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来自一名优秀的95后尼日利亚科幻作家。今年,科幻春晚首次邀请非洲作家,因为当人类彼此分隔,我们希望这颗星球上每个种族/地区的人,都能来书写他们心中的春天。这个来自非洲故事充满魔幻现实色彩,亦真亦幻:小男孩依祖纳很不快乐,家里付不起房租,爸爸也去世了,他希望自己开心起来,于是去找女巫购买幸福药水。人在至暗时刻怎样才能获得快乐?经历了不平凡的一年后,相信你有自己的答案。
英诺森·齐萨拉姆·伊洛是一名来自尼日利亚的95后青年科幻作家,毕业于尼日利亚大学经济学专业,现居住在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他是2020年英联邦短篇小说奖非洲区获奖者,成为该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主。他从20岁就开始在美国的知名科幻杂志,如《奇异视界》《炉边杂志》上发表科幻奇幻小说。此外他也是非洲幻想小说协会NOMMO奖的提名名单上的常客。他的作品通常关注阶级、性别、经济等主题。
今天,太阳的手指会伸进日光溪中。奇普和她的小仙女们懒洋洋地躺在粉色的蘑菇上,啜饮着漂浮在日光溪上的龙船花丛中的甘露,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暖意。过一会儿,等到下午的时候,会下毛毛雨,就像是太阳流下的温热眼泪的那种毛毛雨。我知道这些,因为镜子里的那个男孩是这么说的,他叫萨拉。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真名,但是两个月前他出现在镜子里的时候,他和我说自己就叫这个名字。他就那么直接出现在镜子里面,不请自来,似乎那里一直是他的地盘一样,然后他就开始和我说话,似乎他已经认识了我一辈子一般。
就是他告诉我奥克里耶一家的事情的。一周之前,他们家搬进了那栋屋顶缺瓦片、后院的一棵树被蝙蝠压弯了的房子。萨拉说,他们家除了儿子恩杜奎之外还有一个孩子,他们从来没有让那个孩子出过门。一开始我不相信萨拉,但之后萨拉和我说,等到附近的孩子们每周六在福克斯街39号的沙坑玩耍的时候,我可以去找恩杜奎问问他那个能看到鬼魂的妹妹。当我问起他妹妹的时候,恩杜奎僵住了。那个周六之后,他再也不和我们一起在沙坑玩了。第二天早上,他妈妈来我们家,斥责我妈妈说她和她爱管闲事的儿子不该瞎管别人的事。
别搞错了,我和萨拉不是朋友。我甚至并不觉得他一开始的时候喜欢我,但是我很确定,我不喜欢他。
萨拉阴郁沉闷,让我想起了晚餐之后妈妈强迫我吃掉的卷心菜块和胡萝卜碎。他说他是我的另一个自我。但是我不信。因为在无数个日夜的等待之后,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阴郁沉闷,我曾等待着爸爸带着灿烂的微笑、挥着大手、肩膀上挎着磨旧了的皮包走进前门,但是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人死后不会再回来了。我想要朝前看,但是萨拉不这么想。
“我不想像你一样。你的脸上满是悲伤,你的眼神好像承受着整个世界的重负。我想要快乐。”我对萨拉说。
萨拉嗤笑一声。我攥起拳头,朝着镜子重重打去。萨拉也重拳回击。镜子在墙上格格作响。
“看,你不是唯一一个会打架的人。”萨拉脸上那种自以为是的笑容更深了,“依祖纳,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重新快乐起来。再过几天就是欢愉节了,其他孩子都会盯着天空,直到蓝色月亮升起,照亮他们微笑的脸庞。我要怎么才能跟他们一样?”
萨拉哼了一声,撅起嘴来。“快乐是很愚蠢的。感受到快乐之后又回归悲伤,这更糟糕,与其这样还不如一直悲伤下去。”
“好吧。我今天已经听够了你的话了。”我把镜子翻转过去,直到萨拉的鼻子贴住了墙壁。
“我没法呼吸了。”萨拉尖叫道,“把我闷死也不会让你在欢愉节上开心起来的。”
我跑到床边,拉开床边的抽屉。抽屉底生了锈,一拉就卡住了,它咯吱作响,但是纹丝不动。我用尽力气拉了一下抽屉,抽屉开了,但在此之前抽屉的金属边缘狠狠地划伤了我左手的大拇指。我在短裤上擦了擦流出来的血。
“啊哈,你受伤了?”萨拉咂咂嘴,“我还能看到你。”
我无视萨拉的挑衅,从抽屉里翻出储蓄罐。闪亮的硬币从储蓄罐中掉在混凝土地面上,叮当作响。我数了数,把它们全部塞进口袋。我拉过来一张凳子,用它来够到衣柜的顶部,妈妈把房租放在那里。今天,我决定去买快乐,它会给我梦想中的欢笑,一直持续到欢愉节,忘记萨拉和他永无止境的忧郁。
“嘿,你要拿这些钱来干什么?”萨拉问我,这时我正把衣柜顶卷起来的纸钞展开。
轮到我笑话萨拉了。要是萨拉那张瘦脸出现在镜子上时,我妈妈正好在旁边,她会立刻把镜子打得粉碎。
母亲正在后院捣小米。汗水在她的胳膊上闪着光,杵每次砰的一声击在研钵上,她的胳膊都会泛起涟漪。我打算要做的事情让我内心有愧,我和她打招呼时,这种负罪感似乎要从喉头涌出。“妈妈,天空已然重生。”
妈妈的回应一如既往,冷漠得有如哈马丹风[1]季留在室外空地上的盐粒。那天早上爸爸出门上班但再也没有回家之后,她的嗓音中就多了这种绝望的气息。如同机械装置一般。前一秒钟,那种气息还不存在,但刹那之间,这种气息就开始显现。其实爸爸是回家了的,只是并不以他那天离开家的方式回了家。有人给妈妈打了电话,让她去停尸房辨认爸爸的尸体。钢矿发生了事故。但是妈妈知道,这次事故和之前爸爸和工友们在我家的那场会面有关系。
[1] 哈马丹风(harmattan)是发源于撒哈拉沙漠副热带高压的一种地方风系。冬季浩瀚的沙漠使哈马丹风变得冷而干燥,而到旱季末(4~5月),它又变成为强烈的干热风。
我又看向妈妈,我注意到她眼睛周围栗色的肿包要破溃了。它们周一之前就会爆开,扑哧一声,把卧室的地板弄湿,这些肿包一直都这样。但是当今天我给妈妈和自己买了快乐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在欢愉节时,我们不用愁眉苦脸地把自己锁在家里了。欢愉节还是会和往年一样,只是这次妈妈会自己一个人和其他父母们坐在一起,看着孩子们朝向天空露出欢快的脸庞,等待着蓝色月亮。噢,快乐会把妈妈的笑声带回来,在我们家斑驳的墙壁上回响。快乐会把过去的日子带回来,那时妈妈用这样的话回复我的清晨问候:“我们已经像恩扎鸟[2]一样在天空中重生。”
“这么早,你要去哪儿?”妈妈问道。她正用蓬松的拉帕[3]擦拭着满是汗水的脸庞。
[2] 恩扎鸟(Nza)是伊博语里的一种鸟,小而凶猛。在伊博族的传说里,恩扎鸟吃的很多,所以有获得财富的象征。
[3] 拉帕(lappah),非洲利比里亚、塞拉利昂等地的妇女穿戴的特制披肩。
“去沙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谎言从我的舌头上滚过,就像是刀子在砥石上霍霍磨过。
“一定要在你的玉米糊糊冷掉之前回来。我往里加了姜,你喜欢的做法。”
我走开了。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以免硬币在我的口袋里叮当作响。
我来到室外。撒勒姆库镇正迎来新的一天。卖喜鹊的人已经展开了他们的帐篷,掸净笼子上的灰尘,把鸟粪扫到地下。格沃格沃和她的赞歌乐队已经开始敲起了敦敦鼓[4],如果你付五布扎或者更多钱,他们就会为你唱起歌谣,或是歌颂你的女性先祖奋力和让她们收成不好的阿尼女神[5]搏斗摔跤的事迹;或是歌颂你的男性先祖,他们英俊得一旦露出面孔,就连太阳都要在白天害羞地躲起来。看手相的女人伊柯乐正坐在人行道旁,招揽着潜在的顾客。“来看看你手相中隐藏着的命运吧!”她一边高喊着,一边转动手腕,展示着闪闪发亮的手链。
[4] 敦敦鼓(dùndún),一种非洲传统打击乐器。
[5] 非洲伊博族的神话里,阿尼(Ani)是掌管大地的女神。
“啊哈,看看走过去的那个脑袋上冒着希望的泡泡的男孩。蠢孩子。傻孩子。你以为你能买来快乐?啐!”
伊柯乐的话语直刺进我的后背,正正扎在我脊柱中央。我装着没听到她的话,急急忙忙地离开,我瘦长的腿几乎支撑不住我的步伐。
伊柯乐咯咯的笑声引来了一些人的目光,但是在他们开始问这位手相师今天早上又在嘲笑谁之前,我就已经跑到了街道的尽头。
今天天气寒冷刺骨。我一边朝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一边朝左转弯,走过谭尤洛街上卖香薰蜡烛的小贩,停在了艾吉玛大妈的店前。那里出售盛在小玻璃瓶里,面上盖着层饴糖的快乐药剂。
我从没来过这里,但是学校里的一些孩子提过这家商店,他们讲到他们的父母在他们感觉伤心的时候会带着他们过来,也谈起过店主艾吉玛大妈,说她有几缕稀疏的棕色头发,松散地挂在花生状的脑壳上。他们还说,镇子里的人从没有见过她笑,这对于出售快乐的人来说真奇怪,她每天只是从早到晚面无表情地站在柜台后面。关于这家商店,我还听说过种种耸人听闻的传言,但眼前它看起来实在是平平无奇。过路人很容易看漏它墙上那歪歪倒倒,褪了色的招牌。
“你想要什么?”我一走进店里就听到了艾吉玛大妈的询问。她正用一块棕色的破抹布擦拭玻璃柜台上的一片污渍。
店里有一股潮湿的气味,就好像有人在店里展开了一块湿毯子,还好几天都不让太阳照进来一般。房间的尽头挤着一个放满了小瓶子的长长的架子。地板光秃秃的,上面散布着裂缝和油渍,也可能是烂泥。
“我、问、你、想、要、什、么。”艾吉玛大妈用拳头猛砸柜台,玻璃柜台和架子里面的小瓶子哗啦啦直响。
“我叫依祖纳,我来买快乐药剂。”我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完这句话。
“我没问谁让你来的。”她把棕色的破抹布扔到身后,朝我招招手,让我走近一些。“你口袋里有多少钱?”
“啊?你觉得我这儿在卖狗屎吗?这些钱只够你买四分之一毫秒的快乐。”艾吉玛大妈将一滴快乐药剂倒进一根茶匙中,塞进我嘴里。她收起硬币,放进一个陶瓷碗里面。“咽下去,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快乐药剂在碰到我的舌头之前就已经融化了。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快乐如同温泉一样沐浴着我的全身。没有什么余味,没有感觉到快乐,什么都没有。
“那只是四分之一毫秒的快乐,不是一年的。小孩。你想感觉到什么?”
“很大的快乐。你知道的,就好像电视上那些个一直在笑、笑个不停的孩子们感觉到的快乐。”
“我可以给我的妈妈也带一些吗?”泪水开始模糊我的双眼。
“不,走开。我不想整天都盯着你伤心的脸看,耽误我做生意。”
回家的路上,我所做的一切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我要怎么和妈妈说?我想要跑回商店,大声哭嚎,直到艾吉玛大妈把我的钱扔回给我。但是我已经回到了家门口。
“你一整天都去哪里了?我让杰库去叫你。他说你没在沙坑玩。”妈妈坐在火堆旁边,她的声音透过火焰的噼啪声勉强传过来。
“悲伤。”妈妈停顿了一下,“我刮掉了胸中的悲伤,它们自从……自从你父亲离开……去世……之后,一直在我的胸中积聚。现在我把悲伤烧掉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为了欢愉节做准备。”妈妈继续把黑色的东西填到火中。“明天我会付租金给房屋管理员,你来擦干净窗户,迎接快乐。”
妈妈抱住我,亲吻我的脖颈。我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愧疚,眼泪夺眶而出。妈妈温柔地摇晃着我,轻声说:“咋啦?[6]说说吧,怎么了?”我抽噎着忍住眼泪,和她讲了学校里的孩子如何说起他们的父母带着他们去艾吉玛大妈的店里买快乐的事情,讲了我如何拿走了她藏在衣柜顶上的租金想要去买快乐,因为我认为我们,也就是她和我,需要快乐来过欢愉节。
“我给你把糊糊热好了,依祖纳。去把你的早饭吃了吧。”妈妈在我停止哭泣后说道。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我不清楚房屋管理员恩维克先生在知道我们无法支付房租后会变得多么尖酸刻薄。
萨拉一直在咕哝着。我告诉过你了。他说了一晚上。他尖利的嗓音深深刺痛了我耳朵深处。即便我威胁要把他扔出窗外,他也没有停下来。我紧紧闭上眼睛,脸上的皮肤都要裂开了,因为我想让自己睡着。
恩维克先生早上过来了。这位管理员身材很魁梧。他的大脚踩在地上的砰砰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已经预告了他的到来——这是件好事。这样妈妈和我就有足够的时间闩上所有的门窗,装作不在家。他砰砰地敲了整整一小时的门,咒骂着那些不交租金、交不起租金的家伙们。妈妈用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但是我仍然能听到房屋管理员的咒骂。他曾经是爸爸的朋友,他们会在周日的晚上一起吃苏雅[7]、喝棕榈汁。那时他的嗓音还比较柔和,而现在他的怒吼却如同雷暴。
[7] 苏雅(suya),西非传统食物,类似于烤肉串。
“我会回来的,依祖纳妈妈!我知道你在的。你最好有钱给我,否则我只好让我的人把你扔到街上去了。”恩维克先生最后砰地敲了一下门,差点把门砸成两半,然后离开了。
“现在他走了,”妈妈说,“掸掸你脚上的灰,我们现在要去艾吉玛大妈的店里了。”
我们走去店子的路上,我一路都在想着艾吉玛大妈是否会向我妈妈道歉,因为她违反了镇议会的规定,在没有成人陪同的情况下把快乐药剂卖给儿童,我还想着她会不会退回那四百五十布扎。这几乎不可能,我了解我昨天在店里遇到的这个女人。妈妈会做什么,妈妈会冲向那个女人,和她打起来,直到那个女人因为被打败而把钱退给我们吗?这么多年我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也不觉得妈妈会这么做。
“你来这里想要什么?说说你要买的东西。”艾吉玛大妈在柜台后面说。她仍然在用一块破抹布擦着柜台上的一片污渍,我怀疑就是昨天的那片污渍。
“我儿子昨天用我们的房租来买快乐药剂了。四百五十布扎。”妈妈说。
“啊,那么多人都来这儿买快乐,你怎么……”艾吉玛大妈停了下来。她看到了我,眼神一亮。“啊,我想起你来了,依祖纳是吧?他说是他妈妈让他来买药剂的。你还想多买一点吗?我希望你口袋里的钱够多,能给你和你儿子买足够的快乐。欢愉节要到了,你会需要的,不然的话其他母亲就会问为什么你儿子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不,我想把钱要回来。另外你为什么在没有成年人陪伴的情况下把快乐药剂给孩子呢?”
艾吉玛大妈发出嘘声,把抹布叠起来。“如果我把我卖药剂的钱退给每个走进来的人,我要怎么弄到维持这家店子运营的钱呢?嗯?我要怎么拿出大笔的税金交给镇议会呢?”
“我们需要这笔钱来付这个月的房租,艾吉玛大妈。”妈妈抽泣着,“否则我们就要被扔到大街上了。”
“啊,要是我这家店出售道德教育的话,这话还有点用。但是,没门。”
“也许我可以从你们身上提取一点快乐。作为回报,我会把钱退给你们。”妈妈和我要离开时,艾吉玛大妈说。
“不,从你儿子身上。我已经做这买卖很久了,当我看到一个好的快乐之源的时候,我就会意识到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记得他。走进我这家商店而不需要药剂的人非常少,他就是这极少数的人之一。”
晚餐是豆子和用罗勒调味的熟芭蕉。妈妈煮饭的时候一直在唱歌,我们坐在桌前的时候,她还没有停下来。
妈妈停下了歌唱。“会有法子的,依祖纳。我们总会找到法子,不是吗?”
“艾吉玛大妈说我是个快乐之源,但是我不是个快乐的孩子。”
“因为你没有很好地去寻找。快乐不总是在我们去找寻的地方,因为快乐在你心里,在你心里最小的缝隙之中。在那里储存着你选择忽略掉的小事。”
妈妈抬起我的头,用手指抚摸着我的下巴。“你会找到的。”
我的脸上露出微笑。一开始是我左脸颊上的单酒窝深处传来一阵微微的颤动,最后我的整张脸都露出笑容,我停不下来。微笑转变为大笑,妈妈也和我一起大笑。很快我们就一起唱歌、一起大笑,几乎没有碰我们的食物。
镜子里的脸不是萨拉的。那是我,依祖纳,是我的笑脸。
由「未来事务管理局」创办于2016年,每年春节期间,邀请多位海内外科幻作家,以“春节”为主题创作科幻小说,今年是第六届。2021年科幻春晚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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