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段时间心血来潮,重看了一遍古谷实的《深海鱼男》,接着又看了一遍《白昼之雨》,两部都看完后仍觉得意犹未尽,终于是时隔多年,再看了一遍之前断断续续看完的《咸物语》(Saltiness,港版译名为《咸味人生》)。谷实的漫画名多数取得很怪,用一些人们不大熟悉的外来语做标题,而且似乎又不和作品内容有很深的关联,导致出版他的漫画时无法直译,港版和台版常取用不同的意译。比如有名的《17,青春遁走》是港译,台译为《机车人生》。
之前看时,或许是因为断断续续的关系,并没有觉得《咸物语》多有意思,但这次重看之后,倏忽觉得,这部四卷长的《咸物语》或许是最有古谷实象征的作品。
古谷实的漫画似乎可以满足多种人群的需求,我曾听三十来岁的日本人满面笑容地说: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看一个叫《稻中》的漫画,你知道吗,是个搞笑的作品。
如此,古谷实拥有一部分搞笑漫画的簇拥,但若是问那些三十多岁已经步入稳定生活的社会人,“你有没有看古谷实最近在连载的咸物语?”他可能会反问“古谷实是谁?”
对这类年轻时随着大流看一些漫画杂志,再过些年就弃之如敝屣的人来说,故事不过是故事,而那些搞笑桥段的背后不过是画一些搞笑漫画赖以糊口的胡茬大叔,他们大多都不会记下那些曾看过的搞笑漫画作者的名字。这也是搞笑漫画,以至于一众注重故事构成的娱乐作品的宿命,因为以“虚构”的故事为主,作者很少有机会在作品中加入自身赤裸的“自我”和“心声”,从而难以让人察觉背后“作者”的存在。不过漫画比小说要好在画是有辨识度的,所以看漫画多的人,看到某些画会想起某漫画家。
古谷实的漫画同时具有很多种属性,是搞笑漫画的同时也算得上青春恋爱漫画,在那之上更是有严肃主题的青年漫画。古谷实将这些成分拿捏的很到位,不会让某一部分特别突出,和恰到好处的故事融合在一起显得很和谐。
古谷实的漫画里总是会出现固定属性的人物,主人公总会是社会不适应者,总会有美女喜欢几乎一无是处的主角。比如这一段,这是《深海鱼男》里的名场面,三十多岁的富冈渴望交到朋友。
美女羽田住在一无是处的大叔富冈隔壁,因为喜欢富冈,听到他回家的声音,澡洗到一半就匆匆跑出来,为了和平时因为日夜颠倒很难见到的富冈交上朋友 。
美女毫无根据地喜欢上身为社会人可以说十分糟糕的主角,这算得上是古谷实漫画的一大看点,却又是他漫画里比较讨好读者的那一部分。少女漫画里总有很多帅气男性爱上平平无奇、只有善良单纯这种作为人最基础的优点的女主角,这类桥段毫无疑问是在讨好把自己代入故事角色的读者。我很明白这类桥段的魅力,确实也能带来一些爽点,但同时也觉得古谷实的漫画不需要这样的献媚。
我过去几年里每次看到有很多美少女戏份的作品,比如轻改的一些动画,或者少年向的一些漫画时,往往都会想如果把“美少女”这个成分从这些作品中摘除,那些作品会不会显得魅力全无,毫无看点?当然,这并不是对娱乐性作品该做的苛刻评价。但如果借着“美少女”这种绝对庸俗的属性博人眼球,却又意图在作品里吃着“庸俗”的红利刻意添加一些‘脱俗’的故事,就会让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和看这种故事也能深刻感动的人显得有些滑稽。
说回古谷实作品里的人物属性。他的漫画里总会出现流浪汉、尼特族和校园霸凌者。这几乎成了古谷实作品里的标配,有的评论家(中条省平)说这是古谷实反应日本二十一世纪经济不景气和社会混沌的一种方式。
从《庸才》到这一部《咸物语》的为止,古谷实所画的主人公无一不是“伟大的笨蛋”。我一直很向往这种刻画,也想着自己会否也能写出有古谷实画笔下神髓的主人公。想要在一个人物上附加伟大和愚蠢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情。
古谷实的漫画里会出现流浪汉、尼特族和校园霸凌者,但那是在《咸物语》之前都是“主人公“之外人的属性,往往都是反派。《咸物语》则不同以往。
《咸物语》在2012年到2013年连载于《周刊young magazine》,主人公中丸武彦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家里蹲,觉得自己影响了妹妹的幸福,决定离家出走,成了一个流浪汉。
古谷实的漫画里,“独白“占有很大分量。而且多数都是像以上这样。古谷实漫画的主人公会做一些哲思,多是一种出自本能的自省。他们既没有学历,也不会手捧艰涩的读物,只是一如往常的生活,在往常中愚蠢的思来想去,再得出自己的答案。我认为这是日本文学土壤导致的。
小说的骨架在于,自我与现实社会的对立、斗争、调和。从作者自我的角度来说,就是期望征服现实的秩序。而表达的方法,则是“在孤独的房间写下,源自作者内心的独白“ 。
这是伊藤整《小说的方法》里的理论。暂且不提这套理论是否正确,如果用这套理论去阅读古谷实的漫画,就会发现古谷实的主人公和这套理论的高度重叠。
《咸物语》里的中丸察觉不到自己的愚昧,自顾自的给世界构筑一套属于自己的理论,说出“我的人生是一百分“。
这有点类似《庸才》,《庸才》的主人公也给自己构筑了一套理论,想要过“平凡“的生活,最后却走向了自我毁灭的道路。这或许是因为古谷实在从搞笑漫画的转型到青年漫画时,还没有办法拿捏深刻和轻松的平衡。虽说《庸才》可以算作古谷实的最高杰作,但十年后的这部《咸物语》确实掌握了当年在《庸才》没能把握的平衡。
中丸给生活附加自己的理论后,认为自己一直在和现实生活做斗争,而战胜“人生“,则需要”勇气“和”平常心“。这种来源于本源式的哲思使古谷实的作品和其他漫画不同,却又为了避免过于艰涩,古谷实选择把搞笑漫画时的自己混入青年漫画,成为“伟大的笨蛋”。
中丸的“平常心“,则通过一些常人根本不会去想的修行来锻炼。
看起来或许很蠢,像是在营造搞笑的氛围。修行这件事情在日本的文化里其实算得上是很伟大的一件事情。日本有把人格和任何事情挂钩起来的习惯,以至于生活中漠然的小事也能变成“道”。插花可以变成道,喝茶可以变成道,就连打拳也要叫做空手道,是因为在传统中,他们认为做任何事情以前首先要做到提高修养,砥砺人格。再把修行变成砥砺人格的一种手段。
在古谷实的漫画里,这种“修行”常被讽刺,被戏作化。比如《白昼之雨》里的大叔安藤也说要做“一生不恋爱”的修行;在《咸物语》里这种修行变本加厉,主人公中丸做着狂人一样的事情,把那叫做“平常心”的修行。
在古谷实过去的漫画里,也常有‘与世界不和’的角色,他们隐约察觉自己身在社会底层,是社会中可有可无的零余者,然而不断地自省无法得到拯救,所以古谷实在《咸物语》外的其他作品里都存在一个“无条件喜欢一无是处主人公“的美女角色。通过外界的救赎来达到和世界和解的目的。
到了《咸物语》,古谷实终于抛弃了这一坚持了十年的设定,伟大的笨蛋通过别的方式达成和世界的和解。
“与人生斗争”,做这件事的“中丸”本人虽是个笨蛋,但听起来到底像是伟大使命。
也有对这种“修行”抱有敬意,对修行生活感到感动的人。古谷实在作品里把一个一流大学毕业的优秀青年设定成“被修行感动的人”,在镇上最聪明的他,被中丸的修行生活打动。而村子里的其他人则把中丸视作村里最奇怪的人。
这一部《咸物语》,摒除了之前跌宕起伏的故事内容,主题内容是三十多岁的中年无能大叔和世界重归于好的过程。其中除去主人公的独白和内心对白,主要以和不同价值观的怪人展开对话实现思想碰撞。有在深夜跑到别人车上拉屎的寿司师傅,一生追求体现自我价值的怪人,和讲着真理却企图卖转运石的怪人。
主人公从为了妹妹的幸福想抛弃自己的存在,想“一个月后在山里装作被熊袭击而自杀‘,到妹妹坦白说”我的梦想是希望哥哥幸福“。从一个为他人活着的存在逐渐变成拥有为自己活着的存在。
古谷实迄今为止刻画的家里蹲和流浪汉,都是没有办法再回归正确生活的人,更昏暗些的,《庸才》的主人公身为高中生,都无论如何只能选择自杀。《咸物语》的主人公从家里蹲变成流浪汉,已经三十多岁,俨然已经走完了半个人生,却逐渐取回为自己生活的意识,达到和生活和解的最终目标。虽然刻画的是一个笨蛋的生活,但也正因为是刻画笨蛋,才让《咸物语》逃脱了《庸才》那样毁灭的命运。我不对故事情节做介绍,有兴趣的请自己去看看吧。
顺带一提,古谷实在《咸物语》后,在2016年创作过一部两本单行本内容长度的作品,叫做《ゲレクシス》,讲的是面包店店长的中年大叔突然发现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在做面包,突然想要新的生活,却变成封面上这样怪诞模样的ゲレクシス。
不要问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但古谷实在这本里所要表达的深意,已经到我看不懂的地步了。有兴趣的可以去日亚上买电子版或者自己找生肉资源看看。
最近我想着,应该要多看一些伟大的作品,就丢下小众的日本文学,翻看起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托尔斯泰也好,我越翻看他们的书,越会产生:他们难道不也是“伟大的笨蛋“吗?的疑问。古谷实的漫画主题和他们的伟大自然不是同质的东西。但在漫画界,我想应该也是独一份的。
我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断渴望着变得伟大,但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不知所谓的疯子形象,到头来只能算作笨蛋。脚踏实地的生活不会被戏作化,伟大的笨蛋并不随处可见。古谷实描绘被美女拯救的无奈平凡人,是希望从平凡人那里得到共情,在向读者献媚的话。
在这本《咸物语》以及之后的《ゲレクシス》中描绘的主人公只通过自己和周围人的调和达成和世界和解的目的,他是希望得到‘伟大的笨蛋‘们的共情吗? 只是笨蛋的我,无论无何也没有办法下结论。
评论区
共 1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