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左边的男人说着,不知道是想以此为开场和我聊上两句还是在自言自语,或者两种可能性都存在。
“嗯。”我抿了一口酒,在嘴唇触碰杯子的同时含混不清哼了一声,说不清是对他的回应,还是一个落魄酒鬼自顾自的哼哼唧唧。
“我就知道我跟你说吧,臭老美啊,没他妈戏。”男人接着说,现在可以确定,他确实是想和我聊一会儿。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也不想就此走开得罪他,这里是北京,是一个街头随时会有人狩猎般扑向你,逼着你跟他聊天的地方。
“我操,兄弟外地来的吧?”他继续追问,整张脸转过来望着我,我一时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想举起酒杯再来一口。
一颗古铜色的电子义眼落入我的酒杯,在劣质酒精与艾麻草的调和物中滴溜溜乱转。我心里一惊,肌肉迅速收缩,抓着酒杯的手太过用力导致关节发白。
“傻逼,跟你说话呢。”男人吐出的气就在我耳边,应该是他的脸贴了过来,我看也不敢看。
“我,我外地来的。”我低着头,和酒里眼珠三目相望。
“嗨,就知道,别害羞啊哥们儿不是坏人。”他的语调瞬间轻快起来,胳膊顺势搭在我的脖颈上,修长的食指垂在我鼻梁前有规律的抽动两下。
他声音未落,酒杯里的眼珠像不慎落水,刚刚上岸的小狗一样,抖搂着酒滴平,醉悠悠的飘了起来,滚进他的碳金眼眶。
我依然低着头,看向杯中更浑浊的酒,不想继续喝,也不敢表露出嫌弃的情绪。然后这个杯子就在我眼前毫无征兆的消失了,只听那男人对酒保说:“给这兄弟换一杯,来杯杰克特调,把酱汁换成辣椒汁,给他提提神。”
酒保点了点头,头顶的烟雾板因此变得模糊,引得一众酒客不满。他们正在专心看看法术警察如何掀开那些受持热武器的暴民的天灵盖。
“丫这脑子是该修修。”男人搂着我,左手拎着一瓶啤酒。
他有着一张还算能看的脸,仅限于眼眶与下颚的义体改造并未改变他的颅骨大型,比较惹眼的是鼻翼两侧,如蛛网般的丝线,应该是用于捕捉空气中魔法因子的那种技术,名字记不得了,只知道是日产技术。
“我操,你这脸咋啥都没有?”男人看向我,一脸惊异道:“跟你妈小孩儿似的。”
他的话稍微刺激到了我,让我回想起上一份工作时老板的态度。
“等会儿。”他应该是猜到了我的身份,凑过脸,屏住呼吸,鼻翼旁边的线断开几根,断口处是一张毛孔大小,长满软牙的嘴巴。嘴巴张开又闭合,反复几次后咬住断开的线头,把它们重新固定在鼻翼两侧。
“我操!”男人瞬间兴奋起来,“你是你妈的老骨头?!”
“是,是吧。”我艰难地回应着。老骨头是这个年代的青年人对我们这类人的称呼。原本我也是个人,有过朝气蓬勃的时候,也在市中心置办过房产,虽然不在北京,但一点不比这里差。我结过婚,离过婚,总共也有过三个女儿。
虽然没能生出儿子挺遗憾的,但这个遗憾我通过婚外情悄悄弥补了。
我活着的时候也没感觉多快乐,但快死的时候还能是躺在特级病房里倒数人生最后时光的。
那时候我也想过五十三岁就死有点太早了,如果科技允许我能冷冻身体、把意识体留下来多好,用魔法也行啊。
我就这么死了,完全不晓得在我死了之后,人类不仅发明了能转移意识的科技,还发现了一群巫师,和他们魔法。
就这样,我复活了,在魔法的帮助下,我的骨灰与特制的有机物融合,慢慢溯源变回了我二三十岁的样子。
我隔着玻璃罐听他们给我讲历史,讲科技是怎么发展的,讲人类是如何进步的,讲魔法是怎么诞生的,讲人类是如何通过科技魔法相结合获得自由的。
他们告诉我,我的墓地被公司收购,我的骨灰也成了公司资产。公司本着人道主义和科学探索的精神,愿意将复活的机会免费赠予我。
我说我的骨灰不可能是你们的资产,玻璃罐上立即显示出十几张合同供我浏览。
我拍打着面前一整面透明桎梏,告诉他们我是个人,我有人权,我不是任何人任何公司的所有物。
我在器皿里渡过了愤怒的三百三十四天,在第三百三十五天,我愤怒自灭了。
我开始央求看管我的人,如果他们想通过我了解历史,了解过去,可以,没问题,我一定配合,我愿意把知识无偿献给公司,放我出去吧。
他们惊讶地说我误会了,过去三个世纪的历史全部以电子信息的方式储存起来了,任何做了基础义体改装的人都可以通过有魔法技术加持的无线波下载到,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们向我展示了我曾经效力的互联网企业的老版的信息数据,有第三人称,有第一人称,包含了如厕、做爱、黑箱交易、在手机搜索违禁药物的所有画面。
我还活着的时候,那个男人是多么具有威望,不可被撼动的角色。
如今,我在透明玻璃板上用他的第一视角,看他把他的阴茎放进装满热水的员工水杯里,原来他的癖好是这个。
第二次复活地点还是在透明罐子里,他们站在我面前,出示了几十张新的文件,告诉我因为我的自杀行为侵犯了公司财产,危害了公司安全,他们将依据法律对我进行以下处罚。
他们在念那些条款的时候,有数位身着灰衣,看不清面目的人站在一旁。
接下来的三年,我是阅读着玻璃罐上的法律条文度过的。
三年里我慢慢清楚,我属于公司一个项目的前端开发内容,这个项目的主要目的是将与公司签订劳务合同却未能履行干净劳动义务的人复活,帮助他们完成法律赋予的义务。
那些与公司签订了劳务合同的人不仅享受高薪待遇,在为公司工作的过程中也积攒了大量的经验,拥有了知识财富,实现个人价值,这些智力财产是属于公司的,正常情况下只要在离职前做一次脑补信息流定导手术,将这些只是数据化保存在公司里也就可以了。
但是有些员工在解约前因为以外因素不幸离世,客观上造成了公司巨大的信息知识损失。为此,公司巨资投入义体移植福利工作,帮助员工以更低的价格接受义体移植服务,保证他与公司的安全。即便如此,频频发生的义体损坏还是让公司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公司用属于它们的我们进行技术测试,直到第三批样本才获得成功,我本人是第五批。为了保证员工安全,公司又在我们这几批样本身上做了大量测试,最终确定可以用于内部测试。
后来,成批的人体骨骼被运到我周边的器皿中,我看着巨量有机物组织顺着管道涌入玻璃罐内,看着法术技术员对着它们编程,看着这些肉沫骨渣凝结成人形,看着他们与公司签订新的劳务合同后走出玻璃罐。
时间久了,我可以通过无机物数量、骨骼形状判断员工的死因。怪不得有些人义体会损坏,他们中有很多是自杀,跳楼、饮弹、自燃都有。
公司将技术民用,人类内心深处最幽暗的恐惧被征服了。
一批又一批活着的人纷至沓来,他们与公司签订了形形色色的法律条文,接受活体肉机分离,将完整的骨架和新鲜的血肉放进器皿内,热气腾腾的进去,全须全尾地出来。
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与公司彻底无关,我还是公司的资产,但因为相关法律条文的修订,他们决定将我和其余还存在的,从过去时代复活的人凑在一起,以团体组合的方式在各国巡展演出。
演出最早那些年,我们过得还行,或者说相当不错,不错到我一度想起了前世的日子。
后来,不喜欢我们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嘲笑我们的身体全部是肉做的,愚昧又无知。
他们叫我们老骨头,我确实很老,也确实当过很长时间的骨头灰。
我也询问过是否能进行义体移植,公司告诉我,这样会破坏我的身体构成,影响我的身体的表达,损坏我的身体价值,是对公司财产的严重侵犯。
我想喝杯酒,就出来喝了杯酒,酒吧里正在播放美国暴乱,蒸汽从酒保头顶的孔洞里喷出,映出满地血污的街道、贯穿长街的法术射线,和热武器发出的,老旧的嗒嗒嗒。
“操你妈的,我看过你们演讲,好几年前,你挺自在啊?”他问我。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这么自在,不跟他们一样自杀啊?”
“过去我可以适应,现在我也可以。小伙子,求求你把手拿下来吧,我想喝完这杯酒,我很需要这杯酒。”
这是我在被他中指射出的绿光杀死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再复活了,在倒地之前,我为那个北京人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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