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常常困扰着艺术评论的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去衡量一位艺术家或一种艺术风格的影响力?
必须承认,美感的渗透是一件私人而又主观的事情,因而多数时候,它都以最隐蔽的方式发生。但这个过程有时也会被主动公开,通过创作者之口或创作者之手被不加遮掩地表白示众。
比如之前我们曾经专门介绍过的日本国宝级画师天野喜孝(←点击查看)就公开表示自己深受新艺术大师阿尔方斯·穆夏(Alphonse Mucha)的影响。而如果要提名一位最常被日本漫画家们公认的风格导师的话,阿尔方斯·穆夏也一定名列前茅。 穆夏这个名字对于熟悉平面设计和插画艺术的人都不会陌生,他是新艺术运动的代表,是招贴海报的宗师泰斗,是广告设计的超级巨星。关于他的风格,只要上网随便搜索一下,就能被充斥屏幕的风情万种和柔情蜜意熏得目眩神迷。
穆夏也不只是艺术圈的宠儿,他的通俗性和流行性令他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广受欢迎,你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生活场景中与他不期而遇。
而在各类风格迥异的日本动漫画里,你也同样时常会突然嗅到来自穆夏的香甜气息,被几乎要从书本和屏幕里疯长出来的植物撩动心神。
不用费心挖掘就能看到,穆夏的遗产在世界流行文化的田野里四处掉落,俯拾皆是。即使是最勤劳的拾穗者恐怕也很难把它们全部收罗,一一陈列。
这篇文章,我们就来集中地聊一聊“穆夏风格”在日本动漫画中的风靡,以及这种风靡背后的根源所在。
穆夏生于1860年的捷克摩拉维亚,当时这个地区还隶属于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波西米亚,因此穆夏本人的生活方式中也浸透着波西米亚民族的自由与洒脱。而在艺术的教养方面,由于母亲曾在维也纳的贵族人家教书,精通文学艺术,也就成了穆夏最初的艺术启蒙人。
穆夏早年的经历并不算特别顺利,18岁被布拉格艺术学院拒之门外后,学业受阻的他投身于插画、肖像、舞台设计等应用美术领域。在这些工作中的出色表现让穆夏在二十多岁时受到了一些资助者的赏识,并有机会前往慕尼黑和巴黎进行艺术深造。也正是巴黎学艺期间,他的声名开始随着他精美绝伦的海报设计而鹊起。
1894年,穆夏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绘制了新戏《Gismonda》的海报。海报中的伯恩哈特身着华服,头戴花冠,面容姣好,体态柔美。马赛克样式的背景和文字以规整的几何造型铺于底层,和人物及人物手中的植物共同形成令人愉悦的构图效果。柔和的平涂色彩则和粗细混用的别致曲线相得益彰,赋予画面以日本版画式的装饰美感。
这幅海报就像一枚视觉炸弹,以新鲜、华丽而又不失典雅的风格征服了巴黎人,也让穆夏一夜成名。他因此得到了更多绘制广告和插画的机会,跻身为巴黎文艺圈,和高更、斯特林堡等艺术家成为好友,还受到法国政府与奥匈帝国皇帝的嘉奖,红极一时。
不仅如此,体现在《Gismonda》和其他众多插画及海报作品中的“穆夏风格”还飘洋过海,在艺术家本人所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始生根发芽。
关于穆夏和日本的渊源,已经有过不少讨论。在他闯入艺坛的时候,也正是日本版画风潮席卷欧洲之时。穆夏在自己的创作中融合了浮世绘的元素,这一点有目共睹。因此,便有一种说法认为,穆夏在日本的流行并非偶然,其背后的根源就在于穆夏风格里的日本基因。
不过,这样的说法似乎过于理所当然,很难让人心服口服。与其就此盖棺定论,不如回到最初,去看看穆夏是如何传入日本,并一步步逐渐走俏的。
就在穆夏活跃于欧洲的同时,他的作品被带入日本。在1900年日本文艺组织白马会的画展中,我们就可以看到穆夏的作品赫然在场。
同一时期,一本名为《明星》的杂志在日本创刊。这是一本以登载浪漫主义作品和介绍西洋文学为核心的月刊,当时许多立志于革新日本文学的年轻诗人向杂志投稿,而他们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善于诗颂少女春心与恋爱体验的与谢野晶子。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杂志的封面与插图。负责杂志美术的两位画师藤岛武二和一条成美在创作时大量挪用穆夏的图式和元素,对“穆夏风格”在日本的扩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实,“穆夏风格”与《明星》的邂逅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在与谢野晶子的诗中,女诗人所热衷的意象——女性,星星,百合,蓬乱卷曲的秀发——恰巧也是穆夏画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元素。
比如在《乱发》中,就有这样的诗句:“星星在/夜的帐幕/尽情私语的片刻/下界的人/为爱鬓发散乱”,又如“百合芬芳满室/头发散开/我感觉夜的淡红色/正在消散”等等。
在藤岛武二为《乱发》绘制的封面中,我们就可以看到散发女子的侧面像与穆夏风格的结合。在这里,由飘逸的秀发所围拢的心形边框将“不受拘束的发”与“不受拘束的心”连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身体元素与心灵感受、外在形式与文学内涵相依附的象征关系。
此外,晶子对于女性爱欲的讴歌也从感官的层面使人联想到穆夏笔下女性那健康美丽的身体。就在女诗人通过真挚大胆的文字来与腐朽压抑的传统道德进行抗争的时候,西洋艺术中的裸体画也正在改变日本人对于情欲和女性性征的看法,这对晶子的创作也产生了启发,使她在传统日本含蓄的情色描写中融入西洋画的肉体之美,从而打破禁忌,创造出热情洋溢的浪漫诗作。
而穆夏画中袒露身体的披发女子,则用充满美感的形式从视觉上支持了这类文学对于身体的具有革命性的发现。
总而言之,借由和与谢野晶子的相遇,穆夏在传入日本的伊始便与女性文学联系在一起,成为日本近代女性“内在与身体”的可视化象征。而这一象征,在战后70年代兴起的少女漫画中又再次被引用,进而根深蒂固地影响了日本漫画对于女性形象的视觉表达。
在许多著名少女漫画家那里,我们都可以看到穆夏对她们的显著影响。这个星光熠熠的名单里就包括水野英子(《Fire!》)、山岸凉子(《日出处天子》)、松苗明美(《辣妹教师》)、波津彬子(《雨柳堂梦语》)、武内直子(《美少女战士》)、CLAMP(《魔卡少女樱》)……等等等等。
2013年,借由“穆夏基金会”在日本举办画展的契机,著名的民俗学家大塚英志在《周刊POST》上发表了一篇“少女漫画画风起源于新艺术”的评论文章。文章中说,被称为“24年组”(又称“花之24年组”)的少女漫画家群体在她们的作品里同时复兴了日本现代女性文学对女性“内在与身体”的发现、以及穆夏的视觉风格。这种复兴,也意味着穆夏就此成为了新崛起的少女漫画的双重起源之一。
所谓的“24年组”,指的是生于昭和24年(1949年)左右,并于1970年代革新了少女漫画的一群女性漫画家,其中就包括荻尾望都、竹宫惠子、山岸凉子等等。此外还有在年龄和风格上都与“24年组”相隔不远的“后24年组”,包括花郁悠纪子、佐藤史生等人。她们对于少女漫画的革新体现在内容题材、叙事方式、画面构成等多个方面。
具体而言,在题材方面,“24年组”引入了历史、幻想、SF、少年爱等新鲜元素,大大拓展了少女漫画可以探索的故事宇宙;叙事方面,她们则非常注重人物的心理展示,采用文字独白和众多象征性的视觉元素(如情绪性的线条、飘飘洒洒的花瓣等)去描绘人物的内在世界;画面构成方面,她们更是打破了漫画书页和边框限制,为空间的布局增添了犹如裙褶一般的繁复层次。
这里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后面两个方面,对于人物内在的展示恰恰是以与谢野晶子为代表的日本现代女性文学的特征,而对于充满象征性的视觉元素和复杂的画面构成技巧的使用则源自于穆夏。
另外,对于身体的再发现也是一个关键。在山岸凉子的芭蕾舞题材漫画《迎风展翅》中,漫画家对人物的背景设定、身体描绘都采取了现实主义的方法,通过极致的舞蹈动作,展现出修长立体的身体结构。
在一次和荻尾望都的对谈中,山岸凉子提到自己在出道时不得不按照编辑的要求,采用更符合当时流行的圆润可爱的角色造型,不过在后来的创作中,她就坚持改变画风,拉长了角色的脸,也加上了更多阴影。这一画风突变的做法受到了许多非议,但也彰显了漫画家试图通过画笔重新发现身体之美的决心。
谈及穆夏,山岸凉子说:“日本漫画由手冢治虫开创,而其中的少女漫画,则得益于日本设计艺术黎明期所受到的穆夏的影响。”这一看法让我们又回到大塚英志的观点。他认为,如果说手冢治虫的漫画在一定程度上起源于 “米奇式画法”的话,那少女漫画的源头之一就可以归纳为“穆夏式画法”。而24年组及其继承者们的少女漫画,就是对日本近代女性文学将“内心与身体”的发现同“穆夏式画法”结合起来的昔日传统的复兴。
除了对日本少女漫画的绵延不绝的影响外,穆夏在幻想类故事的视觉化过程中也同样发挥显著作用。这一方面源于“24年组”对于幻想题材少女漫画的开发,另一方面,也源于“剑与魔法”的幻想文学对于穆夏风格的主动亲近。
之前的文章中提到过,天野喜孝在为各个幻想小说的名系列绘制封面及插图时,就频繁借鉴穆夏的手法,他也公开表示过自己确实深受穆夏作品的启发。在他为《最终幻想》所作的原案设计中,我们就可以明显地看到他对穆夏的构图方式的参考。
而另一个不得不提的则是《罗德岛战记》的视觉化过程。《罗德岛战记》堪称是日本动画、游戏等叙事艺术在建立幻想世界时的最重要的形象基础,举例而言,拥有又尖又长的耳朵的精灵造型就源于这里,而在西方的幻想艺术中,精灵的耳朵只是比人类稍微尖一些而已。
《罗德岛战记》最早是由水野良于上世纪80年代末创作的幻想小说,后来被改编成游戏、动画、漫画等多种媒体产品。而追溯这一系列的视觉化过程,最功不可没的人就是出渕裕,他不仅担当了原作小说封面和插图的绘制工作,还参与了游戏和动画的角色原案。而在他对于《罗德岛战记》的设计中,同样可以看到穆夏的鲜明印记。
那么,是什么让这些为幻想故事赋予可见形象的创作者们在提笔时总会不禁想起穆夏呢?
关于幻想文学,劳拉·米勒在《伟大的虚构》中这样写道:“文学批评意在评价新兴和创新,幻想文学则追求依托传统,紧贴世界千变万化之时仍能留存的东西。”
因此,幻想文学“黄金时期”的作品,即以《魔戒》和《纳尼亚传奇》为代表的璀璨佳作,都是在用幻想的方式去保留因为科学进步而不断解体的历史悠久的、与自然联系紧密的人类传统生活方式。但除了对已逝传统的保存,幻想文学又通过光怪陆离的奇景来提供超越日常的视角,让我们得以从不同的维度来审视现实。因此,它既有古典庄严、充满秩序的一面,又有离奇脱俗、混乱失序的一面。
幻想文学的这种矛盾融合恰好可以在穆夏的画作中找到形式上的对应。一方面,我们可以在穆夏的人体、秀发、植物等元素中找到流动的曲线,另一方面,又能在或方或圆的规矩样式中找到井然的秩序。
线与形的动静结合由此带来视觉上的冲突与律动,将中世纪的内敛与波西米亚式的豪迈融合在一起,形成既典雅又奔放、既肃穆又骚动的奇妙风格。于是,这种在形式上包含着冲突的风格就成了最适合诠释幻想文学内在精髓的视觉表达。
上文集中讨论了穆夏和日本动漫画的渊源,但穆夏对于动漫艺术的影响其实并不局限在日本。Terry Moore、Joe Quesada、Michael Kaluta、Barry Windsor-Smith 等欧美漫画家也同样在学习穆夏的技法上花过不少功夫。
学者 Brandon W. Bollom 和 Shawn M. McKinney 总结了穆夏之所以广泛受到漫画家的青睐的原因。首先,穆夏在其所擅长的媒介领域(海报和版画)里,对于线条和色彩的应用方式很符合漫画的创作习惯。
尤其是线条,穆夏对于轮廓线的使用可以给作为线条艺术而存在的漫画以很大的启示。其次,不同于传统的艺术家,穆夏的作品多数时候都是通过印刷制品来传播的,这一大众媒介的属性也与漫画一致。也正为此,穆夏的商业属性和其作品的可复制性也让他时常面临难以被高雅艺术所容纳的尴尬处境,这就让当代与之境况类似的漫画家们感同身受。
除此之外,穆夏对于人物形象的理想化处理和对于作品的系列化处理也都和漫画的普遍做法有着一定相似性。
基于以上种种,穆夏的艺术可以说与漫画有着天然的亲缘性。这并不是专享于日本漫画的亲缘性,而是作为线条和色块的平面组合艺术所共有的亲缘性。当穆夏的种子落地于不同的文化土壤时,便会被不同国度、不同追求的艺术家浇灌出姿色各异的新花。在日本动漫画的语境里,正是穆夏与日本特有的女性文学和幻想文学的相遇,培育了独树一帜的少女漫画世界和日式精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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