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闪闪的手抄本和圣像,渗透着宝石般色泽的彩色玻璃和珐琅器,取模于木料和石材的精美雕像——这些中世纪瑰宝时间跨度达数百年,地理跨度则从不列颠群岛一路绵延至叙利亚。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拥有全世界最全面的中世纪艺术收藏。
陈列的展馆一个是位于第五大道主馆的中世纪艺术展馆,另一个则是位于纽约崔恩堡公园内的地标建筑修道院博物馆(The Met Cloisters)。
《如何解读中世纪艺术》一书,就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藏中精选了38件代表作品,涵盖绘画、雕塑、金属制品、手抄本、彩色玻璃和挂毯等各个艺术门类,全面展现800多年欧洲中世纪艺术的全貌。
高清大图辅以细致讲解,透过艺术品洞察欧洲中世纪的信仰与生活,让你足不出户就能领略中世纪艺术的精华。
本文选自书中引言部分,作者为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世纪艺术部和修道院分馆助理研究员温迪·A. 斯坦(Wendy A. Stein)。以下为原文。
这些艺术品,或由金光灿灿的金子打造,或由色泽鲜艳的珐琅制作,或复杂地雕刻在象牙上,或手法娴熟地以木材、石料塑造,皆为了传达一定的寓意。
虽说中世纪艺术可以从其艺术美感、强有力的表现力和富有动感的线条等角度欣赏,但要充分体会这些作品带来的共鸣,理解其叙事内容尤为关键。
作品里描绘的故事大部分取材于圣经和其他与宗教相关的文学作品,这些故事在中世纪广为人知, 但大部分到了现在已经晦涩难懂了。
如果能识别最常见的主题和人物以及用来表现这些主题和人物的视觉符号和惯例,就能更深入地理解作品想要传递的意义和目的。
理解中世纪的人们如何看待和使用这些物品,可以让我们锐利地洞察中世纪世界、感受中世纪艺术的力量。
“中世纪”这一时期绵延长达千年,地域影响从不列颠诸岛一直绵延至叙利亚。
虽说任何历史时期都没有精确的起止时间,但中世纪通常被定义为介于古代世界与文艺复兴之间的这段时间,大致从5世纪起,到15世纪或16世纪结束。
这种将历史时期分为“古代、中世纪、现代”三个时期的三分法历史观起源于15世纪的意大利,“中世纪”这一术语则是到了17世纪才被广为接受。
但是,随着基督教于4 世纪在罗马帝国合法化,中世纪的开始甚至可以更早,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基督元年之后最早的几个世纪。
事实上, 更为古老的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的传统也影响了中世纪,从中世纪作品中他们非写实的、 以图案为基础的艺术风格就可见一斑。
一个有着动态螺旋形花纹的古代指环就是凯尔特人以曲线为母题的例子,这样的花纹在一千多年以后再次出现在一部手抄本插图里,形式演化为衣物褶皱上富有动感的抽象螺纹。
中世纪的艺术和文化源于上述凯尔特和日尔曼以及其他迁徙而来的“野蛮人”部落, 此外还有覆盖广袤罗马帝国(环绕整个地中海)的希腊—罗马传统。
罗马帝国一直是异教国家,但在4世纪,君士坦丁大帝接受了基督教,并使基督教合法化,将首都从罗马东迁到当时称为拜占庭的城市,后来君士坦丁大帝将拜占庭改名为君士坦丁堡。
随着基督教的发展与传播,再加上共同的历史与信仰,君士坦丁堡(即现在的伊斯坦布尔)与罗马均发展成了最主要的主教辖区。
然而,到了9世纪时,以君士坦丁堡为中心的东正教会,与以罗马为中心的拉丁教会在教义与礼拜仪式等方面显现出了各自的特色。
这两派之间的共性以及逐渐出现的分歧不仅仅涉及政治与文化,还涉及宗教。君士坦丁堡,也被称为新罗马,其统辖的这个帝国认为自己才是古罗马帝国真正的后裔。
5世纪时,受到日耳曼和其他蛮族的侵袭,丢掉了其西部诸行省,加上7世纪时伊斯兰教的兴起,又丢掉了非洲和东部各省,于是这个被称为“拜占庭帝国”的国家领土范围缩小到现今的希腊、巴尔干半岛大部和土耳其区域。
在中世纪时期,犹太教的信徒与东正教徒、西方基督徒以及穆斯林共存,尽管犹太教信徒在人口上总是属于少数派。
来自希伯来圣经中的犹太人物和故事经常出现在为基督徒赞助人制作的中世纪艺术中,但犹太人经常受到迫害,因而为他们制作的艺术品在幸存下来的物质文化中都不太具有代表性。
本书有两件物品足以代表他们在中世纪的赞助者身份,其中一件是制作于中世纪末期的一部精美手抄本, 另外一件是于更早时期制作的一个小物件,虽然残缺不全,但意义非凡。
这一玻璃残片原为一个饮水碗的底座,充分体现了犹太人的财富和地位,以及罗马帝国后期在文化和宗教方面的交流。
以金箔制作的图案夹在两层玻璃之间,这类方式制作的圆形玻璃器皿在当时非常流行。复杂的制作工艺和昂贵的制作材料,彰显了这些赞助人的财富。嵌金玻璃器皿上常常能见到异教或基督教的图像志。
这件罕见的作品描绘了各种各样的犹太礼拜仪式所用器具,包括两个七分枝圣烛台、一个装有卷轴的托拉柜(Torah ark)和一个羊角号。
这块珍贵的玻璃残片证明了犹太人、异教徒和基督徒之间离得很近,相互也有交流,他们都雇佣同一批艺术家和工匠,以相同的技术制造类似物品。同样,《律法新诠》也证明某位艺术家在中世纪末同时为犹太人和基督徒工作。
东西方教会尽管在会众和艺术传统方面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发展,但各教会在艺术领域的跨文化交流仍在继续进行。贸易、外交礼物、托钵僧讲道和朝圣有助于中世纪时期整个欧洲大陆艺术品的流通。
此外,从 11 世纪后期开始,来自西欧的十字军前往圣地, 从伊斯兰教教徒手中夺取耶路撒冷,并带着拜占庭圣像和各种圣物回国。
通过许多类似渠道,在拜占庭东部发展起来的艺术传到了拉丁区西部,并且影响了西欧艺术作品中的图像。拜占庭艺术作品被融入西欧制造的物品中,例如一个嵌在一本礼拜仪式书封面中心位置的象牙圣像。
西方艺术家也采用了拜占庭式的人像绘制惯例,例如深情圣母子就参照了“慈悲圣母”(Eleousa)——东正教描绘的圣母玛利亚形象。
无论是拜占庭东部还是拉丁区西部,中世纪的艺术家们并不关心个人表达,而是应赞助者的要求制作艺术品,大部分情况下赞助者还会告诉艺术家该在作品里包括哪些细节。
艺术作品在那个时候只是应有钱有势的个人或者机构的要求制作出来的。
在中世纪早期,以各种媒介制成的大部分艺术品都是为修道院或者教堂所作,例如仪式中使用的圣杯、礼拜用手抄本的封皮,以及用于装饰教会建筑的作品。国王、王后和王公贵族也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根据个人的需求定制艺术品和建筑。
到中世纪后期,从皇室和贵族直至新致富的市民阶级,私人赞助者越来越多。艺术家在制作受人委托的作品时,并没有创造出关于某个主题的全新景象,而是基于一个特定的场景或角色在艺术实践中的悠久历史来创作作品。
虽说中世纪艺术取材于一系列一致的主题以及悠久的惯例,然而最终呈现的样子却多种多样。某些元素对于某一主题的描绘至关重要,但故事内容则可以通过从熟悉的素材库中获取的额外细节进行修饰。
例如,“圣母领报”总会包括大天使加百列和圣母,但这两个角色总是由代表圣灵的鸽子联系起来(如上图那只从天花板开口进入房间的鸽子)。
图画也会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艺术家的个人能力和创造力、赞助人特殊的关注点。
以及当时、当地的风格等,这些不同之处从坐在“智慧宝座”(Throne of Wisdom)的“庄严圣母” 这类圣母像的两种处理手法便可见一斑。
下面要提及的这两件作品,一件来自法国勃艮第,另一件来自法国奥弗涅,两者制作的时间前后相差不过几十年,却投射出两种个性完全不同的圣母形象。
勃艮第的圣母体型和脸型都显得比较修长,与其温柔悲伤的表情相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奥弗涅圣母的坚韧与坚定。
这两件作品特有的当地风格在衣物皱褶的处理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前者的衣物褶皱为平面化的“之”字形和雕刻出的棱纹,而后者衣物的褶皱则是富有节奏感的曲线。
尽管风格上有很多变化,但中世纪的品位倾向于选择光彩夺目、闪闪发亮且色彩鲜艳的材料,比如那座让人眼花缭乱的“圣物盒”(Reliquary Shrine)。
由于采用银镀金和高饱和度色彩的珐琅制作,这件作品的表面能反光,在烛光下更是显得栩栩如生。
彩色玻璃、彩绘雕像以及光辉夺目的金银器皿,有时上面还镶嵌宝石,在教堂里见到这些作品的教众无不肃然起敬;那些为私人祈祷而定制此类作品的富裕人士见到这些作品必定被深深打动。
对这种闪光效果的喜好其实有其更深层的含义和联想——使用昂贵的宝石和金银是为了传递该物件所代表的力量,以及对该物件所表现的圣灵表示尊重。
制作圣物盒的材料昂贵,工艺精湛,这也是对珍藏于内的圣人遗物的颂扬;有时候,这些圣物盒被做成人体某部分的形状,如这只手型圣物盒,大概是想将该物品与珍藏内的圣徒遗骨更加生动地联系起来。
各件作品光彩夺目的表面也满载更为抽象的神学意义上的共鸣。
诸多神父宣扬将光线比喻为神圣之光, 法国圣德尼(Saint Denis)修道院院长絮热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他们宣扬让物质的光引导心灵找到非物质的神圣之光。
当中世纪诗人们将圣城耶路撒冷描绘成一座满是珠宝、金碧辉煌的城市时,他们想到的是《启示录》:“耶路撒冷…… 有神的荣耀,城的光辉如同极贵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
中世纪艺术也反映出几百年以来灵修实践的演变,这种演变通常被描述为从教会和修道院所规定、实践的灵修仪式转向更加个人化的礼拜,以及从将基督视为遥远的神到把耶稣看做人这种转变。
这些变化和相关的讲道促使信徒们同情圣母玛利亚和她的儿子,从而引起了中世纪艺术日益增长的情感倾向,通过圣母像和“耶稣受难记”中多个程式化的形象便可窥见一斑。
教会鼓励更私人化的礼拜形式,这种鼓励更是延伸到允许个人从事原只为神职人员保留的一些活动。
在中世纪晚期,受过教育的平信徒采用了每天的祈祷时刻(canonical hour)背诵一套祷词的修道院礼拜传统,从而产生了一种新型手抄本,即“时祷书”(The Book of Hours)。
富有阶层, 甚至中产阶级读者,都将时祷书用于私人祈祷,这是14至15世纪最受欢迎的一类书籍。
这些灵修手抄本都包括一系列特定的祷文,还包括其他一些附加的文本,并经常根据主顾要求增加各种各样的装饰,小到几个醒目的首字母,大到许多奢华的插图。
犹太教和基督教都是信奉圣经的宗教,通过视觉手段讲授圣经故事,是犹太教和基督教宗教实践的核心。
这个时期的艺术作品中经常会重复出现圣经中的场景和人物,它们被提炼成易于辨认的部分,并且可以有效地进行交流。
通过重复应用,这些母题、姿势和图像志成为一种熟悉的速记形式,使这些故事在众多图像中能够被轻松“阅读”。
当然,图像讲述故事的方式与文字不同,图像不仅可以说明和阐释文本,还可以影响读者心中的形象,将希伯来圣经中的各位国王、福音书中的各个门徒以及礼拜仪式中的各个圣徒形象化为生动的人物。
解读艺术这一概念在基督教的发展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影响持续了数百年。早期的一位教皇大格列高利 (Saint Gregory the Great)曾在600年前后论及艺术所担任的重要教育角色:
“崇拜图像是一回事,在图像的帮助下教导崇拜者应该崇拜什么则是另外一回事。就好比圣经是给受过教育的人阅读的一样,图像则是给未受过教育的人看的……他们通过看图可以读到他们无法从书里阅读到的东西。”
要准确理解格列高利的话并不容易,而且他并没有提及如下事实——中世纪艺术很多是为有文化的观众所制作,例如神职人员和受过教育的贵族阶层。
他断言,图像不是偶像式的崇拜,反而在宗教实践中可能为重要的工具。这一结论成为允许图像出现在宗教实践中的基本论据。
纵观三种一神论宗教的历史,是否允许图像出现一再引起争议,历史上也反复出现了破坏圣像的事件。基督教从犹太教继承了旧约的十诫,其中就包括禁止使用人物图像,反映出他们下意识担心这些图像本身就像异教徒的偶像一样会受到崇拜。
这场辩论在早期教会中持续了几个世纪,长期累积,最终以“破坏圣像运动” (Iconoclastic Controversy)的方式在拜占庭帝国统治的领域内爆发。
从726年到787年,人物形象被禁,只有十字架这一抽象的形象被允许出现在教堂内。数以百计的带有人像的艺术品不是被摧毁,就是被涂抹或污损。
施洗约翰及其生活场景;尼德兰南部,布鲁日;约1515年;羊皮纸上蛋彩、墨水和黄金
在787年,第二次尼西亚公会议(Council of Nicaea) 明确阐述了有利于圣像敬拜(veneration)﹝有别于偶像崇拜(adoration)﹞的教义。
但在814年,随着新帝继位,又开始了第二轮破坏圣像运动。一直到843 年,随着新一次权力更迭,圣像敬拜才被恢复。
自此之后,东正教的宗教实践承认,献给圣像的荣耀传递给了天堂中这些圣像所代表的人物原型。无论因其充满诱惑力的偶像崇拜而令人畏惧,还是作为崇拜工具而令人敬仰,争议的双方都低估了艺术所赋予这些作品的强大力量。
这一时期的艺术大多有明确的目的性,绝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的纯艺术,连这个时期世俗的艺术都没 “为了艺术而艺术”。
每一件艺术品都有具体功能,不仅仅指作为一个容器和器皿以及在礼拜仪式或其他仪式环境中具有特定用途的物件,而是指每幅绘画、每件雕刻都有其特定功能。
描绘神圣场景的物件在宗教实践中有着积极作用,且带有多重目的:
提醒观众回忆一个更宏大的故事;
为信徒提供指导;
将神圣性具体化、颂扬神圣性;
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
将崇拜者与天堂连线。
此外,艺术的强大功能不仅存在于物件中,还取决于观者的直接参与。
在圣像或者头像形状的圣物盒的凝神注目之下(如上图),迎来的是崇拜者充满激情的默想。这种艺术制作的前提是作品和观者之间存在复杂的关系。
中世纪的艺术有其特定效用:作为崇拜者与作品表现的神圣人物之间的媒介,中世纪的艺术品不仅被认为可以聆听祈求者的祷告,还可以帮助祈祷者赢得战斗、治愈疾病。
一幅圣徒或者圣母的画像作为其来自天堂的原型的替身,就如这些原型本身一样享有同样的礼遇,被虔诚地抬着通过某个市镇或从教堂的一个祭坛搬到另一个祭坛。
破坏画像就是冒犯画像所代表的神圣人物,这与现今我们亵渎国旗是违法行为同样道理。
东正教认为,一些圣像是有保护功能的,是某个特定区域或城市的庇护者。神学意义上批准的圣像用途,有些时候会被大众的想象力所超越,这些想象促进了各种有关神像有创造奇迹能力的传说的成形。
在爱尔兰,中世纪的手抄本可以刮下来入药,用来治疗牛的疾病。
圣母子雕像则启发了一系列关于圣像显灵的故事,这些圣像会流血、会说话、会哭、脸色会变得苍白,甚至会分泌乳汁。
比如关于12世纪伟大的神学家以及圣徒——明谷的圣伯尔纳铎——的传说。据说,当圣伯尔纳铎在一尊圣母雕像前虔诚祈祷时,背诵了一首赞美诗,当吟诵到“让我看看你作为母亲的样子吧”的时候,这尊圣母雕像产出一股奶水,喷射进圣伯尔纳铎口中。
这一神迹传说广为流传,常常以视觉形式被描绘出来,这是中世纪的人们认为艺术品有强大力量的证据。
因为这无疑是一种关乎力量的艺术。今天我们很难想象当年这些作品创作出来的时候被赋予了多少力量, 但中世纪艺术具有普遍的共鸣。
我们不必是基督徒,也能对圣母子或者受难基督的图像做出反应。我们会被一位母亲的悲欢所打动,我们会同情一个无辜的男人所遭受的痛苦。
当我们无法抵挡圣像强有力的凝视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靠近它,感受那双眼睛为中世纪的观者所带来的力量,这种力量跨越时间,将你我联系起来,将人与人联系起来。
评论区
共 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