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它们发出的声音。一种密密麻麻的,细碎的,饥渴又贪婪的咀嚼声,而且很近。
同伴看不到我惊恐的表情,反而习惯性的将摄像机对准了我这边。
太晚了,就在摄像机和灯光发现它们的那一刻,那些饥渴又兴奋的咀嚼声几乎同时安静了。它们刚才还一直往口中填塞食物的手,全都悬停在半空。
晃眼的白光打在它们身上,这些东西毫无反应,在黑暗活动的它们对周围的明暗变化是如此迟钝。它们没有发现我们,我和同伴却能够在照明引导下清楚地欣赏这些东西充满细节的外表,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把视线从它们身上移开了。
“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股隧道深处发出的腥臭,就来自它们残缺的下颚和皮肤,来自那些唇吻无法包裹的牙齿和分裂的舌头……”我的声音听着还算镇定,“也来自它们口中被撕咬过的,难以辨认的肢体和脏器。”
在录音时,我说话尽可能地轻,确保只有自己和我身上的录音笔能听见。在见过它们的模样之后,我不敢发出任何可能打扰到这些东西的动静。身后的Nadia从刚才开始也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想他也不想去试探这些东西在黑暗中的听力。
“加害者是一具具半裸或全裸的,似人又非人的躯干和脑袋。它们身上勉强维持着人形的部分还穿着一种看上去很熟悉的、但在这个场所毫无逻辑的衣物。至于其余地方,已经长出了额外的骨骼和硬角质,左右撕裂的胸膛变成了密集的棘刺;它们全都没有头发,面部已经向最猎奇的方向异变,皮肤惨白,眼眶深陷,而在那之上,还有几十颗腐烂的眼睛要在下一秒和我对视……”
“……但它们没有”,我觉得自己很擅长设计这样的桥段,“这些东西还在……”
“没事吧,Oxen,怎么停下来了?” 同伴听到我收声,便立刻确认我的状况。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习惯。
“这些东西我大致全部扫了一眼。就眼前这一片,符合我刚刚描述的,我们能观察到的怪物,总数大概有十余只。它们的表情大多看上去愤怒且痛苦,或许是这幅身体的负担,它们看上去正出于人类向怪物变形的某个疯狂的中间期。无论是姿态,肌肉,皮肤还是骨骼上它们都有明显的向节肢类生物退化的痕迹,那些看上去危险尖锐的变异是坚硬的几丁质正在覆盖和取代原来的皮肤,每只程度还不尽相同,我注意到一只相比它的同类还有削窄的肩胛和明显宽厚的盆骨……老天,它们当中还有女性——如果它们确实由人类转变而来,但愿它们之间没有繁殖的可能性。而之所以我能够事无巨细地观察和记录,不用在意角度和遮挡,不用考虑他们任何一个,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是危险信号的举止和动作,是因为它们无一例外,全都像形态各异的活体标本一样陈列在隧道里!”
“什么?”同伴听见了耳机返回的声音,他很快就会意识到我是对的。
是的,我们搞错了一件事——这些东西不是没有“发现”我们,是它们从刚刚出现在我们眼里开始就没有动过哪怕一步。
“眼前这些吓死人的东西,不但没有对我们的存在做出任何回应。它们全都一动不动——每只都在维持一种奇怪的,刚好进行到一半的姿势,在展示自己独特又疯狂的、茹毛饮血的动作,争抢、切割、撕咬、咀嚼……还有一些我无法解读,就好像是一群怪物在进食的中途被制成了雕像。只是雕像不会发出这么真实的、尸体在糟糕环境中才会发出的腐臭味道。”
我承认添油加醋算是我的本职工作,但是这一次我向爹妈发誓我绝对没有,更何况这些天杀的东西真的越细看越要命。
“眼前的怪物们仿佛凝固在了一帧帧畸形的画面中,它们周围还散布那些血肉模糊的‘食物’——由于被过度肢解,那些东西已经无法分辨出是什么动物的尸骸,形状类似于家畜骨骼的东西上面除了残留的血液和组织,都有露出骨腔的光滑平整的斜面,那是活物连同骨头一起被瞬间切开的痕迹……之前我特别注意过,这些怪物明显扭曲的小臂关节上延伸出来的,螂虫前肢一样的增生组织光滑又锋利,恐怕就是它们用来切割猎物和同类的武器。这些东西本应该用来对付我们,本应在我们身上尽情发挥这些可怕外形赋予的捕猎本能,在我们发现它们存在的那一刻起,像剖解恐怖剧场的受害者一样用锋利的恐惧切碎我们……”
“现在我们手中的灯光囚禁着这些危险的‘怪物蜡像’,像是照亮了一幅用最亵渎的想象力浇筑的浮世绘”——这句其实是我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模板——是为了“最刺激”、“最可怕”的发现准备的,UP主的临场反应让我对一些地方做了即兴的填充和润色,但在我把这些话对着麦克风念完后,甚至觉得这些自以为是的语言完全不足以描绘它们散发的那种疯狂。
“这种疯狂在刚才就……就应该被我们的到来惊动了,不是吗?”
“这些东西……好像……没有视觉……” ,扛着摄像机的同伴在身后轻声说道。
这没有办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在我们出现之前,他们绝对不是现在这幅样子。那时候我能够清楚听到他们撕咬和咀嚼食物的声音,在靠近他们的时候,那声音随着我的脚步越来越近。在我看到它们的样子之前,应该说在Nadia把摄像机对准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之前,它们都一直在活跃着,一直用自己……
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我能感觉到我恐惧的声带在麦克风前紧绷着。
这要怎么继续下去,我差点要忘了自己和Nadia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我一向是个利益驱动的生物,知道观众想看什么样的故事,想点击什么样的标题。我可是凭借着自己对话题的感知和把握才把自己变成那个镜头前活跃的面孔的!
啊,他也注意到什么了吗。我是不是把刚才脑子里想的又都念出来了。我今天好像奇怪。不行,我得振作起来,得让自己恢复思考,我得想点别的事情。
我咽了口唾沫,这个令人难堪的声音想必也被录下来了。算了,继续吧……
“它们身上残留的衣物勉强分得了我的一部分注意力;深黑色、橡胶光泽、表面被由内而外的变形力撕裂,但在这样潮湿、闷热和腐败滋生的恶劣环境中竟然没有被腐蚀的痕迹、浸在水里的部分还紧贴着怪物们的身体,可能是某种特殊用途的制服材质……我想起早先Nadia在入口附近发现的防水目镜……唉?”
“Nadia?”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一边压低音量,一边让自己听着不那么慌张。
我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向自己的搭档求证些什么。这只是“互动环节”,是我们现场录制视频的一部分;我面对可怕的异象提出符合大众期望的疑问,他则漫不经心地用更恐怖的猜测予以回应——这本只是一件小事,但我现在需要他的反馈,我需要一个哪怕是假象的信号来告诉自己,“一切如常,我们还应付得来”,你明白吗?对于我们这样有经验的团队来说,这只不过是和过去一样在收集……收集和「异常事件」有关的视频素材,这只是个隧道……只是……该死,不就是这次跟「它们」离得更近一些而已!
黑暗中不时传来令人浮想联翩的滴水声,可怕的家伙们依然在我面前静止着。
或许以我现在的状态不应该担心Nadia,我们的摄像师是个很细致很可靠的人,这个三百磅的,一顿饭能吃四人份的人肉招牌,在我们队伍里是总能给我安全感的那个人,他虽然不像Lee那样对「异常事件」有奇怪的直觉和调查经验,也不像我懂得如何在镜头面前耍宝,但在心态这方面绝对是我们其他人完全无法比较的。所以我想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见过了那些东西之后,应该也较我镇定些吧。我这样安慰自己,我不敢马上回头去确认。
因为我好像看到这些东西的影子在晃动,我怕如果我贸然回头,眼前的这些东西会在我转身的一瞬间……
等一下?为什么它们的影子在晃动,不对,是照在它们身上的摄像机的灯光在晃动!
我一回头……天哪,竟然是Nadia扛着摄像机的肩膀和双手在瑟瑟发抖……他和我一样满头大汗,不安地盯着显示屏返回的实时画面,Nadia肩上幽邃漆黑的镜头冲着我,以及我身后的某处,是不是因为保持现在的姿势和位置太久了?我想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但没等我开口……
我的脸好像瞬间抽搐了一下,身体则神经反射式的一下子旋转回来查看——有吗?有吗?不,不,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吧,它们还是维持着刚才那副样子。
好吧,其实我不确定。我的确没有看到Nadia说的事情,但我又好像听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兴奋又饥渴的咀嚼声,那种我刚刚发现它们的存在时,它们在黑暗中进食发出的声音……我紧握着电筒,手中的灯光马上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Nadia也指挥摄像机上的光柱在这些骇人的东西身上一扫而过,看来他也听到了;我一面祈祷不要再让我们看到什么更可怕的画面,一面期待面前这群栩栩如生的怪形最好继续保持这幅供人观仰的状态……啊,在哪里啊,混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发出声音……
前期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虽然对零号线的调查遇到了预料内的阻力,对知情人的探访也进行得很艰难,还要绕开入口附近的眼睛和隧道里的物理封锁,但我们可都一一克服了才来到这里。苦尽甘来,我们应该成为揭开都市传说的名人才对啊,Lee拍着胸脯担保我们在零号线里会有重大发现,可老子期待的不是这样的东西啊,该死!为什么Lee不跟着一起来,来这边拍摄一开始明明是他的主意,他自己怎么可以留在舒适的家里……坐在那该死屏幕前评头论足。这次要是有三个人的话,事情一定会变得不一样吧……
“Oxen……Oxen……”,身后同伴在很小心地叫我的名字。妈的,把我的思路都打断了……
“什么!!!”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愤懑地回头瞪着Nadia。
我下意识确认了周围依然是安静的,确认了那些东西不会因为我一瞬间地失控发出的声音而突然“醒过来”——虽然我也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在一开始“睡着了”。连我自己都在心里捏了一把汗,虽然我的脸上没有表现出这种急转的情绪变化,这猛地燃起的愤怒只也持续了一秒钟。
“这里空气不太对劲,它可能在影响我的脑子”,这个想法被我自言自语地念了出来。
同伴好像完全没有发觉我的异常,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摄像机顶部刺眼的照明越过我的肩头,一下子把我从茫然中唤醒过来,我这才想起我们刚刚应该在搜索那个奇怪声音的来源。那同伴之所以刚才喊我是因为?
“那个……怎么了,Nadia?”,我的声音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试探事态的严重程度。
黑暗中,冰冷的灯光穿过那些无法动弹的怪物们,我看见了隧道的墙壁,黄色的隔离带,我看见一个发着金属光泽的东西被照亮了;那是一个银灰色的罐子,一端有气密垫圈的那种,垫圈附近的接口已经被隧道里的脏物污染——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水肺(潜水)用的气瓶。气瓶上缠绕了一根细长的、鲜红色的软管。软管似乎一直连接到那些怪物们脚下的进食场,而软管的另一端是一个……”
这根软管一样的东西好像在动,不是软体虫那样的自发的蠕动,像是有一只老鼠或者小狗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用很勉强的力量一点点拉扯它,而且不止一下!我没有看错,有什么东西藏在那气罐后面!Nadia在拍摄,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看见了这一幕,我不想让摄像机错过这个细节,于是把手中的手电也对准了那边——
一个惨白的东西正用身体摩擦着金属罐子,拽着软管一点点艰难地爬上来。
我不知道Nadia会如何描述这个东西,它看上去很幼小,很脆弱,但依然无比怪异,在这个血淋淋的进食场边缘,这个体型卑微但同样面目狰狞的东西、可能以一直被我忽略的状态正在灯光下咀嚼着什么。我不知道它算是趴在,还是躺在破碎的氧气瓶上,因为它的脑袋和身体扭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腹部和下体被同样的潜水服材质的破片覆盖着。它有着比人类幼童更夸张的头身比例,脑袋相比身体过于巨大,而且四肢臃肿,体毛稀少、黑色的血管在它皮下暴起,全身都随着竭力的呼吸一起一伏——它看起来如此可怕,又如此虚弱。
那不是“老鼠”,它压在身下的也不是什么“软管”…… 是一个我绝对无法称为“婴儿”的怪物和它染血的脐带。
因为没有眼睛,我甚至无法判断它是否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它对摄像机照来的、这道惨白的灯光也无动于衷,只是口器曲张着,我看到它——
我一下子楞在了原地。这又是什么?它刚刚是在冲着我们哭……还是?
那东西的哭声很凄厉,在密闭的隧道内更是没完没了的回荡,在一瞬间就粉碎了黑暗中,我和我的同伴拼命维持的宁静,我转身看向Nadia,发现他也看着我——我们都在恐慌中等待这个可怕的回响停下来。是的,快点停下来吧。
或许是因为这种自我安慰式的信念转嫁,团队中产生的安全错觉比以往持续的更久一些,我们在那些「蜡像」开始融化时,并没有立刻警觉。但说到底是因为我们在隧道里活动的那段时间,自始至终没有搞清楚这些东西的行为规律。因为一开始我们在面对这些怪物时,还能获得短暂的安全是误打误撞,所以当这种“安全”离开时我们同样浑然不觉。
是的,我相信这是我们最危险的失误。直到Nadia因为不安开始调整摄像机的位置,把照明灯重新对准短暂陷入黑暗中的他们时——我们才见识到这些东西面对活物时的兴奋和饥渴。
颤抖的灯光无法在它们身上停留,因为每扫过一处就有一些开始蠢动,开始从那种不自然的平静中醒来,一只接一只。它们在伸展那些可怕的肢体和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试探性的向后退了半步,它们便一齐看向我,数十颗发着红光的眼睛此时终于和我的视线交汇……妈的。
我来不及像刚才那样对录音设备描绘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Nadia,这是怎么回事?”我第一反应依然是向他求助。
但它们一定感觉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它们凭什么突然动起来了?!我们一直都小心翼翼,既没有转身逃跑,也没有发出任何稍大声响!是灯光的原因吗,还是因为那阵哭声?
它们开始此起彼伏的低吼,像两只脚行走的猛兽,一些还做出推搡同伴的动作来争夺更靠近我们的位置。甚至在扑向我们之前,还特意把之前手中无趣的食物扔弃在一旁。你看看这些丑东西疯狂的样子,那些渴望的眼睛,那些锋利的前肢,它们已经笃定了我们跑不了远,只需要确保身旁的同类无法与自己分享食物就好,妈的,我真不该辍学当什么UP主,它们当中占据有利位置的已经来到了我们的——
不行,不要跳过来,不要朝这边突然加速啊啊啊啊喂!!!!!!
评论区
共 1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