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你想象一个两极分化严重的世界。上层拥有最好的技术,有财富的人可以把自己数据化存储在芯片里、可以无限更换肉体和把器官机械化的世界;下层充满了死亡,被永世放逐。上层的乐土叫做伊甸,井井有条文明规训,而下层以埃及神话中地狱的边界阿蒙蒂斯命名,它被分明地隔绝遗弃。
深色的帽檐投下一块界限分明的阴影,把他棱角分明的脸切割成光和暗的两部分,暗处有一双被愤怒烧得醒目的眼睛。他有这样一双颤抖的血管分明的手,双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伊甸警局特有的抑制极端情绪的药物在烟丝中燃烧,卷入他的肺里,腥火在冷色的灯光之下闪烁。他在心里忍不住咒骂着阿蒙蒂斯野蛮卑劣的、不能称之为人的非文明生物,恨他们因为自己无力依靠技术永生就来毁掉伊甸的文明,夺走伊甸人的生的权利。
那双眼睛里一直有东西在闪过,警员多年前记忆的碎片被他眼前的犯人勾起,从他的伤口里喷溢出来。
那是在火焰里摇摆扭曲,并且尖叫着的黑色医院大楼的阴影。是警员的爱人正在病房等待着他手捧鲜花带她离开,温柔淡蓝色窗帘洒上阳光的纱。是那些偷渡自阿蒙蒂斯的人体炸弹们通过大楼前白色围栏的身影,是那因为记忆都为之哽咽,悲痛得几乎失去声音的巨响。
“真该死。”警员把烟狠狠地熄灭,站起身望着隔音审讯室里的老年清洁工——这个因为伊甸兴起的奇怪思潮而代替机器去医疗机构做底端工作的伊甸进口猴子。他觉得自己无法把这个满面沟壑的孱弱身躯,那昏黄眼睛里无助的眼神和那些自以为殉道者的野蛮人的神情联系在一起,却不断逼迫自己这样做。他想象这个滑稽可悲不知感恩的身影,走向那丢失了登记表的女性病人的冷冻仓门的场景,又怀着嘲讽地一遍遍想象老人无力地举起破窗锤却低估了玻璃的厚度的样子。
老人对自己背后的组织闭口不提,只是沉默地坐着,他消瘦的脊背让他的囚服显得不平整。秉持伊甸特有的文明观念,警员不得不陪伴老人最后一程。安乐死的药物被准备好了,这药物的催眠物质会让他在十分钟的安眠中心脏停跳,伊甸保持着这种原始的方式——当然,在废除了死刑的伊甸,行刑对象只来自于阿蒙蒂斯。
第一杯止吐剂已经被灌入老人的口中,老人镇定得反常。接着,第二杯毒物被递了过去,警员按照文明人道的伊甸法规把自己的手伸向老人让他握住,眼睛里却丝毫没有同情,尽是鄙夷和厌恶。老人因毒物带来的不适感抽搐干渴,嶙峋黝黑地手紧握住警员地手腕,睁大了松弛眼皮下褪色的眸。终于,像是终于坦白了一样他在被夺去意识之前对警员说:“我无法想象她…孤独的醒来之后如何…活下去。”
警员愕然在原地,看着睡去的老人,脑海中风暴般闪过一段本该被丢失的记忆。那是一件让他不解的颠覆文明与野蛮对事。事发轰动,消息快速被阻压在了医疗公司高层和警局时间。警员的脑海中老人与时间男主人公的面庞交错重叠,让他几乎失去平衡。这时药剂师对唏嘘坚定了他的猜测,“天呐,他……有芯片的接口…他更换过肉体!他曾经是伊甸的人。”
警员像是着魔了一样地走向档案室,他明明知道和那蛮荒之地亲密接触会导致他被永远放逐到那群嗜血的猴子中间去,可是仿佛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让他取得了那现在无主的芯片,并把它放进了读卡器里。
老人的记忆以最简洁的方式呈现出来,给警员讲述这个被放逐者的一切。
他曾经是伊甸那家医疗公司的大股东,过着乐土中最富足欢愉的生活,无限地更换自己的肉体,甚至超脱死亡的束缚——直到他新婚的挚爱妻子在更换了新的人造身体后,出现了伊甸医生从未见过的严重机械排异现象。这一下子让她失去了眼睛里独特的星光,变得生命垂危。他只能和最好的科研机构和医疗公司签下了巨额合同把濒死的爱人冰冻,让他的妻子五十年后拥有新的义体,完好无损地回到他身边。这个合同还有个奇怪的附加条款,为这个女病人隐姓埋名。
他自然有资本等她回来,他只需要再安插几次芯片就好。 可是在医疗研究推进的过程中,他的秘密被发现了——他的爱人来自于阿蒙蒂斯。正是因为她没有从小使用过抗排异的药物,她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反应。这震惊了所有的知情者,大家不解他为什么要和一只猴子完婚还帮她隐瞒身份更换身体,这个行为肮脏得让人发指。
对衰老的恐惧日复一夜焦虑和不安都在侵蚀他的灵魂。 他知道他无法在等五十年了,便无数次描摹着深爱他的妻子醒来后知道一切都神情。他太过了解她的性格了,他深知她会痛苦自缢。于是像是赎罪一样,他卖光了自己身上可卖的赛博格化的器官,失去了一颗肾脏,搬弄着权势打点着关系,散播着留言掀起奇怪的思潮,一遍一遍丢掉自己的名字。
终于他得到了这次机会,他终于回到了伊甸。这些时光让博取信任变成了最简单的事,他成功地站在了爱人的冷冻仓门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幽暗的走廊里,仓门完好无损,只有警报拉响了。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低估了玻璃的厚度,也许是因为他孱弱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力量,也许是他怕自己太过自大决定了她的生死。
成了别人口中殉道者们的继承者,他只能默不作声,只是为了保护仓门里的她。 直到最后,药物刺激让他泪水翻涌,回忆走马灯一般地杀入他的脑海,他却终于发现那个深藏着愤怒与痛苦的警员,有一双和他一样的失去爱人的悲伤眼睛……
幽暗的走廊里冷冻仓力微弱的蓝色光芒从玻璃里透出来,冰冷得夺人呼吸。唯一不冰冷的颜色是警员手中的那根含有压抑药物的香烟闪烁着腥火,在那光亮后可以隐约看见那双颤抖的手上布满的汗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愤怒的火焰退去却寂静地燃烧的眼睛。
“真正的暴力不是野蛮,而是文明和所谓野蛮之间的那道分界。”
走廊细长而压抑,只有警员踱步的声音。他知道手中的重量和他的手臂足以让仓内的女人解脱——让她在等待爱人的欣喜中无知地走向永眠。烟被踩灭在脚下,他狠狠地向仓门挥去,下一秒却因为自己的懦弱无声地大哭起来,他没能做到而收了手。
最终没有什么不同——文明的奴隶,遗弃了阿蒙蒂斯,忘记了那枚苹果,变成了永远不是完整之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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