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史诗!”机核CEO在线抽牌的第一个高潮。即便抽出来的不是牧师卡,兴奋和尖叫也足以让麦克风过载。就因为卡上赫然印着“史诗”两个字,便像是得到了保证似的。当然,现代社会,任何能提供这种保证的东西都会被用作营销。而营销多了,事物本身就会贬值,也就是通货膨胀。正像是今天货币的通货膨胀让我们很难想象当年一块五就能吃碗兰州拉面(而且要吃·大·碗·的!因为我是个大腕儿……)一样,今天氪金就能抽出“金色史诗!”的我们也很难想象真正的史诗当年强度有多大。
本文中的防剧透内容建议一周目之后返回来点开看。是一些营养一般结构勉强但需要简单介绍的背景类内容。
首先还是要定义一下什么是史诗的。狭义上讲它是以诗歌为形式讲述历史传说的文学形式,广义上是背景宏大,人物众多复杂且具有很高文学价值的各类作品。我们比较熟悉的史诗包括在学校要求背诵节选直到扁桃体发炎(并没有)的《格萨尔王传》,型月厨都知道的《吉尔伽美什》,受西方文化污染过的人都知道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科幻迷们从《光明王》里知道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
“史诗”的中文名称中“诗”的部分让我们经常把一个大类从中剔除,那便是“萨迦”。和通常追求合辙押韵,音律美感的说唱史诗相比,萨迦更接近散文体。进一步地,萨迦的内容相对比较少怪力乱神的内容,讲的大多数是家族史而非民族史。但它的成长轨迹和社会实现和史诗殊途同归,我在这里把它们算作广义史诗来讨论。
除此之外,广义概念上还有我们通常不会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一些现代作品,比如“中土”系列。
然而如果我们认为史诗就是残破羊皮纸上考古工作者尝试破译的密码,那就大错特错,以至于侮辱史诗的美了。我们今天觉得它是文学瑰宝,甚至定义里都要提文学形式。但在古早时期,史诗肩负着自己的社会功能。而史诗的形成,最主要的动力之一恰恰是文字的缺席。
一个社群想要保持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法律的一致性,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口头流传。看看涉及原始社会的作品,非常常见的一个场景便是整个部落围坐在篝火边上,一位长者开始讲故事,都是关于“祖先”和“神灵”的。也许有一天,部落里的一个人物开创了一番新的事业,或者掌握了一种新的技术,他也能成为诗的一部分。人人都觉得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
这其中就有两个元素,“长者”和“故事”。这其中,长者所带代表的是原始社会中的权威,而他们口中的故事便是权威要向社会表达的内容。关于祖先和祖先生活的部分便是原始社会的律法。他阐述了在这个社会中,哪些行为是高尚的,哪些行为是不齿的。
在《江格尔》传中讲萨纳拉归顺时,可汗和他的勇士们宴会正在高潮。他让阿拉谭策吉去锡基尔山问问萨纳拉是想和睦相处还是倒戈相向,不和睦相处直接就地放倒。阿拉谭策吉是江格尔的右贤王,金宝刀、大红马三倍速出发,就是冲着Waaagh!!!去的。这部史诗中经常有江格尔和勇士们饮酒吃肉,喝到兴头就上马去找不对付的邻居酣战一番,就跟哥儿几个酒足饭饱一起去KTV或者洗个澡差不多。
而在礼仪伦理方面,洪古尔迎亲的过程中来到一户人家,当家的不愿意他逗留歇脚要赶他走。洪古尔则一顿数落,大骂主人没有教养。虽然他是故意找茬要干架,但这其中体现了蒙古社会中对路过旅行者应有的态度和礼仪。此外,也有姗丹因为年轻的时候看见儿马和母马交欢,导致自己手里的神药失灵的故事。这个就基本是在道德行为的边界上画上红线了。
而关于神灵的部分,则更多体现了当时的科学知识和自然常识。
对于神灵代表科学技术这件事,我们现在总觉得神灵和科学是不同的东西,看见跳大神的巫婆都觉得是演戏,有病都知道要早就医。但原始社会的人并不这么想。对于他们来说,无法解释的日常都算作是神灵的作为,而人本身能参与其中并获得收益时,不论本质上是科学的还是其他什么,对于他们来讲都会被放在神灵作为的大框架下来解释。
四十二的《海豹十日谈》系列推荐过一个芬兰生存Rougelike 游戏叫《UnReal World》,非常有灵性地还原了芬兰冰天雪地之下的生存之道。其中有些和神灵沟通的魔法和仪式,需要玩家执行一系列游戏中平时就可以使用的动作。比如猎熊之后需要用推这个动作把熊的头骨挂在一棵大松树上,保证熊的灵魂可以流转。这个还算得上是我们印象中的仪式。但另一个魔法,如何让狐狸更容易落到陷阱里的法术,需要做的就是用“推”这个功能把一块肉放在陷阱上……
你是在逗我么?你可能这么想。且慢,人家是很认真的。解读之后史诗中不少法术和仪式都是 “阴天要下雨(嘞噢),下雨要打伞(嘞噢)” 这种“这我也知道”的事儿。我们倒是可以从里面需要念咒语的魔法来看看怎么回事。为了提高点火的成功率,玩家可以默念:
Iski tultä Ilmärinen
välähytti Väinämöinen
kirjävällä käärmehellä
kolemllä kokon sulällä
päällä kuuden kirjokännen
päällä täivähän yheksän
päällä pystyn pilevenreunän
rähin räutäsen nenässä
试着念一下,感觉有点像咒语了是不?讲的是伊尔玛利宁和维纳莫宁(看看念到第几次不拌嘴)如何造火的。这段咒语取自《芬兰民间古诗歌》,但其中的伊尔玛利宁和维纳莫宁出场的最有名作品是芬兰史诗《卡勒瓦拉》。《芬兰民间古诗歌》和《卡勒瓦拉》中有很多斗法的桥段,比如同为吟游诗人的尤卡海宁嫉妒维纳莫宁的名声前去斗法,自诩为不凡的智慧被维纳莫宁耻笑为妇孺常识。结果被老歌手唱出来的上古诗歌的故事击中,双脚化为磐石,不得不交出自己的妹妹。
除了斗法,《卡勒瓦拉》里的第一章讲了卡勒瓦拉世界的形成。维纳莫宁种了各种作物,但偏偏是最想要的大麦总是长不好。史诗里详细写了维纳莫宁刀耕火种的程序,以至大麦终于生机盎然。诗歌中甚至还写了要把桦树留下,给鸟儿栖息这样详细的操作说明。 然而玩过《UnReal World》的你应该知道,维纳莫宁其实就是想要桦树皮。
提了几个例子,想表达的无非是说在文字尚不普及的时代,史诗作为具有吸引力的文学——以及在那个年代来说少有的娱乐——形式,是天然向大众传播信息的媒介。原始社会的人们围坐在篝火旁边的长者,或者爱尔兰农户家中到访叨扰的吟游诗人,都通过传唱史诗讲述着他们的文明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英雄们伟大的智慧和生活小妙招并存,让人们憧憬自己文明中高尚的品质,也时时提醒人们不要踏进唾弃的深渊。
史诗还总容易和他们的亲戚神话搞混。好像《荷马史诗》就是希腊神话,《罗摩衍那》就算印度神话一样。然而带着这个问题去读史诗就会发现,史诗只不过是借着神话里的一部分内容讲着自己的故事。纵然几乎所有神祇都有出场,但《伊利亚特》更像是《战国无双》,里面的人互相倒是都有关系,但说到底都不是神祇自己本身的故事。《荷马史诗》中似乎并没有太多道德说教的内容,它的更倾向于文学性而非社会性,被认为是西方文学史上最早的作品。后面还会简单提及社会性功能衰退之后性的政治作用(在机核作死的“后面还会讲”)。
按理说具有维护社会三观一致性任务的史诗应当是庄严的,唯一的。油管UP主Lindybeige(强烈推荐,有能力的都应该去看看)也介绍过太平洋岛民为了保持这种一致性,史诗的传承都是隔代的。即已经掌握精髓的老人将史诗隔代传给非常小的孩子,目的是相对无欲无求的孩子不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对史诗进行改动。
然而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赵志忠老师的《尼山萨满全译本》要有664页(你可以强行理解扉页和尾页不算页码)。本书对目前学界已经收集到的6个版本的《尼山萨满》手抄本收藏进行了影印和转译。这六个版本各有不同,有多出来几十行尼山萨满和员外大段对话的,有独家披露尼山萨满在婚礼上祝词的,还有因为尼山萨满抛弃丈夫的事情被发现后堕入地狱这种Bad Ending的。
那史诗又是什么时候从“祖宗之法不可变”演变成《尼山萨满》这种版本横飞的情况呢?起因还得从史诗地位的衰退开始。造成衰退的原因有很多,今天主要讨论两个。一个是大众信仰的变更,另一个是文字的使用和识字率的上升。
大众信仰的变更很好理解。首先我们要知道,宗教的兴起和科学的发展都是大众信仰。他们作为对世界这个文档的解码器导出各种不同格式的思潮。而史诗出于本身的社会功能作用,总要谈世界——或者自己的祖先——是怎么来的,并借助前面提到的长者作为“权威”,使他们想要传播的训诫拥有自己的政治正当性。这些故事“本身”人畜无害,我是说并没有哪位将军拿着刀一定要其他地方的人相信,世界是一个大乌龟上四个大象扛着的一个碟子。而宗教就不一样了,他们要传教,要把自己的信仰传给别人。世界不是大乌龟disco 造出来的,而是耶和华他老人家一句要有光开始的。而你一旦信了三位一体,那大乌龟上有几个大象就无所谓了。
当然,对于文化自信度非常高的文明来说,宗教本土化也是好用的方法。如果本地人非得说没有大象世界就要毁灭,那我就说四个大象其实都是护法,是神的宝座的椅子腿儿,神把自己的宝座给你们坐,因为祂爱你们。我现在觉得我要是穿越可能就是洪秀全了。
而史诗地位衰落的另一个原因,文字的使用和识字率的上升,其本质是人类文明随着科学和教育的兴起开始更加依赖文字这种更加客观可靠媒体的现象。
1969年,Cipolla 统计了欧洲全民识字率在1600年不到50%,其中大部分人口居住的乡村识字率只有30%。识字人口主要分布在社会上层阶级、男性以及城市居民中。而这个分部恰恰对文化产业和社会面貌有最大的影响力。这其中有法律的制定者,有政治的决策者,还有给这些决策者提供提案的政治家。有给你的工厂或者农场贷款的银行家,在你还不起利息时候帮银行家起诉你的律师。还有给你治疗因为败诉气出来胃穿孔的医生,他们更讨厌,动不动还写拉丁文。打官司时候好不容易会了点单词又用不上了。
上面这段中欺负你的人全都是用文字所承载的东西来对付你的。法律制定者们的《宪法》和其他法条的文字代替了史诗中笼统的能干什么和不能干什么的说教;银行家变戏法一样把钱变来变去好像还挺有理,再次把人从赚一块是一块的常识中打退;给你看病的医生用的拉丁文,当时想搞科学(主要是医学)都得学,因为拉丁文承载的准确的可验证的科学技术远超在陷阱上放一块肉神灵就帮你把狐狸引过来的功效。这里面倒是没人再提遇到受困的旅人一定要给予帮助不然要被雷劈这种事情了。
之前提到史诗是在当时少有的文学和娱乐,天然具有说教功能。而当她的社会功能逐渐被纸面文字所取代,当他的娱乐功能被更加直接的刺激取代时,他就只剩下文学了。
事实上,《尼山萨满》手抄本被世界各国学者所关注的原因,其文字表述形式的关注度不亚于对满族萨满本身,甚至更加稀缺。毕竟长篇叙事的古满文留世的并不多。
Lindybeige 谈及的史诗保持文明历史的功能已经不再重要,年轻的吟游诗人们开始把自己的创作投入其中。毕竟在那个时候,他们得接受自己从世界文化遗产传承人,受部落上上下下照顾,转变为开始四处走穴的吟游诗人,以自己单口相声的水平化缘的事实。
史诗地位的变化不只一部史诗内容迭代可以佐证,史诗类文学整体的变化也在发生。 “萨迦”这个词原本是“讲”的意思,之后逐渐转为文字体。大约在1200年成书的《埃吉尔萨迦》,讲的是流亡冰岛的埃吉尔家族和挪威王国对着干的故事。这部萨迦读着有种《水浒》的快感,经常读到半截有种“洒家就要吃酒”的冲动。然而文笔也有种花和尚跟孙二娘合写的气息,伏笔没回收,人物变化大,天赋啥都会。
这个时候萨迦还是严格的家族史,上下两部的框架内容仍需遵守,绝大部分提到的历史事件都能和主流历史对的上。里面的英雄埃吉尔仍然是我们所熟知的维京猛汉,索尔、奥丁加持,烧杀抢劫纵横四海。
到了《尼亚尔萨迦》,上下部分别描述家族历史和当代大宅门的格式没有了,但仍然极尽全力重现了公元950年到1016年间贡纳尔和尼亚尔家族的历史,特别是关于当时法律程序的描写。其中火烧尼亚尔庄园是轰动冰岛的家族间仇杀事件,不亚于当年迪彭德拉亲王血洗尼泊尔王室。上半部男主贡纳尔仍然是印象里的维京汉子,口味似乎还行。然而到了下半部情况急转直下。尼亚尔的儿子斯卡普赫定虽是好汉一个,终于还是犬死火海。
故事的结尾,如果你还记得我对《卡勒瓦拉》结尾的看法的话,再次让我觉得Nice Boat挺好的。另有一部《贡恩劳格萨迦》,历史不历史就更无所谓了,张生和崔莺莺的感情线才重要,管他孙飞虎历史原型是谁。段落内容也无所谓,甚至其中的男主角四处漂泊一无所成,完全没有了印象里萨迦应有的豪气冲天。
从萨迦的演变不难看出,史诗从原本侧重重现历史的功能逐渐让位于文学功能。特别是《贡恩劳格萨迦》,有非常明显的中世纪欧洲大陆小说的影子。而另一方面,流行宗教对民间信仰的冲击再次体现出来。不光是《尼亚尔萨迦》,基督教进入维京世界之后,越来越多的萨迦文学出现了基督教说教的影子。教会指导的生活方式和处事态度代替了维京人务实的处事态度,萨迦传颂的不再是家族英雄的智慧和勇敢,而是一个住在天上的人对自己的垂青。
后面两个是真剧透,关于《贡恩劳格萨迦》和《尼亚尔萨迦》的,酌情点开。
《贡恩劳格萨迦》中,贡恩劳格对海尔嘉一见钟情趟水过河去搭讪,临了送披风定情,看着眼熟吧?海尔嘉最后看着爱人的信物死在自己丈夫怀里,看着眼熟吧?她生命里的两个男人互相决斗双双赴死,看着眼熟吧?
《尼亚尔萨迦》的结局更不维京,两位仇家受到基督感召,去罗马朝圣。卡里和弗洛西从罗马返回,在弗洛西领地附近,卡里船破遇险。萨迦里说这里是上帝在试探弗洛西,而弗洛西则不辜负祂老人家,搭救起卡里,还安排了卡里与霍斯卡多的遗孀成婚,Love and Peace 全剧终。
史诗老矣,尚能饭否?“新”史诗《卡勒瓦拉》对近代的影响
弗兰克的《爱尔兰》(Ireland a Novel)以一个吟游诗人的到访开始,又以他在剧场的表演结束。现在即便在爱尔兰,也已经没有四处访问借宿的吟游诗人了。史诗的时代已然过去。如今我们说名垂青史只是一种表达,不会真的有人去组成一个青史编纂委员,从盘古开天辟地到机核十周年全都捋一遍。
不过史诗在精神层面上的价值仍然没有被人遗忘。1835年,就是Cipolla 估计欧洲识字率将将过50%之前,芬兰医生艾利阿斯·隆洛特出版了他游历大芬兰地区收集起来的民间诗歌,并编纂成了《卡勒瓦拉(Kalevala)》。这应该算是最晚形成的长篇民族史诗了。而《卡勒瓦拉》在近代的诞生,其作用和影响力证明了史诗自己虽然受到诸多挑战(根本就是碾压),但凭借自己的民族灵魂仍然拥有自己的力量。
先做个小测验,马上说出芬兰的地理位置,答案在下面的图集里。考古学家以芬兰岩画推定早在13万年前这里就有人类居住,公元前5200年就有陶器。公元700年开始到1100年期间,芬兰和他们的邻居维京人展开了各种各样的交流。和与它只有一字之差的波兰朋友一样,芬兰的历史就是被他国支配的历史。而且还不如波兰,芬兰自己从来都没有自己的王。直到十二世纪,芬兰人被第一次记录在文献之前,他们的生活就跟《UnReal World》里一样,有共同三观的村庄组成部落,松散地在芬兰大地上求生。在这之后,他们被瑞典统治了500年,又被俄罗斯统治了99年。
芬兰第一次留名史书,得到的却不是C位。十字军圣战不仅仅是为了夺回耶路撒冷,终极的目标是传播福音。1150-1293年期间,瑞典的中世纪福音战士们踏遍了芬兰的各个部落。到了1400年丹麦公主玛格丽特组建卡尔玛联盟时,芬兰全境已经归于瑞典。而到了19世纪,最时髦的活动是辱法……啊不对,反法同盟。瑞典赶这个时髦弄得自己精疲力竭之际,宿敌俄罗斯又惦记上芬兰了。原因无他,芬兰湾边上有个圣彼得堡,毛熊又喜欢边境离自己的大城市远远的。北境战争可谓是印证只有一场战争从未间断的例证,最终在1809年迫使瑞典签约割让芬兰。从此芬兰成了俄罗斯的一个大公国。
瑞典统治时期就像是三叔叔当家,不把你当外人,什么都让你干,但亲情就是差那么一点儿。芬兰为瑞典提供了优质的骑兵部队,跟随瑞典军队东征西讨。瑞典和俄罗斯在芬兰地区的战争中,芬兰整整损失了一代年轻人。但也正因为起码是一家人,该做的建设还是没怠慢的。现在芬兰的首都赫尔辛基是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一世建立的,第一个大学是瑞典女王克里斯汀娜(神人)1640年投办的。
而与此相对,俄国人的统治更加殖民。虽然俄国人允许芬兰保有自己的议会和很大的政治自主权,但在文明层面上却在试图将芬兰俄罗斯化,甚至不惜采用放逐和清洗等后来变得更加熟练的操作。芬兰史学家阿道夫·阿尔文迪森就曾悲叹:我们不是瑞典人,我们也不想成为俄罗斯人,就让我们当自己的芬兰人吧。只可惜彼时芬兰人意味着什么,一千个芬兰人有一千种说法。
如果说瑞典作为北欧国家和芬兰还有点亲眷,那毛熊总喜欢把别人同化的恶习就彻底让芬兰人愤怒。尼古拉二世从1899年开始推行一系列俄国化进程,包括指定俄语为官方语言,而此时俄罗斯人口仅占芬兰人口的不到千分之三。芬兰印章全部废除,交通等重要部门的公务员普遍换成俄罗斯人。08-17年期间,甚至连议员都被换成在芬兰出生,效忠沙皇的俄罗斯军官。宗教、新闻等精神控制单位的影响更不用提。沙皇还通过军法完全控制了芬兰的武装系统。仍然活得像《UnReal World》世界里的芬兰人民拿他没什么办法,不满的种子在累累重压下萌发。
尼古拉二世的行为也并非针对这块穷乡僻壤,芬兰只是赶上个时候了。19世纪开始,以拿破仑为蓝本,民族主义的气息弥漫欧洲。俄国也不例外,他们的民族主义有三大方针:东正教、沙皇专制和主体民族认知。他在芬兰的各项俄罗斯化政策无不于这三条有关。然而在芬兰,长期被统治和松散的地缘社会关系导致芬兰虽然有长远的历史,但却没有一个坚实的文化核心。政治文化精英又长期使用瑞典语,受瑞典文化影响。当欧洲民族主义开始产生萌芽的时候,其他列强都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方针,芬兰就只能自己创造一个文化核心。
这项工作的思想指导,赫尔德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他认为语言是思维的载体,而诗歌又是人类语言的最高形式,因此,一个国家所诞生的诗歌就是这个国家的思维方式的体现。艾利阿斯收集的《卡勒瓦拉》就是这样一部史诗,也正像其中世界的诞生一样,芬兰要在这块坚实的土地上,从民族主义的浪潮中屹立不倒。
芬兰诗歌的先锋埃伊诺·雷诺在1907年,《卡勒瓦拉》终版成书61年,芬兰获得独立的10年前,曾总结道:
(《卡勒瓦拉》)其中体现出的国家精神乃是一个国家的自由精神……徜徉其间让我们体会到自由和独立……(这是)一个没有奴役的国家……并非一个新诞生的国家,而是一个有着自己风俗传统、神祇和人生价值观的国家。这是熟悉的芬兰……芬兰语调在《卡勒瓦拉》中是那么的自由、明亮和壮阔。它描绘的是一幅主权国家的图景。
史诗,在这里重新获得了社会功能,它促使芬兰人民产生了民族认知。1921年,芬兰教育家埃米尔·萨瑞玛就曾提到:
民俗对我们国家的重要性……应当在我们国家的中学教育中占有一席之地。实际上,它们是最能体现我们国家个性的存在,因而学习他们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国家的灵魂只有在这些汇聚人民之力产生的诗歌中才能体现。而中学教育最重要的几个目的之一便是让学生认识自己的国家。
就在他提出以上看法的这一年,他还出版了《中学生卡勒瓦拉词汇释义》(书名为本人自译),真正的身体力行。虽然想法是伟大的,可一旦涉及到教育下一代的问题,目的性变得更加明确,获得独立不久的芬兰民族主义彻底从赫尔德式大踏步转移到黑格尔式。对史诗的解读变成了一种科学,为民族主义服务的科学。
在1935年庆祝《卡勒瓦拉》出版的庆典上,时任议会发言人卡里欧宣布政府将建立两百万芬兰马克的基金支持《卡勒瓦拉》的相关研究。彼时红色在野党立刻开始向白色政府开炮,主要的口实便是指责政府试图利用这部史诗来消灭不同的政治声音。意识到民俗史诗对政治的实际影响力,红色政党在东卡累利阿开始他们自己的《卡勒瓦拉》庆典,对这部史诗提出自己的诠释,声称这是他们卡累利阿人的文化遗产。这部曾经凝聚了芬兰人民的史诗,现在成了分裂开的两个阶级争夺的中心。
说点轻松的。《卡勒瓦拉》的影响不仅在芬兰境内,波罗的海彼岸的英国有一个精通芬兰语的小伙也深受本作的毒害。他读了这部史诗之后着迷的厉害,在给威斯坦·奥登的信中说自己“受到了《卡勒瓦拉》空气中某种东西的强烈吸引”。托尔金的传记作者曾援引他的原话说:“The more I read it, the more I felt at home and enjoyed myself.” 学界普遍认为这部史诗启发他对《精灵宝钻》进行了调整,而他自己也承认图林的故事基本脱胎自史诗中库勒沃的部分。甚至有猜测精灵宝钻 The Silmarils 的命名都取自《卡勒瓦拉》里的神器Sampo,三宝磨。他自己也饶有兴趣地说这些小花边只对喜欢考据的人有点意思,但都没什么大用。
托学家沃琳·富林格在提及托尔金对《卡勒瓦拉》的憧憬以及创作中土世界的动机是提到:
托尔金总幻想着自己做着(和隆洛特)一样的事情,创造一个哪怕不曾存在的充满魔法与神秘的世界,一个英雄的时代。一个能给英格兰带来那么一点魔幻色彩的传奇故事。
在构建中土创世过程中他一直秉承着一个信念,那就是中土世界必须给读者提供一种内在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在《卡勒瓦拉》中非常浓厚,托尔金从中提炼出了类似魔幻氛围的东西。对中土的这种要求使得创作这个世界需要遵从内在对抗的原则。托尔金所提炼出来的原则,是和谐与不和谐的对抗,古老与摩登的对抗以及对世界的纪念与创新的对抗。
本文最开始的初衷其实是为了安利 《UnReal World》的。然而简单的画面,繁琐的操作,语言的障碍等诸多不利因素使我觉得有必要另辟蹊径介绍一下其精神原体《卡勒瓦拉》。这也是为啥段落之间动不动就卡勒瓦拉、卡勒瓦拉的。然而越是想介绍《卡勒瓦拉》,就越觉得史诗这种载体如今实在是被……也不是误解……就是被忽略的厉害。于是便洗尽铅华,推倒重来。希望能把这么个事儿说清楚(感觉并没有)。
史诗是个慢历史的产物,也因此有着自己沉淀的美感,在当今快节奏的社会本身就少有问津。而每当有人拿出来品尝的时候,我又总担心他们像我的酒豪同学一样,大口喝光半瓶 Tokaji Aszu(有机会一定安利一下),然后给我个“有点儿齁”的评价。
这种快节奏的生活导致我们更加孤芳自赏。不仅仅是对个人的关注高于对他人的关注,也包括对我们自己文明与对其他文明的关注。我们重新开始自称天朝,其他小国不是猴子就是棒子。即便是那些大国,也整天都是必有一战,总有一天跪下求我们。
然而猴子难道不萌么?大国罗马难道就只有穷兵黩武、欺凌弱小么?真正有文化自信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多去欣赏其他文化的美呢?《你的名字》让我们领略了口嚼酒,迪士尼的《阿拉丁》也带来了茉莉公主这样的阿拉伯美人。我们是不是能更进一步,尝试去欣赏他们的民族诗歌,从而对这个民族的审美有进一步了解呢?毕竟赫尔德有言,诗歌是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灵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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