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冰菓》原著小说作者米泽穗信在最新作品《I的悲剧》开篇写下的文字。并无过多的情感宣泄,仅仅是以一种上帝视角描述了一座人类聚落的消亡,清冷的文字带来的是淡淡的忧伤和冷冷的肃杀之气。
《I的悲剧》便这样一个在村庄的尸骸上才能成立的故事。小说主人公万愿寺是个担负着吸引并安置外来人口的公务员,换句话说,就是负责让村庄起死回生的复活仪式之巫师。书名“I的悲剧”中字母I指的是日本社会里指代城市人口回流乡村的专用术语“Iターン”。
在本书的最后,主人公万愿寺让簔石村复活的努力遗憾地化为泡影。那些在外来移入居民身上发生的或大或小的谜团成为了米泽穗信为死去村庄所作墓志铭的注脚。
败落的地区、偏僻的乡镇,这恰是始终贯穿米泽穗信创作道路的一大特质。
不知道有多少朋友注意过《冰菓》中主人公们所在的地理位置。
折木奉太郎他们所在的城市叫做神山市,是一座虚构的日本小城市。根据原文描写,“这是座植被茂密的中部城市”。通过作品中地形与地标建筑,我们基本可以推断神山市的原型就是作者米泽穗信的故乡岐阜县高山市。
京都在为动画采景时,大量采用岐阜县真实地貌,为岐阜县观光做出了巨大贡献。《连峰之间放晴否》一集中有关小木老师过去登山的神垣内连峰,想来就是岐阜县内的飞驒山脉。神山市内有一块重要建筑物保护区,那想来就是高山市的上三之町古街。在《绕远路的雏人偶》一集中,折木奉太郎和千反田爱瑠参加的生雏祭的原型就是位于高山市南部的飞驒一宫水无神社飞驒生雏祭。
了解了折木、千反田他们所处的环境,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他们在《冰菓》以及原作小说
“古典部系列”里所经历的苦恼及心境变化。
在作品里,折木奉太郎从来不羞赧于承认自己小镇少年的身份。他不止一次地对于环游世界的姐姐报以表面冷嘲热讽、实际暗暗向往的崇拜心理。在米泽穗信的笔下,“古典部”四人组看起来生活无忧、精力充沛,其实或多或少都被环境所束缚着。
伊原摩耶花在第三部《库特利亚芙卡的序列》中曾经与同为漫画研究部的社员爆发了激烈争论,其争论的问题是“存不存在客观意义上的神作漫画”。在这个议题的背后,伊原摩耶花实际上想要对身边人证明的是“存在客观上不受环境影响的个人价值”。
小说中与伊原摩耶花持相反意见——即“不存在客观上的神作”——的河内同学属于漫画研究部的“看漫画派”,伊原则属于“画漫画派”。由此可见,在伊原摩耶花的论辩背后暗藏着其作为创作者的倔强。而这份倔强就是她想突破神山高中乃至神山市的枷锁,实现更具普世意义的个人价值。
与河内学姐的这场辩论最终并没有决出胜负,伊原摩耶花实现自我的梦想道路直到小说第六部《迟来的翅膀》里“我们的传说之书”一章中才产生重大转折。
在这一章里,伊原摩耶花接受了漫画研究部的前辈——浅见学姐关于共同创作同人漫画的邀请,毅然放弃继续在神山高中漫画研究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小打小闹,决定开始向月刊杂志《La Scene》投稿。
河内学姐或许是打算救出被漫研人际关系所束缚的我,又或许只是想和画得还凑合的后辈一起创作。但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很感谢她。
摆脱小城镇人际关系的束缚,走出去,走到神山市,乃至岐阜县外面去!
伊原摩耶花是幸运的,束缚她的仅仅是漫画研究部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小孩政治。
女主角千反田爱瑠则不然。在《绕远路的雏人偶》中,她向折木奉太郎坦诚自己作为家族继承人,肩负着振兴家族的责任。乍看之下最显幼稚的千反田一直是古典部四人中最具责任感的一位。
她的人生从小说一开始便已经规划完成,大学毕业后的她必将回到神山市操持家业、发展农业。神山市这座小城赋予了她富足,同时也剥夺了她的自由和梦想。
于是,在《迟来的翅膀》中,当千反田的长辈告诉她不必再为家业担心,告诉她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之后,千反田恐惧了、迷失了。从一开始就被神山市剥夺了梦想羽翼的千反田,在青春的最后关头,离家逃亡了。
到现在才对我说‘自由地生活吧’……说‘选你喜欢的路走下去吧’……说‘千反田家的未来我会想办法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了’。事到如今才给予我翅膀,我真的觉得很困扰。
“古典部“系列作为米泽穗信知名度最高的作品,在苦涩的青春的刻画力度上其实并不及他笔下其他作品,其日常之谜的事件性质大多也不及其他作品恶劣。神山市虽然是座小城市,时尚感并不逊,人们的生活距离也并不很远。
在《箱中缺失》这个故事中,折木奉太郎接到福部里志的电话后,哪怕在晚上八点以后临时起意出门也能立刻找到让高中生吃晚饭的餐厅。这在米泽穗信笔下某些穷乡僻壤里是无法想象的。
另外,通过京都的精心改编,动画《冰菓》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小城神山市逼仄的紧缚感,反而给观众传递了不少岐阜县的闪光魅力,间接为岐阜县的进行了一番效果极好的旅游宣传。
资料显示,《冰菓》为米泽穗信的老家高山市至少带来了十五万人的观光客流量,岐阜县也因为圣地巡礼等动画效应创收21亿日元以上。对此,米泽老师应该感到很欣慰吧。
在米泽穗信的其他作品中,不少逐渐死去的贫瘠小镇全然不如《冰菓》里的神山市这般缤纷。譬如《递回》。小说主人公越野遥跟随母亲搬迁至新城市,她立刻就发现了这座城市宛如癌症晚期患者般,扑鼻而来的死亡气息:
在死气沉沉的商店街,唯有那间商店有几个客人,那是蔬果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蔬果店。在我以前住的城市,蔬菜都是去超市购买。看店的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胖伯伯,他正一边与看似熟悉的女人开玩笑,一边找对方零钱。就在他旁边,那个胖伯伯没有面对的方向,我看到倏然伸出一只手。骨节粗大的手。手的主人是个满脸胡茬的矮小男人。穿着打扮并不太差,头发与皮肤也不脏。但是,一眼看到那人我就悚然一惊。凹陷的眼睛没有丝毫表情,脸颊消瘦憔悴,腰有点弯,但或许只是驼背。有多大年纪完全看不出来。从三十岁左右到七十岁上下,好像说他几岁都可以理解……是扒手,我的身体发麻。扒手本身不可怕。但他一脸理所当然,毫不忌惮他人眼光、坦然行窃令我毛骨悚然。
米泽穗信在《递回》中的描述和我们过往在日本ACG作品中看到的乡村小镇大相径庭。
我们以为乡村的生活是《龙猫》、是《夏日大作战》,其实那是加了滤镜的高度美化版。日本都市圈的虹吸效应让年轻人蜂拥至大城市,逐渐死去的乡镇仿佛行将就木的人,乡村“空心“化仿佛一个人被掏空五脏六腑。
根据日本政府统计,除东京都、神奈川县、千叶县、埼玉县和冲绳外,其他行政区的人口都在逐年减少。减少速度最快的是北海道县,几乎以一年四万人的数量迅速被抽空。甚至有部分地区的人口减少数量甚至超过了东京都人口的增加数量。
地方上的人口在急速减少,人口结构更是极端化。少子化现象延续已久,众所周知,教育市场是一个极容易恶性循环的市场。学校不断合并,居民消费能力不断下降,这些都让地方人口迁徙形势每况愈下。
《冰菓》中神山市的原型,亦即米泽穗信老师的故乡岐阜县高山市,是一座不到九万人的城市。自2000年以来,高山市的总人口以每年百分之三,劳动力人口以每年百分之八的速度减少。其中原因除了人口外流,少子化、老龄化带来的影响亦不可小觑。
人口结构的真空化让城市内需大减,过去的喧嚣全成为了当下的负担,人们将那些店铺一一倒闭、不再有行人经过的商店街称为ジャンキー商店街。
ジャンキー,即Junky,垃圾场。这些店铺因客流减少而倒闭,市政府往往也不具备重新规划街区的财力人力。使得许多日本乡镇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鬼城”。
我会想起那条常井商店街,悄无声息,冷清的成排店家,一半铁卷门深锁,另一半成列这完全激不起购买欲的落伍的帽子和鞋子。我看到的安静,只不过是这城市的一部分。凹凸不平到处龟裂的道路,抽奖机前神情疲惫的成年人。就连我们念的中学也是,目前使用到的教室不到一半,也就是说,以前曾经容纳了两倍以上的学生。
比起一直困顿冷清的街道来,更加冷清的就是曾热闹过的街道;比起从来疲态尽显的社会来,更加疲乏的就是曾经充满过活力的社会。
从高山市远行到金泽市上大学并最终定居东京都的米泽穗信想必对家乡的逐渐死去感到莫大的悲哀。这份消极的情绪带着巨大的问号从米泽老师的心尖流淌至笔尖,他给出的答案绝非《冰菓》动画中的神山市那般温暖积极。
他的作品里时常出现一些为了对抗城镇的衰败而使出千方百计阻挡悲剧蔓延的人们。《递回》中为了使城市重回活力,躲在玉名姬背后,拼死也要建设高速公路的肮脏的大人们;《王与马戏团》里在尼泊尔建造血汗工厂的资本家;《I的悲剧》中千方百计吸引外地人移居簔石村的万愿寺公务员……
从我国《我和我的家乡》这种扶贫类温情电影的角度来看,这些阻挡城市衰败的人都是正义的一方,可在米泽穗信的笔下并不全然如此。《递回》中极力推动高速公路建设的人们不惜以民俗传说玉名姬为诱饵,犯下大罪。米泽穗信借角色之口,说道:
不好意思,我压根不认为高速公路是什么希望。那是疯狂的信仰。
米泽穗信深深为地方城市的衰亡感到悲哀,同时他也不认为那些抵抗衰亡的城市规划设计师们便先天的高尚。
对于笃信“人定胜天”的部分人群来说,米泽穗信这种想法岂不是自相矛盾?既然你不希望看到故乡的衰败,你就应该起来为振兴它做贡献。关于这一矛盾,米泽老师总是通过笔下那些少年少女主人翁们——米泽笔下的主人公大多为青少年,年龄再大也不会超过《王和马戏团》中二十八岁的太刀洗——去宣扬一种善意的人文自由精神。
底特律市于2013年提交了破产申请。老牌工业城市最终复兴失败,给了美国人极大启示。根据周刊《Next City》的底特律专题报告,其中一条启迪就是:
我们不可能像运作商业机构那样去运作一座城市。
《I的悲剧》中负责簔石村复兴事务的万愿寺,本来是个公务员,却像个保险推销员一般,近乎谄媚地为迁徙而来的住户解决各种本不该由他解决的问题。
心灰意冷的万愿寺虽还带着一点升官发财的个人野心,至少他的出发点大体是善良的,他也是真心想解决居民们提出的问题。
而《书与钥匙的季节》里主人公堀川的好友为了家庭的未来,试图诱导他人违反法律。在故事结尾,好友松仓面对堀川的责问,自我辩解道:
就算找到那笔钱,我也不打算用。可明年我弟弟要考高中,我也想读大学,想要脱离现在的处境,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一座好大学。如果我妈妈生病倒下了,我也想让她能得到治疗。我不需要天文数字,只要有个十万、一百万,就会安心了。手边有钱的安心感和拿不出钱的恐惧感,你应该无法想象吧。
在《书与钥匙的季节》里松仓无疑是才华横溢且风度翩翩的少年。但即便在堀川眼里如此洒脱的松仓,一旦无法摆脱对于衰败的恐慌,仍然会在自我认知下走上一条违抗自然、扭曲自我的道路。
出身贫寒的松仓就像困在神山中学漫画研究部的伊原摩耶花、困在乡下不得不同意建造公路的玉名姬……
可以说,米泽穗信想写的永远是那些试图扭转悲剧的悲剧,他想将这样的故事写得充满魅力,借用一句歌词来形容就是:阻挡悲剧蔓延的悲剧会让人沉醉。
每个作家都有各自固有的创作根源。米泽穗信的创作根源很明显就是度过成年之前人生的岐阜县高山市,也许还可以再加上他读大学的金泽市。
《算计》、《满愿》、《折断的龙骨》、《羔羊的盛宴》、《追想五断章》、《不随波逐流》这些可以视为大冒险。这些作品的世界观颇为新奇,距离现实世界的普通日本人较远。其中《羔羊的盛宴》、《满愿》、《折断的龙骨》这三本作品甚至产生了脱离基础设定的魔幻情节。这是米泽穗信走出舒适区、尝试迎合更广大读者群的冒险行为。
古典部系列、小市民系列、《再见妖精》、《王与马戏团》、《瓶颈》、《递回》、《书与钥匙的季节》、《I的悲剧》这些可以看作是他的真心话。这些作品中主人公面对的矛盾并不全是日常推理,可他们的心境以及作品的世界观必定非常现实,现实到可以锁定在日本小城青年心理。
折木奉太郎解决千反田提出的日常难题、守屋纪行因国际政治而失去了玛莉亚、鸠山和小佐内排解身边同学的苦恼、太刀洗万智和尼泊尔儿童结伴冒险、嵯峨野亮对自我价值产生怀疑、越野遥搬家后对身边环境的不认同、万愿寺身为乡村公务员的野心和执着…… 这些人的问题各有不同,但他们的心境大多类似。那就是米泽穗信的创作初心:一个来自日本地方小城青年的无奈,那既是气愤自身无能的无奈,也愤于大环境过于严苛的无奈。
《冰菓》中折木奉太郎为千反田爱瑠解决了她伯父被开除的谜团。折木奉太郎在当年的糸鱼川老师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想问老师,关谷纯是自愿成为全体学生的挡箭牌吗?
个体无法抵抗整体的衰败,《冰菓》中的关谷纯被开除、《愚者的片尾》中本乡同学的剧本遭到全班否决、《库特利亚芙卡的序列》中伊原摩耶花遭到“看漫画派”排挤……
如果说古典部系列中为了繁荣所作的牺牲还属于小打小闹,《递回》的牺牲就更加迫切:
在这个地方,高速公路是最后的希望。连个像样的公司都没有,商店街的店几乎都倒了,学校一一关闭,剩下的学校也空着一大堆教室,在这样的地方,高速公路就是神。
所以为了区区一段高速公路,《递回》中发生了惨剧。当阻挡悲剧所带来的破坏远大于悲剧本身时,还有没有必要阻挡它?人本思想的米泽穗信倾尽全力在作品中否定这样舍小为大的合理性,哪怕连主动的牺牲都应该视为不必要。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今年国庆期间的献礼片《我和我的家乡》中有许许多多改变家乡、脱贫致富,把年轻人都吸引回来的故事。《神笔马亮》中那位放弃列宾进修,投入扶贫改造的马书记,和关谷纯真的只有主动和被动的区别吗?
分析到这一步,主流社会价值观与米泽穗信的作品思想已近乎背道而驰。
对于米泽笔下的那些小破城镇来说,顺其自然是唯一的解。就像我们经常调侃的,治理水灾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们去高处生活。使衰败不再衰败的最佳手段就是让人们离衰败的环境远一点。
在《I的悲剧》的结尾,主人公万愿寺或多或少已经能够接纳这样消极的观点。
可对于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来说,顺其自然意味着更大面积的痛苦。很多人拼上命也要维护自己曾亲眼见到过的繁荣,即便将这片土地如忒修斯之船那样换个遍、即便这会是张只有地名仍然保持古旧的新地图,亦然在所不惜。
这死或生之间的选择,米泽穗信早已纠结了许久,《瓶颈》中的主人公嵯峨野亮在故事的最后心道:
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大海和蜿蜒曲折的小道,在此剩下的只是,在失望中终结、还是在绝望里继续的两种抉择。无论是选哪一种,对我来说都只能是一种沉痛的惩罚。我觉得自己无法做出任何一种选择,好想让谁来帮我决定啊。
哈姆雷特式的问题连几百年前的莎士比亚都给不出标准答案,单凭人文情怀的善良行事的米泽老师当然更加暧昧了。
烦恼着、困惑着、痛苦着,到最后恐怕人文主义者也只能把注意力岔开,不再去思考,投身于纯白的虚无,将自己曾发的正论堆砌在自暴自弃的混沌。正如米泽穗信在《再见妖精》结尾中所写:
眼前的一片光景,是夜景,泛滥的光。我的城市,正照亮着夜晚。这是一幅幸福无比的光景,同时也很美。然而,我却仍无法相信,我还拥有这一切。
至少任何东西在衰败前,都曾被目睹着发过一分光。那样的话,不论是发光的一方还是目睹的一方,都拥有过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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