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公众号“见世空间站”和B站账号“见世屋”,系【见世空间站】科幻图、文征稿活动结果公布(第二期)二等奖作品: 《海坊主》 因为月末的海里会有海坊主出没,所以禁止出海,但有一艘船坚持要出海,出海时遇上了海坊主,海坊主问船夫:“我可怕吗”。船夫回答:“没有什么比活在这世上更可怕”,海坊主听了这回答后,默默地重新潜入了海里。——《闲窗自语》( 柳原纪光 )
自从八月上旬内山海人去富士急乐园玩了一圈,在镇上孩子当中就越发不可一世。孩童们常玩的捉鬼、钓鱼或者试胆之类的游戏都已经入不了他的眼,即便一起玩也不忘贬损其他孩子几句:“这是小孩子的游戏,真男人就要去坐富士急的过山车。”
中尾大助是镇上船老大的孩子,垄断着豆子湾的所有渔场,他自然就是小镇孩子王。大助觉得海人的嚣张行为完全是对自己地位的挑衅,于是经过几天的口角,两人终于在镇公园的儿童游乐场上打起架来。
十二岁男孩之间的互殴很快分出胜负——先发育起来的海人将大助压在身底下,一只手紧紧抓住大助前胸的衣裳,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准备赏这个“白痴河豚”一击耳光。这时候海人脸上突然被人撒了一把沙子,他举在半空的右手急忙护住双眼,浑身力道一松,大助就势从他身子底下钻了出来。
等海人抹干净脸上的沙子,才看到是大助的跟班,那个从城里来的小个子贵志。
“呸!”他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臭藤壶,你来捣什么乱!”海人圆瞪着两只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贵志,“我修理完他就来修理你!”
小林贵志缩着脑袋,在扬出那把沙子之后他就立刻想躲起来,可惜看热闹的孩子们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十几个孩子全站得离他远远的,倒是大助连滚带爬站起来,挡在贵志跟前:“笨蛋海蜇,神气什么!”
两个男孩如此对视着,直到大助沉声说道:“你要真觉得自己是男子汉,敢不敢和我去找海坊主的老巢!”海坊主是传说中的巨大海怪,它们身高百丈,兴风作浪时能直接站在海中掀翻船只。
海坊主本来只是民俗妖怪,可在这个海边小镇却一直是个忌讳。那些代代依靠跑船为生的大人们都对海坊主讳莫如深,他们不允许孩子谈论它可又时常说些恐怖的故事来吓唬人。于是孩子们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构建出一个“真相”——海坊主的巢穴就隐藏在附近的海岸。
“去就去。”海人表现得非常轻蔑,他自觉是去大城市见过市面的,对这种小地方的传说根本不屑一顾。于是两人约好了时间地点,准备趁着暑假的最后一周亲自去揭开这个秘密的真相。
次日清晨,内山海人骑着自行车来到约定地点。这时天刚蒙蒙亮,远远就看见大助已经在等着了,可除了大助之外小林贵志竟也跟着来了,海人不由得嫌恶起来。
关于贵志,孩子们对他的坏印象全来自于父母。小林贵志是前年随母亲一道搬来这个镇子的,没人见过他的父亲。孩子们的父母在饭桌上闲谈时则会聊到贵志的妈妈其实是大城市里黑帮老大的情妇,贵志当然就是私生子。小镇少年们对“大城市”、“黑帮老大”、“情妇”、“私生子”这样的名词都没有好印象,再加上贵志母子过得挺富有,两人住着大宅还能使唤上佣人——简直就是阔少爷了!
可偏偏这个阔少爷性格内向是一副受气包的样子。要不是中尾大助这个小胖子是个被时代剧洗了脑的笨蛋,让贵志当了自己的跟班,宣布贵志在自己的保护下,不然这位阔少爷必然得受不少欺负。
大助一脸尴尬:“他自己要跟过来的,可不是我找的帮手。”但贵志明明就坐在大助的自行车后座上。
海人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嘲笑他们,他说了一通怪话,终于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才开始正经商量起路线的事。这时贵志把地图铺在地上,三颗脑袋凑在一起,手指沿着海岸线比比划划。他们记得镇上所有孩子关于这个传言的任何一个说法,逐渐将目的地圈定在海湾另一头、小镇西南三十公里外一处海岬,那里是香川的出海口,可水底却布满了犬牙交错的礁石,是连渔船都不会去的地方。
孩子们盘算着要去那里的话得先沿着防波堤蹬上一天的自行车,尽量在天黑之前绕过豆子湾,那儿有座灯塔可以过夜,第二天一早就得出发离开公路钻山而行。如此算下来,时间还是相当紧的,事不宜迟三人就这样匆忙踏上了暑假结束前最后的“试胆”之旅。
“可如果真的碰到海坊主,应该怎么办啊?”防波堤下,碧蓝的海水散发着彻人心肺的咸腥,海浪一阵阵地撞碎在抛石上化作片片细腻的白雪。
“你真是白痴吗!”海人觉得这个胖子真是不可救药,“警察能管得了妖怪的吗?报警要是有用,大人们还用这么害怕吗!”
“那怎么办!”大助因为被骂白痴而生起气来,“总不能呼叫假面骑士吧!”
“假面骑士?”海人用力蹬了几下自行车追上去,“海坊主可是超兽级别的,假面骑士怎么可能打败超兽!”他是《奥特曼》系列的忠实影迷,于是两人就“奥特曼”和“假面骑士”谁更厉害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问答当然不可能讨论出结果来,好在现场还有第三人,于是两人都看向一直不作声的贵志。
贵志不喜欢看特摄片,只觉得虚假;也不觉得这次会遇到海坊主,只是被大助喊了,他作为接受庇护的跟班不得不来。
明明自己更习惯城市的拥挤和繁华,更习惯和朋友一起读书打棒球,更习惯那些林立的高楼和高速穿过窄巷的汽车。如今却被那个女人连累着跑到这样的地方来。
满眼是永远看不到边界的大海和天空,他受不了这样的广阔,海的味道让他欲呕。
“喂,喂!臭藤壶!”海人愤怒起来,“你一声不吭地摆给谁看呢!”他腾出一只脚,在车上平伸出宛如骑枪,调整好车把的方向就朝贵志踹了过去。
大助当然不容许他这样欺负“自己的人”,他站起上半身,用体重将脚踏快速压下去。海人扑了一个空,大叫着追了上来。
少年们在无人的道路上你追我赶,迎风展翅的海鸥也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挑衅的话语与放肆的笑声不断被海风卷起,散落在漆黑的沥青路面上。
“用相机!”贵志紧紧抓住大助的腰好让自己不掉下去,“用相机把海坊主拍下来!”
直到两人饥肠辘辘,才想起来谁的包里都没有食物:“我觉得不是出来郊游,所以就没带吃的。”
两人一边厚颜无耻地咀嚼着贵志母亲制作的鳕鱼子饭团,一边辱骂着对方。等到吃饱,他们又继续上路,这时就凸显出大助带上贵志的好处了。大助刚吃饱正发懒,不想再蹬脚踏车,就喊贵志代替自己骑车。贵志顺从地攀上自行车,他个子小这架车又高,而且后座上还坐着人,他只好慢悠悠地骑着。
大助觉得没有人聊天有些沉闷,就发起感慨:“已经看不到镇子上的水塔咯。”水塔是镇子最高的建筑物,看不到水塔就说明现在离镇子已经很远了。
大助挠挠头:“我也只见过一次,是跟爸爸出海的时候,看到豆子湾那头有个白色的灯塔,我们今晚上尽量在灯塔里过夜。”
“灯塔里一般都住着附近镇子上或者村子里的退休老光棍吧,船舶业协会会付他们钱。”
贵志想象着自己在这片海滩上生活着,直到老了,就被人通知去守塔,最后死在塔上,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不知何时,一根粗细超过成人身高的绿色管道钻出临水坡上的抛石堆在防波堤上蜿蜒,时而耸过路面,时而扭曲打结:“那是什么!”
“我知道是管道!”海人叫嚷着,“为什么会有这么粗的管道在这里?去年我还没有见过。”
“我跟我哥哥兜风来过这。”海人又一脸的得意,去年哥哥买了汽车,今年也是哥哥载他去的富士急乐园。
贵志依然在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应该是新敷设的自来水管道。市里的自来水公司大概要给附近的村镇供水了——海边的地下水永远有股涩口的咸味,终于不用再喝了,真是好事!
贵志讨厌这个外号,这个外号让他更像一个海边乡下浑身鱼臭的野小子,可他现在又不得不依靠这个外号,不然他连野小子都没得做。
乡巴佬,他在心里暗暗骂着:“是给海坊主疏送食物的管道吧。”
“放屁啦!”海人一脸嫌弃,“管道只能疏送液体或者气体。”
“也没人说海坊主一定要靠吃来维持生命吧,”大助解释着,“也许它只喝人血,所以这个管道里流得全是人血。”
这样的想象对于三个少年来说还是过于刺激了,他们好长时间没有再讲话,直到最后海人才说:“狗屎!我也骑不动了,臭藤壶你来载我。”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白色的灯塔,这时太阳西坠将沉入海平面之下,海鸥在半空中不断盘旋聒噪着一点没有要归巢的意思。
大助停下来,愣愣地盯着海面,海人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灯塔就在前面了,你这是干嘛?想看海我们到灯塔里去,站在最高的地方看才过瘾呢!”
“你们看!”大助指向海面,海人和贵志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夕阳的余晖将海水的颜色染成驳杂一片,粼粼波光仿佛染血的碎金。
就像是从绿色管道里流出来的血液一样,贵志这么想着。
“笨蛋海蜇,”大助觉得无趣,“啊,要是美织子在的话,她一定懂得吧。”
“美织子会懂的,”海人忽然生气起来,他连自行车都不要了,只往路面上一甩,挥起拳头朝大助冲来,“你这个混蛋到底对美织子做了什么!”
大助无故挨了一拳,立即进行反击:“你这个混账在说什么呢!”
两人紧紧搂在一起,从堤坝上的公路一直滚到了堤坝背水坡下面,海人大叫着:“混蛋!美织子和你有什么关系!”拳头落下去,砸在大助的胖脸上,大助用力蹬着腿,双手乱挥着想要改变颓势。
小林贵志站在堤坝上向下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蔑视——他们都喜欢上了同班的美织子。可美织子在贵志眼中并不好看,全是乡下渔民女儿的模样。被困在小镇的孩子,他们的眼界和灵魂也终将被困死在这里,一生都要像现在这样无趣了吧。转念又想到,自己也只会被困死在这里,一样无趣了吧。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扶起一辆自行车,向着灯塔骑去。
待到大助和海人都累了,才从坡下慢慢爬上来,发现贵志不见了踪影,路上也只剩下一辆自行车。海人大骂着这个外地来的混蛋抛下了自己,大助认为贵志只是先去灯塔了:“天就要黑了,他应该那么做。”
“你干嘛这么信任他?”海人对贵志最不满的就是这点。
等大助载着海人来到灯塔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然而灯塔并没有被点亮。想来也是,豆子湾这一头的水域不在任何航道上,也没有渔船会到这里来打鱼,这是一座被废弃的灯塔。
“可为啥马路修到了这里?”海人不同意这个看法,“管道也通向了这里。”
“总不至于是给海坊主照路的吧。”一句玩笑话却让两个孩子的心被吊了起来。堤岸上的公路是没有路灯的,他们只有自行车上的小灯用来照明,堤岸下别说海面了,连嶙峋的抛石都已经没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无风无月的夜晚,前方的灯塔在自行车灯的照射下泛出惨白的幽光。
“我说什么来着,”大助回头干笑,“贵志先来了,他替我们探好了路。”两人把车灯拆下来当做手电用,光柱射进门洞里,照到了一些歪七扭八的桌椅,“你好我们进来了。”他向门里打招呼,可没有得到回应,“贵志?”他又呼唤起小林贵志,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灯塔一楼的墙壁上挂着未被收走的工程进度图,桌上地下也有些被随意丢弃的图纸和草稿,看来这座灯塔在之前是被征用为工程项目的办公室了。海人蹲下去看那些图纸,大大小小的蓝色和白色纸张上,是一个个用机械或手绘的、或精细或粗糙的正圆。
“这是什么?”海人捡起来一张凑到灯下,想看清上面注解的小字,可他有些近视又不愿戴眼镜,就把纸递给大助,“上面写的什么?”
大助却在焦急,因为贵志并不在这里,他去了哪儿?夜晚的海滩并不安全,大家既然说好了要在这里过夜,那他就应该来这里的!
“我们上去看看。”大助推开海人递过来的图纸,“也许他就在上面。”两人顺着旋转楼梯向着塔顶爬去,经过了其他楼层和房间,有的房间是空着的,有的房间里面有几张简易钢丝床,还有个房间里堆着一些工程用的警示桩、警示灯等道具。
然而塔顶并没有人。只有那盏被安放在阁楼中心的七百五十毫米水晶鼓型透镜灯静静地迎接着两个孩子的到来。
小车灯的那一点点光亮映在塔灯水晶玻璃外罩上,反射出无数光斑投向阁楼的各个角落,令人目眩。海人看到水晶灯兴奋起来:“这是菲涅尔透镜灯!”
海人抚摸着水晶玻璃表面层叠排列的楞状凸起:“这是很古早的塔灯型号了,这个玻璃都是由工匠手工磨制成的,非常稀罕,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
“说明这个灯塔很古老!”他转念一想,“也说明这个灯很值钱。”
“不要偷东西。”大助嘟囔着,绕着塔灯转了一圈,依旧没有看到贵志。然后他把视线移向窗外,想着贵志总不会躲在外面露台上,因为阁楼上是环形窗,四周都能看到外面,但是也不能排除贵志正蹲在窗台下面故意避开他们。
“别闹了,”他说着,拧开通向外面的门把手,回头看到海人似乎正在琢磨着要怎么点亮灯塔,“别闹了,帮我一起找人。”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海人实在摆弄不清这塔灯的工作原理,只好罢手举着车灯给大助照亮。
“我担心他干嘛?”海人朝地板上吐了一口口水,门外海天漆黑如墨,“没种的外来人。”
“可他妈妈是我老爹的大主顾,”大助靠在露台栏杆上,到处都没有贵志,“老爹要我照顾好他,这一回又是我把他叫出来的,他要是出事我可就完了。”
“啊,”海人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狗屁的“义气”!海人心下释然,大助并没有那么酷,至少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酷。
“你笑什么!”大助恼火起来,“要是他不见了你也有责任!”
海边刮起夜风,送来了海潮镗鞳的声响,只穿着短衣短裤的少年站在高处觉得身上阵阵发凉。
大助打了一个哆嗦:“你看那里!”他尖叫着,声音被夜风吹散。
“哪里?”海人被吓了一跳,他眯起眼睛尽量看去,只看到漆黑的防波堤上有一种绿油油的光,“那是什么?”
“那个人,”大助向后退了两步,紧紧靠在窗玻璃上,“一动不动。”
“望远镜。”海人才想起来,自己是带着望远镜的,他快速从背包里翻出来,凑上眼睛仔细看过去,“是藤壶!”
望远镜里,小林贵志一半泡在海水中,在夜的沉寂中随着海浪缓慢起伏。不知道他是怎么掉进了海里,又是因为什么被冲上了抛石堆,总之他现在脸朝下倒在石堆里,身周是一圈怪异的绿色荧光,看起来就像一条搁浅在抛石堆上的死鱼。
大助和海人吓坏了,他们缩在灯塔的阁楼上,缩在塔灯下面,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两人不断重复着这些无意义的话,一边抵挡着睡意。恐怖的幻象在逼仄的阁楼和窗外的夜空中不断生出,少年们多次从尖叫中惊醒才发现闪现在黑暗中的带着咸腥味的幽灵和鲜血淋漓的怪物是颠倒的幻梦。直到东方露白,两人才渐渐从恐惧中摆脱,又不再肯定昨夜仓皇中看到的就一定是贵志的尸体,决定再去看一眼。
天亮了,抛石堆上自然没有什么绿色荧光。失去了这唯一的坐标,两人站在灯塔上用望远镜向大堤方向寻找了很久,除了抛石和那根不知从何处来又蔓延到何处去的管道,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是明智的决定,两人快速飞奔下楼,可顺着盘旋的楼梯将下到一楼时,走在前面的海人惊讶地看到,小林贵志就坐在一楼的椅子上,背对着他们。
大助撞上了海人的后背,两人僵在楼梯上,谁也不敢说话。
大助克制住了想要尖叫的冲动,他问:“贵,贵志,一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
楼梯上两个少年不断向后退,海人大叫着:“你别过来!”一边想往大助身后挤,可惜楼梯太窄,没几步小林贵志就走上来了。
山中的路比预计的要好走很多,有人在山里修建了宽阔的水泥便道,便道上遍布车辙,看来有许多车辆来往过。因为有便道,所以三个孩子依然是骑车,不同的是这一次小林贵志一人骑在前面引路,海人和大助则同骑一辆远远跟在后面。
对于这明显的芥蒂,贵志并没有表现出不满。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说话也全是敬语,可大助还是觉得不对劲:“完全不像平时的他。”
绕过这座矮山就可以看到山那侧的海岬,香川从这里流入大海,而出发前的讨论中孩子们也认为海坊主多半栖息在香川附近。然而让两个孩子惊讶的是,原本宽而深的香川如今已是河床半露——便道顺着香川又七绕八拐了一阵,终于在山间他们看到了令他们一生难忘的东西:
那是一座百米高的混凝土大坝,如侧倒的巨人一样亘于山间,在大坝的前面就是原本香川的河床,裸露的河床上已经长出茂密的野草,只剩一汪浅浅的水在河床底缓缓流动着。
“什么时候建得大坝!”站在山腰,海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小林贵志少见地开始解释:“县里的工程吧,包括建造水库、自来水厂,也许还有水电站,以后大家就能够喝上自来水了。”
“不,我的意思是,修建这样的大坝是大工程,不要说动用的劳力,那起码是千人以上,就是动用的机械、材料的运输肯定有很大动静,就算这些全是通过海运直接送到的,那修建大坝也要炸山吧!我们在镇上怎么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过!这不正常!”海人算是个博学的少年,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大坝从各方面对他来说都是个不小的冲击。
大助安抚住语无伦次的海人:“你的意思海坊主的老巢就是这个大坝?”
“不,那还得在前面。”三人继续向前,很快脱离了原先的便道,山路的崎岖让少年们放弃了自行车。此时正是夏末,林中的树木茂密参天,这些未经修整过的山间鸟道越发难走,又出去大约两三公里,大助与海人已经累得脚底快攀不住那些滑溜溜的石头了,连忙叫唤着要贵志停下来休息。
小林贵志却好像对这里非常熟悉似的行走地非常从容,他指着前面说道:“就到了。”
就到了?可前面什么也没有啊,依然是满眼的树木、乱爬的藤蔓、疯长的野草:“等等,海人你看,那是什么!”
海人在这满是绿色的世界里几乎就要丧失视觉了,他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才注意到,原来是一座坍塌的鸟居。
这荒山之中竟有一座神社!所以所谓海坊主的巢穴就是这座被遗弃的神社了!好奇驱使两人重新站起来,他们越过小林贵志,果然在鸟居后面看到了掩映在各色植物中的神社本殿,当然也早已坍塌。
“无人供奉的神社。”大助吞了一口口水,生在渔民家的他还是相当迷信的,“神主成了荒神。”他回头看向贵志,“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贵志摇头,他的手指向了相反的方向,“看那里。”
与神社相对的,是山下另一座水坝。原来水库并非只有一座大坝,而是依山建起好几座来将香川的水汇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水库。而就在神社正对的大坝上有一个其他水坝都没有的东西,那是一个直径足有三十米的巨大圆洞。
“过水的涵洞?”海人皱起眉头,“不会啊,涵洞怎么会修得这么巨大?”
这时,正有一艘船从下游缓缓驶来,靠近那圆洞时停下,接着船上下来几个人,先走下来的是两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后面跟着两个穿迷彩战斗服像是自卫队的人。他们先在洞口徘徊了一会,跟着就走进去。人与船,在直径数十米的圆洞跟前显得如同蚂蚁,他们只走进去几步,就被洞里的黑暗完全吞没了。
大助咽了口口水:“这会是真的了吧?”他问贵志,“这就是,海坊主的?”
“你疯了吗!”大助叫起来,“没看到这是多危险的事吗?”
“危险?”小林贵志歪过头,“你看那些人都进去了,有什么危险?”
“走!”海人忽然发起狂来,“去瞧瞧!那到底是什么!”大助连忙上前按住他,可海人的力气终究是比自己大的。
大助向贵志求助:“过来!别闹了!我们现在就回家!”
好在两人都在爬山的过程中消耗了不少的精力,一会就全没了力气瘫软下来。这期间小林贵志就这么站在坍塌的鸟居下一动不动。
大助与他对视着,忽然问道:“贵志,我们为什么叫你‘藤壶’?”
小林贵志回答道:“因为我是你的跟屁虫,你是船家的孩子,跟跑船的在一起的自然是藤壶。”
“我是小林贵志,”小林贵志面无表情,“随母亲从东京来,这儿是我母亲的老家。”
中尾大助和内山海人终于破了胆,没命似地跑下山去,他们听到了轰隆的响声和密集的炸裂声,都是从那个巨型涵洞所在的方向传来的。两人被吓得更厉害了,一路尖叫一路狂奔,他们的背包遗失在山中,大助还跑掉了一只鞋子,好不容易找到了被丢弃在路旁的自行车,顾不上危险便顺着那条便道冲了下去。
到山下时已经是下午,两个少年终于瞧见到大海,大海让他们心安。可海面上聚集起团团黑云,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暴雨将至。可少年们不敢再多停留,宁愿冒着暴雨也想着要在今天赶回家去。
黑云遮蔽了太阳,堤上狂风四起,脚下的海水发出尖利的啸叫。孩子们哭了出来,却有一束光射来为他们照亮了前路,然而温暖的黄色光芒叫人不寒而栗,更叫人心惊胆战的是从那座灯塔里响起的低沉的雾角声。
大助和海人被吓得不清,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逃得性命,只一个劲地在防波堤上蹬着脚踏车。可就算他们拼尽全力,等能看到小镇水塔顶上的指示灯时也已经是深夜。二人忍住未定的惊魂,商量着要先去哪里躲一夜,明天再向家里交代情况。
因为大助是独子,家里房子又大,所以两人决定先去中尾家里呆一晚上。深夜的小镇一如既往地安静,两人路过商店街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有一处地方竟是灯火通明,他们站在那儿看着那些惨白的灯,好一会才想起来是是贵志的家:那间大宅的外侧被黑布幔着,门前停着几辆车,隐约还能听到哭泣的声音。
“会是谁的葬礼?”两人不敢再驻足,急忙推着自行车朝大助家走去,“总不会是贵志的吧。”
“不可能,”海人摇头,“那个家伙虽然古怪,但怎么看也是活着吧。”
“没有什么幽灵。”海人恶狠狠地说,“也没有海坊主。只有一个神经病外来人臭藤壶。”
渔人家由于要时常早起赶渔汛,一般休息得都很早,两人转到房子后面,是大助房间的窗下。大助熟练地打开窗户翻身爬上窗台,又拉海人上去。房间里当然没有开灯,榻榻米上却铺着被褥,薄被是被掀开的状态。
“怎么会有人在我的房间睡觉,”大助气愤起来,“用的是我的被褥!妈妈没说有亲戚要来啊!”
“被褥是暖的,”海人摸了一下,“可能只是去上厕所了。有没有地方可以躲起来?”
“壁橱。”小时候大助老幻想着会有个哆啦A梦出现在生活里,所以壁橱里永远有一层是空的。两人钻进去将纸拉门留下一条缝用来观察外面,不一会门把手响了,一个身影慢吞吞地走进来,借着透过窗帘的路灯光一看,两个孩子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不由自主互相捂住了嘴——进来的不是中尾大助还能是谁呢!
那个大助全没有注意到房间里来了“客人”,他缓慢地走进房间,靠近被褥,掀开被子,最后直挺挺地躺进去,整个过程悄无声息,睡觉也是悄无声息的。
躲在壁橱里的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尤其大助哭丧着脸:“这是怎么回事,我才是中尾大助啊?”
海人摇晃着大助的身体:“冷静点,我相信你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里模仿的不对啊。”第三个声音出现在壁橱里。
孩子们终于崩溃地尖叫起来,大助趴伏在地上不断求饶,海人不停把自己的身体挤进角落里:“这不是真的,你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小林贵志向前挪动了一点,他拉开纸门,那个中尾大助已经站在门前,两“人”并排站在一起:“想要尖叫的话,可以随便叫,现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大助的父母都去小林家帮忙丧事了,只留下“大助”在家休息:“那究竟是谁的葬礼?”
“可你没有死对不对?”海人浑身抖如筛糠,他不愿相信眼前的小林贵志是幽灵,“你活着,只是不一样了。”
“那他又是谁!”大助匍匐在地,伸出手指指向那个“大助”,却不敢看他。
“他当然不是中尾大助。”这句回答让大助安心,“他只是个拙劣的模仿体,就像许多其他拙劣的模仿体一样。”
那个假货中尾大助忽然高喊:“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假面骑士!”
“啊,”小林贵志用手抵住额头,“所以就是这样才不行啊。”
“无法使用本体作为基材的话,这些模仿体的学习功能就非常有限,以前往往会被当做疯子,如今就只会刻意对外界信息进行模仿。大助,你真的过于爱看《假面骑士》了。”
“他在模仿我?”大助心神稍稍安定,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假货,假货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自动向后退去。
海人用力掐着自己大腿,好叫自己没那么丢脸:“所以你是利用臭藤壶的身体作为基材的,你们到底是什么?”
小林贵志摇头:“不知道,因为使用的是小林贵志的身体,所以我所有的生理结构、记忆乃至人格其实还是小林贵志。这和奥特曼的人间体有点像吧?海人你懂的吧?可是又有些不同,奥特曼的人间体有作为外星人的自觉,可是我们却没有,我没有成为小林贵志前的记忆,只能隐约感受到不同,感受到有一个模糊的目标,叫我们融入人群里。可是你们看,”他指着假货,“这样的模仿体怎么可能融入人群呢。不过好在你们是小孩子,你们的父母好像对你们满嘴都是电视里莫名其妙的话已经见怪不怪了。靠这样的东西,竟然能够和平生存这么多天,你们真是有意思。”
小林贵志让他去看日历,大助房间中的日历还是那种老式的每日撕去一张的日历,此时那上面赫然印着“8月30日”。
“准确的说是8月31日。”小林贵志补充,“已经过了0点。”
时间在山中不精确地流过了,于是海坊主也好、山中的水坝也好、水坝上巨大的孔洞也好、还有那盏忽然亮起的被废弃的灯塔,都成了不确定的记忆。小镇上发生的事倒是非常清楚——打赌出游的三个少年,只有两人半夜逃回家中却满嘴胡言乱语,被海潮冲上防波堤的小林贵志的书包,大人们组织了搜救队可什么也没有找到,无奈下镇公所出了死亡证明,于是小林贵志就这么死了。
“好了,”小林贵志走向房间门,“这就是我的解释了。既然你们都回到这里,我也要去把另外那个模仿体回收掉。只是希望你们对我不要有任何芥蒂,我依然是小林贵志,或者说我一直是小林贵志,”他笑了起来,“或者说小林贵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最后一个问题,”海人站起来,“如果我们跟着你进入那个,那个海坊主的巢穴,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林贵志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也许会变成假面骑士。”
开学典礼当天,中尾大助和内山海人双双因病缺席了。就在小林贵志莫名其妙回到家中,被自己的葬礼吓倒的那天晚上,他们俩恰好同时发起了高烧。
当然,在那之前这两个孩子就已经有些不正常,据说整天只知道看电视,只知道学电视里的怪话,虽然暑假中的每个孩子好像都是这样的。
镇子上流言四起,尤其是在孩子们当中,他们说是“河豚”和“海蜇”将“藤壶”约到防波堤上,然后将他推下了海,如今“藤壶”没有死,所以他随时都会复仇。
当然在大人们嘴里,这又是另一番故事,他们继续着当地古老的民俗:三个孩子因为调皮去找海坊主,所以遭到了诅咒,还好只是小惩大诫让他们受受惊、生生病就结束了。海坊主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病愈后大助和海人约定要把故事烂在肚子里,可是没憋住,尤其是在小林贵志转学之后,当然没有人相信他们的故事。没多久“藤壶”随着妈妈又回到东京去了,临走时给两人留下了一个信封说其中是当天拍下“海坊主”的照片,临别留个纪念。大助和海人商量了很久最终谁也没敢拆开看,连着信封一起烧了。
可喜的是,镇子上很快就通了自来水,1999年的夏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只是两人丢失在荒山中的书包和鞋子再也没有被找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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