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诊室门口的地面,鉴证科的警员正在用类似扫码枪的装置仔细扫描着——实际上没有什么好扫描的,就是门口那两位壮汉警员脚边的血迹和脑花而已。
他俩似乎已经习惯了类似的情况,正在讨论今晚去哪里开房,可能是纪念日什么的。但是他不在乎,老陈待会就会过来。解释情况就交给他吧,毕竟老陈跟康涛和军用科技有点关系。但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他拧开了小酒瓶,不锈钢的,有着心电波的雕花。这个小瓶子里的液体让他感觉一阵刺痛,就像脑子里的数据新片全部掉焊了一样。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缕缕,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家里的小狗Lucky的后腿断了。住在海伍德,这个情况可以说是家常便饭。瓦伦蒂诺的人太招摇,一句Imbécil(混蛋)说出去就开打。Lucky估计是想出去玩,被榴弹弹片划到了。
他靠着被打出弹孔的车门,一把抱住Lucky,抓了张旧报纸捂住Lucky流血的后腿。连滚带爬地回到家。
他爹看见他浑身是血,上来就给了他俩耳光。后来他爹才发现他身上的血不是人血。孩子哭,狗也嚎,不是个事。他爹机械手叉着腰,看着老婆遗照愣了三秒。转头给老陈他爹打电话。
老陈他爹虽然不是海伍德最好的义体医生,但是腊肠犬的后腿并不是很难处理。一个星期后,Lucky踩着一条铁腿钻到了他的怀里——虽然Lucky撒尿的时候可能很不方便,但是Lucky活下来了。
老陈他爹摸了摸他的脑袋,告诉他,“不管如何,总是要带点希望。医生就是要做这个的。”
Lucky走了,作为一只狗,它很长寿。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它的名字,另一方面是因为它身上的康陶义体。他听到Lucky去世的消息之后,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在俄联邦酒店,安静地度过了一天。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他要交论文答辩了。答辩如果通过,他会获得歧路司奖学金。他爹还活着的时候,就跟他吹当初答辩第二差点得奖学金的事。他也嘴欠,说了句为啥爹不能得第一。他爹拍了他一下后脑瓜,骂道,那你给老子考一个。
“根据小鼠实验,灵长类动物实验和患者实验的综合数据评估。神经细胞编辑可以有效缓解多发性硬化的症状,并且可以处理数据芯片损坏对脑部造成的污染。我的答辩结束,再次感谢各位评委。”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场的评委给出了礼节性的掌声。虽然手心有点潮,但是其他方面的表现堪称完美。只要回答好最后几个问题就可以了,他想。
他松了下眉头,调整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评委主席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表最终评语。但是主席旁边的一位评委伸了下手,示意提问。
“Здравствыйте(你好),希望你今天带了翻译软件。”他扶了下自己的金丝眼镜,“你的答辩我认为质量很好,但是我想问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关于医疗事业的。
在医疗技术层面,俄联邦已经通过医疗舱,干细胞编辑和低温技术实现了医疗技术实现了全面普及。但是为什么您的家乡,还有众多普通人因为轻症,甚至是破伤风死去呢?你们难道连维持基本卫生的能力都没有吗?还是说……公司认为这个业务不挣钱?”
他脑子里面的一根线突然断了,试着想说点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在处理病历,或许是打字打的有点烦了,就想端起咖啡看看荒坂塔。阳光照到这根巨大的黑色柱子上,影子落下来,最后盖住他的办公室,顺便盖住他歧路司奖学金的奖状。
诊所的业务还不错。虽然军方科技的人天天只知道打仗,但是对应的医疗服务却没有落下过。他还年轻 ,植入新义体这一块主要是技术,不是经验。虽然他能处理重症以及创伤科的病人,但是他觉得还是给老人留个饭碗合适。
屋子里的警铃突然响了起来,病房出事了。“5床!5床!5床!”,这是周五剩下的最后一个病人了,按理应该不会出问题的。他连忙套上白大褂,一路小跑的冲进病房。5床是空的。
问诊台的丽娜护士一脸慌张的跑了过来。一把拽过他的手,跟他喊道,“5床的患者要跳楼,去楼顶!”
“他的义体没问题。跟警局的人说,不要叫暴恐小队的来。”被一路连拽到跑到楼顶后,他顺了顺气,跟丽娜说道——不过丽娜作为大妈,这速度有点快了点。
“我老婆笑起来很美的,你知道么?”5床的麦基坐在屋檐,自顾自的说道。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他老婆已经一个星期没来看他了。
“麦基,有什么事情跟我说。”看着麦基背过他,他慢步的走了过去。“不管有什么事,咱们不用坐在楼顶上说。”
麦基回头看了下他,又低声的说,“医生告诉我,治好我的病,只需要花50万。我没那么多钱啊,我跟我老婆把屋子卖了,戒指卖了,什么都卖了,只有40万。”
“差的10万我给你补上了。”他说道,“麦基,这个坎咱们两个一起过去。一定能过去的,现在还不算完。”
“我老婆硬气啊,”麦基说道,“她不要别人捐钱,想尽办法补这十万块钱。”
“但是她没弄到十万,她没弄到,她没弄到啊!”麦基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低头看着下面的街道。“她被清道夫抓走了,肠子都被挖干净了啊!”
“我觉得我很失败啊,我应该不是个男人吧。坐在病床上,等着我老婆满世界找钱啊。我是蠢蛋,是个废物,连公司狗都当不好。我怎么就这么贱呢?”
“是不是有人跟我一样啊,没钱治病,把家人害死了。”麦基叹了口气,“我老骨头一把,义肢都是松的。还要麻烦大夫给我看,还把我老婆给害了。”
麦基回头,自己的大夫就差自己两步了。他慢慢的咧起嘴角,“谢谢大夫啊,太麻烦大夫了。我不用这个钱了,我好想要这个钱的,现在不用了。我老婆说了,咱要硬气,不要这个钱。”
他怕自己抓不住麦基的手,直接扑了过去。但是他抓住的这只手却是轻飘飘的——那是麦基的义肢。
很多人说跳楼的声音是响的,实际不是。他记得那天麦基的声音被荒坂塔的影子盖住了,很闷。
老陈他爹死了。被赛博精神病用螳螂刀戳死的。老陈在非洲,那里打仗回不来,他替老陈守丧。
那个赛博精神病他也认识,是个小孩。自打义体流行之后,就有人恨不得把浑身上下都换成义体,整的跟亚当·重锤一样。自己玩完之后,还要让别人玩。有孩子从眼睛到大腿被装满了义体,扛不住那么大的压力,就疯了。
当时整个街区的人都不敢出门,等着暴恐小队的来。只有老陈他爹,什么都没拿就走了出去。也不知道这老头有啥办法,居然把人劝下来了,让小孩进诊所。但是孩子还是太年轻,那根弦最后还是崩了。把老头子戳了个对穿之后自己脑袋炸了,脑浆满屋子都是。
老陈说,这老头子不给亲儿子留传家宝,却给这傻大夫留东西——他知道老陈只是故作坚强,要不是非洲的事情他估计哭的更没人样。本来他想把酒壶留给老陈的,但是老陈说“父命难违”,他也只好收下。
守完丧后,他跟丢了魂一样回到家。正好路过豪华公寓,那天也不知道要搞大酬宾还是要干啥。买武器的非要把他拉进店里,宣传自己新进货的康陶新枪——结果当天义眼没对接好,枪里的小导弹飞的到处都是。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了角落里的战术家霰弹枪。一点也不管店主的吆喝,直接拿起来比划了一下。店主估计是觉得大酬宾白瞎了,不太乐意搭理他,结果他一个人跟那里打了一天。
这把枪并不贵,连枪带人机枪托和热能芯片也就八千。但是他给了店主两万,说不用找了。
这两万块,是当初老陈他爹给Lucky义肢的报价,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没当真。
“我是医生,不会动手杀人的。”他跟老陈打着电话,“创伤小队不是我的风格吧。”
他把布尔什维克伏特加倒进小酒壶,“那行,有空的话今天晚上吃个饭,我请你。”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他把目光转向屋子外面。那些人正在门口砸着候诊台。新来的护士没有丽娜那么淡定,正躲在问诊台里面哭呢。丽娜也是刚去世没多久,她一走,也就走的都差不多了。
那帮人估计是什么小混混吧,他想道。他瞥了一眼外面小混混的打扮:脏辫、浑身上下金属部件、眼窝子都抠出来做义肢了。
他在那个瞬间想起了很多,他想起了Lucky、他爹、麦基、那个俄联邦老头、陈老头,还有丽娜。
只要是病房,都会有这样的事:医生没错、护士没错、家属没错、药和器械也没错,但是患者就在病床上,死了。所有人都想找人负责,但是没人能负责。
小混混正在大步流星的往他的诊室走去,但是墙壁爆出了一声巨响。那个小混混的上半个脑袋只剩下了眼部义肢,然后趴在了另一堵墙上。
另一个小混混慌慌张张的掏出来枪,冲着开了窟窿的墙壁扫射。四五秒钟之后,小混混使劲的扣着扳机,但是枪只有“嘀嘀”的蜂鸣声提醒着他换子弹。
这个小混混用左手抓狂的摸着自己的裤兜,可是后面的门却被踹开,把混混顶翻在地。小混混转过身,一声巨响,裤裆的义肢被打的稀碎。
最后一名小混混举起了撬棍,大概是迷信什么“十米之内刀比强快”的鬼话吧——不过撬棍也飞了出去。小混混面前的人穿着白大褂,两眼发红,直接骑到他的身上。像捣蒜一样,用枪托捅着他的脑袋。
荒坂塔的影子照进了诊所里,捶打的声音变得格外厚重。
或许是累了的关系,他放下手中的枪,走到门口的洗手池开始洗手。
镜子已经碎了,但他还是盯着碎了的玻璃。那些玻璃里,照着千万个自己。
他拨通了老陈的电话,“我改主意了,我加入创伤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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