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城隍庙灯火通明。除却好似点滴房的上香场所,这里其实还是保留了一部分传统的地方庙宇功能的。
比如正殿当中,有当地的城隍爷坐像,左右侍奉着文判官和武判官。旁的,还有财神殿、娘娘殿以及父母殿等等。供奉的神像也形形色色,连三藏法师师徒四人也立有塑像,不知是何地流传来的习俗,真是奇也怪哉。
逢年过节,倒也有些老人来此叩头上香。说实话,看着一群老头老太用金属义肢双手合十,或是点上几根全息投影的红烛和竹立香,还挺有一番滋味。
然后新陈代谢在激素的配合下迅速加快。老李完全不需要给自己搓搓手和肩膀,身体已经逐渐发烫。灰色雪花落在脸上,一眨眼就融化了。但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些年,身体里加了那么些人造器官,还是会下意识得攥紧了袖口,缩着身子,往手心里哈一口热气。
或许要等他的肌肉群和脊柱神经全部替换掉之后,这种原始的自我保护冲动,才有可能逐渐消失吧。
老李自然是不懂这些的,虽然已经活了上百个年头,但他读的书少,平日里白天勤勤恳恳工作,晚上来城隍庙上香,一年到头日子一成不变,却又自得其乐。
毕竟人还活着,相比起某些早已作古的老朋友,他已算是幸运了。
他前脚刚走下长长的台阶,就被人一拳打在右脸颊上。老李完全没有防备,他的义体并不是强化反射神经方向的,所以根本来不及躲避,直愣愣地扑倒在雪地里。
“他娘的,是谁!”老李吐掉嘴里的雪渣子,火冒三丈,又感到莫名其妙。他抬头一看,身旁站着几个小混混。
白天他在上班路上就见过这几个小混混。那时候他们就在欺负一个流浪汉,对他拳打脚踢。他们身上移植了强力的机械义手,力气可比普通人大多了。
这种事情在这片默默无闻的社区里司空见惯。他们不会将流浪汉或者是惹了他们的人打死。只会让他们好几天下不了床。吃点痛,长点记性,下次还是会挨揍,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们甚至不会给出理由。
当然有人报警,实际上,他们进过几次局子。但不久之后被放出来,又是继续我行我素。社区的居民们都想不通,久而久之,想不通就变成了麻木和习以为常。
“该死……”老李垂下头,低声叹气道。没想到早上对流浪汉的视而不见,晚上这报应就来了。心想着,城隍爷不保佑,眼睁睁看着他在跟前受苦受难呀。
“老头,你在说什么啊,听不见。”为首的那个青年蹲下来,语气冷漠地问道。他留着寸头,穿的很少,露出两条黑红相间的机械义手,上面绘制着一些张牙舞爪的鬼脸。
老李没回话,他知道这时候就应该装聋作哑,不然这群人渣只会更来劲。
“问你话呢,嘛呢!我知道你不是哑巴。”寸头青年微微抬手,又是一记重拳锤在老李面颊上,将他再一次砸进雪里。
老李依旧不说话,只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所有寒意都不翼而飞,浑身滚烫。有屈辱,有不甘,那些个义体、传感器在此时此刻毫无作用。恐惧的激素迫使他颤抖起来。
寸头青年好似发起狠来,伸手抓过老李的领口,另一只手以极快的频率往他的脸上招呼起来。一拳又一拳,直到老李的面皮都被打烂了一半,渗透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和少量血水。
老李中途是想要反抗的,但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指挥自己的身体。由于面部损坏程度超出了警戒值,他面部的痛觉神经已经被大脑中枢管理器暂时掐断了。义眼的界面上闪烁着红色的警报窗口。他现在无法感到疼痛,但这种毫无知觉却让他更加害怕。因为有些血水混合着组织液流进他的嘴角,他能尝出那种死亡的味道。
“阿透,差不多算了吧。”有人看不下去了,抬起头劝了一声。
但是被称作阿透的寸头青年依旧抓着老李不放手,拳头暂时停了下来,就这样盯着他。
老李双眼充血,喘着粗气。半晌,忽然嘶哑着说了一句:“为什么?”
阿透死死地盯住老李的脸,然后咬着牙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我起初还以为你们是一群反对基因工程的无知青年,想不到你们知道的还挺多。”老李的声音逐渐冰冷,失去感情。
赵富贵确实有些意外。倒不是他有多在乎一个信徒的死活,只是算法在当时以一种类似人类的直觉或者说第六感的方式,让他锁定了那个抽怪味“电子烟”的信徒。当时这位信徒的生命迹象已经进入了危险的橙色区域。
所以他接管了老李的意识。他想看看算法到底想让他看些什么。
阿透想要再给眼前这人一拳,但是“老李”勾勾手指,将体内的某个线圈做了点改动,转瞬间爆发出强烈的电磁辐射,造成了小型的EMP爆发,让阿透和他身后几个小混混的义手暂时失去了功能。这些人,并没有给自己植入网络接入仓,无法通过骇入手段使他们失去战斗能力。
“我找了你们很久,日复一日地在城隍庙附近找人试验。”阿透松开手,实际上他暂时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义手做出额外的动作。“老李”的身体落在雪地里,像个丑陋的人偶。倘若此处还有旁人,一定会心生厌恶,骂上一句丑八怪。
“你想知道些什么,作为你敢于直面我们的奖励,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赵富贵控制着老李的眉毛,做出挑眉的动作,然而由于老李的面部损坏颇多,导致这个俏皮的动作异常滑稽难看。“你真的知道很多事情。既然知晓我们‘天人’的存在,也知晓‘五衰’,那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几次轮回转世。”
阿透脸色难看,他没想到会有此一问。这出乎他的意料。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赵富贵用电磁波直接在阿透脑海中映射出这番言语,用最原始的神经电信号冲刷着他的大脑。这种近似语言却远非人类所认知语言的脉冲,让阿透猛地按住额头,痛苦难耐。
“你的每一世都很短暂,因为你们每一世都在反抗我们。而我们,把你们作为一种疫苗,用来提升‘天人五衰’的准确率。所以每当你们失败了,我们就会修改你们的记忆,把你们灌到一具新的肉体中去,等待你们的再一次反抗。”
“当然,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创建了那个反抗组织,你创造了许多新科技,也留下了不少资源积累,然后你不断投身你为自己打造的伟大事业当中去,又反复失败。”
“其实你早该放弃了。‘天人五衰’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是合理的延续方式。你须知晓,你们的敌人并不是我们这些被称作‘天人’的人造意识,而是那些制定了整个计划的人类。是他们发了大宏愿,想要将人类文明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阿透终于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们会成为格式塔一样的存在吗。”
“当然不会,‘五衰’完成之后,我们会成为一个群落。不分彼此。也没有彼此。不会被打散,亦不会灭亡。”
“没有,他们是坚定的登山人。与我们合作无间。顺便提醒一下,已经超出一个问题啦。”
“该死……他们真的疯了。”阿透想要握拳,但是他做不到。
“ 若有半点误解,误解便产生幻想,幻想产生美。 ”
阿透不再言语。他没有感到无力,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愤怒,一种无论轮回几次,都无法抹灭的愤怒。人类不该,也不至于如此作践自己。
“我们希望你不要放弃希望,继续反抗我们。因为你们人类,和我们‘天人’,拥有相同的内部机构,同样冰冷而又高效,精密而又致命。”赵富贵说完最后一句,从老李的意识中抽离。老李吐出不少白沫,抽搐几下。
阿透用恢复了功能的义手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狠狠钉在老李的咽喉处,血浆四溅。然后他起身,带着同伴离开了,消失在冬夜的大雪纷飞里。
老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只能通过破碎的气管抽吸着刺骨的空气。他要死了。两个小时前他还在幻想自己或许能再活个一百年。
怎么会这样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的意识在模糊消退,已经无法整理出具体的念想。自然无法想明白前因后果。传闻中的走马灯并没有出现。他只知道,他的身体会被公司收回,他的财产会被公司取走。
为什么呢……他的眼睑覆盖着雪花,瞳孔逐渐失去焦距。
2077年冬,杂乱的社区小街上,灰色的雪落得更肆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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