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5年的深冬,在北欧大地的银白新雪间,蒋绣与诸葛洪见了最后一面。
“这次一去,就不回来了?”蒋绣拉动电子香烟的启动部件,浓烈的米酒香气迅速在口鼻间挥散开来,如同某种特制的军用毒气炸弹,只不过毒气致命,而合成气体只会短暂麻痹人的神经。
“多半是。”诸葛洪仰望天空,目光灼热且锐利,仿佛能穿破雄厚云层与苍茫黑暗,直接看见那片被战斗星舰层层环护的宇宙空间。他转头看向蒋绣,眼神中已然失去了短暂的热光,变回了往日的阴郁和空虚,“曾意图刺杀将军的人,如今却成了舰队参谋,现实可真是荒诞,对吧?”
“在这个时代,我们当然要倾尽一切资源,包括你这种危险人物。”蒋绣笑着说道,说话间,来自东亚的米酒香气,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冷冽空气间轻盈回旋。
“糟糕的时代。”诸葛洪挥散缭绕周身的白色酒气,再次望向将地球完全包裹的不确定者……不,现在应该称呼它为“铁幕”了。
两年前,铁幕开始向地球缓慢移动,并在半年前将月球完全吞没。繁星的消失从未在根本上动摇人类的信念,若城群的灯光早就比星光更加耀眼,又有谁会在意那与生活毫无干系的遥远恒星呢?可月亮的消失截然不同,人类对她寄予厚望,古时的神话传说大多将其视为理想乡,而到了现代,人类文明又以之为原点向宇宙展望。她陪伴地球经历的岁月,远比历史本身更加深厚悠长,即便哪一天她将死去,也必应是死得轰轰烈烈,而不是就这般消失无踪。
“我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黑暗了。”蒋绣自嘲道。月亮消失的最初几个月,因“无月现象”而产生精神疾病的人多达数亿,文明不愿接受她的离去,多数人类也不愿接受这失去银辉的深邃夜空。虽然相比起绝大多数人的癫狂来说,蒋绣只是控制不住眼间流淌的泪水,但政府仍旧将他强制送入第三医疗城,接受了为期两周的心理辅导。
“从来就没人能够真正习惯,”诸葛洪皱了皱眉,“只是月亮太过伟大,这种变化……已经再也没人能够忽视。”
月亮消失之后,十二名“归还者”,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此时重返人世。他们皆是当初探索铁幕时失踪的宇航员,精神状态多不稳定,具有和诸葛洪同样的的,被总局称为“凝胶化时间幻象症状”的特殊病症。是否为“病症”暂且不论,摆在中央政府面前的事实是,归还者们无一例外都在幻象中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未来,对该未来的描述也基本一致——地球将经历一场星际战争,并在战败之后遭到铁幕的毁灭与吞没。
倘若是从前,人们往往会对那些可笑的末日幻象嗤之以鼻,可如今却不同,因为月亮真的消失了。他们先是绝望,继而迷茫,最后是思索,思索该如何让文明存续。
中央政府很快做出了诸多决策,并在之后半年间初步实行。
第一,建立一支以地外轨道为停泊站点的环地太空舰队,以在地外空间的太空战争中取得优势。
该决策由地外轨道太空军总部负责,总局与各区政府将在星舰的建造上提供技术支持,原地球海军中的大部分战略专家都将被调往太空军,在“张骞”基站展开对地外文明太空战略的研究及演练。同时,为对抗铁幕,总局还将在基站成立专门研究组,该组会聚齐当下地球最为聪明的大脑,除去理工科领域之外,还有几名哲学家和科幻作家,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即是不留任何余力地解析铁幕的本质,该组的一切研究成果都将被直接送往太空军总部,以供有关部门合理安排下一步的战略部署。
第二,最大化利用地球资源,在世界各地建造超级防御城站,当地外空间战事不利时,城站将成为一座与地球浑然一体的战争堡垒,最大程度地延续人类文明的抵抗时间。
该决策由科学技术总局负责,航天科技学者将以他们各自对宇宙空间站的研究成果,来在夯实的地基上构筑超级防御城站。城站深掘地下千米,再从地上筑起千米,整体就像是无数块尖耸嶙峋的横断地貌,被横向的环状结构紧紧环抱,只是主体比起厚重山体更加尖锐修长,更加漆黑油亮。隐形化作战镀膜的附着让城站隐没于黑暗,更与周围的山川河流融为一体,唯有那虚影间的璀璨灯火永驻,昭示着文明正伫立于此。即便是此般庞然大物,在模块基建技术已然成熟的今日,想要筑起绝非难事,真正称得上繁重与困难的,还是规模前所未有的人口迁移工作。中央政府的人口调研局承担了这项任务,他们与总局的历史学家、人口学家及各区政府官员展开合作,针对各地区人民的人口规模、文化风俗、生活习惯、最快运输方式及距离最近城站进行调研与总结,后在中央运输部的全力辅佐下展开第一次城站人口迁徙。半年来,工作成果斐然,已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城站投入了运作。
第三,厚待“归还者”,研究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幻象,重视由他们所提出的一切想法。
“当一个人成为疯子,世俗或许会将其唾弃,或许会赐予其怜悯。当一个英雄成为疯子,世俗则会深感遗憾,并开始思索这背后的种种缘由,阴谋论由此应运而生。当十三个英雄同时成为疯子,并提出了几乎一致的疯狂想法,那么也许疯的就不是英雄们,而是整个世界。”
这是时任中央秘书长李元武在第一次地球太空战略动员大会上留下的名言。
随后,包括诸葛洪在内的归还者被迅速安置于各战略要职,他们似乎成为了地球的眼睛,他们所看到的一切“病理性幻觉”,都将成为指引文明前进的明灯。
“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了,老洪。”蒋绣关上了电子烟,深深呼吸寒流之间的冰冷空气,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呼吸地表以上的新鲜空气了,他被分配于巴别塔城站的地下二十三区,据说那里的一切都是人造的,“发挥你身为归还者的作用,把月亮救回来。”
“不只是月亮,还有本应被我们看到的一切。”诸葛洪久违的露出了微笑,虽然笑得很僵硬,却暗含着某种力量,如铁一般的力量。
“诸葛洪同志,我们该走了!”机组人员在远处高喊道。巨大的流线式球翼空机在低空悬浮,太空军总部的黑色齿轮星徽在其表面烙刻,于黑暗间流动着银辉光泽。
两人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但却都能感受到彼此炽热的情感。
待空机远去,蒋绣将电子烟扔进雪地,转身步入巴别塔城站那涵盖住所有视野的高大门扉。
太空军总参谋部将那些铁幕之下缓缓漫出的攻击性个体,在战略层面上统称为“敌舰”。从外表上看,它们是形状各异的流线型体块,从头至尾都是一个润滑平整的主体,与太空军麾下那些由各类模块组合而成,层叠粗犷的战斗星舰截然不同。
它的进攻方式与归还者们所看到的“病理性幻觉”几乎一致,是通过释放一种极度灼热的白色光芒来进行的。这是一种世人从未见过的白,白得撕裂了现实,仿佛横跨在视线里的虚无。而在感触上,其所带来的高温灼热却是犹为真实的,如激光手术刀一般,无情地切割开伟大的宇宙,以及悬浮在宇宙中的人类星舰。
总参谋部尝试以基站为视点,指挥调度星舰战斗群躲避白光,却无论从任何角度与之周旋,最后都难逃被白光切割的厄运。最后,是铁幕专门研究组的杨娜组长提出军事建议,她认为白光并非某种定向武器,而更像是扭曲了时空间本身,将注定击中星舰的事实直接投射出来的因果律武器。
人类将如何与因果对抗?作为第一星舰战斗群指挥总长的归还者罗伯特,决定在总部得出更好的结论以前,先利用传统作战方式与敌舰展开周旋。在经过了四个月的酣战,以及数次成功的自杀式袭击之后,第一波敌舰总算被成功击退。虽然损失惨重,但凭借对过往战争技艺的原始积累,人类最终还是取得了历史上第一场宇宙战争的辉煌胜利。
然而对于铁幕而言,这似乎不算大碍,仅仅数天后,敌舰便再度从铁幕内漫出,数量是前次进军的两倍。更致命的是,这一次敌舰还分别出现了两种类型。第一种类数量较多,仍是第一星舰战斗群所对抗过的那种椭圆形两翼敌舰,而第二种则数量较少,形体比第一种更大,形状的塑造也更加复杂,总参谋部姑且称其为海螺形八翼敌舰。
有了后者的出现,椭圆两翼的运转忽然变得灵动非常,第一星舰战斗群所持有的最后优势被彻底超越,宛若虫群般迅捷统一的敌舰战斗方阵,整齐有序地向前推进,并在前进途中不断拆解着罗伯特所编排的防御战术。海螺八翼紧随在势不可挡的黑色狂潮后方,近乎完美的防护让尖刀舰队最后的斩首计划宣告失败。
半个月后,人类太空军中规模最为大的第一星舰战斗群,向总部基站发来通讯,宣告了战线的正式溃败。而在最后一刻,指挥总长罗伯特驾驶着自由号总舰,向敌舰方阵的最薄弱之处发动自杀式袭击,为残余战线的撤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敌舰方阵的进攻速度加快了,它们在宇宙中掀起暴雨狂澜,白色光芒犹如月光照耀下的银色雨线,向四方接连迸射,将地外空间切分为扭曲的碎片。很快,它们摧毁了所有的外环星垒,在中环带与第二星舰战斗群正式碰面。
诸葛洪站在战略主控室的半环形舷窗前,凝望着远方渐渐逼近的黑色狂潮,他将双手背向身后,尝试让自己挺立胸膛,但恐惧仍旧在渐渐腐蚀他的心智,让他难以正常思考。尽管在这种环境下,正常思考早就失去了意义。
“参谋,我们该怎么做?”这是半小时内,副官第四次对他问道。
“誓死抵抗,为杨娜争取时间。”诸葛洪还是那句回答。
此时远在地球东亚国的西北地区,杨娜正率领地面部队展开一场特别行动。在沙石所构的黄色土地上,绿野平铺,将风沙彻底驱逐。作战车队顺着人工河驶入禁区,向被时空爆炸所淹没的酒泉发射基地迅速行进。
二十三年前,在长江号曲速星舰的发射过程中,因总局对曲速引擎的错误应用,导致整个基地遭到毁灭性打击。后来随同东亚国政府军前往此地赈灾的总局专员,将这次毁灭性打击称呼为“时空爆炸”,却从未给出过相应解释。直到该地被中央政府勒令列为禁区后,此事在总局内部也成一件永久禁谈议题。
在杨娜看来,上位者们之所以不愿意去讨论,主要是因为此事的现状,早就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真理范围。这种难以理解的诡异事实,甚至要比铁幕悬空更加令人胆寒。
她从车座上起身,借由顶棚天窗向四周展望,人工河用极致规整的蓝色将大地一分为二,过分平静的河面毫无半分水的灵动,倒更像是一道不属于这份绿野景色下的突兀色块。向前看,这蓝色愈来愈宽广,在边际与黑夜交融,往后看,蓝色则凝集成线,消逝在逐步合一的大地之间。此时此刻,空间逻辑尚是成立的。
也许是因为这举止太过突然,同行的一位女兵也慌忙挤进天窗,用询问打断了她的思考,“杨先生,您……在看些什么呢?”
看着那年轻女兵不知所措的模样,杨娜忍不住笑了笑,“我在让自己记住这一切,记住自己到底来自哪一个宇宙。”
在询问者哑口无言,而杨娜二度陷入思考的五分钟后,车队终于在禁区外围缓缓停下。
铁灰色的墙体阻隔了视野,将酒泉从郊野起至市中心完全包围,地球联合陆军的移动式军事基地正好驻扎在唯一可进出禁区的大门前。大门紧闭,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伫立在基地周边,用狐疑与悲悯的目光迎接作战车队的到来。杨娜与某位年轻的士兵视线相交,她清楚地看到,在这个唯心主义早已被彻底击碎的年代,士兵的胸前居然挂着一支十字架,银铸的链子穿过十字架头端的微小空隙,围拉住士兵的脖颈,也不知是祝福,还是某种诅咒似的束缚。更令她惊讶的是,这样的年轻士兵不止一个。
见车队接连驶入驻扎地,一位士官扮相的军人从人群走出,他面庞方正,目光疲惫,长长的黑发垂在身后,扎成一股非常大的麻花辫。杨娜朝士官上下扫视,在确信此人胸前没有十字架后,方才松了口气。
“赤旅特别连连长,刘玉方。”他弯腰鞠躬,并向杨娜自我介绍,在这死气沉沉的语气中,暗含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恐慌。
“那么,我们立刻开始吧,杨娜同志。”刘玉方转身朝大门方向走去,步履缓慢拖曳,毫无军人气派,高墙之内的事物对他而言,大概早已成了某种不可靠近的可怖梦魇。
杨娜跟随这位身心残破的士官来到环形大门前,看着他用双手艰难转动环门中心的圆形扣锁,扣锁分为两半,分别转向左右,显露出原置于其后方的细小凹槽。刘玉方取出藏在胸怀里的圆柱形钥匙,他将钥匙当作项链挂在胸前。原来如此,杨娜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他不需要十字架,仅仅只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替代品罢了。
随着刘玉方将这印章似的钥匙刺入凹槽,圆环铁门仿佛被从沉睡中唤醒,灯光在圆环模块的缝隙间疯狂闪烁,从凹槽为中心,有节奏地向四方挥散。铁门主体开始回旋,在轰隆作响中逐步分解为大小模块,向圆环结构最外围的门框靠拢,空出一条通往禁区内部的圆形通路。电磁声在这个过程中不曾间断,其与环门模块旋动时产生的机械运转声相结合,谱出一曲格外狂野的工业华章。在这华章告终之时,除了在眼前恍然出现的巨大通路,还有顷刻间席卷宇宙的漫长死寂。
她眯起眼睛看向圆环后方,这是一处与墙外相差无几的郊野,却不知为何,总带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感与虚假感。
杨娜自言自语着说道,并大步跨入禁区之内。和她一同步入禁区的,除了精神稍有不振的连长刘玉方,还有十九名来自特别作战车队的特种兵,以及三十五名从赤旅特别连抽调出来的步枪兵。
他们从郊野向酒泉市区前进,一路上宁静得可怕,树木偶尔在微风的吹拂下抖动枝叶,却从视觉上看来相当不自然。杨娜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受,她看了眼身旁的刘玉方,发现这位士官面如死灰。
往前步行十几公里后,水泥路开始出现,废弃的轿车堆挤在断裂波折的泥灰色波浪上,像是被卷入固体海啸间的积木玩具。车里没有人,甚至找不到一具尸体。再往前,则是一条坍塌的飞梭管道,它横跨在水泥路中间,被碎开的尖锐陆块切割为数半。民用飞梭静静躺在管道内部,铁幕没有隔绝阳光对植物的影响,这或许是某种仁慈,于是乎绿植正由管道破裂的缝隙间渗入,将飞梭与管道缠为一体。远方城市在天际线留下巨大的灰影,灯光朝周围照耀,好似白炽的火焰在黑夜里熊熊燃烧,在刹那间,杨娜以为自己看到了久违的白天。
但昼夜没有交替,铁幕也没有消失,它铺天盖地的子嗣们所带来的白色光芒,依旧在地球外围的宇宙空间肆虐,时不时将平静的夜切割得扭曲稀碎。
与杨娜同行的作战车队特种兵,这些亲眼目睹了第一星舰战斗群全军覆没的士兵们,也与她一样意志坚定,他们各自对视了几眼,便也勇敢地跟着这位归还者踏入禁区的更深之处。望着杨娜与其随行者渐渐远去的身影,刘玉方深吸一口气,他回头向自己的士兵们点了点头,也许是被前者们的勇气所鼓舞,也许是心中再度燃起了欲挽救人类文明的理想主义之火,这些来自赤旅特别连的士兵们,此时忽然又挺立胸膛,与他们的士官一同,奔赴往对他们而言最后的战场。
她向早前与自己对话的那名女兵伸出手来,手背在视线中越变越小,最后搭上了那女兵的肩膀。女兵说自己的名字是菲奥娜,她的肩膀是黑色的陶瓷,油光滑亮,坚固无比。她在战争中失去了手臂,所以才用这个代替。
菲奥娜抬起由陶瓷拼合而成的仿生手臂,对杨娜露出明媚笑容。她的表情变化有所迟缓,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被分割抽离。
“我没事。”杨娜猛地摇头,想让自己从这诡异的幻觉中清醒过来。
“杨娜同志,这下你明白了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刘玉方在她身旁轻声说道。
“这是‘病理性幻觉’吗?”杨娜感受到了久违的呕吐感,“该死的……凝胶……”
“不是,至少我很确定,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特别连士兵,都没有去过铁幕。”刘玉方摇了摇头,似乎摇出了三个头来,“我们不是归还者,但我们现在也能感受到你所感受的。”
“这就是所谓的‘时空爆炸’吗?”杨娜向前迈步,两侧空寂高楼向后延展,新的画面顷刻间覆盖了旧的画面,却没能完全掩盖住旧画面的遗留残影。杨娜深吸一口气,确认自己还存在于此。
世界还在持续地抽离与缺失,如果说原本尚还算是一部略有瑕疵的二维动画,现在已经劣化成了连续翻页的小人书。更让杨娜感到恐惧的是,当他们越往市北郊的发射基地靠近时,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她不敢想象最后会是怎样的景致,也难以想象。
“人呢?为什么我看不到一个人,哪怕只是尸体。”杨娜环顾四周,城市的各色灯火在眼中游荡,留下拖长的虹色尾迹。飞梭管道伸入夜色,又从高楼后方穿梭而出,几座古代建筑含杂在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之间,在灯光的罩染下几乎失了真。商场的大门敞开着,不少店面还持续放着流行歌曲,但玻璃尽碎,这些碎片洒满略显潮湿的水泥路面,在商铺金色灯光的点缀下,犹如从天上陨落至此的繁星。
除了歌手饱含感情的歌声,以及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之外,这里再无任何生气。
“至少我们先前都从未见到过,也许他们泯灭了,从物质上彻底泯灭。”刘玉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可怕的话。
当刘玉方以笑容回应时,他脸上表情变化的连续性已经几乎要消失了。杨娜迅速转过头去,并下定决心不再去直视同行者的脸。
五十分钟后,她站在城市的尽头向远方眺望,铁青色模块犹如象棋棋盘那般填满平原,飞梭管道从市区延伸,直往城北郊野中心的白色环状城市。
那里便是酒泉基地。她眨了眨眼,似乎听到了古董相机按下快门时的咔嚓声。
刘玉方朝我招手。刘玉方向我走来。刘玉方抓住了我的肩膀。
刘玉方在摇动我。刘玉方自己的身子在晃动,留下好多残影。
“别被这个狡猾的宇宙所影响,杨娜同志。”他的声音充满力量,与最初见面时那种空虚无力截然不同。
“抱歉,我有些……不能适应。”杨娜回过神来,“我们需要尽快到发射中心去……”
“当然。”刘玉方对她说道。刘玉方转身指挥队伍。刘玉方回头。刘玉方将她拉上了一辆太阳能敞篷车。
酒泉基地的纯白色在黑夜中闪烁,随着她不停眨眼,不断发生位移和伸缩。新宇宙正在将她包容,也许再过不久,她便会彻底忘记过去的生活方式。
杨娜用力掐了自己的胳膊,指望痛觉能够唤醒自己作为三维生物的思想意识,但结果成效不大。这个世界仍旧在不断失真,她眨了眨眼,听到了古董相机的咔嚓声。
酒泉基地的纯白色在黑夜中闪烁,随着她不停眨眼,不断发生位移和伸缩。新宇宙正在将她包容,也许再过不久,她便会彻底忘记过去的生活方式。
信息量正在急速减少,在这个新宇宙的古怪秩序里,有些画面是不需要变化的,持续的运动没必要重新构图与塑造物质,再度沿用先前的图像显然更具效率。
酒泉基地的纯白色在黑夜中闪烁,随着她不停眨眼,不断发生位移和伸缩。新宇宙正在将她包容,也许再过不久,她便会彻底忘记过去的生活方式。
杨娜向这毫无变化的景象伸出手来,在短暂的数秒钟里,她感觉自己那只手正逐渐与背景交融。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刘玉方,他侧面的脸庞何其规整,边缘没有留下任何转向的余地,就像一张取舍得当的中国画。
酒泉基地的纯白色……不,该停下了,你这个低劣的宇宙。杨娜用方言朝着空气喝骂,在她放声怒吼的同时,世界消失,然后又出现。
眼前的高大塔楼便是发射中心,它静静伫立在夜色最深处,从四方平整的广场正中向天喷涌,如同一道参天水柱。螺旋状的建筑结构在顶端开出豁口,灯光顺着结构向上闪烁,并从豁口向宇宙绽放,在铁幕的庞大身躯间留下蓝色的烙印。
它如此宁静肃穆,好似那场灾难从未发生,好似地球从未大难临头。
刘玉方出现在她眼前,对她说道,“该告诉我们此行的目的了吧。”
运转中心烧得火热,犹如一支巨大的熔炉,其中核心部件最为灼红,它在四道撞针的永恒驱动下,于高维空间急速运动着,产生足以让周围景色发生形变的强大加速力场。
“有人会记得我们吗?”刘玉方扯掉了那枚圆柱形钥匙,将它扔入运转中心的高温环境中。
“会的。”杨娜按下了发送键,向另一个宇宙发出了最后的报告书。
高维与低维之间的连接异常稳固,越靠近发射中心,来自低维宇宙的影响便愈加明显。
按照计划,我回收了来自原始撞针中的所有数据,这也许将能帮助我们研究出有效抗击铁幕的武器。
在铁幕看来,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张纸,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们的白色光芒总是能百发百中。
不要再进入酒泉了,在人类成功建立一条能够自由往返低高维宇宙的通路以前,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你难道不觉得开心吗?在我们即将死亡以前,居然还能知晓这样一个有关宇宙本质的巨大秘密。”朱静的双眼神采灵动,仿佛恋爱中的少女怀春。
“对我们当下而言,这除了打击士气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实际意义了。”诸葛洪提醒她。
两人坐在战略主控室的长桌两侧,面对面相望,相互审视着彼此,一如多年前的总局审讯室。
“士气?那还有用吗?我们哪还有士兵?”朱静面色一沉,疯狂减淡了几分。
诸葛洪没有回答她,转头望向身侧。在半环舷窗所能观察到的有限宇宙中,敌舰方阵停下了那暴虐式的进攻模式,转而以一种更加宁静的律动,在总舰防线前不停做莫比乌斯运动,这是他毕生所见规模最大的莫比乌斯运动,总部为这种行进模式定名为“停息”,他自己倒是更愿意称之为黑色流沙。沙砾填满了铁幕下的宇宙,笼罩整个地球,为人类眼中的沉寂夜空,授予了可视化的生命韵律。躲避在防御城站中的人们也会仰望夜空,可以想象,当他们在天台抬头远望时,心中又会是怎样的惶恐不安。
“你在铁幕里边看到的,和这些相比如何?”朱静突然问道。
“可能很像吧。”诸葛洪深吸一口气,尝试在脑海中重塑那时的记忆,却只是徒劳。正如人类无法在醒来过后忆起全部梦境一样,那时的奇妙情境早已化为梦尘,在思想不可触及的阴暗角落永远安息。凝胶……粘稠的凝胶……
“到头来,你们这些大预言家看到的东西毫无意义。”朱静冷笑了几声,“不,应该这么说,对于那种人类根本无力阻止的末日进行预言,本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这样的预言……除了带来恐慌之外,根本再无意义。”
“轨道的强化,城站的建设,还有太空军的建军,都是在这之后完成的,怎么能说毫无意义呢?”须臾间,在诸葛洪的心中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在狂热地鼓吹感性,一种在冷漠地诉诸理性,“至少我们曾挣扎过。”
“蝼蚁的挣扎,失去人性的挣扎。”朱静将双臂撑在桌上,双手十指相插,精致的脸蛋压进双手编织而成的柔软摇篮,向诸葛洪抛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诸葛洪尽全力保持着冷静,同时低头向下看去,看到年轻副官那张惊骇的脸。副官的四肢呈扭曲姿态,堆积在长桌下的灰暗角落,像一块破布,从冷灰色舱内宇航服的巨大裂口中,正源源不断渗出红色的血。
“他是叛徒。”诸葛洪斩钉截铁,“他试图夺走总舰的指挥权来向铁幕投诚。”
“投诚?”朱静呵呵笑道,似乎短暂找回了往日的冷静,“人类连铁幕的本质都还没搞清楚,怎么可能会有人想向铁幕投诚,再说了,你倒是告诉我他该如何投诚?直接把总舰开进敌舰方阵里吗?”
“你才是疯子,诸葛洪,从当初你意图刺杀将军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疯子。”
一声凄厉尖啸撕裂思绪,他想起了那名将军和将军之子……以及在后来发生的数十次“病理性幻觉”中,于不同场景下发出狡黠微笑的叛徒们。他们各不相同,但都是人类。
“不过嘛,该就此事审判你的,是军事法庭,不是我。”朱静将手脸从桌面收回,连着身子一同松垮垮地躺上椅背,“我们马上就要完蛋了。”
“或许我们还能再挣扎一下。”诸葛洪不想再就此事纠结下去,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如果杀死那位副官真的罪大恶极,能审判他的也只有死亡,而他现在正要去直面死亡。
她迅速坐起身来,两眼放光,也不知是来自极度绝望下的疯狂,还是对乍现希望的响应。
曲速引擎的运作原理非常简单,即通过四道撞针的莫比乌斯高速撞击运动,从而撕裂最低基本物质,破开本宇宙对高维宇宙的单向稳定豁口,撞针的交汇点在豁口的影响圈内持续运动,最后产生第四加速力场,这是当前人类所能接触的最高加速力场,也称曲速或扭曲光速。
2040年,以此原理为基本指导,第一台真正意义上的曲速引擎在东亚国酒泉科学基地被开发出来,她是基础科学具现化下的粗鄙巨兽,各类仪器与缆线相互交织,臃肿得令人生畏,据说能足足占满一整栋高楼。往后,随着人类在该领域持续深入的研究,更多的规律被发现,更多更深层的理论被定义,引擎的整体体积也开始越变越小。至2053年时,曲速引擎已经初步具备量产列装的可能性,“曲速星舰”的概念也被正式提出。
2065年,长江号曲速星舰在发射过程中出现事故,导致近来才被允许深入探讨的“时空爆炸”现象发生。所谓的时空爆炸,如今用特别行动小组发回的报告书进行分析后,具体猜想为——不成熟的曲速跃迁导致了加速力场的过载,单项稳定豁口及其影响圈出现失序现象,空间同层位产生新豁口,其性质与原豁口面对高维宇宙的单向稳定性相反,是面对低维宇宙的反单向稳定性,于是来自低维宇宙的物质开始渗透入本宇宙,让以酒泉基地为中心的广阔区域,陷入了广义上被称作“二维化”的空间秩序崩溃现象。
于太空军军事科技局服役的归还者唐求真提出,能否利用该理论猜想,研发出与敌舰抗衡的空间秩序型舰载武器。这是太空军开启特别行动的最初目标,也是当前绝大多数军人的共识,只是总局的科学家们看起来似乎并不认同。2089年的12月1日,驻扎于地球本土的科学技术总局单方面与太空军总部所在的“张骞”基站切断了联系,环护地球近一年的地外轨道太空军,恍然间沦为黑暗宇宙中的无声孤岛。
12月3日,在即将攻破中环带总舰防线时,敌舰方阵进入“停息”模式,开始围绕地球做难以理解的莫比乌斯运动。
12月4日,太空军最后的战略会议在“张骞”基站圆桌厅召开。
大元帅丹尼斯在圆桌前稳稳端坐着,神情肃穆,身后正好对着舷窗,广袤的黑色流沙永恒回旋,仿佛随时要将渺小的他包裹其中。他轻声叹息,淡蓝色的眸子扫过环绕圆桌的十二个席位,今已空缺了半数。在空缺的半数中,有一半是战死的,有一半是自杀的。
会议总得继续,丹尼斯鼓足了勇气,首先说道,“第二十三次战略会议正式召开,首先是总参谋部,有什么要说的吗?”
“总参谋部,没什么要说的。”梁衡已经是一位光杆司令,归属他管理的舰队参谋大多死在了前线。
“总内务部,没有。”马库斯及其领导的总内务部向来勤恳,不久前,东十二区轨道带的内务部军官饮弹自尽,在总部引起了些许波澜。
“总战备部,地球方已正式停止对地外轨道的电力供应,很快我们将失去轨道内部的军事调度能力。”美洲国出身的总战备部部长坐牛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即便是在陈述这般可怕的报告时,他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平静。
“西三区轨道带出现了外部破损,北九区轨道带出现了重力系统混乱,我们正在全力维修。”工程部部长凯瑟琳笑吟吟着说道,她是一位颇具风情的女人,也是“张骞”基站上最后的归还者。
“科技局,想请示一下关于前局长唐求真的葬礼问题。”濑户纯一是新上任的科技局局长,前任局长——亦作为归还者——唐求真不久前因谋杀下属而被军事法庭处死。
“以军礼为他下葬吧,他一直想死在太空里。”尽管这并不符合规距,丹尼斯依然决定为老友这么做。
一片死寂。前来参会的军人总数不到一百,有的入座,有的随意站着,多数人眼神空洞,姿态静止,活像一座座人形墓碑。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不只是因为思想陷入了迟滞,还有绝望悄然扼住了咽喉。
铃声响起,从圆桌中央的讯息环内跳出一道蓝色影像,通过影像下方的数字显示可知,这是一则来自中环带总舰的通讯。
“您好,这里是中环带总舰参谋,归还者诸葛洪。”影像中站立着一位身着工兵宇航服的男人,未戴头盔,露出沧桑面容与清澈眼神。
这段通讯的响起些许唤醒了军人们心中残存的希望,在蓝色光芒的牵引下,他们纷纷向诸葛洪投去热切的视线,心中渴求着这位归还者能为此情此境带来转机。
“我现在正身处总舰的曲速引擎运转中心,决定与总局特派员朱静共同启动一项计划,一项代价高昂,但或许能对铁幕以及敌舰产生卓越伤害的计划。”
一石激起千层浪,沉默的绝望的,无语凝噎的,都在这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军人们开始变得情绪高涨,相互间议论纷纷,其中亦有许多人为归还者献上唐突的喝彩;各部门的高级军官则眉目舒展,彼此相视点头;丹尼斯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他更好奇那所谓“代价高昂”,究竟能有多“高昂”。
“接下来就交由朱静来说明。”归还者闪到角落,一位同样身着工兵宇航服的女人走进了镜头。
“各位应该都收到了总局对特别行动做出的科学报告,我们接下来计划要做的,基本就是要复盘一次发生在酒泉基地的时空爆炸,制造出一个全面包裹地球的二维化空间秩序崩溃现象,从而抹消敌舰的现实存在,并有可能抵挡铁幕的持续推进。”
在场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朱静的话语,但新的希望确实点燃了军人们的斗志,他们兴致勃勃、神采奕奕,似乎已然笃定这次行动将拯救地球。
“这有可行性吗?”马库斯露出满脸愁容,朝气氛火热的圆桌厅泼来冷水,“暂不提该如何行动,这爆炸万一波及到了地球本身,我们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按照该现象目前的影响范围计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波及到地球的,这点还请各位安心。”说到这,朱静忽然变出了短暂且难以察觉的诡异笑容,这表情变化转瞬即逝,但也令不少目击者心头一震,“以我们人类当前的科技水平,尚还做不到对宇宙本质造成太过深远的影响。”她用不夹杂丝毫情感的语气说完了第二句话,眨了眨清冷的双瞳,那迷惘与尖锐相互纠缠的复杂目光仿佛能穿透蓝色影像,看穿在场每一位军人惶恐不安的内心。
“大致我能理解,可具体该如何操作呢?”凯瑟琳提出疑问,她仍旧是笑吟吟的,“据我所知,在‘酒泉事件’发生之后,总局就已在所有曲速引擎的底层运算中写入了新的力场输出限值,限制了加速力场的输出,这个限值沿用至今,再加上装置本身的更新换代,想要再现一次灾难是相当困难的。”阐述现实条件时,她纤细的手指始终在嘴唇上微微抚动,这大致是她在思考问题时的小习惯,却以外挑动了在场诸多男人的心弦,“更别提,依照你自己刚才所说的,这种小规模的空间秩序崩溃,顶多也只能对敌舰方阵造成局部打击罢了。”
“这就要感谢诸葛洪同志了,他有一个天才般的想法。”朱静冷笑着说,眉毛微微皱起,语气也稍有加重,好似在与凯瑟琳较劲。
丹尼斯连忙介入了这段硝烟味愈来愈浓的对话,“朱静同志,还请您继续详述。”
“好的,”朱静长吁一口气,回到了正题上来,“以唐求真教授给出的时子假说和宇宙泡膜理论为例,我们得以从另一个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并非是我们的主观能动性让宇宙产生变化,而是我们主观能动性的尺度增大,大到足以推动宇宙产生变化,所以并非是撞针的运动能够造成宇宙性质的改变,而是该行为本身就与宇宙性质产生契合,只是在此之前我们的动作幅度太小,宇宙感知不到。综上所述,想要增值时空爆炸的影响范围,我们便不能将视角局限于一个小小的空间之内,需要从宏观而非微观的角度去观测宇宙。”
“我们要让自己成为撞针,丹尼斯。”诸葛洪的声音从镜头之外回响。
“怎么做?”丹尼斯将座椅转向,直面身后舞动的敌舰,漩涡在他眼中泛出磨砂状黑光,淹没其中所剩无几的神采,“你说的没错,这实在太过宏观,我根本无法理解。”
“我们需要四个撞针来进行宇宙规格的莫比乌斯高速撞击运动,中环带总舰将自愿扮演其中之一的起始撞针。”
“你们可以是一道,另外两道由轨道来组成。”诸葛洪回答。
“调动轨道将耗尽所有的后备电力……”坐牛呵呵笑道。
“当然,本来我们也不能活着回来。”诸葛洪冷冷说道。
“真是个高昂的代价。”总参谋部部长梁衡挑了挑眉,“我小瞧你了,诸葛洪,如果有机会,我真希望与你好好谈谈。”
“总之……这是可行的对吗?”马库斯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我不确定,很有可能此事会演变为毫无意义的自杀性行为,与之前的任何一次战略部署一样。”诸葛洪深吸一口气,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眼中,突然间回归了某种伟大而贪婪的神采。朱静凝视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神采,回忆涌上心头,眼泪滑落,化为散落涟珠,又被运转中心滚热的加速力场瞬间蒸发。
诸葛洪继续说道,说话间,他想起那个夜晚,“但是,总得有人想办法去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一次愚行。”
“诸葛洪同志……”不知道是多久以后,大元帅丹尼斯做出了回应,“我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担任此职,仅仅是因为归还者们将除我以外的大元帅候补全部排除了。换句话说,我能身处高位苟活至今,主要是因为我个人的‘无害性’。我不是英雄,也从来没有成为英雄的天赋,但如果是为了文明的存续,我愿意奉献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要说的。”
他将座椅转回舱内,神情释然,“我早已无权再指挥所有人,但我个人会全力配合你。这段通讯我已全程记录,会交由马库斯送往各轨道带,至于他们配不配合,就看你的话语能否打动他们了。”
诸葛洪回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哭泣的朱静,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愫,他苦笑了几声,戴上工兵宇航服的头盔。
总舰已经启动了曲速跃迁,但加速力场的限制会让初始撞针难以破开豁口,为了重置如今与烙印无异的力场输出限制,甚至要在某种程度上加剧力场的不稳定性,他需要手动操作一些东西。
螺旋状的运转中心在环带区域旋动空间,在现实挑起热浪,与更加原始的基础物质律动。往下方的中枢系统望去,烧红的装置组织,将整个底部空间染成了失真的赤红色。诸葛洪纵身一跃,跳进了宇宙的交界线。
他要用最原始的手段毁灭力场加速限制,即现实宇宙中的物理爆炸,工兵宇航服内部置有冷聚变工用炸弹,足以摧毁中枢系统的稳定性模块。
炸弹爆炸,将世界粉碎为纯粹的色彩,而后化为黑白,无数几何纷飞过后,浑浊的凝胶缠住了他赤裸的身体。
在意识即将消亡的时候,诸葛洪看到一个女人正向自己走来。她是朱静,同样赤身裸体,躯体在凝胶中表现为简略的曲线,她的双眼大而清冷,就像机器人。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真奇怪,诸葛洪居然还能隐隐感觉自己在微笑。
存粹的色彩再次出现,一个轮回结束了,撞针狂暴轰开了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豁口,向着广瀚如海的敌舰浪潮深深刺去。
“张骞”基站在不久后旋入初始撞针的律动,化为第二撞针。
第三轨道带组没有舰载武器,在前进的过程中几乎被敌舰撕碎,但最后仍有一段轨道带抵达目标位置,旋入第二撞针的律动,化为第三撞针。
危急时刻,大元帅丹尼斯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所有人的救生舱,全部扔出去,这个距离我们可以直接旋入律动。”
他首先登上救生舱,化为破入流沙的细微沙砾,但还有更多沙砾随之去往,在宇宙形成一道宏伟的银白色光弧,几乎所有沙砾都被黑色粉碎,但仍有一颗沙砾旋入了律动,化为小小的第四撞针。
巨大的时空爆炸抹消了所有,宇宙在短暂片刻里化为永恒白昼。
当蒋绣被工兵队带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首先看到的,肯定是那座层叠交错的圆柱体装置。柱体表层悬挂着各类难以理解的精密部件,显示屏与灯线在其漆黑形体间抹上光色,各色线条从模块的缝隙中野蛮生长,最为粗壮的那几支堪比树根,它们深深扎入地表与穹顶,似乎正贪婪吮吸着来自整座城站的庞大能量。
站在巨大圆柱体旁边的,是一位神色忧伤的老人,他是中央秘书长李元武,曾是这个地球上权力最大的人。
“你好,年轻人。”老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你去过瞭望塔了吗?”
“这是不可抗力,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都是英雄。”蒋绣初见那幅画时并没有产生太大的不适感,直到他被告知,那些密密麻麻的抽象性线条图形,实际上是炸得粉碎的星舰、轨道带,以及人体之后。
“他们还将在那里悬浮许久,直到本宇宙将他们彻底抹消,或者,在被宇宙抹消之前,他们会被铁幕突破。”老人开始在圆柱体四周缓缓走动,干枯如老朽枝叶的手始终在柱体身上拖动,在封闭的地下空间内荡起沙沙声响,“总局已经观测到了白昼泡膜的破裂,就在正对北极的某处。”
“所幸的是他们的牺牲确实为我们争取了时间。”老人忽然停下了步伐,正好背对着蒋绣,“看看这个,年轻人。”
“这是我们对宇宙本质最初也是最后的探索,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台照相机。”老人拍了拍主体磨砂的表面,转过身来,平静且富有力量的视线穿透了眉弓下的深邃影子,向蒋绣的双眼照映过去。
“二维化稳定性成像设备,透过这个,我们能将宇宙变成一幅画。”
“你没听错,尽管时间短暂,且还是以地球现存所有的能源储备为代价,但我们确实做到了。”
“与舰队切断联系是为了这个吗?”蒋绣险些没能站稳。
“必要的牺牲能够换取伟大的神迹,更不提他们还超额完成了任务,这给了我们更多时间建造‘伊甸园’。”
“地球文明基因库。”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圆盘,“我们的一切,现在都储存在这里了,它将通过模块式巴别塔基站运作,从而迅速在新地球复兴人类文明。当然,模块式巴别塔基站的部件也将由你一块一块地搬运过去,在宇宙变成画的时候。”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蒋绣向后倒退,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墙板。
老人在不远处伫立,身后忽然闪耀起金色灯光,往蒋绣所在的方向投来长长的影子。
“通过对归还者关系人士的随机抽选,你被我们选中了,蒋绣同志。”他轻声说道,虽与蒋绣离得很远,声音却已在耳边萦绕,“你将成为我们的神。”
蒋绣背起最后一份整备入箱的基站部件,走入柱体内舱,伴随一道强光闪烁,他的感官开始在冰冷中迅速坍塌。当舱门再度开启时,一个由人类创造的世界便已完全覆盖了现实宇宙。
中央政府将这个世界称之为“星图”,其具体表现为无限延展的白,罗列在白色基底上的黑线网格,以及在网格中按照一定比例尺缩微的宇宙群星。在首次闪烁行动取得成功之后,确信该缩微空间与现实宇宙具有对照性,即行动者能够通过物理穿越缩微空间来实现位于现实宇宙中的空间跃迁。另外,为了让行动者准确到达新地球,沿路上还会设立路标。
蒋绣身着特制的穿越服在其中奔跑,穿越服在外形上与舱内宇航服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材质上更为轻便,也更加贴身,颜色上采取了黑色而非灰色,动力外骨骼是穿越服的精髓部分,从腰部延展,环住整个躯干四肢,在电力驱动下能够显著提升他的奔跑速度。他奔跑着,脚下的线条偶尔成规律相接,组成尺度统一的网格,偶尔彻底消散,变作纯白中的乱线风暴。至于那些违和性过高的悬浮路标,早已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好在他早就记住了去往新地球的路。
纯白之间开始隐约出现了黑色小点,这是空间即将消亡的迹象。
现在,他有时能在前方看到自己奔跑的背影,有时能在耳边听到自己的上一秒的喘息,有时他以为自己正在被撕裂,与那些身影,那些没有规则的乱线混为一体,有时他又感觉自己正在被融合,与过去每一秒钟的自己紧密相融。
空间闪烁,粉紫色巨星向他撞来,足以淹没地球的环形山泛着波澜深邃的紫,中心是流动的黑色海洋,那远比三个太平洋都要广阔的,如墨油一般纯黑的海洋。整体观望,仿佛巨星表层长出了一只具有生命力的大眼睛。正当他整个人都要跌入那可怖的眼瞳中央时,空间闪烁,纯白回归了视野。
星图正在消亡,现实宇宙的复写已经开始了,他必须抓紧时间。
空间闪烁,平静的黑色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回头望去,灼红密线在黑色里画出一道穿透空间的圆,圆内是耀眼星海,和几朵瑰丽星云。密线旋转消散,扭曲了圆内宇宙,蒋绣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黑洞之中,几乎要精神崩溃。好在下一次闪烁来得及时,可纯白虽然回归,却是连着那被密线扭曲的星云一起。玫红色的气体、尘埃与风,在破碎的纯白间渗透,宇宙正逐渐叠加于星图之上,现实的厚重正一步步驱逐简陋的幻想。
蒋绣加速奔跑,他这辈子都从未跑得如此之快,也从未跨越如此之大的距离,外骨骼关节在旋转过程中不停发出轻飘声响,仿佛陨星划过丝绸。
沿途中,他看到比太阳更大的鲸鱼游荡宇宙,嶙峋的肌肤表层泛着湖光,在光色起伏的呼吸中奏响空灵长歌。在星图重新出现的那一瞬间,空间的急速切换将鲸鱼切分为二,长歌转变为痛苦的嘶鸣,浑浊的灰色血肉朝星云间飘散,落至穿越服的外层护甲,留下滚烫灼痕,断裂白骨从崩塌血肉间落下,在纯白延展的极限之处勾勒半圆轨迹。
沿途中,他看到许多城市在泡沫间漂浮,霓虹灯火将泡沫渲染得如梦似幻。随着空间的急速切换,这些泡沫炸裂,城市如积木那般分解成块,与居住其中的蓝皮肤类人生物一同在半空悬浮,蓝人们用蒋绣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呼救,声音宛若冰湖碎裂。
他看到蜥蜴人在星河中扬起风帆,叶片长船在恒星能源的推动下缓慢行进,直到空间割开了恒星,让他们于黑线的夹缝之间搁浅。他看到婴孩朝自己伸来稚嫩的手,婴孩的眼睛是两颗金色的星球,婴孩发出啼哭,吐出的是尘埃与热风。空间切去其整只手臂,在平整的切口上,蒋绣看到了宇宙的镜像,在镜像深处,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且不只有一种。
闪烁频率加剧,线条彻底变为了风暴,缩微的星图标识也消失不见。那些来自现实的碎片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闪跳,时不时相撞、组合,在形体的穿插中组成更加可怖的难以名状之物。一切化为纯黑,白色的线从远方端点扩散,向视野的边缘弹射出锐利的蜘蛛丝。一切化为纯白,无色的波浪从端点涌来,泛起激烈涟漪,渺小人影在消亡的空间边界闪烁。
人影逐渐漂浮升高,带着闪烁的现实碎片一起,在所剩无几的纯白色下编织杂色海浪。
“我更喜欢‘不确定者’这个名字,铁幕太过‘军事化’了。”人影似乎在微笑。
“铁幕是什么?”蒋绣直视这色彩繁杂的海浪,已经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惊慌失措了。
“是尘埃,是水,是星云,是时间流,是我们的家园,也是我们的残躯。”人影似乎在哭泣,“你呢?你是什么?你是他们的神?”
“希望破灭了,你们的科学已经到达了界限。”人影扬起类似于双臂的粘稠组成部分,现实的碎片在他臂展之下疯狂跳动,又慢慢被凭空出现的凝胶浸泡吞噬,融为更加统一的黑色铁幕,“屈从于我们吧,我们能给予你们的,比你们自己想象中更多。”
“希望不会破灭,”蒋绣猛击心脏位置的后备能源引擎,“我们也学不会屈从。”
能源从心脏导入大脑,凭借着人脑的精密构造,以及纳米电脑的协调运作,二维化成像技术在那短短一瞬得到重生。蒋绣眨了眨眼,空间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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