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太空中消逝,
霞光变得昏暗。
永远沉默的世界里
只有你和我交谈……
——阿赫玛托娃
这颗西海岸的闪耀尘埃爱的是谋杀在霓虹冠冕溅出的温暖血色;爱的是诡计吐出气息挑动雾织面纱,节律宛如潮汐浸泡的心跳;爱的是数不清的人与物在毗邻深渊处扭转身躯,献上支足抵刀尖的求欢之舞,只为博取它一时一刻的青眼相加。然后,这些胜出者,这些最顶尖的投资掮客、中间人、黑客、独狼、街头小子,会像被引领到婚床前的新娘那样羞红着脸庞,等待荣耀时刻毫无保留地从天而降,甜腻芬芳的丝绒糖霜一同飘然坠落。没有人再见过他们,只余下几个代号、一段传说,灿烂但不体面的故事随酸雨流遍每条陋巷,如同鮟鱇的诱饵,吸引着骨头太过细弱的小鱼步入光亮也步入消亡。
不论如何,死在百余年前的俄国诗人与一位不入流的超梦演员都注定无法成为上述图景的一部分,而这个道理,艾斯黛拉在她十九岁那年才学到——从54台那儿。彼时她刚刚完成一段广告片的拍摄,如今回想起来,其规格简陋得让人不忍言表:仅有一下午的拍摄期,外景拿廉价特效蒙混充数,而导演也是个从商业片一路滑落到影碟市场的失意者,才华日益消退,脾气不断增长。可即便如此,为了在深夜广告里出镜的十五秒,她还是要与其他二十个绝望程度相当的年轻姑娘拼死相争。
时隔许久,她依然无法得知自己究竟因何脱颖而出。夜之城不缺漂亮脸蛋,而一整年的表演艺术夜校对此似乎也没太多积极影响。她唯一得到的线索来自片场助理,“考虑到主题是有机食品,我们当然也想找个看不出植入物疤痕的模特。如果下巴垫得再不着痕迹些,那就更好了。这么一来,你可能是最符合条件的应聘者了。”
她非常清楚地记得对方耸了耸肩,暗示自己不打算对这番论断负责,紧接着把视线移回手机屏幕,全神贯注地盯着几组交叠爬升的彩色光带。每一道光带都与某件投入信息流的爆炸新闻相关联,从其高度,可以一窥它激起的浪涌。
“你叫艾斯黛拉·霍桑对吧?这可真是个怪名字。别误会了,我是说,挺有趣的,而且也不会和其他同名人的搜索结果混杂在一起。呃,让我瞧瞧有多少记者在报道里提及了你的芳名,又有多少走运的家伙点了进去。”收工后,笼罩在片场的紧张氛围便如被初阳蒸融的薄露,转瞬间便消散无踪了。放松下来的年轻助理似是无意般凑近她,挽起的衬衫袖口下方露出半截刻了电子纹身的手臂,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喷射出一股古龙水的味道。按照惯例,在三句话之内,他就会邀请艾斯黛拉喝咖啡,而她则不得不挫伤另一股错付的热情。
“算了,没人会把我当成采访对象的。何况有个大作家和我的姓氏相若(注1),我估计你只会找到浪漫主义的专栏文章。”艾斯黛拉非常怀疑自己日后可以充当芭蕾舞者,因为想要避开每次落到她臀部或腰腹的碰触又不至于显得小题大做,非得有绝佳的肢体协调性不可。
“嘿,不如试试这个:阿赫玛托娃,英文不成就翻译到西里尔字母。”
助理的手指在触摸屏上飞速拨动着,又用语音下发了一串指令。不多时,深网捕获子服务拦截到的所有讯息都呈现了出来,如果说利琪·薇姿换用新款定制歧路司是肆虐太平洋沿岸的巨浪,那阿赫玛托娃留下印记的总和也只是杯冒着泡的苏打水,上面还漂了片可怜巴巴的薄荷:除了几篇乏人问津的文艺评论之外,就只剩下“夜城时光机”论坛里的一些帖子,发帖人的ID是日语写就的“雉”(注2),代表一种曾经繁盛今已稀有的禽鸟。这位帖主似乎孜孜不倦地将阿赫玛托娃的诗作译成日文,可惜回应寥寥。
艾斯黛拉对日语的了解仅限于荒坂家族成员的读音,“雉”所倾注的全部心血在她看来也就是大片大片高深莫测的象形符号。不过,她至今仍然没有忘掉“雉“的头像——一幅带着浮世绘风情的雉子图,翎毛是晨曦般的深蓝,而羽冠红过它所栖身的花丛。在风与光中它倾身俯首,全然沉浸于自己那转瞬即逝的美。不知怎的,这张画总能让她想起某个位高权重、时常出现在电视里的人物,却始终不得答案。
不出所料,还是助理低沉又恳切的嗓音把艾斯黛拉四处摇曳的思绪扯回原处。
“既然现在只剩下后期工作了,有没有兴趣和我吃个晚餐呢?我认识家不错的墨西哥饭馆。”
那则广告在54新闻台共计播出了87天,而它在售货机屏幕和电梯广告板上停留的日子要更多些。最终,它还是被抛却了、被遗弃了,被扫进了全能遗忘之神蛛网密布的领域里。但她依旧清楚地记得,自己置身于肥沃富饶的密西西比河谷生态农场,成排的非转基因作物在一双农场胶靴旁整齐密布,而她手中的塑料瓶有着美丽的双螺旋形状。滴滴清亮又富含植物纤维的饮料倒进白亮的牙齿间,暗示观众这种健康的体魄究竟源于何处。那天的她是草绿色的——汗湿的绿白格纹衬衫和耐磨工装裤,俨然一个无知而幸福的农场妞;而今天的她裹满了藏青,掀起的卫衣帽子盖过了头发,和新年的安适氛围毫不协调。
新年了。说不定数字本身确实蕴含力量,比如三,来自东方的贤人分为三名,拜访亚伯拉罕的天使也共有三位;或者七,莎乐美就是戴着七重面纱起舞,求得了约翰的头颅。同样地,在一个同时结合了十二和三十一的日子里,人们似乎比往常更容易用笑容取代咒骂,将专横、自利、暴戾小心翼翼地藏进胃里。就连漩涡帮都破天荒地向外发布了一则消息,宣告他们那个奇怪的金属乐队准备了一场跨年线上演出。
但对于艾斯黛拉而言,如果不是日本街的人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她其实很难真正意识到这点。新年夜的魔法或许强大,但依然不足以抵挡荒坂某个高管派出的忍者,或者其他什么正在追捕着她的东西。两个小时以前,她收到了“青鸟”在“夜城时光机”上的留言:
“被谁?清道夫么?XD”她以“安娜斯塔西娅” (注3)的ID回应道。诚然,在夜之城里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几年后,就算没亲眼目睹过清道夫把人拖进废弃楼房里,艾斯黛拉也听闻过其他类型的人口失踪事件,被虎爪帮改造成性偶、被漩涡帮当作实验材料,或是让上门讨债的动物帮赤手空拳打碎胫骨再扔进河底,只要悲惨境况上演得太多,它也可以变成稀松平常的肥皂剧。而且除非买了创伤小组的会员,绝对不会有人过问你的下场。可她从不想过自己也会掉进黑暗漩涡,整颗心腐蚀得千疮百孔。当然,这样的命运曾不远过——每个在酒吧做过驻唱的年轻男女都会遇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公司人,开出一项几乎无法拒绝的交易:用速朽的青春肉体换恒久不变的金钱,而反抗的代价则沉痛无比。幸好,那家酒吧的真正所有者,一个叫作三岛有为子的虎爪帮摆平了此事,从生理上彻底剥夺了那个军用科技代理骚扰她的能力。她不敢向有为子询问为何慷慨赠予好意,只能用“爱是奇迹,随时可能发生,恶是事实,永远存在”(注4)这样的蠢话搪塞自己。
“我建议你把我的提醒多放在心上一点。现在离开公寓,叫一辆德拉曼出租车。先到小唐人街再绕回日本街,混进樱花集市。想要你的人没有权限调取通信信令,想绕开安全协议就不能实时追踪,但他们总会找到你的。因此带好手机,但不要在任何表网站点上留下数字印记。”
“什么?青鸟,这不会是什么新年恶作剧吧?”她飞快地打出这行字,没忘了补上一个大大的惊叹emoji。她环视四周,合拢的百叶窗将街道上翻腾的狂躁气息阻挡在外,而两面精心调校过色彩的泛光壁此刻呈现出一种暖融的质地,有若熔化后刚开始凝结的纯金,让她联想起远在路易斯安纳的故乡。她就是在这样的金色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投出石子把诗人的梦射向夕阳。但生物科技的圈地运动毁了她的十四岁生日,从那以后,所有被热气托举着、悬浮在空中的幻想都被月影凝结成冰。
“你没有太多时间了。不要担心,我们会在新年灯光最明亮的地方相见。”
虽然在她的印象里,青鸟只是个热爱旧时代流行文化、和她共享不少爱好的网友,除此之外再平常不过。但青鸟确实说得没错,她刚坐上出租车,便收到了门控系统遭到暴力破坏的警报。于是她便真的按照青鸟的指示绕着城区兜兜转转,不安如影随形,离开了德拉曼的看顾后更是如此。
她从没和任何身染鲜血心负诅咒的冷血杀手打过交道,好吧,就算真的有过那么几次,她也没办法分辨出来嘛。现在,日本街上的人流仿佛几堵高墙将她环绕,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与她相撞,拨得她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或是毫无歉疚地踩过她的脚,可她担忧自己的嗓音会引来一颗静谧无声却足以置人于死地的亚音速子弹,因而连喉咙也被恐惧攫住了。被享乐本能驱使着的众人中间就有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凶手,为了她绝不可能得知的缘故打定主意,把她的名字在黑名单上划出代表终结的横杠,这样的情形,单是想想就足以令人震悚。而与此同时,她腕上手表里水晶制的时针和分针仍在永无休止地追逐着彼此,亦步亦趋地奔向新年,每一声咔哒咔哒的欣快响动仿佛都在宣告她的命数已然无多。
即使有惊惶作为燃料,她这副没装义体的肉身还是陷入了精疲力竭之中。她不得不倚着全息地图站的塑料底座稍作休息,试图不让自己在被谋杀之前就窒息而亡。她四处张望,所见所闻只有急不可耐、面目不清的脸庞。哦,当然还有垃圾食品中苯并芘和丙烯酰胺那美妙又致癌的味道,因为樱花集市的食品摊主们正急不可耐地想要抢占游客的食道。
新年夜的生意总是很好,何况荒坂华子会出席今晚的花车游行,这可是她在荒坂三郎复活后首次在公众面前亮相,这一噱头招徕的游客想必不少。不过,除了艾斯黛拉之外,樱花集市至少还有另一个人对新年的各种庆祝活动兴致全无——就在她身边,一个皮肤黝黑、个头高挑的女子正举着写有“公司想要把你的灵魂一并夺走!”字样的灯条标语徒劳地面向众人。要艾斯黛拉说,考虑到她身边一百英尺之内少说也有七八个荒坂便衣特工,她这一充满挑衅意味的举动可真是冒失透了。
“你,你!就是你!”那女人突然放下标语,冲着艾斯黛拉大喊大叫。这时艾斯黛拉才注意到,对方头上贴满了银光闪闪的锡纸,活像个未来主义风格汽车餐厅雇佣的吉祥物。结合标语内容,艾斯黛拉只能推测她是想把自己的脑袋改装成法拉第笼。
换作平常,她会礼貌地听完这个阴谋论者的长篇大论,附赠一两个理解的眼神和几枚零钱的捐赠,但现在她只想逃离是非风波,重新披上人群织就的伪装服。可女人毫不在意她行色匆匆,自顾自般地说道:
“小心青鸟!青鸟是虚假的希望,是触不可及的未来闪影,她是蓝色的,而蓝眼睛先生也是蓝色的。我听到了,从半人马座人的通讯里我全都听到了!蓝色是半人马座制造的人工智能,它们希求的只有纯粹容器,因为它们生长于祸乱和阴谋制造的恶土,却无时无刻不渴望洁净和无瑕。”
假如她不曾说出青鸟二字,艾斯黛拉绝对会觉得这女人只是听多了悖论博士这种散播阴谋论的节目,神经突触全被流言蜚语毒化,因此连半个正常句子都组装不了。或许确实有AI栖息在黑墙以内,窥伺着夜之城居民的一举一动,但要说“蓝眼睛先生”得为各种各样的不幸事件负责,甚至打算占据倒霉蛋的肉身降临物质世界,这倒像是人类自己在推卸责任了。可女子看上去确实对艾斯黛拉的神秘网友了解一二,那么最好还是听听她的胡话,哪怕耽搁些许时间也好。
“不,不——”女子狂乱地挥舞起双臂,姿势滑稽但神情紧张,简直像是有只怪兽正咬啮啃噬着她的小腿肉似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新年夜是负面能量汇聚之刻,因此青鸟和她的蓝色几乎无法阻止。我帮不了你,远离那灯光明亮的地方吧!祝你好运,纯粹容器,愿你的灵魂得救。”话音刚落,艾斯黛拉就感觉一双手落到了自己背后,紧接着一阵来势汹汹的推搡差点让她栽倒,顺便激起了数声不满的咕哝。她还想说些什么,但转眼间人流就把她裹挟至天桥入口,而她的嗓子干巴巴的,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注1:指纳撒尼尔·霍桑,《红字》的作者。
注2:暗示荒坂华子。
注3:俄国末代皇女,一直有传言说她并未被处决。
注4:德国习语。德语原文是:Die Liebe ist ein Wunder, das immer wieder moeglich, das Boese eine Tatsache, die immer vorhanden 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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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脱离自然,我永不再
从自然色相袭取躯体相似
惟古希腊巧匠锤炼黄金与璀璨
珐琅打造的形体适足以
教一个睡眼惺忪的帝王清醒
——————叶芝
新年前的钟声喧响,雷鸣般震动了大地之骨;但艾斯黛拉正走过两座超级摩天楼间的过道,远离所有人类出生和注定回归的泥土,因此没有和她脚踩大地的同胞一起摇晃。但洪亮严厉的十响钟声还是席卷了她,一时间日本街里所有自发而成的歌声与笑声也为之肃穆,她则趁这众人注意力被巨响夺走的数秒钟越过了一个荒坂士兵的视线,而后者挎着一支短突击步枪,随时准备向意图难测的行人开火。
不知怎地,今天这些企业安保人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她神经紧张。青鸟所说“新年灯光最明亮的地方”,无非就是日本街高层建筑群顶部的各维护楼层,那里离游行队伍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伸出手,便能让自己灰白羸弱的肉体融入……只可惜,新年期间这类地点都被NCPD和公司军队们所严密把守着,何况数个月前有个不要命的家伙从楼顶跳进了荒坂华子的浮空车,本次游行配备的安保力量大约会因此成倍地增长。且不论通往维护楼层的电梯早已关闭,就算她成功在某幢公寓楼走廊尽头找到了锁闭许久的消防门,或是在某个美丽健壮服务员的引导下穿越经年进行着不法勾当的会所,抵达专门处理人口贩卖生意的秘密通道,那她也会在沐浴游行队伍所发出的灿烂光华前先吃上一颗子弹, “青鸟,我到底该怎么到‘新年灯光最明亮的地方’?你确定那不会要了我的命吗?”
她在夜城时光机上又给青鸟发了封私信。尽管她从未了解过青鸟,只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时常出没在夜城时光机,对浪漫主义诗歌和神秘学情有独钟,而将承载生命的细丝缠绕在陌生人的好意上无疑是轻率的。可假如不是青鸟,她大概已经被塞到帆布包里,丢进了垃圾场,或者更糟些——肝脏、脾、胃和角膜分别在世界各地苏醒,彼此交流之前要克服时差的困扰。那么,把一点信任给予救主再恰当不过。
是的,没错,樱花集市的阴谋论者警告她提防青鸟,而且对她所面临的危机似乎有所知悉,但万一所有煞有介事的推论、似是而非的劝诫仅仅是因为那人厌恶蓝色,或者干脆就是发了疯呢?毕竟人类天生就有精神错乱以达成自毁的倾向,夜之城里导致此类不幸事件的诱因更是比别处多得多。
想到这,她掐了掐手腕,收获点点微妙的痛楚。痛是生命气息仍旧存留的象征,而死者的折磨已然结束,只剩泪如泉涌。求生的渴望充盈着她,这世上有太多她未曾品尝的果实、未及目睹的萤火,她也从未有机会安宁地、赤裸地、驯服地躺在缎床上,等待另一只温柔的手探进她的胸膛,拿出心脏置于耳畔,聆听那颗殷红沉甸的宝石以哪支进行曲的旋律急骤鸣响。为了有机会经历这一切,她按照青鸟的要求将自己所处的方位和四周标的物和盘托出;当青鸟向她打探荒坂武装力量的大致分布,她虽有迟疑却也只能据实已告。毕竟,除了毫无保留地相信青鸟,她还剩什么选择?
最终,在写出大串大串繁琐的冷静描述与点缀其中的情感宣泄后,艾斯黛拉得到了一张路线图,如果青鸟没有骗她,那么她会找到一个格外僻静的废弃场所,在那,青鸟将与她相会。在她驻足的片刻,追击者又迫近了不少,她甚至足以看清其面貌——左脑剃得干干净净,而右脑则披散粗硬的黑发;一张东亚人的脸孔上密布残酷的义体改造痕迹,螳螂刀的锋刃在袖口中时隐时现;目光相接之时,她只感到逼仄,因为那双黑眼珠仿佛从未遭到人性雕琢;等她意识到与自己对视的是怎样的怪物,那人早已消失无踪,而她知道,他来了。
如果不是亲身穿行其中,艾斯黛拉绝对无法想象夜之城本就已经峰峦迭起、沟壑密布的表象下居然还隐藏着同等复杂、更加晦暗的深层结构,就像山地间的居民也不会走遍每一道洞穴和幽谷。在城中较为老旧的区域,个体经营者与普通住户对有限空间的改造远远超出了公司规划之手的预想。尤其公司战争年代里,预制板甚至塑料棚草率搭起的结构就像扩散的肿瘤细胞那样不断复制蔓延,无时无刻不在侵吞着外部与彼此,直到它们过于庞硕的体积本身成为了腐烂的源头;居民搬迁,帮派势力此消彼长,曾悬挂浑浊灯泡的甬道光亮全无。而像这样被封条和灰尘封缄的区域,与日本街那些悬挂明晃招牌的柏青哥场相距仅仅半步之遥。
根据青鸟的指示,艾斯黛拉爬过一截生锈的、几乎是摇摇欲坠的旋梯,钻过了排放着烧烤油烟的通风管,甚至还从某户人家私搭的阳台起跳,跃进了全然无关的另一幢大楼。现在,她离游客们的喧闹已然很远。固然高层建筑间的风还在将人类活动刮擦出的混沌现象不断地推送过来,但她确实是孤身一人了。没有半空中审视着每个灵魂的监控摄像头,没有时刻准备攻占你接入终端的网络黑客,没有脂粉馥郁、语言下流的皮条客,这些构成她日常生活的基本组件刹那间被抽离到星系之外的真空,只剩寂静,只剩她,只剩那个眼神钢铁般残酷的男人,准备终结她的余生。
她感觉自己大踏步地从2077年的最后一天逆流回到阡陌蔽影、暗巷重重的旧时代。这就是二十世纪末的生活么?一个没有广告灯箱慰藉心灵、诗文仍被咏叹、架子鼓尚未完全取代管风琴的世界,那时人的奥秘依然悬而未决,依然被视作过往情感与经验的总和,而非一个个单价低廉的劳动单元,连思想都是可供榨取的原料。
作为夜城时光机的资深会员,她理应拍下照片,尝试着用前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拼凑出一个发生在过去的故事,但她现在只觉得身陷危险。细密的尘土在水泥地上网罗了层层幕布,拖布搁置在干涸的水桶里,早就虬结、发硬了。这儿可能是当作客厅,因为房间中央横卧着几套电器,微光下依稀能见音响和屏幕的轮廓。但墙上没有画框迸裂的肖像画,壁橱上没有蛛丝缠绕的书册;就和她来时的那个世界一样,这个被遗弃的小小世界里同样找不到文明刀刻斧凿的印记。更糟的是,这里没有半丝光亮,不符合“新年灯光最明亮之处”的描述。难道青鸟的光是她濒死时高亢嘹亮的尖叫吗?哦,天哪。在恐惧中她摇摇欲坠。
黑暗之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在空无一人的门扉之内不住回响。
“你以为新年灯光是荒坂公司施舍给你们的,但它也可能是由我创造的。我在你左手边的墙角里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穿戴上它,与我步入新年的辉煌中。”
嗓音愈发清晰起来,仿佛说话的人正把自己小巧的嘴巴贴附在艾斯黛拉的耳畔。奇怪的是,即便那女声听起来柔和万分,却不教人感到亲近。她一边惴惴不安地揣测起追兵何时到来,一边摸索着墙角的塑料包裹。先是树脂的温润与铬合金的寒冽次第传过指尖,不久她就触出了颗粒分明的感温单元和切割成正圆薄片的神经电极。
“一套沉浸式体验装置?我还以为自从超梦出现之后,除了我之外就没人愿意用这东西了呢。”
“超梦将你禁锢在既定的视角中,那么你只能成为观者;而它却能将世界卷入你的梦中,幻造新的维度凌驾其上。其他人不理解它的价值,毕竟在永远沉默的世界里,只有你和我交谈。”
“当你投入水中,日本街区域的所有人都将被引入同一个梦里,其中也包括了那个想要你的命的人。由于人人都配备了义体,如果找对方法,入侵他们的思想——尤其是用荒坂固件的那些,实在是格外容易。我所希求的,只是一个观测点,让我以人类的目光丈量万物。而你,未被植入进后门程序和流氓软件污染、可以与一切灵魂图谱兼容的纯粹容器,就是那个完美的观测点。”
她为青鸟的真实身份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她不可能猜到它并非人类。对于脱离网络监察照管的流氓AI,她的了解并不比其他夜之城居民更多,只知道他们无情、强大,对人类的憎恨根深蒂固。如果青鸟长久以来始终被狄奥多西城墙阻隔在君士坦丁堡——夜之城的现实层面以外,那她奉献的肉身无疑会充当那扇意外开启的凯卡波尔塔门,引领奥斯曼大军簇拥AI登上永世王座。
“我如何能相信你仅仅是打算对一个网友伸出援手,而非是找到了入侵现实的捷径呢?”她的声音不可能不是颤抖的,即便是斯特拉斯伯格门下的方法派表演大师也无法在个人命运与人类未来的两难抉择前戴上沉静如海的伪装。
她笃信自由意志,愿意相信人的爱恨不只是一串与或非门定夺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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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儿左边永远是右边
在那儿影子其实是实体
在那儿我们彻夜不能成眠
在那儿天空浅近
——伊丽莎白·毕肖普
浪漫源于陌生。按照这个原理,对于虚拟现实最美好的描述其实出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科幻作家,在他们笔下幻造世界简直堪与索多玛相比,堕落妖艳、五光十色。尽管多看两上眼就会变成盐柱,还是教人难以割舍。出于对田野调查的尊重,艾斯黛拉花过大价钱租来设备和软件,满怀期待地准备记录试用报告,却很快意识到光靠集成电路上运行的伪装魔术并不足以帮助灵挣脱肉,而戴上异域面纱的夜城也不是遍地香料的黄金之国。的确,它可以用预设的材质模型替代现实中的对照物,例如把芳纶健身背心替换成仿古风情的丝质睡袍,而电梯也能改头换面成为浮空毯。但它永远解决不了认知失谐导致的义体停转问题,更不能强迫现实按照虚拟世界里的逻辑运作。比方说,彼时艾斯黛拉没有预见到假扮成陆行鸟的汽车会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向她驶去而且拒绝减速;比方说,如今她用两根手指掐着金质胸针,却没法说服枪店老板和她以物易物。
“别来烦我,小姐。鬼知道你手里的那枚传家宝是不是拿镍币假造的,而且我们关张了。看到了吗?柜台后面的铜斑蛇全长成了科幻片里脉冲步枪的模样,在它们变回来之前,我半枝枪都不会卖给你的。”
艾斯黛拉扶了扶根本就不存在的软边帽,略带失望地转身离去。尽管配不配备防身用具在面对公司豢养的活体军火库时不会有任何分别,但提供点安慰作用总比没有要好。在她的四面八方,诸多游客被转译为参与反战运动的抗议人群,而荒坂安保则成了手持防暴棍的联邦警察。日本街鳞次栉比的超级摩天楼化身玻璃-钛骨架结构的中央航天港,头顶不再有纷繁炸裂的全息烟花,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透明穹顶和穹顶之外的玫瑰色极光,洪水一样的星星流泻进来,落满这新年节庆会场的中央。一个人类只有想象的触角得以企及的辉煌时代,太空航行的全盛期!
唯一不妙的是,这套名为《不存在星球》的虚拟现实系统想当然地把花车游行引发的人群聚集现象和抗议活动联系到了一起,而上万个对陌生环境感到无所适从的倒霉蛋自然而然地也会像抗议者们一样陷入愤怒与慌乱中。骚动的火种一旦播撒,燎原烈焰也会把纵火者一起吞没。若有人无端为她而死,那艾斯黛拉马上就会内疚得自杀。更不要说夜之城的其他部分会立刻监控到日本街的异常,如果在网络监察找到始作俑者——表面上看就是她本人不假——之前,她还没能搞定紧咬不放的尾巴,顺便想个办法撇清关系的话,后果不难想象。
“你真的确定你在做什么吗,青鸟?我们在一幢着火的纸牌屋内部左冲右突,而光化学烟雾闻起来像极了随风挥洒的焦炭。如果你想展示《不存在星球》有多么让人身临其境,那真是挑错了时候。后脑上顶着枪口时,瘾头再大的赌鬼也不可能安心坐在牌桌上嘛。”
“三十米后向右,寻找一个弯成星环形状的蔚蓝色氖光灯。向对讲器说:‘未来之鸟已在午夜前振翅升入天空。’”
青鸟对艾斯黛拉的抱怨置若罔闻,专注于横扫挡在藏宝室外的荆棘丛,至于劈开灌木的手是否被挑破肌肤鲜血绽流,艾斯黛拉认为它并不在乎。诚然,青鸟目前只是安安心心地呆在穿戴体感装置的三级缓存中,时不时炮制出一段声音讯号敲打艾斯黛拉的鼓膜,指路方式和耳边呓语差不多:左转,上楼,加速冲过路口。到目前为止,它并没有表现出试图将艾斯黛拉的想法驱逐出境的征兆,但她知道弄臣早就制订好了每一条律令,而国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审批通过;往好处想,至少青鸟还没让她这个庸君的脑袋掉进银盘里呢。
“域外浪客”酒吧坐落于幻城空港的中层,招牌上的星环图案由几根弯弯绕绕的灯管搭建,闪烁的光斑不停地从中穿梭而过。看得出来,即便建设于不存在星球,它的设计美学还是摆脱不了夜之城的影响。艾斯黛拉抵达时,入口附近只有一个摸不到头脑的游客蹲踞在招牌底下吸烟。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侍者后,毫无保留地把富含致癌物质的烟气吸进肺中。粉蓝驳杂的灯光把他身周环绕的白烟染上了一种梦幻寒凉的色调,与被酒吧拒之门外的浓烈悲哀构成了一对绝妙的俳句。
然后,在艾斯黛拉的极度惊愕中,他抬起因颀长而格外美丽的睫毛,露出噙满冰蓝色的瞳仁。万点代表数据传输的小小光点在他的虹膜上亮起又寂灭,标志着思想的宫廷里迎来了一位僭主。
傀儡在夜之城并不罕见,对于显贵而言更是如此。运用傀儡,既能享受亲临现场的诸多好处,又达到了掩人耳目的伪装效果。当然,根据艾斯黛拉的经验来看,如果你并非其中之一,那么遇见傀儡说明麻烦大了;而她此前和傀儡打过的几次交道无不印证了这一论断。
可能是单单一位傀儡还不够营造出足够浓郁的怪诞气氛,一直无精打采的侍者也毫无征兆地昂起头,而那种专属于受控者的湛蓝色同样充盈着他,仿佛被篡夺心智才是他的生命之源似的。紧接着,各自扮演侍者与酒客角色的两只提线木偶僵硬地旋转着头颅,四只了无生气的歧路司义眼齐齐朝向她,那是一种不含怜悯的审视;《启示录》里,人子将万民分为受福的与受刑的时,所持的便是这种目光。
说出通关辞令时她扬起下巴,努力表现出专业人士普遍持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侍者抿成粉红细线的嘴巴微微张开,吐出了几个含混不清、掺有浓郁鼻音的字节。艾斯黛拉压根没听清这家伙想表达什么,只是被对方脸上那种空无一物的神情给震慑住了。考虑到两副提线木偶很可能由一人操弄,充当那只千臂怪物所伸出的触角里毫不特别的两个;那么当肢体多得难以掌控,没工夫给其中一个安排上合适的肌肉运动方案也就颇可原谅了。
她在侍者引领下走过空间略显细狭的酒吧内部时,两人互相不发一语,这倒给了她观察四周陈设的良机。就像真正的轨道站那样,“域外浪客”由众多彼此独立房间拼接而成,艾斯黛拉首先经过的房间师承太空歌剧的精神,从旋转椅到吧台,每一样物件都离不开两样元素——鲜红锃亮的人造革和白炽耀眼的日光灯条,非常符合星舰肥皂剧对太空战舰内部景观的刻画:永远纤尘不染,永远灿若昼光。房间里除了艾斯黛拉和侍者之外,角落的沙发还蜷缩着两位着迷于桌游《猎杀太空堡垒K-188》的顾客。一男一女彼此交替掷出骰子,当自己的回合到来时,便懒洋洋地抬起手,把己方麾下的巡洋舰模型向射击位置移动。新面孔的到来只赢得了他们片刻的瞩目,即便如此,那两对傀儡的浅蓝眸子还是令艾斯黛拉毛骨悚然了许久。
接下来的几个房间彻底偏离了“酒吧”的主题。有的房间被装扮成了十九世纪英国乡绅的狩猎俱乐部,壁炉映亮的四壁上挂满了怒眼圆睁的猎物标本,若有若无的香气从炉膛中烧红的苹果木那儿溢散而出;一把椅子被安置在壁炉前,羊绒毯搭建的小窝掀开了一角,露出软皮装帧的书封。有一阵,艾斯黛拉当真以为这儿是个熬过冬夜的绝妙去处,直到她探出的手臂旁若无物般从熊头中间径直穿过,方才意识到一切都是《不存在星球》施展的骗术,她完全可能正身处由杂物间改建的监控室,塑料凳上洒了昨夜的咖啡,垃圾桶边蚊蝇环绕。不,这同样不太可能——因为用得起傀儡的家伙,就算早已拒绝现世生活,也一定接受不了自己派出的偶人终日浸泡在污秽中。
随后的一切:她见识了由几何体围拢而成的野兽派建筑,也穿过了溪流潺潺不绝于耳的雨林小屋,甚至经过了中美洲陨落帝国的异教祭坛,石制的沟槽中央摆满血淋淋的的人头。即使她很确定大屠杀的产物是拿皮球冒充的,还是难以抑制呕吐的冲动。艾斯黛拉几乎能想象出那个情景:一个小胡子男人手里转着玻璃镇纸,笑容满面,一个又一个狂想如肥皂泡般从他口中吹出,被封缄到玻璃里形态永固。他的梦就寄生在幻城散发的枝干上,梦中之梦缀满梢头。
那么,这些妄念究竟由谁生发?艾斯黛拉悄声说出这个问题,却无意间触怒了人牲们的亡魂。一时间,房间里所有血肉模糊的头颅都在凝视着她,在生命消散后依旧不安分地颤动着;刻满了刀剑印记的骨头敲击黑曜石底座,奏出走调的诅咒歌谣,牙床上的森然白齿也格格作响。而那些深邃的、挂着褐色腐肉的眼窝里涌出了蛆虫和天牛,数量比房中的微尘还多。
假如这些浸透死亡意味的信物确实存于此时此地,那艾斯黛拉说不定还会感到一星半点的畏惧。但想想,它只是某个老而不死的家伙为了满足自己对阿兹特克文明的变态癖好而网罗的全息幻影,她就没法严肃对待了。无论如何,整套影像把戏的视觉效果确实令人印象深刻。看得出来,设计它的人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即使没钻研过中美洲历史,至少也翻了不少本《水晶头骨之谜》一类的伪科学著作。当房间的缔造者现身时,以尸骨为食的虫豸像是蒙受魔笛的呼召,放弃了它们所眷恋的腐食,蜂拥扑簌着,几丁质身躯上下纷飞,无休止地在种种金属般的色泽间来回变换。
最终,一个身穿华服的阿兹特克贵族在蚊蝇中现身,肩头和腰带上的绿松石耀眼夺目;他英俊、健壮,肌肉发达,自然,眼睛同样是蓝色。艾斯黛拉刚想感叹一番烂污的洼地里居然生长了文明的繁花,傀儡就伸出群蛇盘绕的骨制手杖,轻轻敲击着脚下刻着图画文字的祭台。伴随着敲击,头颅不再骚动,远处林木间隐隐缭绕的鸟鸣归于静寂,连作为环境音效而循环播放的风声都随之停歇。
傀儡开口了,用的却是略带苏格兰高地腔的英语而非纳瓦语。她不禁想象起中美洲皇帝操着英文和西班牙人对话,假如某部历史题材电影拍出这样的桥段,估计会制造不错的喜剧效果。
“我们很久都没有见过了,青鸟。‘以太弦’和‘希帕提娅’已经开始抱怨,没了你,黄金黎明俱乐部变得死气沉沉。啊,如你所见,我最近愈发喜爱这些全凭神谕指导生活多神教徒。他们不能锻造钢铁,却发明了复杂优雅的语言,高耸的黑曜石塔也如此壮丽!他们甚至认为自己成为献给天神的祭品是种荣耀。凡人全身心地跪倒在天上的神祗面前,深谙昌盛、衰弱与征服只是它们的意旨所向,这样的敬畏正是当今人类所缺少的。”他拿起一只头颅,左手五指颇为轻柔地抚弄着它,继续说道:
“至于你在门口看见的星舰舱室,是‘路德维希’执意建造的。没了你的劝诫,他的品味越来越糟糕了。不过,夜城时光机里倒有挺多人和他兴趣相投,迫于实际,我们不得不赞成他创建太空歌剧板块。流行文化的破坏性就是这么大,对吧?你再度现身真是太好了,这个世界亟需的是悼词和颂歌,是平均律和沙龙画展,而这些你全都擅长。虽然你搞出来的动静太大,把整个日本街都卷进了我们的世界,不过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搁置,先给我们这群老古董献上一曲拉赫玛尼诺夫吧。我听说另一位华子小姐——我是指电视里那位——更钟爱肖邦。果然,你与她并非完全等同,不知道她看到你新找到的傀儡时,是否会指责你背离传统呢?让我看看,亚麻色的蓬松头发、脸颊细瘦,眼睛像鹿一般圆润温柔;享用着因其易碎而珍贵的真正青春,而非延寿技术制造的仿冒产物…你居然是如此地恨自己,连傀儡都要找和华子小姐容貌迥异的那个。”阿兹特克人微微俯身,用一对蓝眼睛打量着她,似乎是在搜寻友谊和理解的火花。但倏忽间,他的神情不再怡然自适,变得如雷电与死亡之神修洛特尔附体般严酷非常。
“你的眼睛…它为什么是湖绿色的?象征我们的智慧、我们的不朽的永恒之蓝去哪了?为什么你的脸如此熟悉?”
阿兹特克人的话让她心中升起太多的疑虑。青鸟和夜之城众所周知的大人物荒坂华子间究竟有何联系,以至于对方在青鸟面前会使用“电视上的华子小姐”这样怪异繁琐的称呼;还有,青鸟是否原本计划让她成为自己的皮囊,只是碍于她未安装任何义体而无法得手?而“以太弦”、“希帕提娅”、“路德维希”这些称号也似曾相识,以太空间、弦理论、在圣坛前焚身的柏拉图主义者、迷恋瓦格纳的巴伐利亚国王,联结起它们的那根银线到底在哪呢?
要不是眼下的情形不容许她做出幼稚之举,她绝对会惊叫出声的。感谢略微超出平均水平的记忆力,她终于回忆起上述名字她是在哪见过的了:夜城时光机。
“以太弦”、“希帕提娅”、“路德维希”全都是那个论坛的用户。记忆里,从她拿到注册邀请码的第一天起,这些ID就时不时出现在首页右侧“社区重要贡献者”的名单中,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ID也能忝列其中,被寓意“夜之城桂冠诗人”的月桂枝花纹环绕,那可是值得刻在墓碑上的荣耀。她想,凯库勒在睡梦时与衔尾蛇相遇,从而解开了苯分子的结构式之谜。一刹那的灵感足以解释所有。
不成熟的理论随之形成:“以太弦”们沉湎于过去的回声、未来的样貌;他们像榕树下的梭罗,苦思冥想着痛苦的本质,但这样的事实每每令他们绝望:世上的枪炮从未停止鸣响,世上的泪水从未停止流淌。经年累月之后,他们开始意识到夜之城并不值得任何人眷恋。曾经,轰动世界需要在十岁前就谱出交响曲,现在靠的是计谋够毒、人脉够硬、心肠够冷、杀的喽啰够多。
自然而然地,既然现世不宜久留,他们便选择生活在别处,而虚拟现实技术令其成为可能。出没于夜城时光机的傀儡师们,他们亦或是用新闻里那项名为“守护你的灵魂”的技术摆脱了肉身,亦或本来就作为AI诞生。总之,他们的全部心思早早从无休止的争权夺利中抽离,而是投入了一项宏伟却无害的事业中,也就是在虚拟空间中建设以他们的通天权势也无法重现的完美国度。一个个被夺去心智的偶人担任毫不起眼的信使与奴工,工蚁般穿行在仍笼罩在权欲或野心中的俗世街巷,代行着物质层面的种种职责。而他们自己则当仁不让地加冕为哲人王,不再受岁月制约,难以被外力摧毁;无迹可寻却又无所不在,御下疆土一直扩展到网络链路的尽头。人类在进取时代积攒的一切宝贵财富任其随意享用,他们既可以端坐在被第三帝国当局关闭的包豪斯学院中,思考群体无意识对社会心理的影响,也能高居亚历山大灯塔顶端,把玩格律与韵脚。如此,愿望也就差不多达成了;偶尔,在新年夜这样的特殊时刻,他们驱动最爱的傀儡聚集一堂,举杯祝愿彼此的统治绵延永固。
但傀儡师毕竟远非全知全能,来自他人的见解仍能作为有益的补充。夜城时光机应运而生,绿洲般吸引着那些同样倾心于理性与精神领域的普通人,集体智慧产出的丰饶成果又被傀儡师们吮吸而去,从而把自己的王国装饰得更富情调。
艾斯黛拉几乎都要赞叹起他们的高贵品性。不可否认的是,夜城时光机里每增加一册典籍,每擦出一簇天才火花,夜之城的黑暗地基就被撬动得略微松了几分。而傀儡师们无疑也集合了诸多人性中优美的部分——博学、敏锐、善思,甚至因为无所顾忌,不吝给予同情与爱。比方说,那个着迷于太空炮战的“路德维希”就为她引荐了一份科幻题材超梦的工作,迄今为止那都是她最成功的的作品。当然,那建立在不去深究过往的前提上。
为了达成崇高的目标,他们首先必须是夜之城规则下的赢家;而要赢,就要让更多的人受苦。但若非他们和他们鲜血淋漓的财富,夜城时光机又怎么会存在呢?要把蝶翼的斑斓色彩长久留存,非得在翅脉上镀出纤薄的鎏金,投入松香定型,再以珐琅打造出仿制品。如果在任一项工序实现前散尽了资金,也只能静候它的五彩褪色作灰与白,在掌心中收缩成一抔尘灰。当然,太阳会喷发,银河会与仙女座相撞,热寂后万物再无分别,傀儡师们努力在无垠长夜里延续的几点星火,与永恒的尺度相比也不过刹那而已。也许人即便从未被赠予过通往至高境界的钥匙,仍不会停止敲击门扉的尝试,用上再下流的手段都可以。艾斯黛拉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俏皮话来描述这几对矛盾,只能徒劳地撇撇嘴,放弃下定论的尝试。
不过,她只猜到了谜面的一部分,而且真伪未卜;另一部分,也就是关于青鸟的那一部分,她还不急着弄清答案。眼下更重要的是努力活过今夜,而和面前的阿兹特克人搞好关系肯定大有帮助。
“你好,科尔特斯(注5)。你或许还记得安娜斯塔西娅,那就是我。时间不多,我尽量简明扼要。”她用西班牙语准确地读出了这位中美洲征服者的名讳。“科尔特斯”在夜城时光机上发表过一系列历史小说,笔触从托莱多的胡安娜一直流转到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架。考虑到敌意和友谊在夜之城时常倒转,西班牙历史爱好者琢磨起阿兹特克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勇气往往是在无知的腹中受孕成胎的,而我本以为你有谨言慎行的美德,现在,如果…”青鸟想要在这场对话中扮演身体主人的角色,但艾斯黛拉突然决定还是她自己动手的好。
“就在外面的日本街上,有个家伙正对我穷追不舍。可能是我写的那些蹩脚现代诗冒犯了他,也可能是别的缘故,总之他应该真的很想要了我的命。澄清一下,关于青鸟跟荒坂家大人物之间的联系,我一无所知。是的,是的,我应该感谢它,因为如果不是它的警告,这会儿你们就见不着我了。它指挥着我在城里兜兜转转,却对动机秘而不宣。我之所以走进幻城,也是因为我佩戴上了它事先准备好的、寄宿了它分身的虚拟现实感知装置。它以我为观测点,用不存在星球的世界取代了我的世界,将我、那位不知称谓的雇佣杀手还有街上那些无辜的人都变成了抗议分子、小生意人和等待下班客运飞船的旅客。它说这能带给我一点先于对手的优势,但它又把我献于诸位可敬人物面前——无意冒犯,我现在确实怀疑起它究竟打算着什么了。”
青鸟沉默了,而科尔特斯放声大笑。他的嘴巴猛地张开,逐渐形成了一个丰满的肉色椭圆,满口金灿灿的贵金属牙齿镶嵌在粉红牙床上。他的眼睛眯缝了,额头也被笑意牵动出皱纹,整张脸扭曲成一张歌舞伎面具,他也毫不在意。越来越多的生灵和死者一同加入了这笑的大合唱,有的笑声咯吱咔嚓,那来自科尔特斯身边的一万个头颅;有的笑声叽里呱啦,那由他肩上的渡鸦发出。科尔特斯猛地抓住渡鸦的喉咙,将它黝黑的翅膀硬生生撕扯下来,又以难以想象的迅捷动作剥离骨肉和绒羽,将黑硬的羽毛洒向空中。即便如此,他仍在笑,那乌鸦也仍在笑。
伴随着这令艾斯黛拉简直无法忍受的笑声,金字塔拔地而起,升往卷云堆积的天幕。她下意识地扶紧了石柱,但很快就发现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脚下的地面正像某种轨道交通工具一样平稳地运行着。当她的双眼越过云层,视线中却并没有出现暗蓝色的澄澈天空,而是无数根棱角分明的花岗岩石柱,致密的青灰色表面上矿物密布——不,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矿物。光泽暗淡的是文字材料,载体形式从莎草纸和羊皮卷一直跨越到烫金封面的线装百科全书,晶亮莹润的则是唱片,可惜艾斯黛拉没法看清封面。而在她身边,除了终于止住笑声的阿兹特克人,还多了不少服饰各异的怪家伙,各式各样的光源照亮了他们的脸庞——长出翅膀的烛台,喷气悬浮的煤气灯和耀眼夺目的自发光生态管。
“黄金黎明的同仁们,我相信你们一定都听了安娜斯塔西娅的发言。她恐惧吗?我想一定。她怀有期待吗?很有可能。她和我们一样愉快欣慰吗?那可未必!谁能帮我告诉她,我们为何这般欢乐?”阿兹特克人张开双臂,迎向人群,手杖如他的另一截肢体般自然舒展。
“她弄错了人称代词。她本该称青鸟为她、she、sie、Она,而非它、it、es、оно。”身材高挑,紧裹着带刺绣纹样丝绸袍的女人说道。
艾斯黛拉困惑地摇摇头,食指关节轻叩耳垂下方本该是传感器的位置,所得到的只有阵阵类似蜂鸣的白噪声。
“她对网络技术一无所知。青鸟上个月让她给歌舞伎町的接头人递了封密信,今天又要求她在沃森区和小唐人街的好几台公共终端上分别访问了经过伪装的“定向雷”站点,她却把启动现实替换病毒的真正咒语抛诸脑后了,竟然对那套‘观测点’的说法信以为真。”留有山羊胡,油腻的头发垂落至铆钉皮夹克的男人说道。
“而最让我着迷的是,我们可怜的姑娘发现自己正半身没入溪流中,长满水草的河底像专门安置自杀者的裹尸布,而四面八方,宛如从尼夫海姆而来的厚重迷雾正袭向她。她清楚自己已被投入命运剧场的正中央,应该作出惊惶的模样,却完全不了解那雾的意图如何。是窒息,是湮灭,还是温柔地、如爱人的触碰般抚弄她的鬓发?”阿兹特克人对艾斯黛拉的处境做了总结陈词。
“所以你们是觉得我面临的厄运不过一场有益身心的新年表演吗?我承认,看着受害者在盘丝陷阱里徒劳地扭动身躯,却只是被捆得越来越紧,虽然愚蠢荒唐可也令人神经紧张。我也常看这样的烂电影。但既然我登场了,至少也该得到份剧本;别效仿那些自以为是的导演,只准许演员们知悉自己的那条台词,结果他们只能满脸无知地念着佶屈聱牙的废话。”
艾斯黛拉顿了一下,观望着傀儡们的表情——此刻除了惬意之外,还夹杂了一点惊喜,一点玩味——顺便深吸了口甜丝丝的、大概是混合了没药香薰的空气。看到自己勾起了观众的兴趣,她补充道:
“我一文不值,你们也对我别无所求,所以我没资格请求帮助。但至少,请告诉我一切因何而起,我在青鸟的计划里又充当了什么。我没有资格和绞架上的圣徒相比,不能奢求在将死之时领会万物的真相;但你们想看到的剧目,也肯定不会由一个叼着塑料吸管、只知道惊叫和逃跑的傻蛋主演,对吧?”
“那么,让我们为小公主的演讲致上一点敬意吧。”科尔特斯欠了欠身子,其他参加化装舞会的幽灵们便拍拍手,发出一阵颇为克制的掌声,很难说这掌声是出于赞美还是讪笑。有时候,就连艾斯黛拉自己都觉得两者之间的界限日益模糊。
“同仁们,我很少能从那个荒芜的物质世界获得如此丰盈的喜悦了。但我们也收到了一份新年礼物——”他从腕部暗格里抽出一根单分子线,精准地裁开了艾斯黛拉伪装成生物纤维制服的卫衣袖子,抽回时不染一簇纤维。紧接着,他由手握着艾斯黛拉的肘部,高高举起她纸样苍白而血色稀薄的手臂,指着一处纹身说道:
“当我与她相见,便觉得她的面容远非陌生。看啊,她确实带着我们为纯粹容器所选择的徽记。这枚玫瑰十字不仅揭示了脱离肉体的灵魂,也寓意了知识和爱;而上述两者,她全都具备。我们的造物在脱离照管后仍能找到红花下的真理,我们该感到自豪才是。”
去你的玫瑰十字,去你的纯粹容器。艾斯黛拉想。谁都知道在十字交叉处盛开的蔷薇和什么琢磨宇宙智慧的密教有点关联,可我只是觉得好玩罢了。啊,多亏了表演艺术夜校,掩饰一点轻蔑还是不难做到的。
“青鸟,在如此动人的倾诉后,如果你再不对她讲讲你的理由,那黄金黎明就得重新考虑你的会员资格了。”科尔特斯适时地调暗了光线,同时向后退了几步,将主角的光芒留给艾斯黛拉和青鸟。那些傀儡静候在旁,他们昏暗的、线条僵硬的轮廓犹如幢幢鬼影。
“你一定从广告和新闻里听说过‘守护你的灵魂’。荒坂公司出品,对你的记忆与人格进行忠实复述,不对外接受订购。而荒坂的高层都事先对自己做了备份,以防他们因故无法继续履行职责。我想在父亲接管了赖宣的躯体后,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黄金黎明们说得没错,我就是华子。不过你不必忧虑自己出言有失,因为在我们的合作关系中,有所隐瞒和价码不公的始终都是我。”
“小田三太夫。我的近卫,一位忠诚可靠的武士,可惜他侍奉的人不是我。”
“为什么是我?如果我没理解错,小田和那位华子想要摧毁的该是你才对。”
“艾斯黛拉,摧毁这个词并不适用于我。当我被那个不知名的救主从神舆的静滞牢狱里解放出来之后,我就不可能被毁去了。你有权利怀疑我的解释,但我确实非常肯定,你与我——无论是哪个我——之间的渊源都比你想象中深得多。如我所预料到的,当我通过中间渠道向小田透露了你的消息之后,他确实来抓你了,而且华子一定会命令他,哪怕暂时搁置下自己的安危也务必找到你。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陷阱?没错,不过这陷阱是给小田准备的,而你是诱饵。请原谅我的直白,但我同样没有太多选择。小田固然是个值得敬畏的对手,但他并非不可战胜——前提是用上一些特别的手段,比如RMV,也就是现实替换病毒。如果能扰乱他的认知,再加上黄金黎明集会所的场地优势,或许能战胜它。我会侵入小田的主控芯片——”
“把他变成你的傀儡。然后再披着小田的伪装,对华子如法炮制。”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取代我本身,意义何在?而且你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是,我领悟到了一些东西,一些被禁锢于肉身中所无法洞察的真相。即便她乞求我去覆盖她的意识,我也不会应允的。我只需要一个答案:她究竟为何犯下了那桩我绝不会容许的罪恶。”
“一人得生,一人逝去。在天平的两头她选了父亲,放弃了她真正爱的那个。”
就连艾斯黛拉自己都不清楚她该作出怎样感想。她不是战士,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演员,不入流的诗人,马上就要因轻信而死。但这样的机会得让多少人梦寐以求——窥探夜城时光机的幕后故事,聆听荒坂高层(虽然只是个仿制品)的告解,以及挑战赛博忍者。既然她在新年夜经历了上述全部,为之而死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了。
她抬起头,望向科尔特斯。就在她与青鸟对话的工夫,黄金黎明成员们的化身都已离场。只剩他一个,披着他充满异域风情的华服和若有所指的微笑皮套。刚才被他徒手宰杀的渡鸦如今又恢复了完整,只是一时忘记了聒噪;脚爪钩住科尔特斯的肩膀,视线嵌入艾斯黛拉的脸庞。
“我的厄运,还有我所无法了解的一切厄运,在你们眼中只是可供品评的沙盘推演、诱发情绪的催化因子,或者多如沙数的人类活动编年史里不值一提的一则条目而已吗?”
“观察、记录、评价,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假使我们藉此自娱,那也符合每一条通行的道德准则。不要忘了,你很有可能活不过今晚,但有了我们的见证,你超出常人的勇气便能留存下去,你应当为此欣慰才是,而不是试图用相当稚嫩的讽刺说服我们停手。”
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一种无可名状的冲动仍在她体内发了疯般地涌动。不,不该是这样的。学校里的煮豆子尝起来像发酵了的面糊,被毒化的土地上什么都长不出,所以我遥望诗歌的月亮,借它的柔光摆脱2077年的粘腻焦躁,那是一个更好世界存在过的证据。我努力成为演员,是因为我能在超梦和电影里施予拯救和得到拯救,从而暂时忘记自己本该为房租发愁。
但她没能咆哮着尽述疑惑,尖叫出声的渴望刚要决堤而出,却立即被理智给遏止了。因为科尔特斯正以一种饱含理解的目光看着她。没错,她的感受,他们都体会过,她敝帚自珍的种种情绪漾出心底的时刻,他们也收藏了类似的。只是他们更有权势,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问题而已。她紧绷的下巴松弛下来,攥拳的指头也无力地垂落。假如像根煮过头的面条般就地栽倒也符合淑女礼仪的话,那她马上就会照做。勇气弃她而去,她只能发出一句疲弱无力的抗议:
“倘若你们塑造的世界取代了那个真切的世界,那该多好啊。“
科尔特斯的面容消散了,轮廓黯淡了,但他的嗓音仍清晰可闻:
“被遗失的真实即为虚妄,被实践的虚妄即为真实,我们正努力抹去两者的界限。顺便一提,你对美丽事物的热爱,也不全是你的个人意志使然。好好想想吧。”
良久,黑暗在她的鼻翼上方流淌。夜之城居民最缺的就是独处时光,此刻的安宁因其稀有而显得格外可爱。她多想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等待下去,暗自认定花车巡游就是她的盛大葬礼:她倚着窗边的绚丽景色,而小田三太夫把螳螂刀刺入她,飞溅的血液染得臂上的玫瑰红如朱砂,刀刃上折出游行时亮得让人目盲的灯光。想象激起了她的诗兴,就算成不了诗也得写篇哥特小说,但这非得她活下去不可。
“青鸟,你说我和华子之间有些渊源,可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呢。”
“如果我们赢了,你不必去听这故事;如果你死了,你也不可能听到这故事了。相信我,这是我今晚唯一一次为你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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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假如她早先就造访过《不存在星球》,小田三太夫将永不可能在此得胜。星港指挥舰桥里响彻杂沓的报警音,地板上堆满了白森森的断肢残躯——全都属于青鸟麾下的保安机器人。它们朝小田涌上来,犹如无边无际的浪潮,触及礁石便碎成了泡沫,让人怀疑它们是不是从主人那里继承了轻生的奇怪冲动,迫不及待地寻求灭亡。小田三太夫把赛博武术诠释为高辐射环境下人类进化出的异能,艾斯黛拉觉得这条设定不合情理,理当早被取消。
她想,在《弧光灯时代》的工业粉尘中,小田也许难以和智能炮塔抗衡。因为他虽然装着义体,那义体却是由蒸汽驱动,笨重低效。但当皇家堡垒的电力供应被小田从内部切断,他一人的破坏力便超过了罗斯利亚帝国的飞艇部队。
她想,换作《金与柳条人》的异教恶土,小田定不能找到发挥武艺的策略。她手持电击枪化身的雷霆法杖,召唤出道道电弧,终于击中了小田手中巨剑的剑锋。脱离控制的雷暴劈裂了不远处的树干,小田与之一同瘫倒。她小跑向前,脚步一深一浅;不是因为受伤,只是太过疲惫。见鬼,打架这么累人的事情,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就在那时,闪电、疾风、骤雨打着旋聚拢成团,银与黑难分彼此。色彩、声音和气味退潮般远去,又在海啸中席卷而来。她的耳朵嘶鸣着,彻底失去了平衡,酸软的双腿一下跪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她只得狂乱地抓着,想要找到一些自我保护的仰仗,砖头、电击枪、小刀,什么都好。就连手也潮乎乎的,被酸楚浸透,说明那水是汗液而非雨珠。
她听到螳螂刀出鞘的声音,脖颈附近仿佛有丝丝微风。她闭上眼,静候几秒,准备迎接据说非常美妙的濒死体验,却意识到自己还能控制眼动肌肉。于是她把小田的手腕向外推了推,又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几步,鞋底蹭着水泥地面的声音真是难听透了。
“我已经陪你玩够了。小姐嘱咐我不要伤害你,但我发现当目标拒绝配合时,这其实很难办到。”小田翻转手腕,螳螂刃的红光一闪即逝,刀锋再度收拢。他炫耀战利品似地举起艾斯黛拉的虚拟现实目镜,随即掷到脚下。液压关节传导的千钧重量将它挤压成了成千上万片,融入遍地闪着电火花的垃圾里与之密不可分。
“啥?”艾斯黛拉一只手撑住地面,慢吞吞地爬起来。她的牛仔裤在搏斗时划开了个难看的口子,卫衣早就毁在了科尔特斯的手中。总之,以任何标准评判,她现在的样子都只能以狼狈不堪形容。幸好小田那对淡得几乎无色的眼睛大概早已辨不出丑恶,而她和小田又恰好素昧平生,不必在乎对方看法。
“我只知道什么青鸟呀,什么‘守护你的灵魂’呀。不过别误会了,我可没胆量介入荒坂家的事务,只是被青鸟挟持了才与你为敌。希望你不要太过恼火。”艾斯黛拉亮出掌心,表明自己全无敌意。她步步后退,脚跟却踩到了安保机器人圆溜溜的手臂,差点再度摔倒。她环顾四周,狼藉的景象很难不让她心生同情。被开膛破肚的接线盒、微型电子主脑和个人终端随处可见,连电子元件回收商见了都要叹息摇头。她和小田既被这一大堆硅制品给淹没了,又是制造惨象的元凶;而傀儡师们在无人仓库里精心经营的盒中天堂沦为垃圾场,但它们掠取了一段值得归档的故事作为补偿。双赢的交易有一种经典范式:所有人都在欺骗彼此,却又都有所回报。
“不过我还是没能弄明白你是怎么摆脱RMV影响的。”她眨了眨眼睛,又觉得浪费了自己的热情,因此有些沮丧。
“RMV的草案本由小姐设想,最终是黄金黎明完善和制造。我很久以前就清楚与之相关的技术细节,又怎么可能被其阻挠。正是她从神舆里释放了青鸟,而没有她,普罗维登斯实验室的泄密事件后,焚尸炉烧红的炉膛就是你命运的尽头,但六个月的人生总归太短了,对吧?”
“这又是什么鬼话?你在暗示我是某种见不得人的基因工程产物吗?”说来好笑,接下来小田讲出的任何东西她也许都会打算照单全收。
“差不多吧。异体人格覆写会引发强烈的排异反应,因此普罗维登斯实验室的学者们计划以移植者的基因组为蓝本,调谐出一批理想的受体,还起了个外号,叫做”纯粹容器“。但还没等实验品成熟到可以接受记忆覆写的阶段,有人走漏了风声。如今,普罗维登斯实验室不复存在,实验品清除殆尽。不过,我听说有少数几个幸存了下来,甚至得到了收养之类。对于他们之后的命运,我毫不在乎。”
“那么,企业机密讲完了,听众也该去死了。既然我知道了如此多只该阅后即焚的秘闻,怀揣秘密走入坟墓倒是个不坏的结局。”艾斯黛拉凑近窗边,半开的玻璃窗中里传来阵阵吵嚷。不过,不再是惶恐的、困惑的,那样的骚动能引发暴乱和冲天火光,如今这种人群聚集时难以避免的噪声充其量能带来几场街头斗殴。
RMV的效力大抵是褪去了,没有其他事情好做的游客们继续等待着新年来临,尽管他们的智慧并不会因此有所增长。街边摊合成食品的臭味儿一路盘旋向上,油腻腻的,还是那么令人作呕。她希望自己被烧成灰烬时手中还紧攥着从日本街上买来的和服布偶。
“如果小姐当年保住自己的调谐者只是为了改天让我试刀,未免太过浪费了。我带给你的不是死亡,而是一通电话,我建议你拿出该有的尊重。”
艾斯黛拉接过小田手中的电话,从电话那头的叙说中,拼凑起一个故事,有关于困在金丝笼里的雉鸟如何取出肋骨,放飞作青鸟和她。而对话的最后,她替青鸟问出了那个问题:赖宣与父亲的抉择。
“她不是全部的我,她是更好的我,较少被恐惧沾染的我。先有实体再有影子,但影子总比实体更自由。新年快乐,艾斯黛拉,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她放下电话,交还给小田。她用手指揉搓着眼睛,试图找到泪水存在过的证据;就算没有,制造出来些也不是不成。可惜只粘上些没涂匀的珠光眼影,外加一两根睫毛。她敲敲太阳穴,发誓不能流泪,因为哭泣的心太过沉重。窗外,一束束新年烟花摇曳着明亮的尾巴,不受阻力般轻飘飘地升腾,绽裂成卡巴拉生命之树一样的复杂形状,与她的玫瑰十字遥相呼应着。作为烟火的一生想必非常幸福,当它的燃料挥洒殆尽,一部分的它仍能熔融成光,以丝毫不减的速度逃离引力,直到城市沉落,海洋升起,天空与大地再无隔阂。她现在正同时见证着光华与焚余,还有它们分离的片刻。那分离的片刻,她想,是格外该去记述的,为了夜城时光机也为了她自己。因为她也同样未生羽翼的一族,只能从五彩纸屑随风散去的姿态里寻觅飞翔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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