他们是在破晓时遇到那个女子的。沸腾的红日从荒芜残破的山脊腾起,像某个痴愚的神祇用沾血的食指在天际处抹画。秃鹫和岩羊在砾石间蛰伏,不怀好意地呼吸着黎明的气味。少年蹲伏在一块花岗岩后,火枪搭在岩石的缺口上。他看向自己同伴的方向,只见到托蒙德在几十步外缓慢地移动枪口,在营地里寻找目标。日光渐渐明亮,卡洛丁人的身影在帐篷间变得清晰。
枪声炸响,少年击中一个顶着陶罐的妇女。他丢下枪,抓起另一杆,瞄准一个惊慌失措的汉子,把子弹打进他的咽喉。托蒙德已经打完了两柄长枪,举着手枪和弯刀冲进营地,少年匆忙跟上。马匹恐慌地啸叫,把缰绳拉得吱呀作响。女人们漫无目标地奔逃,直到被手枪射倒。被惊醒的人在帐篷里冲撞着,少年隔着布把长刀捅进去,再拔出,带出一股黑红的血液。两个男人拿起弓箭冲出来,一个人还没拉弓就被托蒙德砍下了左手。另一人咒骂着朝少年放箭,箭头擦着他的头发掠过。少年掏出短柄斧,投出,砍进那人的两眼之间。硝烟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随着灰白的尘土漂浮舞动。
少年在屠杀的正中心见到了她——白色长袍,苍白肤色,像一尊冷酷的石膏像,瞳孔在黑发后面寂静地燃烧。血液和内脏溅在她的四周,仿佛腥臭的祭品。她端着一本巨大得骇人的旧书,缓慢地翻阅,像是阅读绞刑执行令的帝王。一个被打折了胫骨的卡洛丁小孩趴在她脚下,歇斯底里地哭号。
“没别的活人了,”托蒙德朝浸了血的沙地啐了口唾沫,“就这俩人,要我说都杀了割头皮吧。”
“女人带到獾尾镇卖了,她活着比割了头皮值钱。”少年擦着刀上的血,眯起眼打量女子的面庞。
“可得小心点,别让她把你喉咙割了。小孩呢?你要下不去手就让我来。”
“谁说我下不去手的——”少年举起手枪朝小孩的脑袋开火,子弹打偏了,削掉了半个鼻子。小孩疯狂地在地上打滚,嚎叫得像正在被开膛的野猪,粉红色的血沫从伤口涌出。那女子抬起左脚,把靴底重重地跺进小孩的太阳穴,结束了对方的嚎叫和痛苦。
“倒是替我们省事了。”托蒙德咕哝一句,用刀尖指着女子的喉咙,从她手里夺过那本巨书。少年接过书,来回翻了翻,黄褐色的纸上遍布油渍、蛀洞和霉斑,唯独没有文字。革质封面散发出硫磺和锈铁的气味。
“你不是卡洛丁人,怎么会在这?”托蒙德用刀尖挑开女子的一缕头发。
“我是放贷的。”声音略带沙哑,像被一场沙尘暴打磨过。
托蒙德和少年对视一眼,粗野地大笑几声。少年也嗤嗤地发笑。
“知道就好,我们要带你去獾尾镇,那的人会喜欢你的。”托蒙德挤了挤眼睛。
三人各骑一匹马。女子的手被绑着,她的马由托蒙德牵着走。马鞍袋里塞了二十几张带血的头皮,在热浪下腐烂,散发出陌生的腥臭。少年还在翻看着那本无字的巨书,像在凝望一条没有终点的河流。他们经过上一场战争的遗迹,胡狼已经刨出了人和马的遗骸,散乱的碎骨从沙里探出。灰黄的沙尘在马蹄下飞起,盖在人和马身上,将他们涂成苍白的剪影,在混沌粘滞的荒原上漂浮,犹如未曾生也未曾死的灵魂,在亘古的裂隙和巨石的废墟里流亡。
西方天际变成紫红色时,他们在一尊臼炮的残骸下扎营。一人高的黄铜弹壳埋在沙土里,滋生出青苔般的锈迹,被营火映成怪异的图腾。夜里,托蒙德和少年轮流“使用”那女子。她仰卧在冷却的沙土上,不抗拒也不配合,自顾自地仰望被星辰灼烧着的夜空。轮到少年时,她垂下睫毛,怜悯而轻蔑地看着他。少年想要哭泣,想要瘫倒在地。完事之后,他急匆匆地提起裤子走开,像是逃离一场噩梦。几对青绿色的眼睛在火光以外游移,不时发出低沉的吠叫。
少年把书扔进了火堆,激起一串火星。女子静静看着。火舌缓缓地把封面和书页烤黑,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硝石和油脂的气味弥漫开来。
“该死的。”少年又把书拽了出来,手指被烫起了泡。他手忙脚乱地踩灭了书上的火焰,拿起来,翻了翻,每一页都还在,只是更破了。
马匹嘶鸣。一个庞大的影子探入火光里。那是一头熊,腥臊的口水从嘴角垂下,鼻子使劲嗅探着,前爪轻轻划过地面。
“喂,你这混蛋!”托蒙德朝熊呵斥,用手枪朝天上开了一枪。熊迟钝地转过头,困惑地盯着托蒙德。“小子,拿好你的枪!”托蒙德拿起了自己的一杆火枪,指向熊的眼睛。营火噼啪作响,应和着熊粗糙的呼吸声。
一声巨响后,托蒙德咒骂着倒在地上,右手血肉模糊。变形的枪管依然红热。熊低吼一声,慢吞吞地转过身,回到黑暗里。
“我只是知道会炸膛——我要是想害你们,也不会说出来。”女子耸耸肩。托蒙德咆哮着爬起身,用膝盖把她踢倒。
他们在第二天中午到达獾尾镇时,女子被五花大绑放在马鞍上,嘴里塞着麻布。托蒙德的右手缠着一大卷纱布,不时发出几句痛骂。镇里的人对他们敬而远之,躲在窗框后、栅栏边上、道路旁的阴影里,忐忑地打量他们装饰着人骨的马鞍、不带鞘的长刀、泛着白光的枪口。乌鸦蹲在瓦片间,朝这两个陌生的野蛮人嘶哑地叫嚷。空气闷热而粘腻,遥远的积雨云悬挂在脊椎骨似的山脊上,昏昏沉沉地翻滚,时而落下无声的闪电,像一群倦怠的幽灵。
少年打听了一圈价格,把女子卖到了一家酒吧。老板看了看她的牙口,又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她的白袍里面摸了一圈,点点头,扔给少年一袋银币,还替他倒了一杯啤酒。少年拣了张暗处的桌子,不紧不慢地喝着。午后,酒吧里的人渐渐增多。女子开始为酒徒们倒酒,时不时和他们调笑几句。一个小号手在吧台边吹了起来,人群和着节拍跺脚或敲打橡木桌。一个酣醉的老汉扯着破嗓子唱起走调的歌谣,歌词是一个被老婆抛弃的海军军官的故事。酒杯落地,又被捡起,斟满,递到嘴边。音乐声越发响亮。女子提起长袍下摆,在酒桌间跳起舞蹈,脚步灵活优雅。人群簇拥着她,更多的人开始舞蹈,笨拙、跌跌撞撞或者轻盈自在。
托蒙德把马牵到镇子外围,想找个地方给马喝水。他的右膝突然一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他低下头,见到一支箭插在膝上。他用右手肘撑着侧躺在地,左手掏出手枪。卡洛丁人骑着马从东南涌来。又有两支箭射在他身边的沙地上。他的马闻到了危险的气味,转过身向他身后奔去。十几支箭从他头顶掠过,他听到了马嘶,而后是身体倒地的闷响和浑浊的喘息。
马队疾速推进。马头被涂成赭红或青蓝,马的胸前挂着人头和大腿骨,鬃毛和马尾被绑成一绺绺辫子。骑手的头顶插着翎毛,穿着破败的毛皮外套、沾着前一任主人血液的帝国步兵军服、开裂的女式礼服、五十年前的骑兵重甲、铁匠的围裙或假两件燕尾服。长弓、锯短了的霰弹枪、上个世纪的燧发枪、骑兵矛、沉重的石制巨斧、硬木棍棒、屠宰场的锯肉长刀、接在长柄上的菜刀,狰狞地在天际投下影子。马蹄声凌乱嘈杂,夹杂着锐利的唿哨和狂热的呐喊。乌云跟在他们身后,青紫色的闪电在马笼头、马鞍和武器的金属部位上燃烧。镇子里有女人开始尖叫。
托蒙德用手枪打倒一匹冲向他的马。骑手从鞍上滚下,提着被黑色血渍浸透的硬木棒,径直走向他。“你这杂种。”托蒙德骂道。那人举起木棒,砸碎托蒙德的天灵盖。
有枪的人打开窗户或冲上街道,朝卡洛丁人开火,而后用颤抖的手指装弹。骑手们在街道上来回冲撞,射死或砍死室外的男女,把火把扔进房屋里。黑烟腾起,升向浓重的云层。他们用锤子和棍棒猛击女人的脑袋,而后拖到街道中央开始强奸。他们砸开门锁,刺死每一个活人,而后伏在尸体上喝流出的血。他们把受了重伤的同伴就地杀死。他们从尸体上扒下衣服和首饰,塞进马鞍袋里或者直接穿戴在身上。他们把投降者举起来,而后掏出内脏。雷声轰鸣,闪电在血洼里跳动,像是为一场荒诞恐怖的傀儡戏助兴。
少年躲在酒吧的一架桌子后面向外开枪,直到一匹矮脚马冲破酒吧的大门。一颗鹅卵石飞来,砸中他的额角。他失去了意识。
女子继续舞蹈,苍白、灵巧,像一位迷狂的信徒。她说她不死,她舞蹈,她说她不死。
一个干瘦的身影在潮湿的空气里站起,跌跌撞撞地在恶臭的尸体里徘徊,血液和尿液在皮肤、头发和残破的衣服上凝固,仿佛刚从胎盘里剥离的幼兽。雷声滚向西南方,天空依然昏沉。他推开歪斜的门扇,走出酒吧,弯下身,开始呕吐。
几匹胡狼在被染成黑红色的街道上游走,鬼祟地瞥向少年。他用手背遮住口鼻,迈过支离破碎的尸体和内脏。他在一条死狗的身下发现那本巨书,被血浸透。他踢开狗的尸体,拿起黏糊糊的书,小心地把被血渍粘在一起的纸张揭开,开始读。
他看到洞穴深处一个佝偻的老人拿着燧石,在岩壁上顽固地刻画,燧石每次落下都凿出火花,照亮一小片岩石,而后淬灭。那刻出的图案不甚清晰,在阴影里恫吓着什么生物。他看见灰白的海崖边,野牛的头骨堆积成山,空洞的眼窝列成优雅的阵型。他看见红色彗星从干涸的盐湖升起,映照着荒蛮部族的人祭典礼,那部族已消亡了数千年。他看见硫磺从火山口溢出,胡狼在暴雪般的灰烬和炽热的岩浆里漫步。
少年在十四年后再次见到了那女子。她坐在荒原上一处巨大的岩石裂隙旁,平静地等待。沙尘暴筑起的红色高墙吞没了东方天空,投下骇人的巨大阴影。他下马走向她。
“我是放贷者,”她毫无衰老迹象,“人类总是在赌博,赌博需要赌资。我借给他们,然后收回。”
她不答话,垂下头。少年走上前,摘下她头上的兜帽。那是一具干枯多年的尸体,遍布皱褶的皮肤贴在骨头上。他戳了戳尸体的肩膀,它便向前扑倒。
他把耳朵贴在深不见底的裂隙旁,仔细听。许久,一声渺远的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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