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0年前的地中海东岸,最知名的城市当属“以弗所”(Ephesus)。它的海港中有千帆交错,岸上行人摩肩接踵。鳞次栉比的大理石建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宏伟的阿尔忒弥斯神庙占据着远处的天际线,壮丽的身姿被传颂至云和山的彼端······东方和西方在此相会,文明之光于此闪耀。甚至在华屋秋墟数百年后,途经此处的十字军仍不忘寻找这座传奇城市。
多年前我在游玩PC游戏《泰坦之旅》时初次知晓这个名字。玩家在游戏中穿越欧亚大陆,在异彩纷呈的神话世界中冒险。希腊世界有一个场景名为“以弗所”。不知为何,这名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数年后旅行指南中出现的同名古城再次唤醒我的记忆。
此行是我初次参观西方文明遗址。尽管随身带着《孤独星球》,我还是担心走马观花不得要领;又考虑到以弗所地处偏远,难以自行前往。入住酒店的当晚,我预约了第二天的团队游。次日早饭过后,我们和导游在酒店大堂碰面。这位身材矮壮、须发皆白的土耳其中年男人领着我们登上一辆奔驰商务车。由于当天没有其他客人,我们享受了专人专车的超值待遇。
旅途的第一站是以弗所附近的基督教圣地——圣母玛利亚的小屋(Mary’s House)。传说耶稣最钟爱的门徒之一,传道者约翰在耶稣死后担负了赡养玛丽亚的重任。他们跋山涉水来到以弗所,圣母就隐居于此度过余生。
尽管数百年来流传着圣母的传说,这偏僻的山沟直到在19世纪才名声远扬:一位卧病在床的盲眼德国修女声称看到了“神启”,某位法国传教士在她的帮助下发现了“失落的圣地”。循迹而来的人们在一处可疑的古代地基上建起了石制礼拜堂。连梵蒂冈也被惊动:虽未授予此处任何官方地位,却有四位教宗先后造访山谷。那名盲眼修女也在2004年被追封圣徒。
我们到达山谷时正巧赶上一场弥撒,期间小屋并不开放。我们只好耐心等待仪式结束。进屋首先是一段走廊,两旁的文字和展品讲述着遗迹的发现过程;尽头的礼拜堂中安放着一座圣母雕像;另一侧的门廊通向出口,里面陈列着来自梵蒂冈的赠礼。可惜建筑内不允许拍照,我的回忆只剩模糊的轮廓。
小屋出口旁设有一排灯架。灯架近端,一块土耳其语铭牌讲述了此地的因缘。导游说百年来小屋不仅受到基督徒的崇敬,也受到穆斯林的尊重。在道路尽头的台阶下,一堵石墙上挂满来自世界各地的真挚祝福。
微风吹过,灯架上的烛光摇曳闪烁,映照着闭目祈祷的面庞。此时此刻,我的确感受到一阵宁静平和。
离开小屋后至一处平坦的山腰,导游示意我们注意窗外:在盘旋的下山路尽头,一座罗马剧场凿壁而出。建筑旁时隐时现的道路向远方延伸,一座被遗忘的城市逐渐显露在眼前——以弗所到了。
对以弗所的现代考古起源于1863年。当时一名英国建筑师在大英博物馆的资助下,着手研究早已消失的阿尔忒弥斯神庙,以弗所的面纱就此被揭开。150多年过去,如今重见天日的遗迹规模只有古城全盛时期的20%。
遗迹有上下两个出入口,我们从上层入口进入遗迹。前行不远便有断壁残垣埋没在凄凄荒草中,饱经风霜的形体无从分辨。导游介绍其为一座罗马浴场,旅行指南称之为“瓦利乌斯浴场”。两千年前它就矗立在城门边,供远道而来的游人洗去旅途中的疲惫。
罗马时代的浴场不仅是休息放松的公共设施,还是最受欢迎的社交场所之一。人们相信在浴场中的“坦诚相见”有助于讨论。没人能数清在帝国四境热气腾腾的浴室中,酝酿出多少八卦流言甚至阴谋诡计。
然而,与盛世一同到来的是社会风气的堕落败坏。公元二世纪后,原本只是供市民休闲的浴场逐渐变成奢靡放荡的代名词。“骄奢淫不长久,好似春夜梦一场”,罗马帝国就是在这纸醉金迷中逐渐滑向崩溃的深渊。
漫步在伟大文明的遗迹中,我不禁陷入抚古思今的情绪。好不容易抑制住这边的兴亡之叹,那边杂草丛生的广场又让我浮想联翩。罗马时代的公共活动中心被称为市集(Agora)。这片废墟正是以弗所的公共市集,两千年前城中的居民就是在此参政议政。
评判一个文明的伟大与否,法律制度是必不可少的参考因素。“罗马法”是罗马帝国留给后世的宝贵财富。其中一部分即来自市民阶级制定的民主法律。
在颓圮的廊柱间,回荡过多少伟大的争论?多少法案又在此庄严诵读?“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千百年后人去楼空,罗马法的精神却生生不息。现代法律体系之一——大陆法系,正是罗马法的传承。
之前在半山腰眺望过的剧院(Odeon)就在广场旁。它始建于公元150年,拥有1400个装饰精美的大理石座位,一般用来举办讲座和音乐演出。由于靠近市集,有时它也作为议事厅发挥作用。
我问导游:“既然罗马剧场是半露天的,而讲坛又沉入地面,如果下雨积水该怎么办?”导游示意我注意半埋在途中的陶片,故作神秘地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摇了摇头,导游对自己的表演十分满意:“这是输水管道”。
早就听闻罗马文明的一大创造就是高效的城市给排水系统,没想到真身竟如此貌不惊人。以弗所拥有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排水系统。城市地下密布的管道使街道不至于积水,又可通过降雨自动清洁。据说罗马的城市几乎都具备此类设施。古人的智慧让后人惊叹。
沿着气势恢弘的大理石柱廊前行,导游讲解了三种典型的希腊—罗马建筑立柱风格:科林斯式、爱奥尼亚式和多立克式。感谢丹·布朗,他的宗教悬疑题材小说《天使与魔鬼》给我普及了三种柱体的基本特征。
道路右边无法辨识的废墟是曾经的市政厅(Prytaneum),也是赫斯提亚神庙(Temple of Hesti-a)的所在地。赫斯提亚女神是希腊神话中的灶神,也是与雅典娜和阿尔忒弥斯齐名的处女神。
传说她的美丽容貌竟引得波塞冬和阿波罗大打出手。神的争斗往往波及无辜。为了避免两神争斗引发灾难,赫斯提亚在众神前发誓永不结婚,并请求宙斯赐予她一项能够远离奥林匹斯山的职责。宙斯便封她为灶神,守护人间的炉灶,享受人类的祭祀。
在罗马神话里,女神维斯塔对应赫斯提亚,炉灶上的火焰象征她的存在。罗马人认为,火焰具有生命的力量。由先人点燃的火焰,后代有义务让它持续燃烧。小到家族,大到城市甚至国家,都依靠灶神的火焰庇佑。火焰熄灭则毁灭到来。因此,维斯塔既是火焰的守护神,也是家庭甚至国家的守护神。
每一座罗马城市都设有灶神庙供奉长燃不熄的圣火。侍奉圣火的祭司必须是终身守贞的处女,一旦违背誓言必遭残酷的刑罚。或许是因为圣火信仰在国家意识形态中举足轻重的地位,相比奥林匹斯山的亲族,维斯塔女神几乎没有风流轶事流传。她始终以严厉庄重的姿态示人。
市政厅遗址前曾经出土过一具阿尔忒弥斯女神像。这具神像的造型与人们想象中的希腊女神大相径庭:神话中飒爽健美的希腊少女,在以弗所却是头戴高冠的妇人。雕像胸前环绕着众多鸡蛋似的乳房,象征强盛的生殖力量。
一位女神在两地的相貌竟如此天差地别,其根源在于信仰的流变融合。早在希腊移民建立以弗所之前,安纳托利亚流传着丰产女神库伯勒(Cybele)信仰。渡海而来的希腊文明在与土著文明的交流碰撞中,创造出双重神性的“混血”女神。
一具无魂的大理石神像,却隐含文明交融的深邃脉络。更有甚者,皮埃尔·阿多在其著作《伊西斯的面纱》里把阿尔忒弥斯形象的流变追溯至古埃及的女神伊西斯(Isis)和文艺复兴已降的诸多神话形象。他认为女神的形象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其象征意义也在变化。但变化方向并非任意,而是遵循某种内在的逻辑——人类“认识”自然的方式变迁。
阿多在作品中引用了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的箴言“自然爱隐藏”。巧合的是,赫拉克利特正是出身以弗所的哲学家,被誉为辩证法的奠基人。他更知名的箴言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我们穿过荒芜的广场,来到一处更加荒芜的遗迹边。此处原本是药神殿,是当时以弗所的医疗中心。导游称其为阿斯克勒庇恩(Asclepion),这引起了我的疑惑:“我以为希波克拉底是医疗之神?”
“很多人都和你想的一样,但实际上医神另有其人,名为阿斯克勒庇厄斯。希波克拉底是‘医学之父’,但终究只是人类。”他指着一块浮雕大理石砖说道,“注意这里的浮雕——一条蛇缠绕在一根手杖上——这是医疗之神的标志。”
蛇杖标志中的木棒代表着人体的脊椎骨,也是人体中代表现在、进化和灵性升华的“中脉”。而缠绕其上的蛇则源于古希腊人的观察:他们认为蛇每年的蜕皮行为是在自我更新,因此蛇代表了恢复和更新的过程,具有重生的意义。两者的结合代表人类的身心痊愈和进步,即医学的最终追求。
另一个符号经常被误用为医学符号。赫尔墨斯(Hermes)是希腊神话里的商业和小偷之神。他的标志——“双蛇杖”或称“商神杖”,往往被用在商业领域(比如中国海关的标志)。据说在1902年,一名美国军医向美国军医组织建议使用该符号作为标志,开此误用的滥觞。一个有趣的调查表明,在美国有62%的专业医疗机构使用蛇杖作为标识,而有76%的商业医疗机构使用了商神杖。
广场剩余的建筑遗迹大多面目全非。凭借导游的讲解和旅行指南的描述也难以还原本来面貌。我们不再一一探究,继续朝遗迹深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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