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屏里是一个方形的整洁房间,房间中心的桌子两侧坐着两位漂亮的女性,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一位大概三十岁上下。坐在桌子对面,看起来年长一些的人名叫安静。此时,听到问题的安静却并没有回答,而只是望着面前的空气。
“或者说,您相信真爱吗?”女孩继续发问。“真正的爱情,天造地设。”
这些逻辑缜密的问句,却也像是被扔进了漆黑的沥青池中,慢慢被沉默所吞噬。片刻之后,安静笑了。她扯起自己的嘴角,柔软而削薄的嘴唇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天造地设?真爱?”安静发问,“你觉得,在现在这个年代,这个世界上,还会存在着哪怕一丁点这样的东西么?”
“那么,你相信爱情么?” 安静没有回答属于她的问题,而是将这个有些“沉重”的问题又抛了回去。像是积压着洪水的堤坝适逢大雨,安静此时倒像是即将决堤。
“在2034年的今天,此时此刻,你觉得,会有人再相信爱情吗?”
“我不信。”安静的回答脱口而出,仿佛是在反驳桌子对面的人。
女孩并没有驳斥回去,反倒是安静继续说道:“我今年38岁,离过两次婚。第一次,是在2020年,十四年前。我们大学四年同学,那时刚刚毕业我们就结了婚。为了求职,去了北京,日子过得很苦,每天都要精打细算才能保证每月按时上交房租。我每天做着两份兼职,想给我们租间更好的房子。而他,也在拼命工作,想要给我一个更好的家。”
“可是呢,那年我怀孕了。他执意让我打掉孩子,我不愿意,苦苦哀求他,说孩子是我们的希望。他说自己的事业的上升期,孩子会让他累赘,而他没法给未来打个包票。”安静轻轻撩了一下自己的刘海。
“可笑的是,怀孕这件事只是年轻的我想出来的一个蹩脚的谎话。他毕业后和他学妹的事,我早就一清二楚了。只是,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六年的情感,两年的同甘共苦,这些经历和陪伴,或许有机会让他回心转意。”
“第二次,是办公室恋情。2025年的时候,我的事业也稳定了。在一家广告公司朝九晚五,上司是那家公司的创意总监。他真的很有才华,也非常体贴,很会关心别人。我……是真的以为,他是那样的一个人。结了婚以后,我才发现我并没有从一次失败的婚姻学到一丁点。”安静眼含笑意。
“原来,他会打人,会骂人,而且打得很狠,骂的也狠。他之所以可以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温柔体贴,也只是因为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把那些狠毒,都留给了自己的家人而已。而在某天,我意识到,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都再也无法假装无事发生,假装可以愈合了的时候。我把他这么多年的禽兽行径,发到了公司和亲戚群里,提出了离婚。”
这个38岁的美丽女人,在讲述自己这两段失败的婚姻的时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一般平静。没有眼泪,没有哽咽。这个女人比外表看起来得更坚强。
“你说,这些虚伪的、粉饰太平的壳子下面包裹着的,积年累月的相互折磨和伤害,又算不算爱情呢?”安静问道。
“或许我很早之前,都已经不相信爱情了。”安静说道,“爱情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柄多巴胺铸成的甜蜜利刃,你把它交给你最爱的人,让他用这把刀子把你的心捅得稀巴烂。”
女孩这才意识到,在自己短短的几个月的职业生涯里,这位漂亮得过分的女性,却是她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为难缠的客户。
“安女士,”女孩勉强又挤出一个还算合格的职业假笑。“无论您是否相信爱情,请您务必再相信一次,”女孩从她手肘下方的桌子平面下取出一封纸质的信封,古朴而又别致甚至煞有介事的做了蜡封印章。“就算您不相信我,也请相信科技。这里是您的测试结果,上面所记载的,是‘心’事务所为您分析出的,最符合您的那颗‘心’。”
纸质物品在这个时代里还象征着些许庄重,“心”事务所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这样可以增强顾客对于分析结果的信任度。
安静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取出里面的信纸。“安女士,其实我之前也是不相信爱情的,但是,我想让您知道,心事务所真的可以帮您……”
她盯着那张纸,桌上装饰用的百合静静地开着,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忽然暗了几分,也许是有一朵云适时得遮住了太阳。女孩也配合的一动不动,只是眼睛紧紧盯着桌对面,期待着细微表情带来的信息。
安静拿着那张纸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但这并不是某种生理性表现,而是精神层面上的反馈。
“安女士?”女孩在安静的身后叫道,“安女士,您这是要去哪里?”
而安静只是低着头,盯着房间擦得光亮的地板砖,用颤抖的尾音说道:“我们的合同,不再继续。我和‘心’事务所的一切合同义务,结束了。”接着,贵宾的门被安静“嘭”地一声甩上。
站在电脑显示屏前的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女性正是刚在录像中出现的那名女孩,而一个男性也穿着“心”事务所的制服,不过他的制服显得做工更加精细考究一些,是“心”事务所的高级管理人员。
而最后一位,年龄大概四十多岁的男人,未经仔细打理的头发,被水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和里面还有着些许咖啡渍的灰色衬衫,这身穿着显得与体面的事务所的环境和人员格格不入。
“这是最后的录像了,陈警官,”管理人员说道,“三个人的录像都在这里。”
“十分确定,我们有专人管理,每天都会报备,”管理人说道,“安女士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来过事务所了,所以录像就到这里。”
“嗯,”陈杰伸手摸着下巴,不精于修饰的胡茬仿佛能给他带来灵感,“那安静离开之后还有没有再联系过你们,或者你们联系过她呢?”
“这个倒是有过,”女孩说道,“公司规定是要做回访的,我打过几通电话过去,但是都没人接,被拒绝了。”
“能给您的信息我们都已经提供给您了,”管理人说道,“情况就是这样,陈警官。”
“情况?”陈杰从兜里掏出三张照片,扔在桌上,“三个年轻的女性,虽然经济状况各有差异,但至少也是颇有前景的白领,就这么自杀了。你们告诉我,这算是什么个情况?”
“我不明白,陈警官,”管理人皱起眉头,抱起手肘,望向陈杰,“这三个人的自杀,又和我们事务所有什么关系?”
“警局在这周内,连续接到三起自杀案,而核对死者的资料时,只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陈杰竖起手指,“你知道是什么吗?”
事务所的负责人说:“那您的意思是,他们的共同联系是——他们都来过‘心’事务所?”
“正是如此。他们在三个月之内都造访过‘心’事务所,”陈看着负责人的眼睛,“并且,他们都和你们事务所并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合作,而是情绪激动地离开了这里。”
“我怀疑你们‘心’事务所有教唆自杀嫌疑。”陈杰平静地说道。
“你这是在污蔑我们!”女孩立刻叫道,“我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而只是按规定办事而已!”
“我想这其中有误会,陈警官,”负责人拍了拍失控的女孩后背,笑着说,“我们事务所只是一家提供恋爱咨询,婚姻指导的小机构,为客户的感情生活提供指导,又怎么可能教唆客户自杀呢?”
“况且,客户在这三个月内,出入的场所不计其数,您怎么就能肯定,她的自杀就一定跟我们事务所有关呢?”负责人语气也变得强硬了起来。
“我不能肯定,”陈杰说道,“但是,我会保持对你们的关注的。”说完,留下联系方式后,陈杰便驱车回到了警察局。
三天前陈杰接到一起案件,报案人在清河边钓鱼时在河底发现了一具尸体,立即报案。
警方法医后来开具的尸检结果:姓名:安静 ,性别:女性,年龄:38岁,家住X市贵屿区知风华园,自杀无疑。
按理来说,这个案子没有什么疑点,一个女人在婚姻和事业上遇到了打击,最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投河自尽。打电话给死者家属后,家属也没有说什么,只承认了死者的确是有自杀倾向,并且表示会尽快前来认领尸体。
本来到这里就可以结案了。但是,陈杰却对这个女人有些念念不忘。
验明身份的照片来自安静的身份证。照片里,这女人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乌黑的头发和含笑的眼角,微微颔首,嘴角泛起自信的涟漪。
陈杰产生了一个疑问:像这样拥有如此阳光明媚的微笑的人,又怎么能够毅然决然地,在这个仍可有一番作为的年纪,轻轻松松地抛下了这个世界呢?谁愿意相信,这灿烂的笑容,也可能是她的一种无奈的伪装呢?
陈杰回到办公室,靠在椅子里,点起了一支烟。氤氲的烟气稍微抚平了他眉头的疑惑。做刑警做了这么多年,也和不少变态杀人犯打过交道,而就在快要转岗的时候,居然会对一个普普通通的自杀女人产生兴趣。陈杰摇摇头,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实际上,几周前陈杰也接连接到了两个相似的案子,同样是自杀。死者都是女性,一位研究生在读,另外一位是新晋家庭主妇。陈仔细地看过她们的档案,实在没找到显而易见的动机。值得注意的只有一点,包括安静在内,三个自杀的女人,都先后去过一家名叫“心”的恋爱咨询事务所。
“哦~”同科室的小丽带着点俏皮的音调,从桌子左边的隔板探出头来“陈sir,你也知道了那家事务所了?”
“理解理解,”小丽笑着说,完全不给陈杰解释的气口,“您现在确实需要个人照顾,一天到晚都在念叨案子案子的,在办公室里闷着,在这方面,我全力支持您!”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杰无奈地说道,“我手边有个案子,可能牵扯到这个事务所,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啊,那个事务所就是个恋爱婚姻介绍所,帮单身男女牵线搭桥啦,帮情侣婚前心理咨询啦,帮夫妻婚后心理疏导之类的事务所,不过我听别人说,好像真的还挺灵的!”
“据他们说,这个事务所出来的人,几乎没有分手的,都是没过两个月就扯证结婚的,反正在我认识的人里,从没见过或听说过有分手的,都恩爱得不像个样。”小丽手指抵住太阳穴,思索了一会,又说道,“广告里他们婚姻介绍所,号称是百分之一百配对成功的,从来没有失败过。”
“唉,我还想着挑个周末,和几个朋友去看看呢。”小丽背起挎包,指了指对面墙上的挂钟,“陈sir,你今晚又要加班吗?”
办公室重新寂静下来,陈杰又点起一支烟。白天在心事务所看过录像之后,他心里又产生一个疑问,在录像的最后,事务所交给安静手上的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铃铃铃......”手边的手机铃声这时突兀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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