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少女小圆》外传的手游改编动画《魔法纪录》开播至今已有一年。珠玉在前,这部f4samurai开发、Aniplex发行的手游自2017年问世起就不断引发热议,其中作为全新设定的Doppel系统更是论战的一大焦点。一些十年老粉认为该系统削弱了魔法少女职业的残酷度,丢掉了原作的精髓——“黑深残”。但笔者并不认同此种说法。
若以分析心理学视角看待,该系统恰恰是对本篇的一次补全。
动笔契机是巧合中的巧合,分析心理学所说的“共时性”。
《魔纪》TV第一季最后一集中,ED2《ニグレド》恰到好处地插入,随着“绿疯子”阿莉娜·格雷呼唤魔女之夜(Walpurgis Night)到来的惊人之语,第一季在气氛烘托到最高潮时戛然而止。
笔者看完当夜,一直放在床头翻阅的《移情心理学》里赫然出现了“黑化(Nigredo)”和“灵魂暗夜(the Dark Night of the Soul)”这两个神秘学用语。
ニグレド自然是Nigredo的片假名,而“灵魂暗夜”也与“魔女之夜”及灵魂宝石的污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笔者事先不知道这首歌的存在,也不晓得书中会提及这些,为这共时现象感到诧异。震惊之余也逐渐意识到其中的必然,因为“心理炼金”本就是《魔圆》隐含的主题。
分析心理学虽钻研神秘学文本,但绝非抱着深信不疑的态度。这门学科的开创者卡尔·古斯塔夫·荣格之所以对这些“旁门左道”怀着极大的兴趣和热情,是因为炼金术师的所想所著无论对错,都是人内心活动的真实写照,可以反映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
荣格认为炼金术不可照字面意思去理解。物质转化实际上象征的是术士精神世界的改观,不像表面上那样只是冶炼合金,他们更是在冶炼自身的灵魂。分析心理学上,一般把这种“心理炼金”的过程称为“自性化/个体化(Individuation)”。
“个体化”,就是要让自我(ego)与无意识中的统率原型——自性(self)保持沟通,不断接纳无意识中的各种原型,最终使人的心灵(psyche)趋于完整。
那么,被频繁提到的原型是什么呢?它是指“所有人共有的同一的精神结构”,“具有发动、控制和调节所有人类的共同行为特点和典型经验的能力……原型可以在人们身上引发类似的思想、意象、基本神话主题、情感,以及观念,而不论他们的阶级、信仰、种族、地理位置或历史时代如何”。
简单来说,原型是自古残留在人脑里的诸多形式,只要条件满足,就会被填充进内容,以神话形象等方式出现,自身或是被其支配,或是将其投射到他者身上。如北欧神话中的奥丁,中国神话中的姜子牙,日本神话中的思兼神,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数码宝贝》中的玄内等,都是“智慧老人”原型的体现。顺带一提,笔者是通过RPG游戏《女神异闻录》初次接触到此概念的,Persona指的正是“人格面具”原型。
通过歌德的哲理诗剧《浮士德》,分析心理学与《魔圆》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荣格“个体化”概念一定程度上受《浮士德》的启发。“不息地行动”是同名主角一生的座右铭,他在书斋、世俗、政坛、神话、自然中屡屡受挫,仍永远求索,永远超越自我,这是对个体化过程最好的注脚。荣格在《炼金术之梦》中更指出,歌德本人实际接触过炼金本文,他年轻时曾在莱比锡和克勒滕贝格小姐一起研究大名鼎鼎的帕拉塞尔苏斯。
在仿效《神曲》《浮士德》体裁所作的《红书》中,像维吉尔引领但丁一样,引领荣格的智慧老人腓利门(Philemon),名字同样出自《浮士德》中的一对老夫妇。他们亦出现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中,两人因热情好客而被天神朱庇特升为神庙祭祀,死后化作树叶交错的柞树和椴树。
首先,鹿目圆的魔女名是“Kriemhild Gretchen”,前半部分“克里姆希尔特”是《尼伯龙根之歌》的女主,更为关键的后半部分“格雷琴”则正是浮士德对追求的女孩玛甘泪的昵称。
浮士德与梅菲斯特打赌的具体内容是,只要自己不再进取,转而贪图一时之快,说出“我满足了,请时间停留在此刻”就算输。这与晓美焰操纵时间的固有能力相吻合。小焰在剧中的一次次轮回如同浮士德那一次次尝试,就像格雷琴后来不再出场那样,最初那个如天使般救了自己的小圆也是焰多少次轮回都不可能与之重逢的。
其次,魔女之夜的原文是ワルプルギスの夜(德:Walpurgisnacht),直译为瓦尔普吉斯之夜。它在《浮士德》中指的是一场每年4月30日晚在哈尔茨山布罗肯峰举办的,面向众多女巫和男魔的庆典。而当年一篇有关《魔圆》制作的杂志访谈中,也提到魔女之夜是复数魔女的集合体。浮士德在庆典中瞥见格雷琴的幻象,可那实则是美杜莎的邪恶魔法;数次轮回中魔女之夜来临时小圆总是在场,且二周目的小圆在击倒魔女之夜后立刻变作了救济的魔女。这些都是有所对应的。
晓美焰与浮士德的对应关系则更加直观。始终没有失去记忆,始终没有魔女化,以第一视角见证到最后一刻的她饱受煎熬,心理炼金的过程被完整呈现在观众们的面前。
其他少女就没有她那样的“好运”了。她们或是战死,或是魔女化后被消灭,又或是成为概念般的存在。她们的心灵似乎还未来得及经受冶炼就早早夭折或固化了。
TV最后一集中小圆许下心愿,牺牲自己解放所有魔法少女,成为自有永有、无始无终的概念体——“圆神”。许多分析者据此认为《魔圆》体现的是基督教弥赛亚情结:期盼一位救世主的出现,代所有人受过。
但笔者认为该说法并不准确,全篇更多体现的是基督教异端派别诺斯替(Gnosticism)的思想,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它同样是分析心理学的研究重点之一。这在TV中就有所端倪,并在剧场版中愈发清晰。
诺斯替教有两个核心观念,二元论和流溢说。前者是诺斯替派认为精神高贵而物质低贱,肉体是将神性禁锢的囚笼。这与灵魂宝石的概念不谋而合,它是孵化者从少女的肉体中抽离出灵魂制作而成的,只要对灵魂宝石进行隔绝痛感的操作,就可以毫不顾惜肉体地战斗。沙耶香对肉身一度持相当轻贱的态度,外传中加贺见真良在遇到粟根心前亦是如此。
流溢说则来自新柏拉图主义,认为神性从太一(Toen)中流出,经历数个世代(Aeon),每过一代就有所削弱,直至最末代的索菲亚生下没有神性的德穆革。德穆革反过来夺走母亲的神性,将其敲碎成无数片,播撒到物质世界中。人只有打破物质的囚笼,借助灵知(gnosis)才能暂时摆脱肉身,回归完整的神性。
《叛逆物语》中神使的派遣、小焰魔女结界的过滤层都有流溢说的影子,而小焰“手撕”圆神并将人类圆关进宇宙规模结界“银庭”的举动也很像德穆革对索菲亚所为。
小焰这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留下很大的讨论空间,甚至催生出一批全盘否定剧场版而只认可TV的原作粉。对魔法少女继续存在的这个世界来说,焰魔接手并勉力维持圆神建立的净化系统,与TV最后以及魔兽篇中决心守护这个小圆不在的世界的她并无二致。但她对小圆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评价,是否按照一些粗略的理解,是自私的爱呢?
不。焰对圆的爱从来不具独占性,自爱也做不到的她多数时候只是立在不远处静静守望。凭她操作记忆的能力完全可以在银庭里和小圆快进到贴贴,但她却只是给予一句警告便离去。
归根结底,真正让焰感到意难平的,是这个和大家一样也曾过着平凡生活的孩子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不被其他任何人铭记的既成事实。因此,她必须从圆环之理中夺下这段记录,让圆重新以人的身份活完这一遭。虽然这种做法短期来看或许否定了最后一周目圆的成长与觉悟,但不容忽视的是,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她会面临更多的挑战和历练,最终还是要成长。
这让笔者立刻联想到荣格在《答约伯》中对神学概念“三位一体”的评析:神之所以肉身化是因为祂意识到了约伯的崇高(详见《旧约·约伯记》)。道成肉身以后,耶和华的意识被分化。(就如同裂开的圆神。)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他最终领悟到像约伯那样忍受苦难的意义之所在。
焰的自作主张是否在好心办坏事?这取决于圆神被分离前究竟处于何种状态。从圆神在《魔纪》的首页语音中我们可以听出,祂整体上处于平静祥和的状态,虽半句不离过去的亲友,但没有流露出任何悔恨、嫉妒等负面情绪。
如前文所述,《魔圆》有诺斯替思想的痕迹。荣格在《自我与自性》中指出,不同于基督教早期用鱼作暗号指代耶稣,诺斯替把耶稣比作蛇,因为蛇可以象征“善”的守护神艾格沙狄蒙(Agathodaimon)。而圆神通过许下一个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的愿望,亲手消灭掉自身存在,这同样是蛇——衔尾蛇乌洛波洛斯(Ouroboros)。
荣格早逝的爱徒埃利希·诺依曼认为,人出生时具有以咬尾蛇为象征的原初自性。自我与它的关系正如婴儿被母亲的存在所环绕包围。大卫·戴西在《荣格与新时代》中进一步指出,这种衔尾蛇式神秘主义和曼荼罗不同,是一种虚假的完整性,代表生命为了逃避痛苦和冲突而试图回归到尚未分化的起点。它甚至诱惑人消除自我以便彻底融入无意识。
魔法少女们簇拥着圆神形成一个闭环,在这之中我们寻觅不到更多的可能。彻底污浊的灵魂宝石被净化,少女的灵魂被接走,融入更大的集体意识中,但也到此为止了。
对战斗不息的少女们来说这或许已是最好的归宿,但像成为魔法少女第一天就魔女化的百江渚呢?才放下执念就彻底污浊的沙耶香呢?好不容易击败魔女之夜还没来得及和朋友庆祝存活的圆呢?
被圆环之理接走不该是她们的最终结局。这意味着不再变化、停止成长。圆神像是奥维德笔下的童神伊阿科斯(Iacchus),祂在《变形记》中被表述为永恒少男(Puer Aeternus),这同样是一种原型。这个拉丁词汇很容易使人想到《魔圆》副标题中的Puella Magi。
荣格的嫡传弟子玛丽-路易丝·冯·弗兰茨专门用《永恒少年》这一整本书来分析这类被原型支配而长不大的孩子,他们“在当前的状况下做这个或是做那个……都还不是想要的……其中也常会多少带着救世主情结或是弥赛亚情结,私底下认为有一天自己能够拯救世界。”值得一提的是,该书后半部分的分析文本是冷门小说《无空间王国》。这部作品中出现了以“佛”为首的一群永恒少年,主角因一枚无法被他人看见的戒指而与他们发生联系。弗兰茨这样说道:“戒指可说是象征着他与男孩的婚约。”
魔法少女们在和丘比签订契约之后,也会在左手中指上产生一枚戒指。左侧方位在分析心理学中代表的是无意识,戴在左手中指则表明已订婚。若说在TV12集之前订婚对象还是未知的,那么这之后就很明朗了,戒指象征着与不完全的自性,与圆神的婚约。
这种婚姻同样要从象征或隐喻层面去理解。就像玫瑰十字会的经典文本《化学婚礼》中所呈现的那样,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联姻,也就意味着奉献,意味着放弃世俗生活。
显而易见的是,自签订契约的那一刻起,她们就等同于断送了自身的未来。《魔纪》中旧五色的变身动画都有她们成年后的姿态一闪而过,随后或是破碎为光点,或是被烧成灰烬,或是被浪潮卷走。这正是《魔圆》和其他魔法少女题材作品根本性的区别:其他作品中少女们的变身意味着暂时借用大人的力量,所以当故事接近尾声时,获得成长的她们生活步入正轨,不需要再变身。《魔圆》则不同,她们永远是少女的模样。
本篇世界中无法长大的少女们,心理炼金过程缺失了重要的一环。
笔者不厌其烦地列举了《魔圆》和分析心理学在复数主题上的共通点,指出魔法少女受永恒少年原型(笔者在《东方文化学刊第12期》中亦有探讨)支配,下面该正式展开对Doppel系统的论述了。
由于圆神是超越维度的存在,《魔法纪录》与本篇的时间顺序有两种表述方式:
在TV之后,《叛逆物语》之前;
在小焰成为魔法少女开启轮回之后,在学姐枪杀队友那一周目之前。
圆神有焰魔促使其成长,可其他少女只要还在圆环之理的庇护下就跨不出那一步。所幸,《魔纪》世界是圆神唯一无法干涉的一条逃逸线(line of flight)。
而Doppel系统是这条线所独有的,划时代的发明。
Doppel,国服译为魔女化身,也有地方译为半魔女化,是神滨市内独有的现象。当身处神滨市的魔法少女灵魂宝石完全污浊时,宝石不会转变为悲叹之种,取而代之的是会释放出破坏周围环境的Doppel,过后灵魂宝石将恢复清澈。
回到开头的两个概念。黑化(Nigredo)在炼金术中指黑暗的初始状态,但如下图《哲人的玫瑰园》所示,它在炼金活动中处于中间第五阶段(编号6),荣格强调这不能与最开始混淆。
同样地,灵魂宝石彻底污浊不是魔法少女生涯的开始,在本篇中更意味着结束。荣格解说移情心理时,借用玫瑰园十图象征个体化的过程,并在灵魂飞升(图7)这一章中提及“灵魂暗夜”。
这一概念由加尔默罗会修士圣十字若望提出。他认为人在灵修过程中会先经历“感官的暗夜”,再经历“灵魂的暗夜”。
前一夜中人的感知从外部世界撤回到内心,到后一夜,人不再能感受到爱和温暖。这可以和魔法少女刚被提取出灵魂宝石和彻底陷入绝望两个状态相对应。根据他留下的诗句,灵魂跨过两夜后,进入虚空的最高状态。
但玫瑰园图并非只有六张,荣格不认为黑化是终点,相反,“腐败的事物也孕育着下一代。这表明这种死亡是一个过渡阶段,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生命。”
到这里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如果说小圆的心愿完善了魔法少女的机制,相当于在编号6后之补上编号7和8,那么Doppel系统就对应着编号9和10。
编号11到17表明个体化过程永无止境,Doppel同样没有发动次数的限制,并且随着年龄增长,会像八千代或美冬那样逐渐和本体融合。这代表心灵正不断向完整迈进。
神滨市的魔法少女们大多不像小圆那样拥有幸福而完整的家庭,所以比起小圆的温柔而坚强,她们更多是温柔而脆弱或者有着“带刺的”温柔。选择成为魔法少女并不能直接把她们从痛苦和压迫中解放出来,但神滨因为Doppel系统和魔女异常增多的现象,使得魔法少女间的竞争减少,产生了其他城市不会有的组队风气,这些互助小组在内部给予彼此关怀,促进了少女们的成长。
更有强化少女们魔力的同时关注她们的心理健康,还懂一点催眠技巧的调整师八云御魂。她曾许下过于消极的愿望而成为魔法少女,但在疗愈她人的过程中亦渐渐疗愈自身。在鹤乃、八千代直面自身的阴影时,御魂也从旁协助了她们。
《魔纪》第六章中更可以看到,就连见泷原的少女们也变得比本篇时更成熟了。沙耶香在听说魔法少女的真相之后没有立刻陷入绝望,而是决定先回去和朋友们商量一下。从本篇到外传历时六年,而14岁的少女到日本法定成人年龄20岁同样是六年。历时六年,魔法少女终于“长大”了。
最后,上文提到自我有溶解在无意识原型中的风险,荣格在灵魂回归这一章里指出:“理智的人,为了生活在这个世界,必须区分自己和我们所称的永恒之人。当永恒真理压制个体的独特自我,并要求付出其生活作为代价时,它就变成了危险的干扰因素。”
这也正是外传《魔法纪录》的主旨所在:在圆神不忍干涉的唯一奇点世界,身为凡人的魔法少女们独立探索着,走出一条自救的道路。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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