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马岛之魂》的支线剧情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为了营救被蒙古军队抓走的村民,负责为蒙古人运送食物的小贩坚二提出让主角境井仁藏在酒桶中,以此潜入蒙古大营。躲入酒桶中的主角听到了蒙古兵和坚二的对话:(以下内容摘自繁体中文版游戏字幕)
蒙古兵:Bugdiig n tergend ach.
坚二:是的,没错。都是你们的了,请拿走。都拿走。
蒙古兵:bas ter moriig av.
坚二:不不,那是御子,御子是我的马。我的。
蒙古兵:Naad amaa tat.Mori bidniih bolson.
紧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想必是坚二挨了蒙古兵的耳光或皮鞭,于是发出一声惨叫。
虽然整段对话都发生在黑屏中,但坚二委曲求全的语气,和试图向语言不通的蒙古兵解释马的所有权时努力放慢的语速,都让他的卑躬屈膝如在眼前。这让我瞬间产生了在看一部抗日剧的既视感,甚至觉得蒙古兵抽那一记耳光时嚷嚷的话意思一定和“ばか(baka)!”差不了多少。
仔细回想,我发现《对马岛之魂》整个故事都与中国的抗日故事有诸多相似之处。我在微博中搜索“对马岛 抗日”的关键词,果然,在游戏的首支宣传片公布后便有评论戏称其为日本的“抗日神剧”。但这里要先区分两个概念。“抗日剧”不同于“抗日神剧”,前者是此题材作品的总称,在广义上也包括电影、戏剧等形式;后者专指其中过分夸张、不合常理的劣质作品。将《对马岛之魂》戏称为“抗日神剧”,多少意在调侃游戏主角飞檐走壁、以一敌众的能力。而撇开这些要素不提,整部作品在人物塑造、事件类型和文化符号的采用上,仍与中国众多的抗日题材作品有诸多相近。诚然,由于反侵略战争的共性,世界各民族的改编作品之间自然有相通之处。而中国和日本长期以来互相影响形成的东亚文化特质,更强化了这一点。
战争是严肃的,任何民族在战争面前遭遇的都是深重的苦难,以娱乐的态度调侃战争十分欠妥。此外,无论是《对马岛之魂》还是抗日剧,也都不是如实反应历史事件的作品。因此,本文无意比较这两场相去甚远的战争,而是着眼于战争改编故事的创作过程,将两种题材作品进行比较,希望能分享一些我在这一视角下产生的游玩体验。
《对马岛之魂》的主角境井仁,在坚决抗击侵略者的信念下,历经从恪守武士道到化身战鬼的过程,内心在两种道德之间做出了抉择(无论走向哪种结局)。这种个人身上的价值冲突在抗日剧中其实是罕见的,后者中的大多数主角都信仰单纯,且形象缺乏历时变化。但当代也开始出现突破这种刻板形象的创作,其中最典型的角色莫过于提到抗日剧就一定绕不开的——《亮剑》中的李云龙。
境井仁和李云龙虽然性格迥异,但共同遵循一个重要的价值观:为达成战场的胜利可以打破传统社会后天形成的死板束缚。这种束缚于仁而言是正面迎敌的武士荣耀,于李云龙而言是令行禁止的组织纪律。境井仁潜伏暗杀、酒水投毒、逃脱禁闭;李云龙战场抗命、私藏装备、擅调部队,只不过前者心存疑虑,后者死皮赖脸,这些行为都是他们人格魅力的重要来源。两人的故事中也都存在传统束缚的具体代表——志村舅舅和赵刚。随着故事发展,出于亲情或友情,他们都与主角的感情关系从僵持走向和解,但价值观的冲突自始至终都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矛盾之一。
《对马岛之魂》中不乏鼓励玩家使用潜入与暗杀手段达成目标的关卡,却也为一对一的决斗做了独特设计,旨在再现武士电影中剑刃相搏的意境。
志村舅舅在仁少年时教导说,“临阵对敌时,要正面迎战;取敌性命时,要直视对方双眼,心怀勇气与敬意。”勇气与荣耀是不同文明战争伦理中共有的要素,而东亚文化中的武者尤其具有一种对死亡的重视。
无论是日本的武士道还是中国的侠义,都将死亡作为个人价值的最终实践目标,时刻以对死亡的觉悟确立自己的尊严——这恰好也正是“亮剑”精神的含义之一:“古代剑客们在与对手狭路相逢时,无论对手有多么的强大,就算对方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明知不敌,也要亮出自己的宝剑。”
这样的价值观往往也与命运的悲剧相契合。无论境井仁还是李云龙,他们的生涯只属于战争。战争塑造了他们的人格和技能,也为他们提供了表演的舞台。终有一日硝烟平息,曾经满手鲜血的他们,都无法回归和平社会,也都无法拥有安宁的家庭,只留下令人无限唏嘘的结局。
典雄是我非常喜欢的角色之一,作为一名生性敦厚的僧人,他被迫拿起屠刀,陷入仇恨的迷途。僧侣这一扫地恐伤蝼蚁命的群体被卷入战争的人间地狱时,也就站到了特殊的立场上,其中尚未开悟的年轻僧人,苦难面前难免回归民族与亲情的世俗身份;即便是超脱凡尘者,仍以慈悲为怀,更积极地参与到受难民众的拯救中。
2005年上映的电影《栖霞寺1937》,根据抗日战争中寂然法师的真实事迹改编,片中寺庙同样成为了百姓的避难所,主角寂然擅自做主接纳百姓入寺,众师兄弟一起为百姓疗伤,躲避日军。寂然的师父唯恐招致祸患,叮嘱寂然“一定要以保全寺院为重”。这与《对马岛之魂》中典雄在栉寺决意誓死守护寺庙,而放弃与境井仁共同营救僧人的行为何其相似,是在承载信仰的有形媒介与杯水车薪的舍身善行之间陷入两难境地。最终,他们都破除眼前的执念,走向了具体之善。
栖霞寺的僧人们在寂然的带领下成功营救了两万四千名难民,但典雄的命运又再次陷入更加不可调和的矛盾——杀戮与拯救、宽恕与仇恨。他在从疯狂中平息下来后对仁说,“我已经不再是僧人了。”意味着他已经明确了自己的选择,再难回头。如果说境井仁的命运是从人化身为鬼,典雄则是从佛回归为人。
被迫参与到战争中来的,除了世外的僧侣,亦有市井的小贩。与僧侣完全相反,小贩是最唯利是图、毫无信仰的小人物,坚二正是其中的代表。坚二这一人物同样具有丰富的两面性:贪生怕死而大义凛然,精明世故而古道热肠,圆滑机敏而弄巧成拙。他不是一个战争年代的典型商贩,却是战争题材作品中充满戏剧性的典型形象。
与坚二给我留下同样印象的是情景喜剧《地下交通站》中鼎香楼的掌柜孙有福。孙掌柜对日军和伪军向来笑脸相迎,客气话一套接一套,转过脸去就直翻白眼。为了保全惨淡经营的小酒楼,在欺压与纠纷中努力充当息事宁人的和事佬,却总在话里话外夹带着京津冀街头风味的最尖酸刻薄的讽刺。
如《沙家浜》中阿庆嫂在“智斗”一场中的唱词:“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几句话描绘出市井小贩的生存状态和生意智慧。在和平年代他们是底层群众中最八面玲珑的精明人,奉行一套独特的价值准则;当战争将他们的处境挤入夹缝,生存和利益仍然是第一追求,于是他们不得不向侵略者委曲求全,也时而因此受到同胞的鄙夷。长期以来街头巷尾的市民文化塑造了这些小人物的良知和民族认同,小贩们在秤杆的两端反复权衡利益与道德。当其中的一些人决定参与到或明或暗的反抗事业中时,当年摸爬滚打练就的手段和结实的门路又总能发挥戏剧性作用。
除了主角身边的人物,游戏中最大的反派赫通汗也符合在抗日剧中屡见不鲜的模板。除了作为反派和侵略者的强悍、傲慢、残忍,他还具备几个只有特定侵略战争中才存在的特殊性。其一是以和平为借口的伪善面孔;其二是对被侵略民族文化的熟知;其三是收买敌方将领的战争策略。
由于语言和文化的隔阂,无论是对马岛上的蒙古兵,还是侵华日军,在百姓眼中都不可理解,缺乏人性。但赫通汗一口熟练的日语,与其悍勇无谋的外表形成反差,更让人对其侵略的野心产生恐惧。游戏中,赫通汗提到他学习和了解了“你们的文化”,深知武士道的含义,所以才能精准地抓住主角的暗杀行为,反复用来刺激志村大人的意志。在战争开始时,他是一个做到了“知己知彼”的强大敌人,相比之下主角境井仁对蒙古的文化认识,则必须要在游戏过程中通过收集要素逐步积累。这样一个侵略者将领的伪善面孔,他三番两次威逼利诱牢狱中的志村大人的情景,和他“以日制日”的思路,都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物,如叛国投敌的的伪军、趁火打劫的土匪、得到侵略者赏识的工匠等,也在两种作品中屡屡出现。而为了对抗实力远胜自己的侵略者,勤劳勇敢智慧善良的对马岛和中国军民都创造了丰富的以弱制强的作战手段。
游戏中对马岛作为日本的边陲岛屿,发展程度落后,无论驻军数量还是装备性能都无法与蒙古军队匹敌。在清盛浅滩一役惨败后,境井仁集结率领的民间力量展开的实际是“敌后”武装斗争,凭借民间智慧对抗蒙古人成熟的军事体系。既有民兵乡勇在仁的动员调度下保卫村庄,也有隆亲手打造的钩索,和百合子传授的以芦苇、彼岸花制成的毒针,恰似电影《地雷战》中村民用土办法自研自产蝎子雷、子母雷、头发丝雷等五花八门的土地雷,炸得日军遍地开花的场面。军民同心、天时地利,无疑是战争故事中最振奋人心的叙事之一。
但对马岛毕竟还停留在冷兵器作战时代,此时的蒙古侵略军已经掌握了火药技术,军备实力仍上成碾压之势,于是取之于彼、用之于彼也成了反抗斗争中的制胜手段。
游戏中,主角的烟雾弹、黑火药弹等战鬼武器,并非来自忍者技艺,而是见识过蒙古士兵的投掷炸弹后,学习改进而成。这些火药武器的消耗弹药,通常也只能从蒙古士兵的营地或身上取得,完全符合抗日战争中游击部队越打装备越好的发展路线。直至游戏后期关卡中,玩家操作主角抢占火厢车的控制权,掉头向蒙古军队开火时,我的脑海里立刻响起了嘹亮的游击队歌声——“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提到境井仁的敌后武装斗争,就不得不提整个《对马岛之魂》中的标志性景观——芒草。它在游戏历程中几乎处处可见,且序章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主角策马在一望无际的芒草地驰骋时屏幕中浮现了游戏的标题,显然创作者也将它当做故事的一个重要符号。
芒草具备几个特征,都巧妙地被用来服务于游戏设计:一是高大茂密,适合隐蔽行踪;二是柔软舒展,随风而动时为主角指引方向;三是洁白优雅,能够成为这片土地和朴素纯洁和武士道精神的象征。这样的形象可能会使人将其与另一种植物——芦苇混淆。实际上芦苇和芒草不仅外观有差异,习性也大不相同。芦苇是水生或湿生,一般生长在灌溉沟渠旁、河堤沼泽,芒草则大多生于向阳开阔的坡地上,因此我们才能在游戏中的各种环境下看到。
虽然生物特征各异,两者但形成的景观和在战争中的功能性是相同的,众所周知,芦花也是江南一代敌后抗日斗争的重要符号。从孙犁的小说《芦花荡》到1963年的电影《小兵张嘎》,再到后来其他以白洋淀为题材的影视作品,军民也是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往来穿梭,展开神出鬼没的游击战。芦苇和芒草,体现出一个民族在反侵略战争中的重要优势:作为在这片土地长大的孩子,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越是幽深复杂的自然环境,越能成为对抗外敌的有利条件。
《对马岛之魂》作为2020年发售的游戏作品,叙事上呈现出丰富的现代性,都是抗日剧所缺乏的。但在游玩过程中产生的这些既视感,甚至使我窥到了将来可能存在的抗日题材游戏大作的一角。战争始终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以游戏这一形式进行呈现固然无法脱离娱乐性,但众多成功的作品也表明,它们能够以独有的方式承载对暴力和苦难的反思,并描绘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作为玩家,用比较的眼光去体验这款游戏,也许能获得一些别样的乐趣。
以上是我个人游戏感受的一些分享,叙述中难免多有疏漏,欢迎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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