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第四届天际线国际影展圆满结束。这是我来到夜之城后最开心的两个礼拜,不仅看到许多好电影,还邂逅了久违的老朋友。最令人兴奋的是,本届影展的主题是“与旧世代对话”,因此充满了我很喜欢的那种复古氛围。
展映片目多数都是极罕见的老电影,虽然离现在最近的片子也有半个世纪之久了,但平面银幕所带来的感受依旧是非常新鲜的。可以说,重新在电影院看到这么多旧时代的传统电影,那独一无二的镜头质感是超梦片望尘莫及的。更别提老片蕴含的那些硬核的、深邃的、纯粹的、充满思辨性的主旨,是如此令人激动,也如此值得怀念。
我认为本届影展的历史意义,就像古时的伍德斯托克和巴黎大咖啡馆的地下放映一样,是人类文化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无数人抱着瞻仰、朝圣的目的前来,然后热泪盈眶。无数人对老电影曾有鄙夷和偏见,却最终被打动,在放映机黯淡后获得慰藉。更重要的是,本届影展通过作品说话,暗示、引出、揭晓了事关人类文化发展的关键问题。它让人们认识到,在这个动荡聒噪的年代,传统电影不只是落伍的消遣娱乐,更是作为一种精神疗愈和意识形态批判的有效手段,对现实世界的日常生活起着前所未有的重要作用。
既然是“与旧世代对话”,那么我也想以此为契机,分享一些自己对电影振兴、美学突破和艺术发展的浅薄思考。希望我能借助三部展映片《阿瓦隆》、《爆裂都市》和《除草人》的解读,充分讨论以下几个问题:断裂的电影史要如何拯救、重构,并再次得到书写?电影产业复兴面临的困境是什么?为何人们必须去重新审视电影史?传统电影为什么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我们又应该如何正确理解电影美学?这些讨论可能比较晦涩,但我觉得这是有意义的,且需要刻不容缓地重视起来。
天际线影展连续四年举办以来,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也逐渐成为夜之城的文化名片。众所周知,自美国崩溃之后,本土电影产业和创造力就一蹶不振。奥斯卡已成过眼云烟,好莱坞也不复昨日辉煌。但如果说世界影坛的中心重回到电影诞生地欧洲的话,似乎看起来也不够严谨,毕竟欧洲一直有三大国际电影节,电影艺术的经脉也从未断过。
然而事实的确显而易见——曾经以好莱坞为首,占据世界影坛半壁江山的美国电影,几乎已经社会性死亡了。无论在超梦里,还是在银幕上,我们的电影丧失了想象力,丢掉了观众——直到天际线国际影展的诞生。即便夜之城独立于联邦之外,与新美国若即若离,但它毕竟坐落在加州这片土地上。如今能有这样出色的电影盛会在此开花结果,也算为北美电影人争了光,称得上是一次文艺复兴。
而我相信,这场文艺复兴不会止步于此。得益于去年歧路司提供的长期赞助合同,天际线的策展团队在今年爆发出巨大能量。越来越多的电影人开始重视起这个影展,包括远在欧洲和东亚的一些知名制片人和导演。他们投稿了一些备受期待的作品,有几部还是世界首映。此外,本土独立电影人和地下导演也响应号召,用不少刚完成的心血之作表明了自己渴望加入的态度。这些影片或荒诞诡异,或极具个性,虽然大多数品质还有待提高,但还都算有那么些想法,少数作品能看到较为成熟的创作意识,显露出一些艺术潜力和大师气象。对于这群青年电影人来说,天际线无疑是个需要倍加珍惜的平台。
不过要说影展最迷人的部分,还属主办方精心准备的各个主题展映单元。作为一个钟情于白银时代的原教旨主义观众,这次的片单彻底唤醒了我几近遗忘的迷影情结。在今年的众多主题里,迷影氛围最浓的就是“平行现实”单元了。这个版块臻选了一批很有特色的科幻老片。值得一提的是,策展团队没有迎合主流观众的口味,在选片时有意规避了那些被奉为圭臬的科幻经典。他们反而不知从故纸堆的哪个角落,翻出不少当代观众闻所未闻的作品——也许是想迫切给我们看点儿不一样的东西,顺便挑战一下自己的策展水平吧。
以我有限的影史知识去分析,大概率这些片子在旧时代也是相当冷门的。如果说传统电影在当下已走到小众边缘,那么这些电影就是冷门中的冷门了。在平面银幕影院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的今天,我着实震惊于如此数量的珍贵拷贝是如何被找到的。事实证明,他们的审美品味还真的不错。这些听都没听说过的邪典电影,给我们带来了精彩非凡的新鲜体验。无论是以猎奇心态还是以考古研究的目的去欣赏,基本上都没有辜负人们的期待。
回头看这个单元的名字——“平行现实”,指的便片单里一票作品的一致性立意吧。这次的参展作品并没有囊括所有的科幻类型,像外星人入侵,星际旅行这样的题材就被刨除在外了。此次放映的片子,都在主题上具有鲜明的共性,集中探讨了跟我们所处的现实紧密联系的问题:赛博空间、精神控制、肢体改造、阶级固化、企业帝国主义与个体意识等等。另一方面,这些影片里描绘的时代背景,要么已经成为我们的历史,要么就是我们正亲身经历着。因此在具体情节上,受限于当年的想象力,难免与今天的现实世界存在诸多出入,不少设定已显得幼稚可笑。
然而,即便故事创意偏离了实际情况,但其所营造的世界观和意识形态特征,本质上却又精确映照着我们的生活,形成了巧妙的互文,就像是某种能真切体认到的“平行现实”。不得不佩服旧时代创作者的巧思,那些文本之下的创造性隐喻,无疑对这个浮躁混乱的世界具有积极意义。这些包含了反思性和前瞻性的创作成果,恰恰是当下的艺术工作者难以做到的。
就拿影展开幕片《阿瓦隆》来说,这是一部可能在当年也没引起太多注意的电影。因为经过我的一点搜索,发现它的上映年份正是《黑客帝国》红遍全球的时候,两部影片所探讨的主题也很类似,而后者的视觉奇观、制作规模和类型深度都比它要强得多,就可以想象这部电影在当年是多么不起眼了。然而在我看来,本片也不失为一部杰作,影片里那种孤独、压抑、幽暗的气质,是《黑客帝国》所不具备的。如今重映之后,这部电影成为了这些天人们最主要的谈资,可见其所蕴含的独特话题性和美学价值。
顺带一提,本片的首映场还有个插曲,险些取消放映。因为太平洲电影院对科幻片来说具有纪念意义,所以主办方坚持将《阿瓦隆》定在那家商业中心首映,一个因地区冲突和帮派活动近乎废弃的地方。他们事先跟当地势力谈妥,借用一天场地,并重金聘请帮派成员负责安保工作。但活动开始的前几天,动物帮的某个头目、若干成员以及一名网络监察被发现死于商场内,于是警方封锁了整个地区。
好在最后关头,策展团队顺利将活动转移到海伍德的第四面墙剧院举行,才没让我们错过这部杰作。
《阿瓦隆》问世于2001年,正是初代互联网被世界卫星网络(Worldsat Communications Network)逐步取代的一年。说起美妙的初网,只因其无法支持义体接口,不能搭建赛博空间,又受到国家间冲突的频繁信号干扰,就被法国巨头用WCN替代了。但现在来看,这真是信息技术的进步吗?紧接着,公司战争摧毁了几乎全部的初网数据,一名黑客的死亡又使得恶意AI程序四处游荡。而无能的网监机构根本清理不干净这些东西,至今没能重建全球性的共享通讯网络。我们现在只得跻身于局域网,外网仅有几个像样的门户网站提供少得可怜的信息服务,网络环境远不如本世纪初的那段岁月。
而对影迷来说,技术更迭和网络损毁的严重后果,就是曾经那些高质量的影片资源灭绝殆尽。今天,我们只能找到大约九千多部画质模糊、声音刺耳的枪版片源,根本满足不了高品质的观影需求。更荒谬的是,还有人将这些枪版封装成低劣的超梦片去骗钱。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并不是谁都能随便走进电影资料馆借片子看,也不是谁家都有笨重的老式放映机和投影幕。现在,人们获取优质片源的成本极具增加,而像那些小众电影,更是花多少钱多少时间也难以找到了。
即便如此,老片爱好者们本来还是放心的,因为许多宝贵的电影遗产都被保存在相关机构里,比如电影资料馆、电影博物馆、还有电影学院等等。而他们也在以极低的效率把一些知名作品上传网络,供人们租借观看(虽然价格高昂),但这好歹算一种可靠的观影方式。结果,第四次公司战争的爆发,又将此途径拦腰斩断。军用科技和荒坂不断升级的冲突,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文化机构。也许是为了遏制对方的宣传阵势或抹除重要数字档案,那些储存影像资料的场所遭了殃,包括上文提到的所有机构,以及几大老牌电影公司的片库等等。许多硬盘拷贝、数据包、甚至冷冻胶片都被损毁了,除了几十部已经上传网络的片子,最终得到修复的拷贝屈指可数。
其中对本土电影资产最致命的一击,就是荒坂塔上那颗引爆的核弹。爆炸间接把旁边的夜之城电影管理局夷为平地,里面数量庞大的稀有老片毁于一旦。讽刺的是,这些拷贝都是当年其他城市担心在动乱——包括美国与欧洲、苏联的频繁冲突——中可能遭受破坏,从而紧急从各个文化机构转移过来的。结果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终于还是没能逃过一劫,直接造成了本土电影史的断层和电影文化的凋敝。
作为影迷,这些几十年前的往事,即使现在想来仍是痛心疾首。这也是为什么我惊喜于天际线影展在老片放映上做出的卓越工作。据说,有些片子是从私人收藏家手里买来的,有些是找到原始母带或胶片残片后进行修复的,还有一些是从欧洲租来的。鉴于欧洲经济共同体对美国长期的警惕和制裁,即便是文化交流活动,谈判也必定会相当困难。所以,当重新看到这些色彩艳丽,画质清晰,颗粒饱满的大银幕电影时,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何潸然泪下了。这是策展团队付出巨大心血后,才能献给观众们的世纪礼物。
说回《阿瓦隆》,它即是影展开幕片,也是“平行现实”单元的主打片目之一。我敢肯定生活在21世纪70年代的我们,知道这部片的人不超过0.1%,更别说亲眼看过的了。但只要稍微花点精力,就能在芯片图书馆的信息标本区里,查到本片一些凤毛麟角的资料。作品本身名不见经传,背后的导演却至今都是影迷心中的偶像,此人就是拍过《天使之卵》《攻壳机动队》的押井守。虽然他以动画导演为人熟知,但其实也拍了不少真人片,《阿瓦隆》就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部。
整部电影围绕一款大型在线游戏“阿瓦隆”展开,讲述一位女性高端玩家经过层层关卡,最终完成任务,揭晓谜底的过程。电影利用游戏这种形式,构建了一个赛博空间模型,是一款玩法看上去像第三人称动作射击的多人战争游戏。电影展示了其中的升级和段位系统,每名玩家通过完成不同难度的任务获得经验值和报酬,升级装备和段位。女主角灰烬是一名独狼玩家,她有着高超的攻关技巧,单枪匹马完成了许多困难任务,是A级段位的名人。灰烬的目标是从A段升至SA段,在游戏中独占鳌头,却发现了系统表面之下的隐藏关卡,在那里,除非完成任务,否则意识将永远留在游戏中,变成植物人一般的“未归者”。
事实上,影片自始至终没有呈现真正的现实世界。电影全程跟随灰烬的视角,展现了一个破败腐朽的未来社会。人们衣衫褴褛,住在肮脏灰暗的房子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浆糊一样的东西。女主角比多数人要过的好一点,她凭技术在游戏里赚了不少钱,于是能给宠物狗买新鲜的猪肉和蔬菜吃。另一方面,这个世界的网络技术又非常发达,可以创造出“阿瓦隆”这样极度拟真的游戏。起初,我们会认为灰烬摘下设备后就回到了现实,但显然这个现实的色调与游戏别无二致。押井守特意将色彩进行低饱和度的处理,并加了一层非常扎眼的柔光滤镜。于是影片的每个镜头都显得很不真实,就像梦境一样,分明在暗示我们两个世界都是计算机虚拟程序。
到影片结尾,女主角击败关底BOSS,晋升到SA段后,迎接她的是一个喧嚣动态的彩色世界,不再有梦一样的滤镜,而是与我们生活的现实全然一致了。这种视觉上犹如大梦初醒一般的反转设计,现在看来还是非常震撼。而游戏管理者也强调SA级的正式名称是Class Real,但这依旧是虚假的现实。我们发现灰烬杀掉墨菲后,对方还是化为了程序碎片。因此,Class Real仅仅是对现实更加生动的模仿罢了,犹如对拟像社会一种浅显的符号化表达。影片的结尾充满了悲观主义情绪,人物为目标做着徒劳的努力,人类文明依然无法得到救赎和希望。
另外,我们能在《阿瓦隆》看到不少早期电影对当下经典却错误的想象,比如对网络游戏的描述,就有些过于保守。片中被击中的NPC会变成低清贴图,碎成像素块飘走,但实际上现在的游戏早已有顶级的图形技术,能轻松复现生物的各种状态。还有影片对未来社会生存状态的推测也比较偏激,现在的底层民众确实过得很糟糕,但还不至于像片中那样贫穷绝望,反而电影没有描述到的街头暴力、无差别犯罪等社会现象,如今却比比皆是。不过,人们进入网络需要躺在椅子里,戴上插满管子和电缆的头盔,这倒很符合现在的情况。
本片还穿插着押井守自《攻壳机动队》以来的一些个人标签,比如标志性的巴吉度犬,以及女主角完全脱胎自草薙素子的形象,还原度真的很高。更有趣的一点在于,作为一名日本动画导演,《阿瓦隆》却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波兰电影。电影全程波兰语对白,演员也都是波兰人,大量的苏式武器装备频频亮相,莫名有种冷战时期夹杂社会主义朋克的感觉。影片中的游戏管理者号称“九姐妹”,配上北欧神话、亚瑟王等传说元素的加入,多少也丰富了影片的解读空间。
片中呈现的前两个世界阴暗无色,光亮全部来自人工照明。第三个世界看似美好,但无非也是由谎言构筑的敌托邦。人们在假定的现实中宛如行尸走肉,只有游戏世界才足够迷人。那里有暴力和奖赏,还有更加鲜艳的秘密关卡。而沉迷于超梦的我们,何尝不是对现实失望,才甘愿浸泡在赛博空间中度日呢?影片用大量特写镜头表现人物进食的状态,尤其是女主角的前战友狼吞虎咽的情景,无疑是导演对物质世界本体论层面的质疑,而这个问号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影展第三天的《爆裂都市(バースト・シティ)》非常令人过瘾,同时也很难让多数人接受。没想到这个近一百年前电影是这次影展最具实验性、风格最极端的作品。影片几乎不提供任何一段完整丰满的故事,只有黑社会头目和他的情人有一点点人物关系发展,但也是很粗线条的。其余角色全程就在用暴力、喊叫、摇滚乐去本能地宣泄愤怒。看上去,这是一个试图通过世界观本身去叙事的作品,但导演对这个架空世界的全景展现又非常少。影片只在开头有集中的白天场景,远处能依稀看到一些现代化工业建筑,像是人类文明垮塌后的残渣。其余时间基本都发生在黑夜,角色们生活在类似城东部荒野的地方,萧条破败。剧烈晃动的手持摄影几乎让人看不清画面,大量的近景和特写捕捉着人物迷茫颓废的表情,仿佛密集的画面噪点和灯光拖影要比这个世界本身更富生命力。
这部丧心病狂的影片带给我的震惊程度,远超我在街上目睹一个佣兵挥着武士刀飞天的景象。如果不是刚升级完专门用来观影的义眼,这种晃荡的拍摄手法恐怕会让我在影厅里昏过去。幸好,义眼更新后的自动平衡变焦功能还算有效,在眩晕感大大减轻的前提下,我得以享受《爆裂都市》带来的另类快感。惊讶的是,义眼还识别出了片中吉他手的演员名字:大江慎也。底下标注着日本摇滚艺人。很奇怪系统里为何会有那么早年的人员资料,要么是他非常出名,要么就是他靠着抗衰老技术活到了现在,有必要抽空去图书馆查一下。
整部影片喧闹放肆,充斥着无政府主义的过火癫狂。持续性的高能节奏压榨着某种动物性的残暴。《爆裂都市》所渲染的暴力不仅仅是角色们控制不住的破坏欲,还呈现在那种攻击性极强的镜头运动上。就像上文提到的,电影对观众的视觉系统相当不友好,全程的固定机位少得可怜,摄影师多数时间就是在疯狂摇晃镜头,刻意考验观众的神经承受力。快速跳切的剪辑在急促的鼓点声中,也斩断了故事应有的逻辑链条。导演大概就是想在这种虚无的狂热状态下,拒绝观众对剧情脉络产生清醒的认识,就像片中角色无法理性对待他们的生存状况一样。
然而,如果我们能克服焦躁不安的视听语言的话,就不难发现简单明了的情节线索。电影通过类似散点叙事的手法结构,表现了几组人物在废土环境下的不同遭遇,大体上遵循了线性叙事的次序。一对骑着侉子摩托的铠甲兄弟闯入故事的主舞台——湾岸特别指定区304,二人全片没有台词,哥哥装着赛博义肢,弟弟则智力残缺。一群青年在台上演奏着永不停歇的朋克摇滚,然后与暴走族参加午夜飙车派对。黑社会头目将女孩献给公司老板做性偶,又许诺完成这个项目就带她远走高飞。而这家大公司准备建造原子能发电站,要借助黑帮驱赶当地居民。流浪者们寄居在某个工厂废墟里,身体或多或少都有所改造。他们与铠甲兄弟一同被公司抓去苦役,心中升起反抗的怒火。
故事最后,冲突升至顶点。警察驱散演出现场,引发乐迷暴动。兄弟俩想起这家公司害死了他们的家人,与流浪者奋起反抗。黑帮分子献出去的女孩惨死在公司巨头的虐待下,他愤怒地杀死了只手遮天的老板。随后,观众跟随着暴动的人群从荒野冲向城市,迎接他们的是霓虹灯下全副武装的暴恐机动队。《爆裂都市》就是用这样激进的方式,描绘了未来社会的颓丧与阶级对立,而失语的铠甲兄弟无疑就是底层阶级的缩影。片中的大公司有着强烈的企业帝国主义色彩,废土风的生存环境与结尾的赛博城市形成一定对照。除了那家要建核电站的大型公司,我们看不到明确具象的权力机器,但又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威权倾轧。
我猜《爆裂都市》与《阿瓦隆》的处境类似。本片诞生于1982年,导演是日本人石井岳龙,正好撞上同年雷德利·斯科特拍摄的《银翼杀手》,由于过于凶猛的视听语言和晦涩的叙事,它所受到的冷遇可想而知。到了21世纪后半叶的今天,近百年前的《银翼杀手》已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文化神迹之一,而《爆裂都市》则是彻底被人遗忘的作品。但在感受到电影的能量之后,我发自内心地认为,《爆裂都市》至少应该与《银翼杀手》一同算作1982年的科幻双璧。不只是因为它极具侵略性的视听风格,还有对当下审美观念的改良意义,那便是影片看似支离破碎,实则延绵紧致的文本语意和艺术活力,只有通过平面银幕才能充分发挥出来。唯有传统电影,才能真正将影像与观看的主客体关系区分清楚,才能让观众全然感受到客体性认同的美学价值。
众所周知,当今最流行的娱乐媒介便是头戴式接入设备,更具体点说就是超梦片,学术界称其为自编型电影。这种形式完全实现了我们对影像的主动性。它不再是单纯地观看,而是附加了丰富的播放效果,任由用户调节。相较传统意义上的电影,它们更像是加入了解谜要素的观赏形式,一种高度归纳过的轻量级互动机制。而曾经的传统影像媒介,至少都要遵循一个无可动摇的表达原则,这就是景框所赋予的基础视听秩序,这种秩序体现在任何叙事结构都不得逃脱的、依次出现的序列关系。景框的绝对统治地位决定了画面的根本意识形态,以及蒙太奇语言的构建。
影像在这样的框架下必须以某种严密规范的逻辑开始运转,才能显示出内涵性的合理动机,进而完成表意目的。哪怕风格上多么极端怪诞,底层基础也必须是有迹可循的。由此,叙事的主题、节奏、结构,场景的色彩、光线、叙境音,人物的造型、表情、动作、语言等所有元素才有其价值和意义,这些最终反映在镜头的静态位置、动态调度和组接顺序之中,从而产生美感,引发情绪,与观众达成认同。不过,是原则就会有例外。据我了解,历史上有极少数实验性电影是全程分屏演绎的,这就打破了景框的基础视听秩序,但这些个别作品没有形成趋势和气候,大概是对观众注意力和心理习惯的挑战过甚。
物理距离是另外一个重要因素。传统电影运行于一个漆黑空阔的影厅空间内,作为主体的我们能切身感觉到与作品的实在距离。但与此同时,空间内又氤氲着一种观众无意识淡化切身性的势头,因为在完全黑暗的空间中,唯一高亮的银幕吸走了全部注意力。随着时间流逝,观众与影像的主客体关系将产生不同程度的对调,但无论怎么转换,都不可能像超梦片那样完全交融。正是这种空间造成的抽离感,形成了人们对影像全局而绵密的洞察,产生了必要的凝视与体认,也是感知的流动性不会被阻断的关键所在。
两种情境。要么是我们不满意影片质量,拒绝与其达成默契。在这种状况下,我们作为主体保持着清醒的自我意识,只是以旁观者身份对作为客体的电影凝视并批判。又或者,导演技巧高超,引诱我们在心理上全然进入到电影里。而我们进入的其实是一种错觉,却为影像主体性的彰显提供了条件,于是观众本身成为某种意义上待检验的客体对象。虽然我们没有真正进入其中,内心却真切产生了联想、移情和共鸣等一系列客体性认同。传统电影的魅力正在于对这种主客体关系的分辨和对调,让观众与电影碰撞出一种类似于梦境的自洽且暧昧的体验,最终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和解,释放出具有反身性的心理认同感。
而超梦片不再追求精巧的结构和肌理,不再构建立意上的巧思与辨证,而是彻底打碎文本节奏,完全稀释了影像的表意系统。通过随意设置滤镜,反复挖掘各式各样的彩蛋,满足剥削性的猎奇快感,这便是现在多数人的“观影”趣味所在。包括包裹式屏幕消灭了与画面物理距离,也很难再让我们作为意识个体去审视影像本身。我们以纯然的主观视角被拽入视听中,全面体验“当局者迷”的官能刺激,却不得不向理性思考下的客体性认同告别。诚然,超梦片有其独特魅力,比如无与伦比的临场感与自由可控的视角,但所付出的代价,就是牺牲掉了精密的运镜剪辑、场面调度、戏剧张力和蒙太奇语法——我认为这种代价是巨大而得不偿失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强烈的自主创作意识,大多数观众只是愿意不加约束地窥视,这并没有什么错,但也确实让我们领略不到另一种完整流畅的审美体验。
因此,我一直以来的观点是,超梦片有其独到的趣味,但不代表它就能完美替代平面银幕电影。像《爆裂都市》这样独特的片子,就很难在超梦里有好的效果。这不是什么陈词滥调的历史怀旧主义,这关乎于那些正在流行的媒介对人类心理的消极重塑。就像初网与WCN一样,我们不应在拥抱新的娱乐形式的同时,盲目抛弃旧载体。天际线影展的可贵之处,就是通过不同单元的老片重映活动,力图扭转主流观众对平面银幕的刻板认知,提醒人们传统电影不可替代的艺术价值,把传统电影从小众边缘的境地中拉回来。
即便没有《阿瓦隆》和《爆裂都市》那么有个性,《除草人(The Lawnmower Man)》也是这届影展我格外喜欢的电影。本片诞生于1992年,两年后就是震惊世界的美国大崩溃。影片乍看上去平平无奇,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种常见的好莱坞情节剧,不在结构上玩花样,用两个半小时老老实实地讲了个故事。我没听说过这个导演的名字,但是演员我倒是知道,以前有个著名的特工系列电影叫007,主演之一皮尔斯·布鲁斯南就曾担任这个角色。而饰演除草工人的杰夫·法赫虽然名气不大,但也参演过许多老电影。
《除草人》的情节很直白。科学家安吉罗负责人脑改良计划,这个项目的技术前提是虚拟现实,也就是VR——超梦的雏形。最开始他给猩猩做实验,成功将其智商提升到人类水平。但幕后投资人希望借此制造超级士兵用于战争,遭到科学家的极力反对。随后,猩猩暴走逃离实验室,被军队射杀前遇到了除草工人乔布。乔布是镇上一名智力有缺陷的孤儿,被神父收养,时常受到鞭笞,并且饱受外人的欺辱。科学家被停职后,不愿就此放弃计划,于是想通过治疗乔布继续进行研究。实验大为成功,再度引起关注。投资人指使手下偷偷将治疗药换成了刺激暴力中枢的催化剂,使得智商远超常人的乔布变得越来越反社会,甚至获得了意念取物的能力。除草人最终失去善良本性,报复了羞辱过他的每一个人,并试图将自己的意识上传至网络,进而统治世界。而安吉罗为了阻止他,必须要亲手毁掉自己苦心研究的成果。
上世纪50年代末有一部小说叫《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我还有幸读过。《除草人》整体的情节脉络与这本书如出一辙,都是讲的科学家对一名智障人的改造,使得实验对象智力提升后,却对整个人类社会产生了质疑与厌恶。不同的是,《除草人》在这个故事原型上嵌入了大量赛博元素,用不少篇幅表现了早期的虚拟现实空间。现在看来,影片的特效手段异常简陋,视觉呈现上显得非常滑稽,但这种贴图建模粗糙的古老三维动画,细品起来又有一种天马行空的妙趣。影片中的虚拟现实同样是游戏化的表现形式,科学家利用电子游戏引导并治疗除草人的智力问题,这种设定跟现在的景象还挺契合的,只不过我们见到更多的是超梦杀人案,而非治病救人。
电影另一个吸引我的地方,是片中贴近当年现实的小镇景观。乔布虽然贫穷且弱智,受人歧视,但他私人的生活状态和周遭环境单纯而惬意,至少现在我们很难看到这么大片绿意盎然的森林了。而那时像安吉罗这样的中产阶级,都住在成排独栋的社区里。干净的街道和整齐的小房子,也是现在拥挤不堪、规划错乱的城市里难以见到的。影片在调性上区分成两面,一边是相对明亮的田园风光,一边是略显阴暗的科技工厂。这是为了暗示乔布与安吉罗背后事物天然的对立关系,即便在片中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朋友,但二者一个代表原始自然规律,一个代表人工改造技术。因此,两人命运的悲剧性早就在这宏大的独立中注定了。
影片隐含的一层立意,就是当科技改造违背自然规律后,人性乃至人类文明遭受的反噬性后果。哪怕技术的初衷是善的,却仍然会造成不可预料的影响,开篇的猩猩就是对乔布个人结局的一种暗示。而科学家对人脑改造技术的执念,则加速了这种悲剧的到来。智商低下的乔布虽然生活潦倒,但至少本性善良,代表着自然规律的产物。而后他获得的智力越多,就越对周围的人产生憎恶,逐渐失去同理心和对现实的朦胧好感,对暴力和权力有了欲望,甚至产生统治世界的野心。一方面,这类文本试图说明成人世界对孩童单纯本性的吞没,这似乎是我们每个人从童年到成年不可避免的命运。另一方面,它还试图阐释人类经过极致的改造后,不可避免地将导致人格异化。虽然影片中,乔布变得邪恶根本上是因为投资人做的卑劣手脚,但它并未改变叙事的主旨,不过却着实失去了不少批判和警示力度。
人体改造致使人格异化这层立意,显然对我们当下的现实有着积极的指涉意义。科学家对人脑改良的执念,很容易联想到诸如漩涡帮那些对改造盲目崇拜的群体,而他们也确实危险,无论从外貌还是行事风格上看。乔布这一人物形象,更具体的指向则是我们在新闻中常见的赛博精神病。智商改造亦即精神改造,本质上与肉体改造并无区别,甚至对人格的异化要来的更直接。而我们现在所面对的事实,即虚拟空间对人类心理与意识潜移默化的改变,和赛博义体对肉身器官的重组,显然印证了《除草人》故事里的担忧,这部电影真是一个神奇的预言。
在这里,我们仁慈地放弃将这些电影与科幻小说比较,只论赛博题材的电影来说,比《除草人》早十年的《银翼杀手》用影像风格和严肃主题奠定了方向,比它晚七年的《黑客帝国》用视觉特效和叙事手法引出世界观层面的存在主义诘问。而这部片子则显得朴实无华,没有震撼的奇观场面,也没有独到的剧作技巧,甚至对虚拟世界的表现力也很幼稚。但我认为它同样是赛博科幻类型中为数不多的,在主题的思辨性上很有厚度的佳作。不仅仅是对“改造导致异化”问题的探询,同时还涉及到了企业帝国主义对科学技术发展的扭曲,并揭示出意识上传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这些相扣的主题能被有机结合在同一部作品中,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如今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充满赛博技术的社会中,甚至某些方面比这些电影预估的更加危险混乱。夜之城以及许多其他城市,就像《阿瓦隆》《爆裂都市》和《除草人》的综合体,虽然经济没有倒退到那种地步,但无不充斥着毒品、性偶、帮派分子和腐败警察,大街小巷里的暗杀、抢劫、人口失踪和黑客入侵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无数人沉迷在超梦构建的赛博空间里,看着色情录像和恶搞视频,玩着不断提醒你充值抽卡的劣质游戏。我们都生活在局域网创建的信息茧房中,真情实感被荒野和高楼阻隔。公司企业接管了整个社会系统,政客被资本家洗脑,员工被剥削压榨。本质上,人们甘愿接受改造的不只是身体,还有麻木的灵魂。某种程度上,老电影的预言都以另一种形式被验证了。也许这些电影的技术含量会被超越,故事文本会变得落伍,但内含的启发与思辨不会过时。
本届影展实际上还有不少比较有趣的电影,比如同样是废土风格的《血腥战场》,核战后的世界,人类生活在某个虚拟空间里。感到虚无的女主角想脱离系统去外面看看,却在上到地面后遭遇变异人攻击,地表唯一一个正常的人类救了她。而后二人发现变异人的头领是曾经被流放的父亲,他居然想将女主变成部落的生殖机器。后来就是经典的英雄救美,而美人却成为了新的变异人头领。影片最后的反转让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大团圆结局,地表世界的故事仅仅是管理者的模拟测试,而通过考验的女主角顺利成为接班人。这部电影和《除草人》是同一年,虽然观赏性尚可,但水平不如十年前类似废土赛博题材的《爆裂都市》,而乌托邦式的反转让一切显得太过美好了,也就放弃了主旨的深度。另外,男主演是上世纪的B级片男神布鲁斯·坎贝尔。
描写游戏NPC受电脑病毒感染后,产生自主意识并试图逃出游戏的《网络迷宫》,在制作层面要比其他影片粗糙得多,但也不乏一些有趣的思考。这部1997年的作品同样涉及了对企业帝国主义的批判,但对虚拟世界的呈现不如《阿瓦隆》那样有完整的概念,也没有《除草人》那种简陋的怪异趣味。以及根据个人经历,本片对程序变人的表现还是粗浅了些。此外,还有根据古代科幻作家菲利普·K·迪克小说改编的《冒名顶替》。这部片其实观赏性不错,但作为类型电影,有些不够圆滑的段落和一些想当然的俗套编排。然而它很严肃地对待了身份危机这一命题:当记忆可以被篡改后,个体要如何判断自己是否为真?影片表面上是外星人入侵类型,其实讨论的还是赛博主题的东西。
影展倒数第二天,连映了三部动画片《无限地带23》,同样是赛博风格的作品,诞生时间也很早了。它就像是另一部同类经典动画《阿基拉》的原型,只不过将舞台从地球搬到了宇宙飞船里。这三部作品画风细腻,故事精彩,思索的是人工智能与人类的矛盾关系。主角是与《爆裂都市》里类似的那种飙车族,但气质显然是更青春阳光的。影片所描绘的年代,地球已被废弃,人类社会变成了星舰文明的状态,男主角在不断地冒险中,发现了潜藏的关于人工智能的秘密。
这些碍于篇幅,无法再详细评论的电影同样有着各自精彩之处。无论如何,第四届天际线国际影展将会是我毕生难忘的记忆。就像文章开头说的,这次影展不仅有好片子看,还给我带来了一次愉快的会面。就在看完《无限地带23》离开影院时,我恰巧碰到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他曾经花费大力气帮我来到夜之城。我们相见甚欢,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多电影、音乐和各自的经历。他看上去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信心,那双湛蓝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夜之城的星空都被点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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