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到过,看书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自从孩子没了以后,读书是安慰我心灵,和唤醒和他相关记忆的唯一方法。但现在我感到绝望,并非因为我读了不该读的书,而是……说来讽刺,因为我没读应该读的文字。
按照最新公布的《小众分类办法第328号》,我属于大众7型,半职业知识分子,孝顺度7点4,慕尼黑式贤妻,ex-良母,有条件在三年后领到新的生育券,反体系系数低,物质需求低,血统主观模糊程度强,宗教无(可以注入),性欲中(可以抑制或提升),精神需求高(可以改造)。
大众7型和小众1型之间只隔着两型,分别是大众8和大众9,上一次普查,我的分类是大众6,那时候孩子还在我身边,自从孩子没了之后,我的分类光谱开始缓慢向小众滑去。我很担心,因为照老王的说法,现在小众型普遍无法领到生育券。
老王是我的合法丈夫,虽然我们每年只能见六次,分别是我的生日,他的生日,以及四个国庆节。是的,我国有四个国庆节……但我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有四个。我的工作是给杂志设计封面,居家办公,很适宜我的个性,没事的时候我就读书。我偶尔给母亲打电话,她很担心我的分类,一直在老家帮我做血统主观模糊程度证明,如果没有那个证明,我很可能早已经是小众1甚至小众2了(不敢想象!)。
我的父亲在战争初期就去世了,我对他的记忆很模糊,在物资紧张的时代,他每次回家都会扛着一袋速冻食品,没跟我们说上几句,就离开了。有一次我们在他走后打开袋子,发现是一袋子速冻西红柿。他的死因目前还是未解密的状态,虽然母亲每年都会申请家属提前获悉权。
我跟老王是在网络上认识的,当时我们都是大废墟拾荒者。战后的网络一片混乱,特别是在几堵天梯墙的附近,那里各方对抗散落的信息碎片如海浪一般波涌。我是一个菜鸟,在毕业的头几年没有正经的工作,才会去干这种成功机会渺茫的低贱活。但我也有擅长的领域,就是文学。我从小没别的爱好,只是爱看书,爱看真人写的书,那种死了几十年几百年的真人写的书。我有一种本领,能从信息浪涌中分辨出哪些是真人创作的文学碎片。老王对此的比喻是,就像一个人站在无限长的海滩上,能从无限多的贝壳里,一眼发现哪些是非人造的贝壳。
老王的专业则是在当初的AI高度对抗战中找寻算法碎片。他帮我开发的一些小工具大大提升了我找寻真人文学碎片的效率。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虽然正如所有人那样,一年只能见六次。幸运的是,我们的生日并不在同一天。
我们的孩子出生不久后,文学清理法案通过了,这个法案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和其他法案一样,没有遭到过什么特殊的抵抗。但潜意识里我感觉,相比其他法案,它可能更加少一些哪怕是象征性的抵制。拾荒时期抢救的文学碎片本来就不多,能分辨还能沉浸其中的人更少。我是其中之一,我知道它们迟早都会被系统定位然后消失。于是,竭尽所能,和孩子相处的时刻,我总是找到机会:在他安静时,向他读狄金森;小睡时,读安徒生;微笑时,读勒古恩;哭闹时,读吴承恩;蹒跚时,读哈珀李;打盹时,读博尔赫斯;偎依时,读大仲马;满地打滚时,读海明威;深思时,读张大春;撒娇时,读帕斯捷尔纳克……虽然我知道他什么也听不懂,但他是我唯一的阅读对象,而且我知道等到他懂的时候,这些文字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
他们将孩子带走的那一天,跟所有母亲一样,我没有哭闹,因为任何失控的情绪行为,只会对他今后的分类造成影响,一切都记录在案。正如我母亲那样,她为我的血统主观模糊程度焦虑,我也本能为我的孩子,他今后的情绪来源正向度评估而感到焦虑。
为了重新唤醒和他在一起时的记忆,我悄悄返回大废墟,希望在更深的地基里挖出那些躲过系统清理的文学碎片。我找到了一些,但正当我如痴如醉地阅读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忘记复习每日更新的珍宝讯息。这些铿锵有力的讯息如同一串散布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珍珠,每日都会在每个人的系统里自动出现,要强制记住。但是我那天实在太沉迷于阅读碎片,完全忘记了当日的宝讯,等我发现时已经太晚。那夜的梦中,考核体介入,我面对那慈祥的面容,哑口无言,如坠深渊(在梦中我是真的坠入了深渊)。醒来后,收到通知,要马上去当地的小众营地报到。我甚至不敢看自己的分类现在是什么。
有人把我们这些逃亡的人称为方块人,因为我们为了掩盖身份,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特征隐藏起来,如同新天梯墙的方砖。不,实际上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新天梯墙的方砖,只有成为它的一部分,才能把过去的所有信息不留痕迹的过滤掉,天梯墙本身承受巨量AI自生成信息的双向冲击,它也恰恰是人格藏身的最好地方。
我所藏身的位置在(A-7891,F-06,S-243),这曾是AI古战场的焦点之一,但如今早已不是战略要地。时不时的,有些人造或AI自生成的讯息如抽搐一般飞驰而来,对抗,然后消散为比特。我如同疲倦的捕鱼人,偶尔会伸手捞一把那些显然古旧的讯息,读两句古旧的文字,然后将它们遗忘。
无聊时,我也会写一些文字,把它向天梯墙的两边撒去,它们很快会被自动对抗系统粉碎为比特,但难得的情形下,也有碎片会侥幸逃脱。这些碎片犹如海燕高速飞过,洒下的片羽;又像是雨后的空气中亮晶晶的细线,那是阳光反射的蛛丝——它们轻灵、易碎和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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