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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看见自己的四周被一种粘稠的黄色液体所包围。他的肌肉绵软无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唯一能活动的就是他的眼球。他听见脑子里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声音，它们在咆哮，在抽泣，在狂笑，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孤单一人。
忽然，他感到脑后传来一阵酥麻，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恢复了力气。他抬起手，想挠一挠瘙痒的后脑勺，可他却摸到了一个与他的脑袋紧紧相连的管子。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管子并非他身体的一部分，于是他惊慌失措地想将它拔下来，可无论他怎么使劲，管子都依然与他的脑袋紧紧相连。于是他不敢再使劲了，他觉得还没等这个管子被拔出来，他的脑袋就会先被扯下来。
没过多久，那阵酥麻感再次来袭，并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愈发剧烈，变成了可怕的剧痛。他浑身都在止不住地抽搐，他感觉自己的脑浆正在沸腾，一切初生的思维都在这可怕的刺激下瞬间融化，并变成一缕青烟，消失在了他的脑海深处。渐渐地，他的力气和知觉再度丧失，一切又再度滑进了无意识，无回响的黑暗中。
待到他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脑海中多出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新奇信息，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正站在“水泥地板”上，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工作服”，脚上穿着一双“黑色胶鞋“，他向身前望去，发现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电子时钟”，他的周围站满了和他一样“穿着”的“人们”。他惊奇地发现，周遭的一切忽然都有了名字。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男人看了看手里的记事板，对他问道：“编号？”
听到这个问题，他的脑子忽然像是被激活了某个开关，控制着他的嘴唇说出：“7719。”
“名字？”
“程开。”
男人点点头，看向他的眼睛，问道：“7719，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摇摇头，不知道自己还能问些什么。
男人在记事板上做了些笔记，然后走到了下一个人面前，将问题重复了一遍：“编号？”
“7720。”
“名字？”
“杨四海。”
“7720，还有什么问题吗？”
7720这时挠了挠脑袋，问道：“我……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是谁？为什么……”
还没等7720问完，男人就打断了他：“7720，把衣服脱下来，走到那上面去。”
男人指了指7720的背后。
7720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的背后有一台巨大的钢铁机器，机器的内部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在机器的一侧有一条楼梯，通往机器最顶端的一个小平台。
7720犹豫地脱下了衣服，一丝不挂地走到机器旁，爬上楼梯，站在了那个小平台上。他看见脚下是一个锯齿呼啸的大缸，闪烁着金属的寒光。7720看了看男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愿意跳下去。
可还没等7720转身爬下去，另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男人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一脚把他踹进了大缸里。他的身体瞬间被锯齿撕碎，只留下了一声短促的惨叫。他的骨骼在机器里发出“咔嗒咔哒”的响声，不一会儿就和血肉一起被搅成了碎泥。
7719面无表情地听着7720那转瞬即逝的惨叫，听着一个刚刚还在站在他旁边说话的人被机器活生生搅碎，他却连头都没有回，因为他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掌心印着一行小字，上面写着：5-3-2047 7:42:11。他隐约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生日，他抬头看着墙上的电子时钟，心里做了一些算数，他意识到此时距离他的出生，刚过去3小时27分钟。
2、
7719和其他穿着白色制服的人一起，被送到了一个位于海边的工厂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将一条条新鲜的金枪鱼仔细地切成三大块，然后送给流水线上的下一个工人进行切片和包装。
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切鱼，这种技能和他的语言、他的知识和思维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只需要给他穿上一身工作服，把他推到案板旁，他就自然会拿起菜刀，开始切鱼。
每天早上六点，7719会在一阵电流刺激下醒来，然后和其他人一起爬出休眠仓，来到食堂里吃早饭。他们的碗里装满了被打碎的生鱼肉和鱼骨，和一些皱巴巴的海带，他们的一日三餐都是如此。尽管腥味扑鼻，可7719却并不觉得恶心，他只知道吃下这些东西和呼吸一样，是必须完成的工作。
吃过早饭后，7719会穿上工作服，来到案板前。当第一条金枪鱼被通过传送带送到他面前时，他会先从鱼身两侧的胸鳍下刀，将鱼头先切下来。然后他会将鱼腹小心剖开，把鱼肚里的内脏全部清出来。接下来的步骤是把刀从鱼身的顶部和腹部埋进去，切到脊椎处之后，再从尾部下刀，把鱼肉整块切下来。等到去皮去骨的工作完成后，他就把鱼肉放上传送带，送给切片的工人，然后继续处理下一条金枪鱼。
如此循环往复，并在中途吃了午饭和晚饭之后，7719和其他人的工作都会持续到凌晨1点。在那之后，他们将重新爬进休眠仓，在催眠喷雾的作用下快速进入沉睡，直到电击再一次将他们唤醒。
送到7719面前的金枪鱼基本都已经被放空了血，没有半点生命残存。不过也有例外，有时当7719切开鱼腹，挖出内脏时，他会发现这条鱼的心脏仍在微弱地跳动，用尽全力泵动已经所剩无几的血液。这时，他总会立马把心脏切下来，塞进自己的嘴里，感受金枪鱼仅存的生命在他嘴里被慢慢嚼碎，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此外，他还经常故意剖开金枪鱼的胃袋，看看这条鱼在海里吃了些什么。有时胃袋里空无一物，有时会有一团未被消化完的碎肉从破口处流出来。7719喜欢凭借这些消化物，去想象这条鱼死前的生活。
在休眠仓和工厂之间往返的路上，7719可以看见海边的景色。每天早晨，太阳的模样就和7719一样，一副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的模样，晨光里仿佛都带着一声哈欠。稀薄的云彩在天际线缓缓飘游，时不时有海鸟在云间穿梭，发出清亮的鸣叫声。到了晚上，天空挂着明暗交织的星点，月光如水般在夜空中流淌，海洋随着波浪发出沉稳的拍打声，如同在缓慢的呼吸。沙滩在月光下呈现出珍珠般的乳白色，海浪每一趟来回，都会在上面留下一层淡淡的白色泡沫，并在下一刻如初雪般消融。
7719每次看见这样的景色，就会忍不住心想，也许自己就是为了见证这样的美景而出生的。他觉得无论是他自己、7720还是其他人，甚至包括那些金枪鱼在内，都是这世界的幸运儿。
3、
有一天，工厂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惨叫。7719顺着惨叫的源头看去，发现那个平日里负责将他切下的鱼块加工成鱼片的工人，此时正抱着自己的手不停哀嚎。他的手指被传送带卷了进去，并连带着把他的整只左手都撕扯了下来。鲜血从他的断肢处不停喷涌而出。
听到惨叫声，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男人立刻推开监控室的大门，朝受伤的工人冲了过去。不知为何，那个工人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一边捂着伤口，一边朝工厂门口跑去，同时对那些蓝色制服绝望地大喊：“啊啊啊！你们别过来！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然而过多的失血让工人的双腿已经失去了奔跑的力气，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工厂侧门，用尽全力将门撞开，然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工厂，蓝色制服们连忙跟着跑了出去。
7719没能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继续处理着手里的金枪鱼。他听见工厂外传来几声惨叫，紧接着又是几声闷响。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身上沾满血污的蓝色制服正站在他面前。
蓝色制服看了看他工作服上的编号，对他说：“7719，跟我过来。”
7719跟着他从侧门走了出去，他看见那个断手工人正浑身是血地躺在工厂外面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几个蓝色制服正站在不远处的码头上，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天。
“7719，把这个人的尸体用那边的机器搅碎，然后把碎渣倒进回收桶里，明白了吗？”蓝色制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台绞肉机。
“明白。”7719点点头。
蓝色制服给自己点了根烟，然后走到了码头上，对同事们指着7719，悄声说了些什么，接着几个蓝色制服都哈哈大笑起来。7719走到工人的尸体旁边，看见尸体的头颅上有几个明显的凹陷，鲜血从他的双眼、鼻孔和嘴角出流了出来。忽然，工人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显然是还没死透，这让7719想起了那些他从金枪鱼肚子掏出来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他将濒死的工人扛在了肩上，走到那台机器旁边，用尽全力扛着工人爬上了台阶，然后将其扔进了机器里。他看见工人躺在还未启动的锯齿间，嘴里吐出了一口粘稠的血沫，紧接着工人睁开了双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空，仿佛自己刚刚大梦初醒。
7719走下台阶，来到操作仪表盘旁边，启动了机器。锯齿缓缓加速，逐渐将工人撕成碎片，他又听见了他出生那天在他背后响起的，碎骨头在机器中“咔嗒咔哒”来回撞击的声响。
血肉和骨屑从机器的底部流进了一个大桶里，等到机器处理完毕后，7719将大桶从机器底部拉了出来。他看见桶里的骨头碎片和三文鱼的骨头不一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灰蓝色。他想，也许未来有一天，自己的骨头被打碎之后，也会呈现出这种颜色。不知为何，这种设想让他感到非常平静。
4、
距离工厂里的那场意外已经过去了两天。这天上午，7719发现工厂里忽然多出了一个穿着整齐西装，脚踩高级皮鞋的男人，那群蓝色制服跟在他的后面，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
男人在工厂里四处巡视，时而指着机器评论几句，时而拿起刚刚包装好的生鱼片仔细端详。过了一会儿，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脑子里的开关再次被激活，7719立刻答道：“程开。”
男人点点头，继续问道：“你在这里的生活怎么样？”
听到这话，7719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他的脸部肌肉有序地收缩，做出了他以前从未有过的表情，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微笑。
“挺不错的，包吃包住，每个月工资还能留出不少寄给我家里人。”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奇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家人。
“那挺好的，说明你们的生活没有很大的压力，那么工作呢？在这里工作觉得辛苦吗？”
“比起我以前在工地上班可好多了！这里每天只要工作八小时，周末两天休息，我每个星期六都会和朋友去城里吃饭看电影，轻松得很！”
“很好，”男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伙食怎么样？你们在工厂里一日三餐都吃些什么？”
“我想想啊……今天早上吃的是鸡蛋煎饼和小米粥，昨天中午吃了排骨和蛋花汤，晚上吃的是鸡肉炒饭和水煮白菜，再往前就记不清了，但伙食都不错，我来这儿半年，都肥了七八斤呢！”
“哎呀，看来你们在这里活得很滋润啊，我都有点羡慕你们了，哈哈哈！”男人开怀大笑起来，西装下的肚腩随着他的笑声不停抖动。
笑完之后，男人转过身，对着那群蓝色制服说：“其实我来之前还有点担心，外面经常有流言说你们工厂里用的都是克隆人，现在我总算是放心了。你们的工作做得很好，要继续努力！”
说着，男人一路走出了工厂，蓝色制服们继续跟在他身后，不停地给他点烟送水。只留下7719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7719听完了男人的话，总放不下他那句“活得很滋润”，他觉得这句话像是一个硬疙瘩，长在了他的心里。自从男人走后，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再从脸上挤出半点笑容，他一次感受到了恐慌。
到了中午，他放下菜刀，和其他人一起来到了食堂里。他看见所有人都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从桶里舀出一勺碎肉放到碗里，随后坐到桌子前默不作声地吃饭。他努力地朝周围的人群想说些什么，但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给自己舀了一碗肉泥，坐到了桌前，却根本没有吃饭的心情。男人的话语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忘不掉那句话。他急促地呼吸着，想在四周找一个明亮的出口。可周围除了沉默的人群，就是冰冷的钢板墙，他只好绝望地拿起勺子，开始吃饭。
这时，他看向碗里，发现碎肉泥里有着几片灰蓝色的骨头碎屑。他想起了那些金枪鱼胃袋里的小鱼，想起了断手工人脸上那大梦初醒的神色。这时他才明白，他从未真正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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