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一个奇特的架空世界,天地倒悬,人们挂在大地上,靠绳索交通和生活。某天,世界遭遇了一场瘟疫,日月星辰被冻结,季节停留在冬天,而主人公星铃被认为是“带来凛冬的女巫”,遭到追捕。瘟疫不断扩散,人们开始彼此怀疑、歧视和背叛,有趣地跟过去一年形成了某种对照。最终,星铃和伙伴做出重要的选择,找到了带回春天的方法。
刘天一,90后科幻作家。声学方向博士在读,金陵琴派末学琴人。擅于构建世界观,奇观强烈、细节精细,作品中坚实的硬科幻设定与冲突激烈的情节共存,展示全新的道德与人性。代表作品《废海之息》《渡海之萤》。
那时,星铃坐在汐谷镇的吊屋中,望着镇子对面山崖下吊着的花田。南方,明月正往地平线之上升入,长夜即将结束。
星铃举起占星学派送来的日历。根据日历,明日就是日曜之日,春天要来了。
山风徐缓,星铃倾听自己腰上挂着的小铃铛的清响。清响的音调正越来越高,清澈纯净,如冰玉击鸣。
大家都喜欢汐谷的春天,热闹,温煦,百花盛放。但星铃更喜欢汐谷的冬天,冷寂,清闲,不用被父母拉去花田中干活。太古时代的鲜花是汐谷镇唯一的特产,汐谷依靠鲜花和地渊之井的其他七镇交换历法、遗迹、奥术设备和纸笔服饰。星铃讨厌春日的农忙,讨厌跑到山谷谷顶去调整那些吊在水晶下的遮光罩——适当的遮光能控制水晶反射到花田的阳光强度。
水晶附近热而耀眼,炫目的阳光常常弄得星铃晕眩不已。尤其是日曜——这一天是春的第一天,也是新年的第一天,阳光异常强烈,能灼得皮肤红紫若受炙烤。
铃声清越,月亮上升的速度渐慢。最终,明月挂在南方的地平线之下,不再移动。
最初,汐谷镇诸人只以为这是占星学派的日历弄错了——这是常有的事。占星学派对日月运行的预测只有八成的准确度,日历需要常常更新,才堪使用。
苍月不再移动,遥星不再移动,旭日也不再从大地之上落出。春天不再到来,时令永远固定在了这个凛冬的永夜。
但商人和信使还是不断来到汐谷。从他们口中,汐谷众人才知道,只有汐谷的日月运行冻结住了。在其他地区,天体的运行依旧正常,占星学派的日历依旧卖的很好。
探险家、奥术学者和占星术士们来到汐谷,调查一翻,无所收获。陷入凛冬的汐谷气温越来越低,百花枯死,大地下的流泉也冰封冻结,化为往下延伸到天空极深处的冰柱。
离开汐谷后,星铃的铃铛声不再清越,它再次低沉而浑浊下去。
她的父母在保护花苗时牺牲了——冻结的冰柱断裂,砸坏花田的吊索,花田坠入天空,娇嫩的花苗被狂风吹卷,逐风雪而沉浮。
来到鹿城时,星铃和好友辛石同行。进城后她才知道,日月的冻结正在大地下扩散,其他一些地区的日月也冻结在日曜前一天的凛冬之中。而且,各个地区天空下的情况已不再同步。同一个时刻,在鹿城是明月沉在天底的夜晚,在黄昏镇却是太阳沉在天底的正午。占星学派为此焦头烂额——他们只能预测他们所在的红葵镇的日月运行情况了。
流言四起。走在鹿城的淘金街上,星铃总能听见那些传闻——汐谷诞生了一名凛冬的巫女,她所走到的地方,天空扭曲,日月冻结,时光永远停在冬天,生灵皆化为冰雪。
星铃并不在乎这些谣言。但很快,针对汐谷难民的敌对行动越来越多。难民会在街上被人辱骂为凛冬恶魔。甚至有的探险家公会将难民们粗暴地集中在一栋吊屋中住宿,枉顾吊索的承重力——吊索断裂,屋子跌落空中,难民皆死。
辛石比星铃小了两岁,星铃照顾着辛石,带着她在淘金上苟活着。煮饭扫地,清洗遗迹,她们什么都做。
时日苦艰。几个月后,远方百鸟镇的日月也冻结陷入凛冬,鹿城又涌入一批难民。百鸟镇难民们讲述着他们如何接纳了汐谷的难民,然而难民之中如何混入了凛冬巫女,使得百鸟镇的永远冻结在了春天之前。
对汐谷难民和凛冬巫女的攻击愈演愈烈。星铃和辛石被赶出淘金街,露宿在鹿城那些房屋的吊索之间。睡觉时稍有不慎,她们就会滚下屋顶,坠落天空。
物价飞涨。星铃从黑市买下一套废弃的独行吊索,前往城外的荒野采花。时临鹿城春日,大地之下海生花烂漫吐芳。这些海生花簇生在暗红盐矿之下,层瓣淡红。鹿城中蔓延着对陷入凛冬的担忧,鲜花价格随之高涨——人们担心鹿城没有下个春天了。
星铃曾亲眼看着其他采花人吊索脱钩,掉落天空。但为了养活自己和辛石,她只能冒死采花。她使用从母亲那学会的鲜花干燥技术,将鲜花做成可以长久保存而不凋零的永生之花,这样能卖更多的钱。
辛石却总是惶恐不安。星铃决定给辛石做一支永生花,希望海生花热烈的春日之红能让辛石安定下来。
“别怕。”海生花即将干燥完成的那日黄昏,星铃抱着辛石,“我会保护你的。”
夜晚过得极快。月亮从南方大地上落出,向东横行,四小时后升入东方。太阳落出,新的一日开始了。
早上,睡眼朦胧的星铃被一阵粗暴的推搡弄醒。辛石带着一群士兵站在她面前。
“就是她。”辛石指着星铃,“她能用冬天的力量干燥鲜花,她就是凛冬巫女。”
士兵扑向星铃,踏过那束刚完成干燥的海生花。花瓣零落,泥浊随之侵破春日的淡红。
离开汐谷时,星铃背着发烧的辛石在云谷栈道上走了几公里。星铃的铃铛在风中轻响着,声音低沉。那时,她以为,自己和辛石是最好的挚友。
星铃挣扎着对抗士兵,被推搡掉落下去。慌乱之间,她抓住一段废弃的吊索,活下一命。
星铃隐藏着汐谷难民的身份,卑贱苟活下来。她发现自己并不害怕天空,甚至很享受吊在大地下直面天空的危险感——天空再怎么遥远无情,也好过被朋友背叛。
白天,她活跃在鹿城之底,维修送信绳。这些送信绳悬垂在吊屋街区底部,连接着各个街区。信使们会将信件包裹挂上滑轮,再张开一面小帆,风吹着包裹滑向另一个街区。偶尔,滑轮会卡住,修理工就需要沿着绳子滑向包裹,将其解救出来。
夜晚,星铃出没于遗迹黑市,捡遗迹,偷遗迹,抢遗迹。为了活命,她不择手段。她被人毒打,也殴打别人。她成了盗贼,把玩尖刀,在吊屋之下行动,偷盗那些欺压难民的商贾老爷们的财物。
自从辛石背叛之后,星铃的心就永远停在了汐谷的凛冬之中。她的孤独如凝固在夜空下不再移动的月亮,她不相信任何人。辛石却在鹿城混得很好,星铃听说她凭借着抓捕凛冬巫女的出色表现,已经成了鹿城的治安官。
星铃痛恨辛石,却能理解她。只要举报星铃是凛冬巫女,辛石就能避免自己被人当成凛冬巫女,还能邀功混入鹿城的中上层。辛石没能抵挡这份诱惑。
日月冻结的现象依然在扩散。盛夏,又一轮捕猎凛冬巫女的运动席卷鹿城。星铃厌恶了这座城市,她离开鹿城,移居到了占星学派所在的红葵镇。
据术士们所传授的历史,太古,人类还生活在大地上,日月的运行也是稳定的二十四标准小时一圈正圆。后来,灾厄降临,天空和大地倒转,天空在下,大地在上,人们被迫吊在大地下生活,稍而不慎即是坠亡。日月的运行也扭曲无规,难以琢磨。
来到红葵镇后,星铃报名成为了一名占星学徒。她对研究天体运动没有兴趣,她只想开始一种平静的新生活——平静如汐谷的冬的生活。
红葵镇的正中心竖立着一根向下直刺天空的巨大石柱“占星之柱”。千年前,最古老的占星术士们聚集于此,以柱与大地为日晷,观测日月巡行。千百年来,占星术士们在占星柱上修建了观天台,执着于解释天体异动的原因。他们认为下方的天球上运动着大量的透镜,而日月运行轨迹的扭曲,全都是这些透镜相互折射引起的。
星铃听不懂课堂上术士们讲解的东西。术士们嫌弃她蠢笨,她也嫌弃术士们迂腐。术士们一直在争吵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日月的冻结。围绕着透镜理论,他们又发明了三十八种新理论去解释日月冻结的问题。
她居住在观天台最下面的学徒屋舍中。夜深,她独坐望远镜下。月光上照,莹亮了赤道架上刻着的古代术士的诗句“此笑温煦,可融春冰”。她看不懂诗,但她看得懂那些锈绿的刻蚀文字之后的平静。
新年的日曜日之前的那个夜晚,她坐在望远镜下,望着正在升入地面的明月。
星铃侧过头,她身边坐着一位少女。少女身穿着华丽紫袍,胸口挂着透镜挂饰,这是占星术士的服饰。
“马上就要落太阳了,你不去参加日曜的活动?”紫衣少女莞尔一笑。
“信号缺失。我是世界的孩子,是棺中的群星。”少女说,“记得倾听你的铃铛,它是时空的弦针,传递着世界的扭曲。”
清风吹过,她腰间铃铛的声响忽然清亮了起来。夜空下明月的运行越来越慢,最终凝固在大地之下,不再移动。
在红葵镇日月停止,陷入凛冬之后,星铃迁居到了秘术之座。她潜入黄昏镇的街区深处,继续做起流浪夜色之下的盗贼。
情况迅速恶化。地渊之井八镇之中已有四地被冻结于凛冬。食物价格飞涨,大地之下的动物也疯癫起来,群鸟从山洞飞,扑击人类。难民流窜,但因凛冬巫女的传说,日月尚在正常运行的城镇开始拒收难民。最终,难民涌入鹿城和秘术之座两地。在鹿城,难民被严格隔离、检查;而秘术之座的奥术学者们只相信古代奥术,没人相信所谓的凛冬巫女的谣传。于是,秘术之座也接纳了大量难民。
占星学派从红葵镇搬来了秘术之座。在学术研究上,占星术士和奥术学者们素来都觉得对方是异端,但在真正的危机前,他们还是放下隔阂,抱团取暖。只不过在黄昏镇的公告板上,星铃常常看见术士和学者们挂出长篇大论,指责对方的的透镜理论或奥术理论没用,不能解释天体运动的凝固。
秘术之座中塞入了三倍于平常的人口,肿胀不堪。好在除了古老的黄昏镇之外,秘术之座还有一座巨大的浮空城“神秘城”,可容纳不少人口。神秘城是几百年前黄昏镇的探险家们从地上挖出来的巨大太古遗迹,在坠入天空之后自行漂浮起来,悬在黄昏镇下方。奥术学者们发现神秘城能从阳光中吸收能量悬浮,甚至能给其他的太古奥术遗迹充能。
在黄昏镇流浪一个月后,星铃遇见一间古老大宅。宅子深三层,倒吊在古老吊街一旁。星铃以为这又是作恶多端的商人老爷的豪宅,便从宅子三层通风窗爬了进去,想偷些食物钱财,散给难民。
然而,宅子中只住着一位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女。宅中并无钱财,只堆满了各种遗迹,以及写满了她看不懂的符号公式的纸张。
少女是一名年轻的奥术学者。连续三天,星铃“光顾”了宅子,躲在房梁上,偷了些食物。少女一直没有发现星铃的存在,只是天天算着东西,时常挠头。
“我说了,我不接受任何求亲!”少女愤怒地一甩鹅毛笔,回过头,“哎?”
星铃本想撒腿就跑,但看着少女清澈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一位行走在黑夜上的正义人。”
“哦,正义人小姐,请你回到夜色中去吧。”少女转身继续伏案工作。
“只要不偷遗迹和我的手稿就行。”少女说,“我要推公式,你不要烦我。”
星铃忍不住想笑,但看见少女在认真推算东西,又笑不出来。她爬上房梁,啃着面包看少女工作。少女似乎忘了家里还有一位“正义人”,伏案工作到了深夜,往床上一躺,鼾声震天。
第二天,星铃又出现在伏案工作的少女身后。“喂,喂?”她试着向少女打招呼。
“面包在桌子上。”少女说,“正义人小姐,你自己拿就好。”
从前来求亲的男士的口中,星铃知道了少女的名字:藏山。除了奥术研究,藏山对一切都不关心,她的生活就是起床、研究、睡觉,如果离开书桌,她也只会干三件事:上厕所、找面包、应付求亲的男人。藏山常常直接把求亲男人轰出门,她不愿意在搭理这些男人身上浪费一秒钟。
而对于星铃这位“正义人”,藏山反而并不在乎,大概是因为星铃并没有干扰她搞研究的缘故。
从藏山和求亲的男人们的对话中,星铃隐约拼凑出了藏山的故事:藏山的母亲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大学者,宅子和宅子中的遗迹都是母亲的遗产。于是,贪图遗产的男人们络绎不绝,踩破了这位一心只想研究奥术的女孩的门槛。终于有一天,星铃也不忍看着傻姑娘藏山被那些求亲的男士骚扰,在敲门声响起时,星铃跳下房梁,说:“烦死了,我去帮你应付他们。”
将男人轰走后,星铃回到藏山卧房。藏山将酸胀的手腕泡在热水中,看着星铃。“谢谢。我叫藏山。”
“咦?你是从已经凛冬地区来的?”藏山问,“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接下来几日,藏山总是在问星铃关于日月冻结的问题——藏山所做的研究正是为何日月停止运行,如何让日月再次运行。藏山给星铃搭了一张小床,星铃便在藏山的大宅子中住了下来。
原本无所事事的星铃忽然发现她多了一件事要干:她要帮藏山应付奇奇怪怪的求亲男士。那些男人一看就不靠谱,要么贪财,要么好色,一个个打着学术交流的名义上门献花,却连奥术能流的本地微分和迁移微分有什么差别都不知道。
星铃把他们全都轰了出去,她不忍心藏山被这些人骚扰。
藏山的研究久未突破,以至于她一直挠头,脱发问题日益严重。白天,藏山头上都戴着一顶小帽子。后来,星铃才发现,藏山的帽子下长着一对小小的兽耳,像是狐狸耳朵。
“别碰!”藏山飞快戴上帽子,“我对耳朵上的毛过敏。”
“往自己头顶接种了神秘瘤之后出现的错误罢了。”藏山说。
星铃爱上了在黄昏镇的生活。天空下永远积着薄云,神秘城投上来的阴影也遮蔽阳光,使镇子中昏暗阴沉,长夏亦如秋冬。微凉的天气让她想起汐谷的冬。大部分时候,她要么在藏山身边看着她算东西,要么在镇上漫步。偶尔,星铃也会在藏山家中闲逛,摆弄宅子中的那些太古遗迹:巨大的肉团“神秘瘤”、可以炼成万物的世界盐、可供人水下呼吸的奥术气瓶,还有能给植物提供光照的奥术育种灯。
星铃能理解藏山为什么这么想研究日月冻结,想让日月继续运行。但对星铃来说,世界停在冬天也不错。她习惯了孤僻生活,她谁都不相信,对春天也无希冀。
每天,藏山总是在抱怨她的研究成果发表不出去。“学会不接受我的论文,”她说,“因为我不是任何一位大学者的学徒。怀斯特都能发表论文了,只因为他给银天学者送了很多赞助金。可他那些愚蠢的东西有什么用?喝下豆苗汤有助于恢复日月运行?他在想什么?豆苗汤?胡说八道也不能这么明显啊!”
虽然论文没能发表,但藏山业余设计的奥术设备倒是很快被技师们做了出来,付诸实践。她设计了奥术保暖设备,让探险队能在凛冬地区调查,从红葵镇救出被冰封的物资和占星学派典籍。她设计了大型奥术育种箱,能提高农业产量,养活更多的人。
藏山在努力让更多的人能从寒冬之中活下去,熬到春天到来。
三个月零三天之后,星铃被藏山拉出屋子。这天是秘术之座的“神秘节”,一众奥术学者们聚于黄昏镇的广场,将自己过去一年的得意研究成果抄在纸上,叠成纸飞机,往天下掷去。
“你也写点啥?”藏山微笑着将写满公式的纸叠成飞机——一种太古飞行遗迹——的样子。
星铃挠着头发。她看着藏山的笑容,最后写下“此笑温煦,可融春冰”,这是占星学派望远镜上的诗,也是她所记住的生活中的唯一浪漫与美好。
她学着藏山的样子叠好纸飞机,投入风中。上百只纸飞机盘旋在黄昏镇下,朝着神秘城飘去。星铃的铃铛摇响风中,铃声忽然清澈高亢了起来。
“特级遗迹,蚀星之银。”藏山说,“你这铃铛可以把我整个宅子都买下来。”
“蚀星之银非常少见。目前发现它唯一的用途是……”藏山将铃铛还给星铃,“如果将蚀星之银丢入天空,那么,天空下就会少一颗星星。”
“好几年前有一支探险队来到汐谷,探索珊瑚荒漠上的潮汐之塔。然后,塔爆炸了,他们撤退了,留下了这块铁锭……我妈做成铃铛,挂在我身上。”
“潮汐之塔,”藏山若有所思,“那是太古的海洋研究所。市面上的奥术气瓶都是从塔里挖出来的。可是,你这铃铛和日月运行有什么关系?”
“铃铛的声音一旦变高,”星铃说,“日月就会停止运动。我已经经历了两次,一次在汐谷,一次在红葵镇。”
藏山立刻研究起蚀星铃铛的音调升高和天上日月运动的关联。黄昏镇日月运行的速度慢了下来,凛冬将至的谣言四起,城中物价高涨。占星学派和奥术学会开始考虑一起迁移到鹿城。鹿城的代表团来到了黄昏镇,团长是辛石——辛石要求秘术之座清洗掉人群中所有的凛冬巫女才能迁往鹿城。
最初,秘术之座对此毫不在意。对学者而言,巫女全是莫须有的谣言,没人相信人的力量可以影响日月。然而,辛石对于清除凛冬巫女的事情无比执着。大学者们的态度也动摇起来,毕竟,学术坚持没有性命重要;迁不去鹿城,大家都会死。
先是有人发出论文,论证凛冬巫女和日月凝固有关,又有人论证了凛冬巫女的生理特征。流言四起,人人自危。“他们疯了。”藏山说,“为了活命迁去鹿城,他们一定要抓几个巫女出来。”
“你快跑吧。”藏山说,“前段时间学术交流时,很多人知道我家里来了个巫女。你要是不离开,会被那些疯子抓走。”
终于,蚀星之铃的声音高亢到了极点。那夜,月亮永远凝固在南方的地平线下,凝固在日曜的前一天。
几小时后,宅子的门敲响了。门外站着鹿城代表辛石,还有藏山的追求者怀斯特。“藏山!”怀斯特一脚揣在门上,“把巫女交出来!否则学会会收缴你的所有研究资料!”
星铃飞快逃到楼下。藏山的宅子中凌乱而从未收拾过,星铃无处可藏,只能抱起奥术气瓶,拔刀划开神秘瘤,钻入这团太古大肉团中。挤入肉团内部后,神秘瘤很快愈合,将她包裹。她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叼着气瓶的呼吸嘴呼吸。
藏山会出卖她吗?恐惧缠上星铃的内心。藏山太珍惜她的研究了,为了保全研究,她可能会出卖星铃。就像当年为了保全性命,辛石会诬陷星铃是凛冬巫女一样。
肉囊外喧闹着,人群进进出出,藏山哭喊着,哭声怨怒哀切。终于,喧闹停止,星铃划开肉囊,从黏糊糊的神秘瘤内爬出。
藏山坐在地板上,目光呆滞,泪痕双垂。宅子中所有的遗迹和研究笔记都被劫掠一空,废纸零落,墨水瓶摔裂在地,墨水漫过木纹,染过藏山的白裙。
藏山浑身颤抖:“他们……他们要我交出你,不然就要抢走我所有……可是——”
她“哇”地哭了起来,兽耳轻颤。“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自从被辛石背叛、诬陷之后,她孤寂如冬,不相信任何人。方才,她甚至认为藏山会为了保护研究成果而将她交给辛石。毕竟,奥术研究就是藏山生命的全部,这一屋子的成果,比藏山的命还重要。
星铃无比后悔。如果她挺身而出直面辛石,就不会牵连藏山了。她轻轻抱住缩在地上发抖的藏山,说:“对不起。”
星铃下定决心: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一定相信藏山。她愿意为藏山付出一切。
“找学术委员会,他们这样抢走我的东西是违法的!”藏山说。
星铃轻轻拉住藏山的手。“没用的……他们肯定默许了。他们需要一位替罪的巫女,毕竟,这么多人的命,这么多人要迁移到鹿城去……”
“我不信!”藏山冲出门。两小时后,她灰头灰脑回来了,眼睛哭得更红肿了。
“该死的大学者,说我在研究什么违禁邪术学!”藏山咬牙切齿,“他们只想让我说出你的下落!”
星铃帮藏山擦掉眼泪,小心捏出会藏山脖子上沾着的会诱发过敏的兽耳毛。“你先休息吧。”
几日后,辛石又带人来突击搜查。这次,星铃躲无可躲,只能和藏山一起逃出宅子,流浪黄昏镇的街头。
“要不我们还是分开吧。”星铃轻轻摇着铃,“只要交出我,你就能找回你的研究了。”
“不,你又没错,错的是他们!凭什么要给你扣上莫须有的巫女的罪名?”藏山说。
星铃叹着气,轻轻搂住藏山肩膀。藏山实在是太过于单纯,单纯到傻乎乎地有点可爱。在藏山心中,社会似乎井然有序,规则分明,一切都按规则办事。藏山一直生活在她的小宅子中,未曾流浪街头,未曾被人毒打。没人背叛她,没人诬陷她,更没人告诉他,所谓“规则”只是敷在大人物脸上的遮羞布而已。
星铃带着藏山流浪。很快,藏山就虚弱地发起烧来。她吃不惯脏兮兮的面包,喝不了没有奥术加热煮沸的水。星铃只能想办法照顾她,给她找来干净的水和食物,带着她在难民营中寻找风小的露宿地。
每日,星铃除了偷盗为生,也会去荒野上采些尚未枯死的鲜花来卖。她留下一支最艳盛的海生花,干燥保存,而后作为礼物,插在藏山兽耳之间。
藏山没有放弃她的研究。她时常跑到镇子的公告栏前,细读上面贴出的新论文海报。“这些本来都是我的成果。但他抢走了我的学术资料,窃走了这些……”那天,藏山仰头看着公告栏,身子发抖。
星铃看见那些海报的署名全是“怀斯特”。一旁,一篇新报道上写着《凛冬现象研究的学术新星——怀斯特的抱负和坚持》。夜风吹过,报道上烫金的字符微微颤动。
很快,秘术之座的学术委员会大肆诬陷藏山在进行邪术研究,咬定是她实施邪术实验冻结了日月,并通缉藏山。公告栏上并列贴着藏山的通缉令和任命为怀斯特为大学者的任命状,一黑一白,宛若冬春之别。
星铃转述了通缉令。藏山只平静“嗯”了一声,便继续低头琢磨稿纸。
通缉令贴出后,秘术之座组建了猎巫队,捉拿藏山和其他被诬为凛冬巫女的难民——抓到一位立刻绞死一位。星铃和藏山逃亡到黄昏镇边缘的废弃街区。生活艰难,她们考虑着逃出黄昏镇,但出镇的栈道上全设了检查卡口。
星铃费劲心力,找到一位带路人,能将她们偷渡出去。“八十小时后,走一条送货的送信绳。”她说。
藏山缓缓叹气,望着上方的废弃吊屋,月光在废墟间投下层层幽影。“我的研究卡住了……我是个废物,我想不通为什么日月会冻结,想不出来怎么让春天回来。”
“……我甚至希望如果真的有‘棺中的群星’就好了。”
“那是传说中占星学派所拥有的特级遗迹。‘棺中的群星’之内蕴藏着万物的真理,只要向群星提问,一切疑问都会得到解答。”
“大概这只是一个传说。不然为什么占星学派不向棺中的群星询问日月为什么冻结?”藏山叹了口气。
但是,在星铃和藏山准备偷渡时,棺中的群星失窃的消息传遍了秘术之座。
一开始,她们听到的消息是神秘城地震了;接着,流言飞传:“占星学派的特级遗迹搬上神秘城后充能失败,险些耗尽神秘城所有奥术能量”;接着传出了棺中的群星被盗的消息,秘术之座的士兵们正四处搜查。
“神秘城都充不满能的奥术遗迹……”藏山嘟囔着,“难道真的存在棺中的群星?”
在带路人的指引下,她们爬过狭窄的货运管道,钻进货场,爬入货箱。货箱将被装上送信绳,沿绳送出镇外,这样就能绕开检查卡口。
很快,货箱被搬出屋外。她们头顶响起挂钩闭合的“咔哒声”,箱外风声大盛,货箱摇动着沿绳往下滑动。
外面忽然响起喧哗打闹的声音:“抓住她!”“抓住小偷!”“棺中的群星不能丢!”
“别管!”星铃按住藏山,也稍稍探出头。后方的运货平台上,一位紫衣少女站在平台边缘。货运站中十几名士兵正向她跑来,少女已无退路,却面色平静,不见忧虑。
“她身上有棺中的群星?”藏山站起身,货箱晃动起来。
星铃迟疑着。那位紫衣少女身上可能有“棺中的群星”——藏山解开日月冻结之谜的希望。
货箱缓缓加速,距离平台已超过五米,藏山也距离她的希望越来越远。
星铃站起身,一拉货箱上方吊钩之上滑轮旁的制动闸,卡住货箱不再沿绳下滑。接着,她攀着吊钩爬上送信绳,吊在绳下。
送信绳一荡一荡,星铃吊在绳下,两手交替着抓稳绳子往前移去。在摇晃的绳下前进极为费力,而她若不慎松手,就会跌入天空。
夜空昏暝,寒风凛啸,月亮低挂在她正前方。她吊在绳索下,明月吊在大地下,人月相对,唯隔群峦。
半分钟后,星铃抓着绳子移到了平台前,紫衣少女正被士兵们围住。星铃估计着一下少女的体重,她应该能把少女背着带回货舱。
紫衣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星铃。少女紫衣华丽,胸前挂着透镜挂饰——她似乎是位占星术士。
星铃一懵,旋即想了起来,在红葵镇陷入凛冬的那个夜晚,她坐在观天台底部的望远镜旁,这位神秘的紫衣少女就曾出现在她身边。
星铃跳上平台,背起紫衣少女,“抓紧我,我要爬过去,腾不出手固定你。”
星铃抓上送信绳,双手交替着往货箱移动。士兵们朝她冲来,却没人敢吊在送信绳上追来。
星铃的双手酸胀无比,紫衣少女虽然身轻,但星铃也从未背负过这么重的事物吊在绳下移动。但一想到藏山,她咬牙坚持住了。
几米的距离宛若天堑。移动到货箱上方时,星铃已近虚脱。藏山接引她们钻入货箱,星铃松开制动闸,货箱继续向下滑去。
“咦,你是占星术士?”藏山看见了紫衣少女胸口的透镜挂饰,“不……棺中的群星在你身上?”
“信号缺失。”紫衣少女摇摇头,“我就是你们说的‘棺中的群星’。或者正式点,我是世界解释器#3。”
“什么?”藏山一愣,“你是说,你自己就是一件遗迹?”
“从保护世界稳定来说,维持现状更好。”少女说,“海洋研究所的引力波探测器掉线后,大地之上的引力波维控阵列就失去一处重要节点,无法组网协同工作,控制时空扭曲。那么,时空扭曲必然会快速蔓延。如果想将探测器阵列重新组网,大概又会损耗一半的探测器,世界的寿命就更短了。”
少女眨眨眼。“简而言之,世界的扭曲造成了远处日月的光线射来之后的扭曲与冻结。而埋在大地上的遗迹阵列能延缓这种扭曲。不幸的是,你们在探索海洋研究所的时候炸掉了一处遗迹,使得整个阵列相互之间的连接断了,世界的扭曲由此加速。”
“信号缺失。”少女摇头,“我可以把引力波探测器的网络重新组起来,但这会消耗恒星级的能量,世界的寿命会缩短到只剩几百个标准年。”
“我只负责解释世界。人类的存亡,”少女一顿,“与我无关。”
货舱滑向送信绳的尽头,一处黄昏镇外栈道旁的货运平台。星铃拉动制动闸,让货箱停下,三人一齐登上平台。
“信号未定义。引力波探测器能连接、重组,但你们人类不行。你们甚至会为了私欲将身边的人诬陷成并不存在的巫女,你们相互隔绝,相互争斗。为了你们缩短世界的寿命,真的值得吗?”
“但我们也有藏山这样的人。”星铃忽然说,“她是我们的光与希望,她值得一个春天。”
少女沉默了小会,看着星铃:“信号存在。罢了,把你的铃铛给我吧。”
少女接过铃铛:“时空的弦针,就算在五千年前,这也是要靠近脉冲星才能锻造出来的,对时空的扭曲异常敏感的极罕见金属。现在,它居然只是一只铃铛。”
少女捧起蚀星之铃。铃铛忽而扭曲,化为细长的纯白之针,绽出纯净的光。“将这枚针扔到黄昏镇正下方的天空,黄昏镇地面上的阵列就会引导重组网工作。”
“往下扔?”藏山接过白针,“往下扔它怎么能接触到大地之内的遗迹?”
“天空之下就是大地之上。”少女沿着吊在大地下的栈道往前走去,“这一千年来难得充满了电,我要在世界上多走走。春天要来了,新年快乐哦。”
偷渡过来的送信绳则是从高往低滑的单向绳,无法返回。栈道上有卡口,她们如果闯卡口,只会被当成凛冬巫女关押起来。
“我们一起冲。你身体比我强壮,带着白针闯进去。我来拖延她们。”
“春天在我们手上。”藏山捧着白针,“世界在我们手上。”
“藏山……”星铃伸手摸了摸藏山的兽耳。兽耳与发丝之间,那朵她送给藏山的海生花正灼灼绽着浅粉风华。
这次,藏山没有抗拒,甚至还一抖耳尖,挠了挠星铃掌心。
“接下来的春天,就由你来替我看了。”藏山柔和一笑。
星铃握紧白针,一路向下,跑向黄昏镇的最低点——一栋废弃的太古高楼的底部。
星铃小心行走着。昔日的大楼中,楼梯、房门、地板和天花板全都上下颠倒,废墟之内杂草丛生。
藏山端坐在囚车中,手中握着她身上最后的稿纸。愤怒的人群聚集在广场周围:“绞死邪术巫女!还我春天!”
星铃攀着绳索滑到废楼之底。这里的下方不会被神秘城或其他黄昏镇的建筑遮挡,投掷白针绝对能落入天空。
藏山缓缓将稿纸叠成一架纸飞机。广场旁的高台上,最年轻的大学者怀斯特大声宣读:“……私自研究邪术,停止日月运行,罪不可赦!秘术之座令:绞死邪术学者藏山,立刻执行!”
藏山被人推出囚车。前方,绞架上的绞索在夜风下缓缓摇摆。
夜空之下,星辰忽然被渊暗蚀去,隐没不现。蚀灭群星的无形波澜从白针消失之点向外扩散,扫过天球,冲入地平线之上。
突然,月亮轻轻一跳,向上升起。接着,一线皎白的霞光漫过山野,朝阳落出大地,阳光温煦,沐浴天地万物。
一架孤独的纸飞机从广场上飘落,旋飞春日的第一缕光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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