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神秘海域:盗贼末路》的故事,可以发现故事的真正主角山姆·德雷克的形象被塑造为一个对于宝藏痴迷的人,雷夫和埃弗瑞等十二海盗其实也就是山姆这一形象的某种映射。
《神秘海域:盗贼末路》正是这样一部以对于宝藏的过分执着为主题的游戏。游戏以寻找埃弗瑞的四亿宝藏为主线,故事的核心则是探讨我们对于某物的过分执着是否合理。故事向我们揭示,宝藏将会扭曲人的正常心智而做出偏激的行为。 这其实也就是当代各种拜物教的特征,在游戏里则表现为宝藏拜物教。
正如拜物教表现为对人的异化,受到宝藏拜物教所魅惑的人转化为自身的对立面,即进入一种自我损害的状态。这种异化不是对人的本质的异化,而是对人的丰富而愉悦的生活的损害,人以为在追求幸福却与幸福偏离。
这种异化也就是现代人的物质观对人所施加的异化。物质本作为实现美好生活之目的的手段,却被视作了人生活的目的。可是,在拜物教对人的异化下,物质僭越了目的而成为了目的。其实这也就是那些本不应该成为目的的事物成为了目的,又因为这些事物本身并不带来愉悦快乐(这些事物实则空洞),只有在对这些事物的崇拜和迷恋中才能享受到某种极致的愉悦。
本质上来看,这也就是物质没有合理和有效地转化为人的幸福的问题。对于物的崇拜和迷恋实则揭露了人对于何者在人生中扮演重要角色这一问题的迷茫。因为这样的人也就把本不应该追求的事物当作了应该追求的事物。
从故事中我们得知,山姆的行为表现为对于埃弗瑞四亿宝藏的执着痴迷。他欺骗内森自己身处险境需要宝藏续命,险象环生之后(“兄长的保护者”关卡)甚至抛下德雷克独自前往宝藏处。
这一宝藏系山姆和内森的儿时心愿兼母亲的未完成事业
多年来囚禁于监狱中对于宝藏的念念不忘
就其原因一来说,山姆的心愿无可厚非,甚至值得赞扬。怀有理想并多年努力追求者并不多,何况这是母亲未完成之事业。山姆的这一动机合情合理。但是就原因二来说,比较难讲。这样的执念尚可理解,但是也有点超出了一般人可以接受的范围,特别是当内森、苏利文和伊莲娜三人冒险将山姆从雷夫手中救出时更是如此。
山姆的处境正是如此特殊,“赫克特·阿卡扎尔”一关才显得关键。“赫克特·阿卡扎尔”一关全是山姆所编造的故事,实质上也正是山姆内心的写照。多年来的监狱并没有摧毁山姆寻找埃弗瑞宝藏的坚定信念,反而是增强了山姆的这份信念,以至于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执着。这种执着最终引发了整个故事的核心冲突,并将本已经退休的内森德雷克拖入险境。
监狱的这一意象很有意味。当反思我们当代人的处境时,我们会有一种被监禁的感受。社会压力所塑造的壁垒,让我们的灵魂被囚禁,可越是压抑就越是渴望。
越是缺乏就越渴求,但是按道理说,一旦这种缺乏被满足了这种渴求也就停歇了。可是事实相反,缺乏的弥补却并没有带来灵魂的满足。正如冒险结束后在港口那里,山姆诉说道自己在冒险之后的那份空虚。
之所以会有如此奇怪的现象,则是因为我们所追求的事物缺乏内在价值。一个事物之所以值得追求,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这个事物本身值得追求,也就是具有内在价值,另外一个则是这个事物具有工具价值。
仔细思考就可以明白,具有工具价值的事物最终总是为有内在价值的事物而存在的。金钱总是为了购买各种商品,各种商品最终满足我们的生活需求,最终实现幸福生活。
当然,这一链条并不完善。幸福生活显然还需要和谐的社会关系、积极的心理、健康的身体。但是这也都说明,物质本身不可能作为终极性的目的而存在。但是对于迷恋于拜物教的人来说,物质不再是为人所掌握的工具,物质反过来控制人的精神思想,人的灵魂被物质牢牢地囚禁了起来。同样,对于宝藏的执着也将山姆的灵魂囚禁了起来。
山姆虽然逃脱了巴拿马监狱的身体囚禁,但灵魂依旧禁锢于宝藏所塑造的灵魂监狱之中。同样的,挣脱各种社会壁垒的我们,却还存留着对于各种物的迷恋。一名富翁腰缠万贯,却不舍对于财富的迷恋,财富转而成为控制人的牢笼。
各种幸福的象征物代替了幸福本身,有的人迷恋奢华的服饰,有的人迷恋豪车豪宅,也有的人迷恋索尼的PS5,但是得到之后却并没有带来幸福的感受。因为这些事物本身只是实现幸福的工具,并不具有内在价值。
缺乏文明的规训,这种拜物教就会将一个人从一种野蛮转移到另外一种野蛮。克服这种拜物教对于人的灵魂的囚禁,最先要改善的是社会环境。山姆之所以具有如此深重的执念和十五年的身体监禁不无关系。
监狱对人的囚禁不仅是身体的,还是灵魂的。现代监狱的囚禁具有的重要功能是重塑人的灵魂,也就是俗称的对人的规训。无论这一功能是否在现实中实现得很好,在游戏中这一功能的实现是失败的。巴拿马的监狱没法关住人的灵魂更别说重塑人的灵魂,山姆的灵魂早已逃逸这一监狱。
如果说监狱的功能之一是对人的规训,那么可以说现代社会就是一个庞大的规训环境。一个糟糕的社会,规训的力度不足,也就没法走向文明化。一个野蛮的民族不可能繁荣昌盛,走向繁荣稳定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规训。
但是巴拿马的监狱没法实现这个规训的功能,山姆的灵魂也就逐渐走向野蛮的方向。这种野蛮不是野蛮文明的野蛮,而是资本时代所特有的野蛮,即人被物所统治的野蛮状态。这种野蛮和原始的野蛮不同,这种野蛮是人误以为掌控了自身实则却被自身的产物所异化。
这样或许不好理解,但是对比内森的经历就可以明白。内森正是被社会规训的结果,从巴拿马监狱中逃脱的内森和山姆并没有区别。这个时候内森热爱寻宝,接替寻找到了埃尔多拉多、香巴拉和千柱之城。内森这一路虽然坎坷,但却是向好的。可以说,内森的成长环境是良好的,类比于人的发展就是处于较好的物质环境。而且,从最开始的放浪形骸,到内森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真爱(伊莲娜),收获了真友谊(苏利文、查理卡特等),社会的规训实际上使得内森的人格逐渐趋于完整,也就摆脱了野蛮而进入了文明。
缺乏规训的山姆则显得很稚嫩,不止一次地向内森暗示给伊莲娜带点好东西,似乎这样就可以哄好伊莲娜。山姆将宝藏视为了唯一值得追寻的事物,这无疑陷入了迷恋宝物的怪圈。
对比之,伊莲娜和内森找到了一条中间之道,即合法安全的寻宝,故事的末尾揭示了这一可能性。这种寻宝方式兼顾了人的完整性,而非把人置于物的统治之下,也正是如此人才拥有了自由。
著名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说:
过度与不及都破坏完美,唯有适度才能保存完美
在完全放弃宝藏猎人的生活与痴迷于宝藏之外,有一条中间之道,这条道也就是伊莲娜和内森最后走向的道路,也就是合法安全的寻宝。
游戏设计了“马来西亚的工作”一关卡让玩家体验到完全放弃宝藏猎人生活的枯燥乏味,这和富有激情的《神秘海域》三部曲形成鲜明对比。而山姆、雷夫和十二海盗则是痴迷于宝藏这一类人物的代表。
山姆对宝藏的痴迷使得内森陷入了亲情、爱情和冒险的三方冲突之中,雷夫则为了宝藏变得近乎癫狂。他们两人的动机不同,山姆是带着母亲的遗愿,雷夫则是为了证明自身的能力。
但是,山姆和雷夫同样地陷入了不可摆脱的对某一物的痴迷着魔。宝藏只是象征,是那些内心最深沉的执念的外在形象。当山姆和内森从意大利庄园逃出来之后,山姆告诉苏利文,内森注定是要过这种生活的,苏利文则反问道:“你真信那一套?”
山姆和雷夫都相信,他们注定要做宝藏猎人。内森在《神秘海域》第三部之后选择金盆洗手,他放弃了坚定一辈子以此为生的信念。但是要放弃这样的信念是不现实的。在婚姻生活中,当伊莲娜和内森在一起的时候,他只能被迫压抑自己对冒险的渴望——因为他们许下诺言说永远不要再做冒着危险的活动。山姆很懂内森,内森不可能放下冒险的生活。山姆自己则选择了一种最坏的冒险方式,而这条道路则将山姆引上了埃弗瑞的老路。
整个从“在乐园与我相聚”到“埃弗瑞的陨落”的四个关卡,正是呈现了埃弗瑞的陨落之路,从梦想中的乐园“莱博塔利亚”到对所有人都不再给予信任。埃弗瑞将这些宝藏视为了毕生追求,仿佛越多的宝藏越能展现自身灵魂的伟大。埃弗瑞认为,将这些宝藏纳入自己的宝库将是海盗有史以来最大的成就,自己也将成就最伟大的灵魂。
山姆、雷夫都希望以某种形式来成全自身灵魂的伟大,正如埃弗瑞希望把这些宝藏都纳为己有而使得灵魂永垂不朽。成就灵魂的伟大对于他们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因为这其中蕴含了一种异常壮阔的美。但是这种美,却如同一朵恶之花。
为了异常壮阔的美,而完全放弃人的一生当中其他的美,这种代价是巨大的。我们必须区分最好的美和异常壮阔的美。当《神秘海域:盗贼末路》结尾时,内森说:“无论下一次冒险多么惊心动魄,到头来,你还是会有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就是山姆说的空虚感。最好的美并不是那种短暂的异常壮阔的美,尽管不能完全抛弃这种美,但是让这种美成为最具主导性的美则不可取。
这一作神秘海域的副标题为“盗贼末路”( A Thief‘s End)。除了直接指涉埃弗瑞的故事以外,盗贼末路也意味着内森德雷克身份的转变,即从宝藏盗贼向考古学家的转变。
这一身份的转变并不仅仅意味着内森工作的合法化(即合乎现代法律的要求),实质上意味着内森这一角色的完全文明化。内森不再是只关心宝藏的单向度之人,而是拥有多重向度的全面的人。家庭、友谊、事业和爱好,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巅峰。
有人说盗贼的末路是家庭,其实不太准确。盗贼的时代衰亡代表着我们即将迎来文明的时代,即将迎来整全的人性的曙光,而淘金热时代的精神本质上是冷冰冰的物质拜物教。
相比埃弗瑞的那四亿宝藏(其实更多)来说,合法的适度宝藏才能保证人生的幸福。如果内森不是运气爆棚,可能早就倒在寻找埃弗瑞宝藏的路上。
为了寻找埃弗瑞的宝藏,娜蒂恩又死去多少手下呢?雷夫又何尝不是永眠于埃弗瑞的宝藏下?
游戏时刻在警醒玩家对于宝藏之执着的危害,包括那些最后一个也没有活下来的海盗们。这种夸张的手法警示着当今各种拜物教的危害,这种拜物教是海盗时代的遗产,也是殖民时代和资本主义时代残留的污秽。而冷冰冰的执念终将被历史抹去,取而代之则将是充满人性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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