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其实是思乡病,一种 归居本宅的冲动 。(Die Philosophie ist eigentlich Heimweh, ein Trieb, überall zu Hause zu sein.)
——诺梵利斯(Novalis)
世界级畅销书《牧羊少年奇幻之旅》(The Alchemist)讲述了这样的故事:一个牧羊少年梦到金字塔下藏有宝藏, 等他历经千辛万苦到达那里之后,才得知宝藏只在自己每天牧羊的废弃教堂的那棵无花果树下。
在这个故事里有“外出与归乡”两个部分,二者互不相同,但又巧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圆圈一样的联系。
这本书的作者,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本人是阿根廷作家 博尔赫斯 的忠实读者和粉丝,这个畅销故事本身也取材自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而后者的创作,又受启发于 《一千零一夜》 ,那是一场属于全人类的,匿名的、辉煌的梦。
“外出与归乡”并不相互对立,而是一个共同的、甚至循环往复过程,不可分割。每一次创作——或者说,每一个创作者自己,都永远无法回避这一个黑洞般充满引力的问题: 何以为家? 出逃、远走、怀乡、和解、归家……这些都是在文学、戏剧、电影、建筑等等媒介中强有力的古典母题,有效地与读者和观众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可以说,未曾外出或出走,就不会真正在一再的回望中理解故土;若无家园作为一切行为生发的初始锚点,就不曾存在任何外向化的移动,而只能是无穷无尽也无根的漂流。
一个作品获得了公共的认可——“荣耀”——被人们公认为是值得流传下去的经典,多是因为它捕捉到(或者暗合)了人类一些最基本、最坚固并且共同享有的感受。一方面想要外出探索,征服某个陌生的事物,好奇一块遥远的未知,一方面同时又隐隐渴望回归家园的宁静,这种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结,深深扎根在人之本性当中。它显然不仅表现在《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双梦记》《中国神灯》或者《一千零一夜》里面。
盲诗人荷马的史诗《奥德赛》(Odyssey)也是一个回家的故事。 相比较而言,荷马史诗的前面一部,《伊利亚特》(Iliad),则是关于出征。对很多学者来说,西方文学的大量传统都来自于这两部作品。抛开荷马一人真实存在与否的争议,两篇史诗约莫2600多年前写下,其光芒却一直辐射至今,不曾衰减。
1998年,美国现代图书组织编辑进行票选,列出了英文世界里20世纪最伟大的百大小说。其中第一名, 詹姆斯·乔伊斯的巨著《尤利西斯》(Ulysses),即是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一种平行对应。 “尤利西斯”一词本就是《奥德赛》主人公奥德修斯(Odysseus)的拉丁语。在影视领域,许多批评家和电影爱好者都将库布里克的伟大作品《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视为心目的“影史最佳”—— 它的中文翻译也可以叫做《2001太空奥德赛》 。在同一落脚点上,阿瑟·克拉克的同名原著本也是许多科幻小说迷心中的不朽巨作。
在《奥德赛》中,主角奥德修斯历经艰险,在海上经历了十年的漂泊,终于在一场最深的酣睡与梦境之后,被小船带回了故乡伊萨卡;《2001太空奥德赛》(其后简称<2001>)后半部分,主角大卫·鲍曼在太空中经历了种种意外和挫折,在目的地,木星的黑石碑将他带进了最奇妙、最迷狂的梦境一般的异度空间,却最终发现,小艇把他带到(回)了一个人类世界的房间。快速经历了青年、中年、老年之后,他以婴孩的状貌重临地球。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电影的内核仍然是一场跨越超长时空尺度的“外出与归乡”。
《2001》在1968年上映,导演库布里克在提到的它片名的时候这样说:
对我们(库布里克和阿瑟·克拉克)来说, 古希腊人广阔的海域和我们这代人的太空一样神秘而遥远。
如果说《尤利西斯》将《奥德赛》漫长的旅程,浓缩转化为都柏林随意的一日,那么,《2001》则在时间和空间上放大了《奥德赛》的想象—— 岛屿成为太空中的星辰,而荷马笔下广阔的爱琴海则成为我们如今仍然着迷的银河和星际空间。
当然,“奥德赛”不只是在电影的片名上出现。《2001》的情节和人物也有大量对史诗的致敬。 将这两部作品根本上联系在一起的是探索和归家之旅、“英雄”的“重生”、人与一种更高存在(higher power)之间复杂的关系——这些似乎都是人类叙事中恒久的主题。
作为《伊利亚特》的后续,《奥德赛》讲述的是特洛伊战争后,英雄奥德修斯漫长的归家旅程。由于触怒了海神波塞冬,他从特洛伊回到故乡伊萨卡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这与特洛伊战争同样漫长。饱受思乡之苦他和他的船员在海岛之间漂泊,遇到许多神秘的生物、神和半神。它们中有的试图诱惑他忘记自己的家乡、有的想要囚禁他、阻拦他甚至杀死他。借助神明的帮助和指示,奥德修斯凭借自己的智谋化解了种种障碍,但过程中也失去了所有同伴。 最终,他独自返回了伊萨卡的家, 和自己的妻儿团聚。
虽然库布里克自己没有做出更多关于细节的诠释,但《2001》的故事和《奥德赛》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在莱昂纳多·惠特的书《库布里克的2001:一个三重寓言》(Kubrick's 2001: A Triple Allegory)中, 作者声称整部电影几乎可以反映所有奥德修斯在旅途中的故事。
《2001》从一个史前的片段开始,展开了在2001年外太空探索的故事——
一块黑方碑突兀地出现在史前猿人的面前。它们好奇地聚拢过来,观察这个方碑。在它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黑方碑启蒙了猿人的智慧 ,此后,它们学会了使用骨头作为工具和武器,进行了第一次狩猎,又将其他人猿驱逐出自己的领地。这是一次人类进化的里程碑。
一刀漂亮的剪辑以后,剧情直接快进了数万年;仿佛在第一次接触以后,一切文明发展都是自然而然展开的,无需任何多余的着墨。此时,受到过这个更高文明启蒙后的人类已经步入了太空时代。这一段剧情的人物,佛洛依德博士,在月球上再一次发现了一块黑方碑。 当这块石碑从地下显露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它发射出了超强的信号——
电影再次剪辑跳跃到第三段故事,此时又是18个月后。这时美国开展了木星登陆的计划。这项计划由五位宇航员执行:其中三人处于“休眠”状态,另外两位是船长大卫·波曼(David "Dave" Bowman)和法兰克·普勒(Frank Poole)。另外,飞船上还装载了一部智能电脑“HAL9000”。
在宇宙航行的过程中,HAL发生错误。可怕的是,当波曼和普勒商议将它关闭,却被电脑发现。在普勒执行飞船外的任务时,HAL断开了他的供氧管,同时停止了三位休眠宇航员的生命供应导致他们死亡。主角波曼取回普勒的遗体后将HAL的主机关闭,这时,屏幕播放了总部的录像,显示 这项任务的真正目的是调查月球上的黑方碑向木星发射的信号。
孤身一人的波曼发现飞船已经损坏无法返回地球,他继续向木星航行,发现了第三块黑方碑;它更加巨大的,在木星轨道中环行。波曼进一步探索石碑时,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抽象时空,最终到达了一个网格铺地的新古典主义房间。在这里,他看到了三个年龄段的自己。 在最终,临近死亡的波曼躺在床上再一次看到黑方碑,他向黑方碑伸出手,这时他似乎返回了婴儿的形态,成为了“星孩”(star-child),漂浮在母星地球边上。
大海好比太空,海岛仿佛行星 ——这些背景空间之间有深刻的联系。除此之外,电影在人和物的设置上也有许多对史诗的影射。
第一,主角人物。 电影主人公的英文名是Bowman,Bow是弓,man是人,这个姓即有射手的意思。许多评论家指出,波曼即奥德修斯,因为奥德修斯也是一位弓箭手。在性情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出,波曼也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崇尚牺牲和勇猛的英雄,而是同奥德修斯一样,充满了“机智”甚至“狡黠”。
第二,反派人物。 电影剧情里那慎人的人工智能——反派角色HAL9000则同独眼巨人有同样的“独眼”形象。在《奥德赛》中,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海神波塞冬的孩子)吃掉了奥德修斯的两位船员,囚禁了其他人作为以后的食物;在电影中,HAL同样“杀害”了波曼的船员。
在最后,奥德修斯通过刺瞎独眼巨人的眼睛得以逃脱(也正因此激怒了波塞冬)。在电影中,波曼通过插入钥匙来关闭HAL。这一刺插动作的相似,或许也意味着视觉上的契合。
第三,神明或更高的存在。 在上述背景、人物、剧情中一一对应的影射关系之外,电影和史诗最为重要的关联,或许是对于“更高存在”的理解。
《2001》里,贯穿始终的三块黑方碑代表着那个“更高的存在”;在《奥德赛》中,神明的意志与指示无处不在。这种“超人”的存在极大程度的影响了人类的走向,而故事的展开和推进,也都正是基于对于这样神秘力量的好奇和畏惧。甚至可以说,人的故事似乎只有通过神的介入才得以发展。
在从远古到“未来”的巨大时间跨度中,《2001》只选择了“黑方碑”出现的片段,而通过这两个时间切片,我们似乎就并无遗漏地理解了人类进化的过程。库布里克的镜头中这些外星的高级文明,有着神话般的神明气质。它们的智能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就如人对于蚂蚁来说像神一样”。
在古希腊史诗中,对于神的敬畏是一贯的主题。战争的胜利,英雄的安全回归都受到神的意志的影响。换句话说,在这些史诗故事里,人需要受到神的“点拨”。譬如说,给予奥德修斯最多帮助的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她多次提示并帮助奥德修斯,因为她欣赏奥德修斯的足智多谋甚至诡计多端,而她本人也同样 “智巧和聪灵” 。
在《2001》里,人类则是不断受到黑方碑的“点拨”。这块黑色的石板具有关于“智慧”、“启蒙”以及“开化”的神的特性。关于这一点库布里克自己这样表述:
神的概念处在《2001》的核心,但它并非传统的、像人一般的神的形象。我不相信任何地球上的一神论宗教,但是我相信人可以创建一个 复杂的、科学的神的定义 (an intriguing scientific defination of god)。
第四,主人公的外出与归乡。 在表面上看,《奥德赛》和《2001》的主题似乎有某种相悖之处。从两位主人公的视角和目的来看,《奥德赛》是“归乡”的故事,而《2001》则是“外出”的探索。
但最有趣的互文或许也正在这一点上——《2001》的结尾处,波曼重新回到一种“婴儿”的状态,在漫长的外出之后重返地球。库布里克似乎也在向我们展示,这个对于未知探索的旅途也是“回家”的故事。而通过这种“神”与“人”的关系,我们似乎可以化解这种“外出”与“回家”的矛盾。我们试图在此阐释的是,在这两部作品中“归家”和“探索”或许本质上是相似的,也是不能分开的: 我们凭借遥远的历程去与一种具有神性的他者接触,最后,借助这个过程“反求诸己”,更真切而深刻地理解了自我。
《2001》的接近结尾处有一段著名的影像“木星以及无限之外”(jupiter and beyond the infinite)。
此时的主角鲍曼已经关停了HAL,驾驶着飞船来到了木星,借着第三块黑方碑作为入口,进入了某个未知的时空。在视觉表现上,这个片段宏大、癫狂、瑰丽、奇特、如坠万花筒。在几十年间被无数影迷和评论者通过各种不同角度讨论,透过各式各样的切入点解释,但库布里克本人始终拒绝给出对于这部分的“权威”说法。他只是说:
我试图创造一种视觉感受,一个超越文字可归类或表述,并 可以直接通过情感和哲学内容穿透潜意识的感受 。我意图用电影创造一种强烈的主观感受,它像音乐一样,可以直接抵达观者的内心深处。
虽然《奥德赛》是一部文字作品,但同样,奥德修斯最终归家的航行与“死亡”和“重生”之间,也存在诗意的比喻。很多人认为,《2001》最后的部分是不该被解读的,它如此强烈的视觉感受印在观者深层的意识上,我也认为,这正是一个对于“不可知”的致敬。 但是在这里,我们仍然想从感知的层面理解《奥德赛》和《2001》之间的关系,在这个部分,比喻比逻辑或许更为重要。
“乡愁”,或者说“怀乡之情”的英文是“nostalgia”。它的词源来自于古希腊语“nostos”,即返回、回家(return, homecoming),以及“algea”,痛苦(pains)——乡愁,即无法返家的痛苦。
"回家"和"思乡"是史诗《奥德赛》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在史诗《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不得不在战场的“荣耀”(kleos)和安全的“回家”之中做出选择。尽管《伊利亚特》中没有写到阿基琉斯的死亡,但是《奥德赛》中提及了他的葬礼,我们也熟知阿基琉斯之踵的故事。 因此,对于阿基琉斯来说,选择了战场的荣耀使他成为了英雄,而成为英雄的过程也意味着死亡。而对于奥德修斯的旅程来说,“荣耀”则在于荣归故里——“回家”。 这一旅程使得他从人转变成为“神”一般的英雄;而在这一转变的过程中,死亡和重生仍然是最核心的概念。
在《奥德赛》第十三卷中,荷马描述了奥德修斯回家的最终旅途。这时,奥德修斯叙述完自己艰辛漫长旅程故事,国王阿尔基努斯备受打动决意帮助奥德修斯回家。他为奥德修斯准备了船只和水手,奥德修斯向他道谢后上了船:
奥德修斯当即闭眼睡去,温熟、/ 最甜美的酣睡,长眠不醒,仿佛死去一般。 /像一架四匹马儿拉引的快车,奔驰在平野, /受激于鞭头的驱赶,合力向前, /高高跃起,飞跑着冲向要去的地点, /木船高翘起船尾,划开紫蓝色的水路,浪花飞舞,奔驰在啸吼的海面,/走得平实稳健,即便是翱旋的鹰隼,/羽鸟中最快的飞禽,也不能和它争赛,/海船迅猛异常,破浪向前,载着/ 一位凡人,和神明一样多谋善断,心中/ 已忍受许多悲苦,许多愁哀,多少个长年,/ 出生入死,闯过拼战的人群,跨过汹涌的洋流; /但现在,他在平和的气氛中舒躺,忘却了所有的愁难。——荷马《奥德赛》(陈中梅 译)
从表面上看,奥德修斯胜利地离开了战场,安全地回到了家。但是这一点似乎尤其值得我们注意: 仔细观察荷马的描述,英雄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骄傲地站在船头,乘风破浪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是“当即闭眼睡去”,“仿佛死去一般”。
在这里,奥德修斯最后的回家之旅有着同死亡一般的描述,而“回家”似乎同样也是一种“死亡”后的重生。 大海汹涌而恐怖,他的船则不像在海里,而像马车一样飞驰,比最快的飞鸟都更加快。过去的征战和艰辛的旅程在荷马的叙述中像在回忆中一样闪过,而奥德修斯在梦中“忘却所有的愁难”。
如果我们继续追溯“nostos”一词更古早的来源,一些学者认为,它来自于印欧语词根“nes”,意思是 “回到光明或是回到生命中” ,这是产生于关于早晨的星星的古老神话,“归乡”最远古的语言意象。
奥德修斯最终到达伊萨卡的时候,同样出现了一颗星星。
当那颗最亮的星星升上天空,比别的/星座更及时地预报早起的黎明,曙光的洒现,/劈波远洋的海船靠近了伊萨卡岸边。
在最后的航行中,奥德修斯通过这种“死亡”而获得了“重生”,这也似乎使他成为了一种更接近神的存在。当他的船停靠下来,荷马描述了海湾边的一处洞穴,一个神灵的居所。
洞穴有两个入口,/一个对着北风,凡人可以进去,/但对朝南风的那个,却是神的通径,/凡人从不逾用,长生者由此入内。
在这个文本的支持下,我们再来看看电影《2001》。正如我们刚才提到的,主角到达木星以后,电影结尾的30分钟很难用文字描述,但是当我们把这些“情节”以互文的形式与奥德修斯睡梦中的回家之旅两相对照,能发现许多有趣的相似之处。
木星旁,在波曼飞向黑色石碑的过程中,他进入了一个“星门”。这里库布里克用一段长达十分钟的镜头描述了这个异度时空的感官体验。
这段影像有许多迷幻的图像,抽象的色彩和图形在黑暗的背景中不断变化,有时是银河一般的图像、零散的亮光,如同亮色颜料在水中扩散的图形,有时像星星,有时像胚胎和脐带,还有异样的色彩与自然地景一般的纹路的结合。
波曼的飞船在这些图像中前进,正如奥德修斯的船在黑暗而汹涌的海中航行,这又像是英雄在进入的沉睡中或许会梦到的景象。
在这一段奇异的旅程后,波曼并没有被扔到宇宙最荒芜的边境,而是到达了一处人类世界的房间。 这里似乎有许多令人熟悉的物品,床、椅子、桌子、柜子、甚至洗手池和浴缸。但是它又如此奇异,没有门也没有窗。当然,最为怪诞的或许就是那个发光的网格地面。这即是库布里克和克拉克想象中,更高级的生物(神明)放置和观察人类的空间。这个路易十四时期的法式室内或许来自于波曼的记忆或是潜意识。
有趣的对照是,奥德修斯在神灵的洞穴中醒来, 他回到自己的故土,看到周围的景象却并非自己家乡的样子, 因为女神雅典娜布下迷雾,以便掩藏奥德修斯的身份,对他进行嘱告。
在这个房间里,波曼在短短几分钟里逐渐老去。最终年老的他躺在床上,在面对死亡的一刻,他再次看到黑方碑。他向它伸出手,试图去触摸它,好像米开朗基罗笔下的亚当一样。
接下来,他似乎“返回”了婴儿的状态,或是说他“重生”成为了“星孩(star-child)”,漂浮在地球边上。 或许通过与“神”的接触,人类使自己变得更加“人类”的“超人类”,这个过程如同重生,或是再造,象征了某种人类的未来和希望。
然后他开始等待,一面整理自己的思绪,一面深深思考自己还未经测试的能力。虽然他已经是 这个世界的主宰 了,但他并不确定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不过,他会想出来的。
——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奥德赛》结尾,译者:郝明义
奥德修斯回家的路途和波曼向木星的探索都充满了与非人的神、生物、机器的接触,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似乎也通过尝试理解他者、更深层地认识了作为人的自我。
对于这一点,我们或许也不得不提到尼采。不论是波曼回归婴儿的状态还是他成为“星孩”(一个更高级的“人”)显然都指向了“永恒轮回”和他的“超人”理论。显然,对于库布里克,尼采在这部影片里有着重要的意义和地位。在片头和片尾,库布里克都使用了同尼采的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同名的,由理查·施特劳斯创作的交响诗; 音乐本身也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和激情。
科幻作品——尤其是20世纪黄金时代的科幻作品——内核中就具有不可否认的神话精神。而更具体,在我们的平行比较中,刚才描述的场景,那个“宇宙深处的家宅”,似乎已经是一个典型的科幻范式。
除了《2001》,两部更年轻的电影同样盘绕在“外出与归乡”这一母题上,至少在空间的表现上关联强烈。1997年上映的《超时空接触》(Contact)里,主角艾丽同样在跌进了癫狂的、梦境般的虫洞之旅后,来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地球表面某个海滩的地方,遇见了自己已逝的父亲。这是更高文明与她接触的方式。
在2014年上映的《星际穿越》(Interstellar)里,主角库珀在跌进了黑洞以后,穿越了梦境般的五维空间,最后同样以“一墙之隔”回到的家宅之处,女儿的房间。
“外出与归乡”的母题以特定的方式出现在了这些科幻的叙事里:在一个人类文明无法感知与企图的旅程以后,主角似乎理应被抛身在某个宇宙最遥远处,陷入最深和最抽象的虚无,然而实际上,他们重新回到了最熟悉的家的空间当中。
这个空间上首尾相连的环形运动,也可以作为一个抽象探索过程的比喻。 钱钟书在《说‘回家’》里提醒我们:智识层面的一切探索,或许同样表现于家居、外出、回家的三个阶段。当我们被某个难题击中,思想处在了迷惘、怀疑和不安的状态,自己就仿佛成了远走的行客;惟有疑难得到了解答,人心深处的“震荡”得到了平复,我们才重又回到了平静的状态——心灵在历经艰险之后,终于重返本宅,恢复了以往的祥和。
奇妙的是,我们不断发掘问题、求索新知,我们经过了长期的努力、甚至痛苦的思辨,终于获得了某次美妙的新观点,它又往往叫人觉得那样 “似曾相识” ,仿佛是 “旧物重逢” ,就像这个思想其实一直埋在我们自己的头脑里,只需要被我们“重新看见”罢了。柏拉图在《美诺篇》里说出了我们耳熟能详的那句话: “一切研究,一切学习都只不过是回忆。” 在上面描述的多个伟大科幻作品中,主人公同样在跨越了无穷遥远的时空,却又奇迹般回到了家宅,惟在此刻,才对本己的生命有了最深刻的领悟。
可以说,“家”这个概念,简单直白,但同时又永恒、无限宽广。“家”是空间——可以是物理的,意象的,也可以是一种比喻式的。而“外出”和“回家”都是一种运动,它可以发生在身体的移动上,也可以寄寓在心灵的冲动中。不论是探索太空还是漫长的回家,都是一个在已知的和未知的、自我和他者、生命和死亡之间的运动。《奥德赛》《2001》以及许多其他伟大的作品似乎都在向我们展示, 这两个看似相反的运动,实际向着某个相同的方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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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成员来自于建筑学的学科背景,但创作的主题并没有局限在圈子内部,而是把“空间的视角”延展开去,触碰艺术、游戏、电影、文学等等其他领域。希望你也会觉得这些叙述的尝试是有趣和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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