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士成的东北边疆参谋旅行,发生在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咸丰十年(1860年)中俄签订《瑷珲条约》后,两国东线边界已有30年没发生冲突。光绪十年(1884年)清政府平定朝鲜“甲申之变”后,派遣袁世凯出任“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加强对朝鲜的控制,甚至在仁川、釜山等地设置了清国租界。看上去,大清帝国、俄罗斯帝国与朝鲜王国之间的关系和谐稳定,但背后的隐忧早已蕴生。
聂士成第二阶段行程中,多次跨过黑龙江,在俄罗斯境内探访。他对俄罗斯的电线、码头、轮船等设施,以及整洁、繁华的城市多有称赞,回看对岸的黑河城“仅有生意数家,房屋极其狼狈,与俄城对岸抵立,殊觉赧然”。俄罗斯方面对聂士成也极为客气,给予了不少协助,并且不断强调中俄之间的“传统友谊”。
光绪十九年十二月十三日,聂士成抵达伯力,俄罗斯阿穆尔省总督宴请时说“凡为大员者,总宜替国家省事为是,即如我中、俄两国相历二十余年,未尝征战,今英、德两国每从中蛊惑,使我两国似有不和之状,望回津面陈贵中堂,尽可常派官员至此,断不致薄待”。六天后,聂士成抵达乌苏里斯克,当地的俄国将军宴请时也说,“虽与贵国唇齿相连,而官员未尝得见,今见贵大人,甚慰平生”,并称赞“敝国兴修铁路、开办金厂,皆仗贵国人之力”。
这套迷魂汤当然灌不晕聂士成。经过每一座中方边境城市时,他都会对如何防御俄罗斯进攻提出建议。旅程结束后提交的报告中,更是从对抗俄罗斯的角度提出全盘战略。如指出“黑河口至富克锦水势较深,轮船可以出入,俄人垂涎,思于此处通商,今我中国于该处并未设官驻兵防堵,似不足以昭慎重”。又如在罗列每年双方进出口货物后,提出“以上各项,为俄人日不可少之物,现在中国概行不收(税),固是我国家躬行仁义,不以小利是图,殊不知俄人处处苛索,无物不税,若我定章收税,每年不下三十万之多,以之归入饷需,岂无小补?”。同时还对修筑道路、招民开垦、兴办实业提出不少建议。
光绪十九年末踏勘中俄边界期间,聂士成日记中处处透露着警惕与赞佩。但在光绪二十年二月进入朝鲜开始,他的文风迅速改变,开始以嫌弃加惋惜的口吻记录这个藩邦。
二月十七日,聂士成抵达朝鲜庆兴,满眼都是落后。朝鲜的军队“队伍皆古制,虽用火枪,尚不如中国之鸟枪,兵丁所着之衣亦形于蠢笨”,庆兴的城市“其城墙高不过八尺,皆乱石堆砌,城楼极其狼狈,城内无街道,亦无生意,民居错乱,屯住皆矮小草房,各门前牛马粪污秽不堪”,甚至连庆兴都护金禹铉请他吃的饭都粗劣,“饭菜俱有,不过萝卜鸡子而已,器用铜质,而各样无不铜腥味,不能下咽”。
从庆兴到汉城一路上,聂士成与接待他的朝鲜官员谈话无不败兴而归,观察到的民间景象也让他极为失望。对朝鲜官员,聂士成的判断是“性情懒惰,拘泥古法,不齿洋务”,完全不值得一提,对民间百姓则认为“男子之性懒,似愚又痴,朝鲜欲能自强,先须化民间男子勤俭也云”。对此他还有个系统总结,“朝鲜人民性情过懒,即如种地,只求敷食,不思蓄积,而遇事拘泥古法,不敢稍一变通,若读几年书,则为废人,平日袖手闲散,动辄以文字自居,究竟虽读孔孟书,而文字实在不通。眼界又小,凡近日之时务,彼为不齿。若有事以笔谈,相问数十句,一言尚不能明白,殊令人可憎可恨”。言下之意,朝鲜的读书人行尸走肉一般,水平尚不如他这个武夫。
在朝鲜的旅途中,只有一件事让聂士成有点兴奋。二月三十日抵达咸镜城时,有一名叫琼华的歌妓请聂士成命题,她来作诗,写出一首“龙门大将自东来,驻跸山前一路开。万里长城风雨霁,至今遗迹倚高台”。聂士成认为虽然辞未达意,但是“出诸歌妓之笔墨,似非易易”。但是一个月后途径平壤,听说此城官养歌妓有数千人,问当地官员“有此之款,何不以之练兵?”回答是“古制也,未便独行汰裁”。有钱养歌妓,没钱练新军,又让聂士成倒了胃口。
三月十八日,聂士成觐见朝鲜国王李熙,谈话中他除了强调中国“不惜国帑养蓄重兵,于近朝各要处驻扎,是皆保护朝鲜。况李中堂无事不以朝鲜为念,惟望大王精求时务,勿拘泥古法,是所幸也”,同时建议主动开通边界商务,“大王若不乘时开办,恐日久又为俄踞矣”。
结果李熙的回应只是“何尝不想仿照上国办海防,练甲兵,设学堂,求矿利,奈国帑不支,无法可施”。
三月二十一日,勘察完仁川海口的聂士成收到李鸿章电报,要他尽快从平壤赶赴旅顺,参加北洋海陆军的校阅,这一次参谋旅行就此告终。但仅仅三个月后,聂士成再度回到了朝鲜,带兵镇压东学党起义,随后又卷入了大规模的甲午战争。出乎他意料的是,敌人并非他在参谋旅行前后处处提防的俄罗斯,而是未经留意的另一个国家——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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