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道路是以弗所的主干道。”导游边走边说,“左侧的残骸是图密善神庙(Temple of Domitian)。”他指了指道路左侧一个小广场上的石柱遗迹,“他被刺杀的消息传来后人们就拆除了神庙。”
旅行指南里称这条道路为“库瑞忒斯(Curetes)之路”,名字来源于勒托生下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时助产的神祇。道路两侧残缺的石柱和雕像林立,依稀可辨两千年前的盛况。
道路转角摆放着一块石板,上面雕刻着一位裙裾飞扬的女神:她背生双翅,左手高举桂冠,右手握住棕榈叶,似乎在翩然飞翔。她是带来胜利的女神尼姬。不过,学究气浓厚的导游显然对传言中“女神和耐克商标的关联”不置可否。
胜利女神在希腊语里读作“尼卡”,常被当作竞技比赛尤其是战车竞速时观众的加油口号。公元532年发生在君士坦丁堡的“尼卡暴动”因此得名。这场暴动对帝国的影响深远持久,第三座圣索菲亚大教堂就是在暴动后由查士丁尼皇帝建起。
前行不远有几根柱子矗立在路中间。石柱是“赫拉克勒斯之门(Hercules Gate)”的残骸,上、下以弗所曾以此门为界。大门得名于石柱上雕刻的赫拉克勒斯形象:传说赫拉克勒斯杀死刀枪不入的尼米亚狮子(Nemean Lion)后将其外皮披在身上。这一形象成为了希腊—罗马时代大力神的经典造型。
“你知道吗,古代中国也崇拜过赫拉克勒斯。”我告诉导游。
我并非信口雌黄。《南齐书·卷五十七·列传第三十八·魏虏》中描述了(北)魏(刘)宋战争中的一幕:“…宏引军向城南寺前顿止,从东南角沟桥上过,伯玉先遣数人着斑衣虎头帽,从伏窦下忽出,宏人马惊退…”房伯玉派遣了数名“着斑衣虎头帽”的勇士伏击孝文帝拓跋宏,这是虎头帽第一次见史书记载。它的推测起源之一正是跨大陆传来的赫拉克勒斯崇拜。
亚历山大的远征把希腊文化带到了亚洲腹地。大力神与健陀罗佛教艺术相融合,逐渐演化成了早期佛教雕塑中头戴狮盔,手握金刚杵的执金刚神。东汉末期佛教传入中原,在南北朝乱世广受信奉。一些佛教元素逐渐融入到中原社会。比如麦积山4号洞窟里,南北朝时期的护法天王头戴虎盔,已然一副中原武士相貌。西风东渐,古希腊英雄的身影逐渐模糊。对勇敢无畏的追求却继往开来、生生不息。我们至今还能在小孩的玩具帽子上隐隐看出这一传承。
相较于上层遗迹,下层道路两边的建筑保存更完整。以“五贤帝”之一图拉真皇帝命名的喷泉尚存部分结构,其中希腊式山形墙最为引人注目。图拉真一生励精图治、开疆扩土,在他任内罗马帝国的疆土扩展到极盛。
罗马元老院曾赐予他“最佳元首”、“最佳领袖”的称号。为了荣耀伟大的皇帝,这座喷泉设计极其精美:据说喷泉四周环绕着神话人物雕像,皇帝本人的巨大雕像则位于中央。他脚踩圆球,手擎长旗。如今雕像只余一足及圆球,其余部分不知所踪——一如他所打造帝国的最终命运。
前面不远就是以弗所最有趣的景点之一:城市公厕的遗迹。
公厕可谓是罗马人最伟大的发明。在宽敞的走廊边,一排带有缺口的座位沿着后墙依次排开,座位上方设有屋顶遮阳挡雨,座位下则是城市的排水管道。清水被引入排水管道用以冲刷排泄物,避免了“货物堆积”带来的卫生和环境问题。
如此清洁高效的设计,收尾却谈不上潇洒:厕所往往只有一根绑着海棉的木条作为清洁工具。木条使用完毕后用流水清洗一下,若是运气好还会用生醋浸泡消毒。有时生醋用完甚至会拿盐来替代。罗马帝国的痔疮患者恐怕对公厕没什么好印象.....
罗马人也会在公厕中社交。他们打听各种八卦趣事甚至政治动向。有钱人甚至缴纳会员费以获取一个公厕专座。政坛新人更是会抓住这个机会,在公共厕里宣传自己的观点以吸引支持者。这般画面仅在脑中稍作想象,便足够别开生面。
离开厕所,回到主路后能看到一座仓房式建筑,它保护着还在发掘过程中的民居建筑群。参观此处需要另外收费。建筑对面则是结构保存相当完好的哈德良神庙(Temple of Hadrian)。从幸存的结构框架和雕刻可以看出建筑的巧夺天工:最外侧的拱门只由中央一块拱心石支撑,不依靠任何粘合剂却保持了完美的平衡。
设计师使用了大量繁复花纹和雕塑以美化建筑:命运女神提喀(Tyche)的头像装饰外拱门;蛇发女妖美杜莎(Medusa)的形象则悬于第二道拱门之上。她的蛇发螭盘虬结,显得栩栩如生。传说美杜莎的眼睛能石化直视它的生物,希腊—罗马时期的建筑上常常装饰着美杜莎的头颅用以阻挡邪恶。土耳其最知名的工艺品——邪恶之眼正是脱胎于此。
一旁的巨大石棺引起我的注意。据导游介绍,它属于埃及艳后的妹妹——托勒密王朝的末裔阿尔西诺伊四世·雅西斯。她是托勒密十二世的第四个孩子,也是他最小的女儿。据说在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击败托勒密十三世重获王位后,与哥哥结盟的雅西斯被凯撒放逐至以弗所软禁。尽管时刻保持警觉,她最终没能躲过姐姐的暗杀。
石棺出土于20世纪90年代,检测结果显示死者身高154厘米且拥有尼格罗人血统,生活于罗马共和国晚期。种种证据都指向了那位神秘的皇族成员。埃及艳后在西方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其姊妹却名不见经传。如今我竟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她。
库瑞忒斯之路尽头屹立着以弗所古城的骄傲——塞尔苏斯图书馆(Library of Celsus)。它建于公元2世纪初,是以弗所最著名的景点,没有之一。
图书馆得名于一位执政官,据说他就被埋葬在图书馆西边。建筑的外立面经由奥地利考古研究所修复,得以重现宏大精美的面貌。壁龛中摆放着四尊美德女神的雕像复制品,她们分别是智慧女神(Sophia)、仁慈女神(Arete)、思想女神(Ennoia)和学识女神(Episteme)。原件保存在奥地利的以弗所博物馆中。
塞尔苏斯图书馆是当时地中海世界的三大图书馆之一,仅次于埃及的亚历山大图书馆(Libray of Alexanderia)和小亚细亚的帕加马图书馆,也是它们之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刺客信条:起源》中,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外形就参考了塞尔苏斯图书馆的复原图。图纸由法国考古复原巨擘——让—克劳德·戈尔万先生提供。
以弗所有个流传甚广的传言:图书馆下有条通往花街柳巷的密道。不出所料,我的疑问被导游果断否定。
然而,以弗所某处的确明示了享乐主义的一面:通向海港路的大理石街道上保留着一枚脚印,据说是指向风月场所的路牌。找乐子的人必须先用脚与足印比对,足廓大过脚印者才被允许进入——千年前的“小广告”不禁让人莞尔。
罗马城市中必定会有一座剧场(Great Theatre)。以弗所的大剧场位于海港路和大理石道路的交汇处。它始建于希腊化时期,后由罗马人重建。据说圣保罗曾在此传道。尽管历经两千年风雨,它顽强地维持住了往昔的轮廓:底层的宽敞舞台提供了充足视野,拾级而上的梯形座位保证了每层观众的视听体验——毕竟剧场可以容纳25000名观众。
海港路从大剧场前起始,通向海边码头。经过两千年的沧海桑田,如今的海岸线远在五公里外。以弗所最终消亡的原因亦在于此——积年累月的淤泥堆积,将海洋逐渐推离城市。失去了海港的以弗所最终在六世纪被彻底废弃。
被誉为古代“七大奇迹”之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Temple of Artemis)如今又在何处?在镇上的考古博物馆外墙一侧,导游指着茂盛玉米地里不起眼的石柱说道:“那就是阿尔忒弥斯神庙。”——一根用残骸拼凑起来的柱子,就是传奇的全部遗存。公元380年狄奥多西一世一纸敕命立基督教为国教,罗马众神就此黯然离场。神庙在享受千年荣华后,最终隐没于时代的烟尘中。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说道:“城市不会泄漏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一座城市的建立、繁荣、衰落和毁灭,千年岁月凝聚成短暂人生中的匆忙旅程。伟大的情感与记忆如潮水般涌过身侧,决绝地流向历史长河。我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有一缕轻风划过指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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