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世界的瞬间与尘埃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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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包含剧透内容，请注意
2020年11月27日，电影《一秒钟》终于在国内院线公开上映，偌大的电影放映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看完之后，我感觉这两年的时间没有白等。
两年，这个时间长度对我们很多人来说可能就是白驹过隙一般的短暂，但对于电影《一秒钟》来说，又是那么的漫长。在这两年的时间中，这部电影经历了许多的“技术问题”，也让期待它的影迷们备受煎熬。这部电影在宣传的时候，导演张艺谋说这是献给电影的情书；但在电影公映之后，由于题材的原因，网络上有人说它实际上是对历史控诉的血书。这其实也是所有反映我国现代史的艺术作品评价上常见的矛盾，在经历了一番思考之后，我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是：“一封夹在日记本中的情书”。

首先说明，本文仅是我个人的观点，一切从个人情感出发，非常主观，且带有不少剧透，请在观影之后再来阅读。
一秒钟到底是什么？
作为片名，“一秒钟”的含义似乎非常浅显，就是本片主角张九声女儿出现在胶片中的那一秒钟的镜头。
由于众所周知的删减原因，导致了在整个电影中，张九声执着于女儿的这“一秒钟”是一个令观众十分迷惑的问题。我其实在观影过程中也一直带着一些疑问，张九声向女儿为什么逃出来之后不直接跑回家去看女儿呢？为什么看到女儿后心满意足了不赶紧逃走反而冒着被抓到后加刑的风险还反复地看呢？

直到我看到了那段被好多人讨厌的补拍的结尾时，我才终于搞清楚了这个问题。
“一秒钟”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那一秒钟的时间记录下来的那个女孩儿，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解开我这个谜团的是当结尾时，我看到被释放的张九声没有回家，却依然选择去当时他出逃的地方寻找女儿的胶片时，我突然想到了他在前面的一句台词：“你说一个14岁的孩子，跟大人争什么呢？”
而这么一来，范电影冒着被批斗的风险把女儿的胶片塞给他也就说得通了，毕竟，这是张九声在世界上最后的念想。
所以我认为，最后补拍的这段两年后的剧情，看起来很多余，其实是张艺谋在迫于无奈之下留给观众的一个解码器。从网上找到的资料来看，本篇删减掉的主要内容就是：
在十年浩劫中，张九声因为与造反派头头发生冲突而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发配边疆农场劳动改造，女儿为了抵消父亲的这种影响只能拼命劳动争先进，最后在一次争着扛面袋子的时候由于汽车没停稳而发生意外不幸身亡。张九声在收到告诉他这件事的信件之后，才会不顾一切跨越荒漠去看女儿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秒钟”。
补上这段剧情，电影中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比如为什么范电影在看到信之后态度大变、刘闺女为什么又把胶片还回来等等，但这些内容又无法在大银幕上公开出现，所以用这段补拍的结尾解释剧情。但又不能做的那么明显，所以只好用一种十分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
所以说，这一秒钟在表面上看是张九声女儿的一段影像，而内里上，这一秒钟是张九声活着的念想。

这也很好的说明了，为什么在胶片被丢掉后，张九声会爆发出那种既愤怒又绝望的撕喊，而在他看到刘闺女捡起了胶片（实际上只是包胶片的报纸）后，会努力回过头朝远处的刘闺女挤出一个微笑，因为她捡到的，是他的命。我想，如果没有刘闺女最后的动作，张九声恐怕根本没有支撑能活到两年后的平反。
夹在日记本中的情书
张艺谋说本片是献给电影的情书，在我看来，这封“情书”也分成了表里两面。表象上，这部电影细致的表现出了对电影这个事物本身的珍视，比如细致的表现出清晰电影胶片的每一处细节、对电影从装带子到播放的每一步都完整体现、人民群众在看电影时的激动等等。而在我看来，这部电影还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

让我们来看看这部电影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张九声、刘闺女和范电影，表面上来看，似乎这三个人都不爱电影。
张九声苦苦追寻、保护电影胶片，为的是看自己女儿出现的那一秒钟；刘闺女一路追随电影，其实是为了伺机剪下一段胶片做个灯罩来使弟弟摆脱阴影；范电影对电影更多的是敬畏，有电影在他就有权力在，电影是他权力的象征也是他生存的基石。
那么，既然这是给电影的情书，为什么主要角色却都是不爱电影的人呢？
我个人是这样认为的，张九声通过电影能够跟天人永隔的女儿再度重逢；刘闺女通过电影能放下坚强的外壳，寻找自己曾经被父母珍爱的温存；范电影则是通过电影来留住一点点他的尊严。对他们来说，电影对于他们自身的意义可能他们自己并不了解，但放到他们各自人物生命的长河中，电影这个艺术形式却成为他们记忆中无法磨灭和忘却的东西。
就像张艺谋自己在心中所说：“那种快乐常常像一场梦”，《一秒钟》讲述的故事对这三个角色来说，其实就像是一场梦，虽然梦会醒、会消散，但梦中的记忆，却能伴随他们一生。
在这部电影的同名主题曲中，有一句歌词当时我没感触，但经过这几天的思考后再去看却让我热泪盈眶。
再重逢，一秒钟，须臾即永恒
这是一句点题的词儿，为什么张九声说“一秒钟太短，不够”，为什么他要一遍一遍的看，因为他每看一次这一秒钟的镜头，他就能在脑海中跟女儿相拥一次，看十遍、一百遍、一千遍，他就能再度拥抱自己的女儿十次、一百次、一千次。对于世界来说，一秒钟实在是太短太短，但在张九声的人生日记中来说，这一秒种，就是永恒。

张艺谋的功力
这部电影中有一段是我回想的时候突然觉得妙的地方，那就是保卫科在把刘闺女和张九声绑起来后又看了一遍《英雄儿女》的情节。
大幕上，《英雄儿女》的角色王芳终于跟亲生父亲相认，眼含热泪；大幕下，刘闺女想念自己消失的父亲、张九声想念自己离世的女儿，泪流满面。
这种悄无声息的对比，其实是将整部电影的悲剧色彩拉到了极致，但一切却又做得无声无息，我觉得这便是张艺谋的功力。从《活着》开始他便有这种强大的功力，越是悲情之处表现得却越是冷静，而这种冷静背后，却是一种巨大的让人欲哭无泪的悲伤。

张艺谋的电影作品都非常善于刻画小人物的悲剧与坚强，角色们都是这个世界最微小的尘埃，他们的悲喜对世界和他人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因此角色们自己也用一种坚强的方式去面对和消解世界和时代给他们造成的悲剧，张艺谋作品中的角色很少会痛哭流涕呼天喊地，更多的，只是一个苦笑，一声叹息。
这部电影开头和结尾的处理我非常喜欢，几乎都没有台词，我们看到的只是角色无声的奔跑与寻找，特别是张九声在黄沙中疾走的镜头，那一瞬间，我仿佛再次看到了秋菊、看到了魏淑芬。可以说，这是张艺谋艺术电影类型中一以贯之的某些东西。
最后再来说说演员们。
看完这部电影我的第一个感慨就是“遇见这个时代是张译的幸运，遇见张译是中国电影的幸运”。大部分人认识张译是从《士兵突击》开始的，这么多年来，张译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塑造的每一个影视角色都让人难忘。今年可以说是张译最出彩的一年，院线中的大热门几乎每一部都有他的身影，但他之所以能够到处出现靠的却是自己出色的实力而不是出色的流量，这是他的幸运，更是中国电影的幸运。
而本片中饰演刘闺女的刘浩存和饰演范电影的范伟，似乎颇有争议，但我认为这两个角色的缺陷是“技术问题”导致的结果，演员本身的塑造没有问题。特别是对于刘浩存这个第一次出现电影的小姑娘来说，“灵性”是一个十分宝贵的东西，而伯乐张艺谋准确的发现了她。

在我看来，《一秒钟》这部电影能够有如今公开放映的完成度，已经是非常难得，张艺谋戴着镣铐还能跳出这样的舞蹈，穿着棉衣还能翻出这样的水花，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喝彩的事。而这部电影成为如今这个样子，不但显示出了张艺谋超凡的功力，更显示出了某只看不见的手的超凡功力。
毕竟，一秒钟太短，不够（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