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在参考文献方面,参考了11篇中国知网上收录的研究赛博朋克科幻文化的学术论文、一本《世界现代史》、一本《美国史》与一本学术专著《赛博朋克科幻文化研究》,费了不小的力气,不过,自己在写作与查阅资料的过程中也真是涨了不少知识,总体而言是一个非常享受的过程,欢迎大家阅读。
最近,由CD Projekt Red开发的游戏大作《赛博朋克2077》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预热后,终于正式发售。笔者希望借此机会与大家聊一聊赛博朋克。
赛博朋克(Cyberpunk)文化在最近这些年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而人们关注赛博朋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被它所描绘的未来世界图景以及反思人性、科技与资本之间相互关系的精神内核所吸引。
赛博朋克科幻文化充满着对人类未来发展图景的忧思。因为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未来,无法知道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所以,在面对当今世界的科技垄断资本越来越能在润物细无声中控制我们每一个人的现象时,那种洛夫克拉夫特式的、出于人类本能的对于未知的恐惧,才让赛博朋克式的忧虑成为一种极具特色的文化现象。只不过,这种洛夫克拉夫特式的对未知的恐惧从不可名状的宇宙邪神,变成了失控的资本、科技巨兽。
一、赛博(Cyber)与朋克(Punk),两个词语的合并所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
因为全文长达近1万6千字,所以,为保证阅读体验,决定分为三次发文。今天,先发出第一部分:赛博(Cyber)与朋克(Punk),两个词语的合并所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
一、赛博(Cyber)与朋克(Punk),两个词语的合并所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
赛博朋克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的内核向我们发出了一种怎样的灰色预言?首先,我们要了解赛博朋克的定义与其名字的由来。维基百科对“赛博朋克”这一词条给出了如下的解释:
赛博朋克(Cyberpunk)是“控制论”(Cybernetics)与“朋克”(Punk)的结合词,以信息技术为主体的科幻故事之分支。故事背景大都建立于“低端生活与高等科技的结合”(combination of low-life and high tech),通常拥有先进的科技,再与一定程度崩坏的社会结构做对比;剧情框架通常关于社会秩序受到某财团或秘密组织的高度控制,而角色利用其中的漏洞做出了某种突破。
从中我们可以找到几个关键点:“控制论”与“朋克”;“信息技术”;“高科技与低生活”。我们暂且不管其他的词语,先来看重点:“控制论”与“朋克”。啥?控制论是什么?朋克又是什么?
(一)赛博的由来:控制论(Cybernetics)与赛博格(Cyborg)
1948年,美国应用数学家、电子工程专家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出版了著作《控制论:或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这本书可以说是控制论的奠基之作,而诺伯特·维纳也成为这门学科的开山鼻祖。
维纳是一位比较有传奇色彩的应用数学家,在早年,他的父亲对他进行了严格而规范的教育。而他本身也天赋异禀:1906年,12岁的维纳高中毕业,进入名校塔夫茨大学学习数学,15岁便拿到了学士学位,同年,他又进入了哈佛大学学习,而在一年后,他又转到了康奈尔大学攻读哲学,并在1912年拿到了数理逻辑博士学位。之后,他曾师从罗素、希尔伯特等著名数学家学习。
二战时,他曾钻研过弹道学、研究过枪炮控制,并对通讯理论与反馈产生了兴趣,而正是因为这样的兴趣,促成了《控制论》一书以及控制论作为一门学科的诞生。维纳正式以“Cybernetics”一词提出了控制论的概念。
下面我们来摘取一段维基上的介绍,来了解控制论这门学科是干嘛的:
①诺伯特·维纳在1948年将控制论定义为:对动物和机器中的控制与通信的科学研究。换句话说,这是关于人、动物和机器如何相互控制和通信的科学研究。
②控制论这门学科将生物的有目的的行为类比进机器的运作,阐明了控制论的基本思想。本书内容则涵盖了自动控制、传播学、电子技术、无线电通讯、神经生理学、心理学、医学、数理逻辑、计算机技术和统计力学等多种学科,进一步阐述了关于控制论想法的思考,是二战后美国跨学科研究的一个早期代表。
③控制论与系统论和信息论一起在中国学术界曾被称作“老三论”,是现代信息技术的理论基础。
而在1962年,美国自动控制领域的专家唐纳德·N·迈克尔也创造了一个新的词汇:Cybernation(计算机化,自动控制)。于是,Cyber这个词本身也开始与计算机技术产生了联系。
综上所述,基于控制论所探讨的内容,科学家与工程专家们或许会设想一种将人类与机械相互融合——即以高科技机械来改造人体的未来。你看,正说着呢,这种极富科幻性的想法说来就来——那就是基于控制论所提出的赛博格(Cyborg)。
1839年,由美国著名作家爱伦·坡创作的短篇小说《被用光的人》出版。
故事中的叙述者“我”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名誉准将约翰·史密斯。史密斯准将是一位外貌英俊、气质和谈吐非常优雅并且颇有学识的先生,非常受其他上层社会人士的欢迎,叙述者本人也着迷于史密斯的外貌与气质。
但“我”在随后的数次社交活动中发现,只要自己一提到史密斯,其他人都会突然转移话题。而每当“我”打听准将是一个怎样的人时,提问也总会在“偶然”间被打断。
就这样,“我”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终于决定要去准将家登门拜访。可戏剧而又荒诞的一幕出现了:准将的真身其实是一副残破不堪的肉体。
原来,准将的身体在与印第安人的战斗中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但在高科技的机械义肢与机械器官的改造下,身体比原来变得更加英武了。准将对他那经过机械改造的“完美”身体十分满意,还自愿在社交场合为那些科技公司推销这些高科技商品,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些产品的优点。而那些社会名流们对准将所说的话也十分感兴趣,并同样痴迷于高科技改造所带来的改变。
在这个短篇故事中,人的独立性被高科技的机械所消解,社交名流们痴迷的不是史密斯准将的人格,而是痴迷于那高科技改造后的完美身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高科技产品拜物教”氛围。而这种现象也正如东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吴兰香在《机械发明时代的身体政治——短篇故事<被用光的人>的文化解读》一文中所描述的那样:
①在史密斯将军身上,科技产品所代表的“物”压过了真实的肉体的“人”。在“物”与“人”的冲撞中,个体的主体性退至后台,甚至被抹除。
②史密斯的身体之所以能够光鲜照人,接近完美,是因为他在与印第安人的战斗中失去了大部分肉体,他是个“被用光的人”,所以,科技产品才得以集中在他身上,造就了他的外表,使他成了一个生活在“奇妙的发明时代”里的“奇妙的人”。
③史密斯将军所处的社交圈对科技力量的认可显然超过了对“独立的、自主的个体”的认可。而故事中的叙述者站在了主流社会的对立面。他更感兴趣的是史密斯将军这个鲜活的个体。
高科技环境下的机械义肢与机械器官改造;
极端的技术至上主义与“高科技产品拜物教”;
被高科技机械大规模改造后的人,到底该如何界定其存在?
科学技术对人体的入侵。
面对史密斯的热情推介,叙述者无言以答,他“以最礼貌的方式感谢了他的好意,便立刻离开了”。故事到这里“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讽刺性高潮:一直以来,让他着迷的不是英雄本人,而是他那些制作精美的替代假体”。
——此段同样摘自吴兰香教授的论文
没错,这就是爱伦·坡在近200年前创作的故事。毫无疑问,伟大的作家,是具有很强的历史穿透力、敏锐的社会洞察力与相当水准的历史前瞻力的。可以看到,在19世纪工业革命迅猛发展、各种科学发现与新技术的应用出现井喷式增长的背景下,面对整个欧美社会对于新技术的崇拜与狂欢,以爱伦·坡为代表的一些作家、学者却已经在这种狂热的氛围中以敏锐的思考嗅到了某种危机——那就是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能不能真的为未来的人类世界带去光明与希望?
同样是在19世纪,欧美经过了18世纪启蒙运动的洗礼,科学与理性已经登上了历史舞台,曾经广泛信奉的宗教,不断被新的科学发现与资本主义工业化大发展所冲击,被崭新的社会形态所孕育出的各种新式哲学思潮所解构。
陈旧的、不利于生产力发展的宗教权威崩塌了。而就在此时,科学与技术的快速发展让物质有了极大的丰富。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金钱至上,恰好能让人们用金钱来获取新技术所创造的新奇而又丰富的物质商品。盲目乐观的科技至上主义与商品拜物教、金钱至上主义相辅相成,代替了旧有的宗教信仰,爱伦·坡笔下的那些“高科技产品拜物教”信仰者们便在那个时代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而随着19世纪欧美社会所弥漫的这股狂热风气,爱伦·坡在《被用光的人》中所表达的担忧也就合情合理了。
而爱伦·坡笔下的高科技机械义肢、机械器官与人类身体的结合,在100多年后的20世纪60年代又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了。
在上文中,我们提到,爱伦·坡在小说中描述了一位被高科技机械义肢与机械器官所改造的人。
100多年后的1960年,在太空探索与太空竞赛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的背景下,两位美国科学家:曼菲德·克莱恩斯、内森·克莱恩一起提出,在未来,人类或许可以利用高科技机械来强化身体,从而更好地适应外太空的恶劣环境。他们以赛博格(Cyborg)来对此进行命名。
“Cyborg”这个单词是“Cybernetic Organism”的结合。其中,“Cybernetic”就是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控制论”;而“Organism”就是指“生物体,有机体”。将这两个单词混合而成的“Cyborg”,就是指混合着高科技电子机械与有机体的生物。重庆大学的余泽梅副教授在其专著《赛博朋克科幻文化研究》中写道:
他们将“控制论的”与“有机体”放在一起,于1960年发明了”赛博格“一词,强调一种钢铁与肉体相结合的产物,一种集两种对立矛盾于一身的统一体。在最初的构想中,两位科学家的初衷是希望“赛博格”通过辅助机械以增强人类的生存能力,适应外太空环境的要求,而且是一种能够进行“自我调节的”人机系统,而不是为人在外太空建造合适的环境。因此,“赛博格”在一开始就拥有自己最明确的特性:整合有机的和人工的系统于一身的物体。
由此可见,控制论为赛博格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两位美国科学家在此基础上设想了通过控制论的跨学科研究来实现高科技机械与人类身体相融合的未来图景。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控制论并不是一门干巴巴的学科,而是要综合计算机科学、神经生理学、信息通讯技术、医学、生物学、人工智能等诸多学科门类来进行复杂的跨学科研究。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科学研究和设想,一些科幻作家开始思考:人类的本质是什么?人与机器是何种关系?继而衍生出对科技伦理以及更多对人类自我认识的深度思考。
而许多相关的科幻作品也对此进行了探讨。比如木城雪户的《铳梦》及其改编电影《阿丽塔:战斗天使》;再比如士郎正宗的《攻壳机动队》及其改编动画与电影。无论是《铳梦》中的凯丽,还是《攻壳机动队》中草薙素子,她们与作品中的许多人,都是非常典型的、经过高科技机械改造的赛博格。这就回到我们上面所提到的思考了——他们到底是人类,还是机器人?如果除了人类原本的大脑与脊椎之外,身体的其余部分全是高科技的机械,那么,这到底人,还是机器人?
注:英文版的《铳梦》被改名为《Battle Angel Alita》,主角的名字从“加丽”Gally改为了“阿丽塔”Alita
这里面涉及到的对人类的自我认知、科技伦理以及何为人类的定义的哲思,实际上也是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因为,在如今的主要大国,尤其是美国,一直在做着高科技机械外骨骼的研究,它能极大地拓展士兵的力量,挖掘单兵作战潜力。随着此类技术的迅速发展,那么在不远的未来,与人类身体相融合的机械义肢与机械器官会不会真的成为现实呢?
当然,让融入肉体的机械义肢与器官持续运作肯定需要能量,一般而言就是电能,就目前而言,能支持其运作的储能技术还未出现。但是,如果人类能攻克这些技术性的难题,让一切成为现实,那么上述作品中所探讨的关于科技伦理、人类的自我认知以及何为人类的定义问题就颇具现实意义了。
在“赛博(Cyber)的由来”这一节中,我们讨论了其来源:控制论(Cybernetics)与赛博格(Cyborg)。总体而言,就是在以控制论所进行的科学研究的基础上,综合神经生理学、人工智能、医学、计算机科学等多学科的联合研究,提出用高科技机械义肢或机械器官与人类身体相融合,从而强化人类的身体。在许多科幻作品中,就以赛博格改造人为切入点,对人类的存在本质与科技发展的关系做了相当程度的思考与探讨。
说完赛博(Cyber),下面我们谈一谈朋克(Punk)。
1、动荡与不安的六七十年代:朋克音乐与朋克文化的出现
那时,美苏冷战还在不断加剧。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让整个世界在核战争的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那时候的很多普通美国家庭都在后院建了小型地下核避难所,而很多欧洲民众也在美苏两大国的核对抗中瑟瑟发抖,因为核战争一旦爆发,欧洲很可能会是美苏两国互扔核弹的重灾区。
这场旷日持久的非正义侵略战争,在造成无数惨剧发生的同时,也让美国付出了阵亡5.8万名士兵的惨重代价。而随着大众传媒的不断发展,许多关于越战的残酷战争场面通过电视屏幕呈现在了欧美民众的眼前,就如同亲历过战争那样,那些惨烈的战场画面成为了许多人挥之不去的梦魇。而在战争期间,许多欧美年轻人也进行了长期的大规模抗争,唾骂着发动战争的美国政府。
那时,欧美国家在二战后所经历的20余年的繁荣戛然而止。实际上,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欧美通货膨胀与经济增长放缓的现象就已经开始慢慢显现。在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石油输出国组织开始对支持以色列的国家实施石油禁运,同时宣布削减石油产量。由此,西方国家油价大涨,并导致了货币贬值、通货膨胀加剧、经济陷入衰退的恶果。
1974年,严重的经济衰退与通货膨胀同时出现,西方不少工业国的通胀以年均两位数的速度上升——在1975年,英国甚至有过27%的通胀率,而美国物价则在10年之内翻了整整一番,许多西方国家的生产力陷入衰退,出现大面积的企业破产与大规模的民众失业潮。总而言之,资本主义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再一次让西方民众遭了殃。
这就是充满着混乱与动荡的六七十年代。高速发展的科技、阿波罗登月的壮举并没有掩盖住这个时代的黑暗。
以英国为例,美苏冷战所带来的核战争阴云、冷战背景下丧尽人性的越南战争等局部热战所带来的对美好世界愿景的崩塌,冲击着许多英国年轻人的世界观;而经济的衰退、通胀的居高不下、失业潮的涌现,也给民众带去了巨大的生存压力。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许多年轻人看不到未来与希望,对造成这一切的西方社会与体制很是不满,他们想反抗这个充满黑暗、战乱与不公的世界,想呐喊出自己的不满。他们对西方社会的看法如此消极,但不愿就这样低下头颅、默默忍受,而一些同样怀有这种想法的搞音乐的年轻人,便想通过音乐去宣泄自己的不满与愤怒,去反抗他们所认为的黑暗的社会。
对传统、僵化、停滞、不公正的社会的反叛与嘲讽,对压迫与黑暗的反抗,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也成为朋克音乐的特征。但是,“朋克”这个名字,却不是这些年轻人给自己的音乐起的。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些年轻人被他们的音乐同行嘲讽为“Punk”。
Punk这个词在16与17世纪时有“性工作者”的含义,是非常明显的辱骂与贬低。后来,随着词义的演变,渐渐有了“废物”、“劣等的”、“极坏的”、“没有价值的”这些意思,反正一直就不是什么好词。所以,在最开始,这些年轻人在听到有人嘲讽他们是Punk时,非常不开心。但这些年轻人毕竟就是代表着反叛、代表着与众不同,他们在后来也自嘲一般地接受了“Punk”这个称呼。由此,“朋克音乐”这个命名才算固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Punk这个词本身也因为朋克音乐而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在特定的文化形式下,它不再是一个骂人的词汇了。不过,仍要注意,这个词在现在依然不能随便乱用。
我们再把目光转到当时搞朋克音乐的年轻人:或许,外表癫狂不羁的他们,以主流与传统社会的眼光来看,是颓废的、叛逆的、非主流的、不务正业的,但是,就在这癫狂不羁外表下,却蕴含着对腐朽僵化的反叛、抗争与不愿对黑暗低头屈服的积极内核。而这些积极的特质,也注入到了后来的赛博朋克文化中。
在本节中,通过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世界局势的回顾,我们搞清了朋克音乐出现的时代大背景。在颓废、叛逆、非主流、不务正业的癫狂不羁的外表下,朋克音乐也有着对腐朽僵化的反叛、抗争与不愿对黑暗低头屈服的积极内核。
那么,说到这里,我们现在是否可以把赛博(Cyber)与朋克(Punk)给正式地合并起来呢?不,还差一点,但是很快就可以了,现在,距离它们的结合就差一个契机了。这个契机就是科幻文学的新浪潮运动。
在明天的下一篇文章中,笔者将介绍科幻文学的新浪潮运动与赛博朋克文学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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