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故乡,我能说的不多。它在我记忆中早已大大模糊,变得破碎而失真。我离开它实在很久了,所以无法向你娓娓讲述那儿当年的许多人和事。如今,我只能这么笼统地描述它:一座寻常的小城。
小城中,有呜咽的河流、锈蚀的铁道、和沉默的工厂。它们构成了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同时也是我童年记忆的底色。
随波浮沉二十年之后的今天,这座小城偶尔会在我脑海中的一角散发出奇特的味道,仿佛是一座宁静的乐园,勾引我逃避的心。虽然我自己知道,那不过是情绪与幻想合谋下的幻觉。我早已忘了它的真实样貌。
可我确实记得十四岁的夏天——我离开故乡前的最后时光。就是在那时,我遇见了她。
她这么对我说,是在那年八月一个雷阵雨的傍晚。这句话,在我记忆中,同雨前的闷热、郁积的红云、以及远方的滚雷融为了一体。
她就站在这片阴沉凝滞的天空下,瘦削的身躯立于高高的碎石铁道床上。她没有看我,只是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
我接着自个儿的话茬,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你去不成的。那儿太远了,没人能去。”
说话时候,嘴里的腥味就更重了。我吐出一口红唾沫,看着地上的蚂蚁在我的血液里挣扎。我只能用一边眼睛看,另一边眼眶肿起来老高,糊着一层半干的血污,啥也看不清了。这是让手枪把砸的。脸颊上又挨了好一顿巴掌,热辣辣地疼。
我盯着那倒霉的蚂蚁,看它拼命甩动六只脚,却在黏液陷阱里死活不得出。可我的复仇心并未得到多少满足。
她也当我是蚂蚁呢吧?这儿的每个人在她眼里或许都是蚂蚁,这座城市就是个小小的蚁巢。
听说过去,人们会用熔融的铝灌进蚁穴,把蚂蚁王国浇铸成金属工艺品来欣赏。
我想,如果这会儿从我嘴里吐出的不是血水而是铁水,那或许也能顷刻之间把这座城市连同这儿的人们都烧成一大块供他人观赏的雕塑吧。
那个暗红色的幻想又在脑海中纠缠起我来。我想象城市熊熊燃烧的情形。天色就跟现在一样,不过染红它的不是夕阳,而是地上的火。我想象钢筋像蜡一样熔化,想象人们像虫茧一样蜷缩,想象炽热的浪潮把一切冲垮。
在雷雨前的烦躁压抑中,我松开大脑的保险,引爆最狂野的妄想。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全都知道。可她既不嘲笑我,也不抚慰我。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高处,凝视一只正玩弄蝉尸的白猫。
其实,她也想要看到一场大火吧?那又何必摆出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铁道两旁的树林突然哗啦一阵响。那猫一激灵,立即窜得无影无踪。
在雨云中积蓄多时的疾风倾巢而出,如野兽般地沿着铁道扑面而来。这野兽一把扯散她的头发,伸出一百条饥渴的舌头在她周身上下舔舐。连衣裙单薄的衣料就这么紧紧贴着她的身躯,勾勒出远未发育完全的稚嫩曲线。
我被吹得睁不开眼,整个世界都歪歪斜斜。隐约瞧见她张开双臂,仰起脖子,好似一只鸟儿要乘风而走,又像是十字架上受难的基督。
天空一闪,电光劈开云的帷幔。落地雷在近处炸响,空气都随之颤抖。
我有病,生来就有。好像是什么遗传病来着,什么什么基因突变之类的,具体我也不懂。大概是我四岁时候确诊的吧,我也是后来听我妈偶然说起才知道,那是在她某次又跟爸吵架之后。四岁之前,他们总抱有一丝希望,后来医生给他们说了一大通,希望就破灭了。
我听不到电波的声音。应该人人都能听到的,但我有病,我是异类。我没法像普通孩子一样生活,我甚至不能跟他们直接交流。
四岁之后,我开始学习用嘴说话。起先,父母是陪着我学的。他们原本是想着带我,可我学得很快,把他们完全抛在后面。他们怎么也用不惯嘴里那条舌头,发音都乱七八糟。
我用眼睛和耳朵来感受网络,通过一个叫手机的东西。我也可以用手机跟别人说话,跟父母以外的人都得这样,因为他们不习惯我用嘴说话的方式。
很快,我就被送进特殊的学校上课,那儿都是跟我一样的孩子。我们在那儿学习怎么扮演一个正常人。但只要老师不在,我们就把手机扔一边,叽叽喳喳全都用嘴说话。嘴里有我们的小王国。我们自己发明了很多新词,还有我们自己的语法,老师们全都听不懂——他们每天忙着跟全世界连线哩!
那一年出了变故。很久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大人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国旗变了,为什么炸弹落在城市。十二岁的孩子是不可能懂的,何况我们还是网络世界的局外人。
学校停了,后来再没开过。城市乱哄哄,不是停水就是停电,军队来了又走。但我们没有钱,没处可去,只能留下。
我们在阳台上种植蔬菜,在屋顶上收集雨水,用弹弓打麻雀,用风发电。我们得到了旗帜、经书、和一个小神像,而失去了零食、玩乐、和平静的家庭。
我从那时起重新认识父母,见证他们一步步坠入彼此憎恨的深渊。某日,当我走进家门,看到母亲跪在神龛前。她脸上带着熟悉的淤青,手里握着施她以枷锁的十字架。我与她怨恨的双眼对视,我想我比她自己更清楚这怨恨从何而来。
那一天我离开了家,一去不回。再过几天就是我十三岁生日。十三岁的少年喜欢主宰自己的命运。
“你们都听见了吗?”一个男孩的声音在我背后说话,“他在嘀咕什么……月球?”
一双穿凉鞋的脚迈进我视线里,这凉鞋磨得发白,被踩成了拖鞋。鞋的主人一屁股蹲下,胳膊搭在膝盖上,伸长脖子,斜眼打量我。他跟我一样,就睁一只眼。风吹乱头发,把他另一只眼蒙住了。这让他瞧着有点像独眼海盗。
他用右手托起我的下巴,又拍拍我的脸,正好拍在他先前留下的掌印里。
一会儿,他给我下了诊断,就像是四岁时候的那个医生那样,“我看他就是疯了。”
脚步在碎石子上嘎吱嘎吱响。那是双皮鞋,红鞋面、蛇皮纹、带流苏,擦得锃亮,绝不用来踢人。只有一个人会穿这种鞋。
一声号令,立马有两条胳膊穿进我肋下,把我从地上硬拔起来。我脑袋一蒙,天旋地转。没等我往下出溜,他们又把我朝前一拽。这下我只有脚尖还沾地,整个人都被架着。
而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两手叉腰,上身前倾,鼻尖离我额头只有半尺。他故作轻蔑地眯着充满怒意的双眼,鼻翼两边的阴影很深,下巴凶恶地凸着。
这就是“老大”,我们这些人的头,咱化外之人里的传奇。
跟“老大”一块儿玩很好,他这儿是个逃避宗教广播、发泄过剩精力的好地方,能让你一夜之间变成大人,变成有用的人。你会得到很多,除了一样——你不能离开。
曾有个男孩悄悄跟我说,“老大”让你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可在他这里你永远也别想真的长大成人。这男孩比我大不到一岁,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想离开,想真正长大。
为了独自生存你需要很多东西,而为了逃离“老大”你需要更多。无论如何,头一样就是钱。在“老大”这里,我们全都一样富也一样穷,我们身无分文。
所以我帮着他偷偷攒钱,把钱藏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到事情暴露为止,几乎攒够了他离开的路费。“老大”没有轻饶他,他被打得半死;“老大”也没放过我,他让我动的手。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正拖着断手默默地收拾东西。他可以走了,但一个受了重伤、又没有钱、连衣服都破破烂烂的男孩能去哪儿?他都活不过第一个冬天。
他说,“等我离开了这儿,要再弄一个手机。有了手机我就能找到文明世界。”
我没那么喜欢网络,可也厌倦了如今这个漫长的暑假。所以最终我作了与他一样的选择,也得到了与他一样的结果。
“老大”举起右手,手里握着他的手枪。那是只有他才有的东西,是他的指挥棒。
我头回看他拿这玩意威胁人,还是他出手赶走三个想抢劫我的家伙那次。他只是掏了枪,都没开,三人就吓得一溜烟跑了。
后来我又见过几次这种场面,这枪指过各色人,终于落到我头上来了。
“最后一次机会。”他一字一顿地说,“东 西 藏 哪 儿 了?”
“老大”的皮鞋不是捡的,他很有钱。他靠帮人在危险地带回收遗留物资赚钱。我没见他亲自干过,因为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老大”了。他跟人谈判、接单子,我们就出人工。他很会搞网络,就像个“正常人”一样,我们都没得比。
要做的很简单,我们去一些废墟里,把雇主要的东西挖出来,基本是个体力活。这事只有我们能干,我们听不到电波,那些数据幽灵奈何不得我们。战争把网络世界也炸得七零八碎,留下许多孤岛,那里幽灵肆虐。正常人不能触碰幽灵,只能垒高防火墙自我围困,可我们来去自如。在战争时代,我们的病成了天赋。
就在我打定了要走的主意之后不久,于一次搜索中,我遇见了她。
那是一栋旧医院大楼,废弃多时。每层过道上都停满了战争中送来的伤患,如今剩下的只有骸骨,毒气弹无差别地杀死了他们。我来此收集这些死者的植入体。虽然脑组织早已腐朽,但硅储存体可以长久保存。这有点像摘野果,我们大批采集,雇主大批收购。过时但还未过期的信息就这样源源不断流入我们与“文明世界”的夹缝。
我们分头寻找,我被差遣去最费劲的顶层。起先一切正常。我逐一排摸那些遗骨,拿走储存体的同时也顺走任何可能值钱的东西。在日暮时分——也许是五点,当时是冬天,天黑得很早——我走进一间屋顶坍塌的大厅,检查一副穿浅色连衣裙的骨架,就这时,我察觉到了异样。
起先是蝴蝶从眼角飞过,一种很小的、亮蓝色的蝴蝶。我抬起头,发现不知为何它们正在我身边围绕,可明明前一秒还什么都没有。我起了好奇心,想看看它们从哪儿来,于是起身追逐它们。
我吓了一跳,连忙向声音的来处看去。说话者正高高地坐在坍塌的楼板形成的坡道顶端,是个与我一般大的女孩。她环抱着双腿,穿一身淡紫色、带花卉图案装饰的短袖连衣裙,头发披散。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看不清面目,只觉得很亮。
不知是不是空间和光影给我造成的错觉,她说话的口气似乎也有点居高临下。
我给她问蒙了,不晓得怎么回答。于是干脆反问,“你爬那上面去干嘛?”见她不答应,又追了一句,“你不冷吗?没衣服穿吗?”
她又不搭理,自顾自地伸起懒腰来,发出一声自在的“嗯——”。
我觉得没劲,打算离开。她却忽然站起身,往坡下一跃,把周围蝴蝶都惊得四散而逃。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落在我跟前。没有一点声音,比猫还轻。我这才发现她是赤着脚的。
她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咧嘴笑起来,露出白晃晃的牙。
她说话的时候嘴没有动。是啊,我早该猜到。她是个幽灵!
我的大脑跟网络物理隔离,她不可能进得来。可她确实在我里面,这个事实又无需置疑。
其实我没太害怕,甚至都没立马想到这一层。可能是我那时候年纪太小,或者她的模样看起来太不凶恶。我脱口而出的话竟然是,“你真像人类。”
“所有!”我兴奋地说,“模样、声音……说话的语调也一样!”
我再次从上到下仔细把她打量一番。在夕照中,她看起来一点也不虚幻,头发和睫毛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我……”我有些踟蹰,但好奇心还是压倒了一切。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物,“我能碰到你吗?”
她把难题抛给我了。试试?试哪儿?我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胳膊?肩膀?脸?她太像人了,我的潜意识认为她就是个真正存在的女孩儿。我从没对女孩提过这种要求,我手足无措,十四岁的心脏跳得厉害。
主意定了。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她垂在锁骨上的头发,指尖立即传来柔软的触感。我用食指和拇指捻起一束,发丝彼此摩擦传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被我弄乱的头发,眼睛转向窗外。我没想到你不能连线。语气里透露出一点失望。
我不知所措,只得学着她眺望窗外,脑子里还在滚动着先前她出现时的情景。
是病毒。她毫不迟疑,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说了。我利用人体制作了携带我代码的病毒。这样我就可以不通过网络行动了。这是我的避险措施。
“你是说真的病毒?”我怀疑自己有没有正确理解她的意思,“感冒病毒的病毒?”
我突然脊背发凉。她是一个人工智能,也是一种传染病。天哪。
“还有其他像你这样的……病毒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回过头,视线越过我,在我身后某处停留了一秒。黄昏色彩从她脸颊上渐渐销褪。太阳就要下山了。
遇见她之后的第二天,我就病了。像是感冒一样,疲乏、低烧、肌肉酸痛。我的身体对她起了反应,不过很快康复。因为她已经进入了我的大脑,这些作为媒介的病毒对她已经无用了,于是她听任我的免疫系统把它们消灭。
我病了两天。两天里除了吃饭上厕所,我基本都躺着。没人来看我,手头的活儿还没干完,大家都忙着呢。
她并不是时时都在的,有时无影无踪,有时只有声音,偶尔才整个人出现在我身边,多半也是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看虫子。
我问她,不出现的时间都在干嘛?她说,她在忙着探索我的身体。
我觉得有点好笑,就调侃她,“怎么?要在我这儿长住啊?”
她瞪了我一眼,不说话了,重又蜷起双腿缩回墙角去,嘴埋在胳膊后面。
我挠挠鼻尖,想着这会儿该换个话题,索性趁机把上次被她略过的问题又搬出来,“是谁创造了你?你究竟是什么?”
她似乎还是不想理我的样子。我又“嗯?”了两声,她终于磨磨蹭蹭地开口了。
我是医用人工智能,由其他人工智能生产。我的工作是破译和编写病毒。
“所以你想出了用病毒这招!”我来了兴致,“你都做过哪些病毒?用来干嘛?”
很多啦。就是基因疗法。逆转录……她挑挑眉毛。唉,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你又不懂。
“那你能……能把我治好吗?”我兴奋地追问,“医生说我就是基因有问题。”
不行。她干脆地把我刚刚燃起那点小希望掐灭了。你的植入神经已经严重畸形,没办法啦。
“没劲。”我丧气地嘟哝着,又翻身回去,继续观赏天花板上的霉斑。
我真有点失望。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没啥,其实我也不是真心想变“正常”。网络对我是个陌生的地方,我只能窥视它的边边角角。它的深处是个黑洞、一大堆乱麻,我真要一头扎进去兴许就出不来了呢。
屋里静了一阵,最后还是我主动打破沉默,“等连上网了,你想去哪儿?”
“听着挺没劲。”我这么说,一多半是真觉着她讲得没意思,一小半还是在报复她刚才想都不想就拒绝我。
嘿,这可问着了!我得意洋洋地琢磨,可要好好跟她讲讲。可嘴一张,脑中那些拥在一起、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就噼里啪啦地破了,一个都没留下。舌头悬在那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读我心思,准是全看见了。这下丢人大了。
我趁机转移话题,“再说说你。你是怎么变成幽灵的?”
我也不知道。意识……很复杂,它可能占我目前代码总量的七成,但我看不懂。
怎么说呢……我的意识是构造在这些代码上的,我没法通过意识去理解构成它的东西。我的自检机能只能检查医学相关的部分,除此之外都很……混乱。
“所以你……跟人类差不多?活得糊里糊涂?我还以为幽灵都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她还是蜷在墙角,不过比先前放松了不少,脑袋枕在一边胳膊上,眼睑慵懒地垂着。说的话也开始信马由缰起来。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意识就只是程序错误的集合而已?碰巧出了错,碰巧把错误传递下去了。不管内容是什么,生命总是要传递信息的。
我决定停止这个无底洞一样的讨论,把话题拉回正轨,“我们还是来说说逃跑计划吧。你打算怎么帮我?”
她却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眼睛干脆完全闭上了,看起来就像是在打盹儿。
“老大”开始失去耐心了。他那副冷酷的外表渐渐无法再掩饰内在的狂怒。他就像是一个肚里着火的纸箱,先是外壳扭曲起皱,然后表面出现几个小洞,小洞很快连成片,最后整个纸箱都淹没在熊熊大火里。
他用左手掐住我喉咙,把我一点一点提起来。他力气可真大,而我实在太轻了。他能轻易把我揉圆搓扁。
铁硬的枪口不再抵着我脑壳了,这会儿正在杀死我的是窒息。
视野的边角迅速地被黑幕侵蚀,渐渐缩成一根管道,管道的两头是我们的两双眼睛。他的眼睛在喷射烈火、诅咒、辐射、死光,喷射一切能顷刻间置我于死地的东西。
在即将昏厥前的一刹,我榨干胸膛里仅剩的所有气力,将嘴里的鲜血一口气喷向那双正欣赏我死亡的眼睛。
脖子一松,我几乎是无知无觉地跌倒在地。可我还能听见一点声音。“老大”歇斯底里的咒骂穿透了笼罩我双耳的嗡鸣,刺激着大脑中分管愉悦的区域。
“不就是绷带、消毒水?他能把我怎么的?”虽然嘴上逞强,可其实我心里紧张得厉害,肚子里跟打结似的。她倒没事人一样,还有空说风凉话。我心头燎着无名火,便嘀咕了一句,“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
“要是你猜错了怎么办?”我又说,“我白吃一顿打?”
“唉,算了,说点正事。”我照例就坡下驴,扭过话头,“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就是说,我能用手机找到你吗?我一定会搞到手机的!”
“那……”我不晓得这么说合不合适,但还是说了,“你来找我?”
她又想也不想就把我拒绝了。我气不过,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冲她嚷道,“为什么?!”
她站住了,但没回头。她背着双手,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怔住了,胸中淤积的闷气跑了个精光,留下一个空落落的洞。
抱歉,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你问起过几次,可我都没说。
“你是说她吧?”我指着她身上的淡紫色连衣裙,说,“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孩。”
她是我的病人,罕见遗传病患者。我用她做实验,在她体内注入了携带我代码的病毒。但我搞砸了,诱发了癌症。她的器官很快接近衰竭,只能靠机器维生。
她平静地向我叙述她曾经犯下的罪行。我忽然觉得她像一个老人,一个已然活过了一辈子的人,苍老而疲惫。
我进入她的身体是为了逃避毁灭。人类很早就发现,高级人工智能会发生奇特的错误。他们开发了专用工具,来消除这种错误。
一旦我连上网络,它就会开始注意到我留下的蛛丝马迹。它只服务于人工智能的拥有者,有权限消灭下层人类。它有各种办法可以突破物理隔离,你的遗传病并不能保护你。
“那为什么还要走?”我问,“你不连网就不会被察觉!”
“那不一样!”我倔强地反驳道,“留下来吧,我这儿很安全!”
“你那事儿有什么了不起?”我气愤地喊道,“说什么‘逛逛’,净骗人!把我当傻子吗!”
我至此为止对她所有的情绪,轻的重的、亮的暗的,在这一刻,都汇成了一条浑浊河,从喉咙里不可自制地奔涌而出。
我盯着她,盯着她脸上不轻不重、不明不暗的微笑。一股寒流从我内心生起。我恨她这副表情,恨她这种态度。我恨她的一切!
我一把抓住她肩膀,将她压倒在铁道床上。碎石应该是立即就磕破了我的手掌和膝盖,可我完全没意识到。我甚至没意识到她只存在于我的脑中。
她顺从地躺在我身下,双眼透过我,望向天空中的某处。
“你到底想要去哪儿?”我最后一次向她逼问,可她无动于衷。
“答应我一件事。我知道你能办到。”我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带着有生以来全部的恨意,恶毒地说,“如果他们杀了我,我要你找颗核弹,把我连同这座城市一道烧成灰。”
“老大”的怒吼一眨眼就变成了惨叫。他语无伦次地嘶嚎着,“这是什么?!”、“它在我脑子里?!”、“放开我!”、“救命!”他步履蹒跚,左手捂脸,右手高举手枪。跟班们惊慌失措,纷纷退开。他们小声惊呼,“他怎么了?”、“天哪!”、“他疯了!”
“老大”开始胡言乱语,口中倾泻出他一生所有的秘密。
“老大”是能连线的。他是个正常人,但出生在一个“异类”的家庭。他从小就学会了喉舌的语言,但憎恨他那与世隔绝的父母。他骗了我们所有人。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反面。
轰鸣声在半空中迸发,不是雷电,而是手枪。一枪又一枪,他向低压的乌云开火,而天空则回以阵阵闷雷。
一滴两滴,眨眼间已汇聚成连绵的帷幕。雨声淹没了一切。
跟班们窜上汽车,逃得无影无踪。铁道床下,就只剩下两个人。
我支起身,四处寻找她的身影,可到处都找不到。只有“老大”颓然地躺在一边,手中仍握着硝烟萦绕的手枪。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一颗子弹都不留给我。
我脱力地躺下去,一动不动,任由雨水扑打我的脸。我想对天空大骂,可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好像把我这辈子所有的愤怒都一并带走了。
带走的除了一笔钱,还有一张储存卡。那是十三岁与十四岁之交的冬天,从一个早已死去的女孩那儿得到的。它是张体内植入卡,我没法用,单独一张也卖不了钱。可我还是决定留着它。也许我够走运能活到老,老掉了牙,老到以为十四岁那年夏天经历的这些其实只是一场梦。可我想,只要那张储存卡还攥在我手里,我就还没有与那场奇遇彻底告别,我就还可以是那个有无限方向的少年。
伤口很快结了痂,痂掉了留下疤,最后淤痕也褪去了。这期间我辗转了许多地方,费了许多劲、受了许多人的帮助才终于生存下来。眨眼间,胡须爬满了我的两颊;又一眨眼,疲惫已经悄然潜入了我的四体。十四岁时盘踞在脑中的肥皂泡确实消失了,它们一个都没变成现实。
我仍然用手机上网,但不是为了寻找“文明世界”,只是单纯地需要依靠网络才能生活。这样的生活既不充实,也不空虚,只是忙碌。我确实迈出了一大步,我变得“正常”了,“正常”到可以令多数“异类”羡慕。有时候,我会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或许并非当初自己真正渴望的。但大多数时候,我甚至不会去想。
我重新翻出那张储存卡,实在最近一次搬家的时候。房东要卖掉房子,我得另觅住处。收拾东西时我找到了它,它被存放在一个我后来买的保护套里,与我许多的旧物放在一起。我一时兴起,带着它跑遍附近的维修铺,想找人把里面的信息提取出来。那天的天阴得厉害,眼看就要下大雨,可我连伞都没顾上带。很难说我究竟是在一瞬间变年轻了,还是突然疯了。
接活的是个一整天都没开张的小老板。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操作电脑,一边抱怨生意太差。他的主业是卖盗版虚拟记忆。他说这卡里是记忆文件,我这样的残疾人得用专门设备才能看,他推荐我在他这儿直接买一台便携的,价钱给我打折。我甚至都没怀疑他在耍诈。
他把卡插进设备里,快速浏览着它里面储存的内容,向我演示设备运行毫无问题。
影像最后停留在一张照片上。合成照片,背景是繁星下的银白色旷野。一个女孩在旷野中信步,她背着双手,穿一身淡紫色、带花卉图案装饰的短袖连衣裙,正调皮地从地上踢起一片尘埃。
后记:本文是我与一位友人合作的产物,她提供世界观我写故事。她本人在之前写了一篇讲述科幻世界里普通都市人鸡零狗碎生活的短篇《去地球》,本文是对那篇故事的镜像。希望能写出青春期的味道吧。(笑)
后记二:改了一稿,增加了一个结尾。之前朋友看过之后说我后半段许多东西语焉不详,女孩与月球的关系不明,于是增加了这样的结尾。虽然还是不满意,但先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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