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我很幸运地在满员的车厢中占到了一个位置。可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大腹便便,正拿着手机大声说着家乡话的油腻中年男子,他嘴里发出浓烈的口气令我暂时只能用嘴巴进行呼吸。
而坐在我右边的可能是一个刚从补习班下课准备回家的女高中生,在先前我带着一阵抱歉声挤入她与中年男子之间时,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之后她对我有好脸色,依然是皱着眉头,尽可能朝着座位边缘缩着避免和我产生任何接触,不断地在手机上打着字,而后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将自己的背包塞到了我们两人之间。
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提示,我也将自己的公文包塞到了左边与中年男子的缝隙中,这会让我好受点。
我们三人将一个地铁上的长条椅搭建得像是高铁的独立座椅一般。
我真希望这个女高中生不是在和自己的朋友抱怨自己身旁坐着的陌生人,虽然我们素未相识,但陌生人的批评更容易刺伤一个人的心。
在确认周围的情况后,我突然开始思考起的绝望这个词究竟代表着什么。
如果一个人活在世上举目无亲,那么他是否算得上绝望呢?
错,他或许仍有几个挚友能继续陪伴着他,并且有些人意外地擅长一人生活。
这就更不用说了,金钱在这种高层次问题的探讨上,往往都是最无足挂齿的条件,有很多人一穷二白却仍拥有着快乐的生活。
所以说我不应该去思考绝望的标准,无论提出什么样的标准都会在一瞬间推翻。我应该思考的是它的意义,所谓的绝望换句话说就是失去希望,是对某件事的进展再也不抱期待时的状态才对。
经过这一番思考,我总算可以确认我现在非常非常非常地……绝望。
绝望并不代表着失去了思考能力,相反,我现在反常地冷静,冷静到开始回顾我的这一天,也是我五年来的每一天。
早上我的起床时间是七点半,简单洗漱之后我在楼下的早点铺里花了五块钱买了两个肉包,然后是一块五的豆浆便赶忙去挤上去市中心的地铁。
因为我的工资只能负担起郊区的房子,所以我得花上大约一个小时的单程通勤时间。这还算是好的,我听说同单位的同事里面有人租的房子是在隔壁市里头,早上得比我还要早起大约半个小时,搭乘高铁赶来上班。
一般如果是夏天的话我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浑身是汗,我会先去公司的卫生间里用湿纸巾把自己的脸擦个干净,然后再去打卡上班。
接着我在自己工位上做某个垃圾企划的表格文件,交给上司,然后继续做下一个。我不断重复这个流程,偶尔得被上司叫过去,为表格中根本和我没关系的错误挨一顿批。
除去中午大概半小时的午休时间,一直到晚上九点半我都没怎么从座位上起身,有些时候会被叫去开会,详细开会的内容我早就忘了干净,不过我倒是很享受去会议室的那段路程,这会让我的腰稍微放松一下。
如果幸运地没有加班的话,我一般能在准时在九点半离开公司,虽然还有许多同事呆在公司不知道干些什么,但那不关我的事。
接着沿着早上上班的路线,我回到我的出租屋里头,从冰箱里取出周日准备的简餐在微波炉里头热一热塞肚子里头。随便洗洗澡便上床,在短视频嘈杂的声音中,我奇迹般地睡着了。
唯一有点变化的是周日的休息日,但我经常会倒头睡到下午,因为睡太久的原因脑子总会有点不好使,所以下午的时间大部分也是刷着短视频在那傻乐。在晚上的时候费点功夫准备好下个礼拜要吃的东西便继续睡觉,直到星期一起床再延续上星期的轮回。
然后我算过一笔账,如果说我要靠着这份工作在这个城市中买下一栋房,我还得重复这样的工作十年才能付清首付。当然我并没有头脑,也没有精力与勇气去算上可能出现的意外支出与通货膨胀,只是做了一个大概的估算而已。
把我的出租屋与公司进行链接的最短距离是计划表、行程表、时间的地图以及我人生剩余的旅程。
此刻的我正坐在回家的地铁上,我开始思考起关于如何改变我生活的方案。
经过薪资、人情世故、发展前景等多方面的思考之后,我发现我当下的生活确实是我努力至今的人生所能取得最好的生活,在每年的招聘季上更是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要顶替我所在的位置。
两种矛盾的情绪在我心中不断地对冲,一方面是名为“希望”的坏习惯,就像人的指甲不管怎么剪都会再长出来,希望这些东西又顽强又固执,难以放弃,这是一种戒不掉的瘾。另一方面我又清楚我根本就没有希望可言,每次希望的破灭都会带给我痛苦,这种痛苦将我折磨得直至麻木。
绝望的人虽然仍能冷静地思考,但似乎没办法做出理性的判断。
毕竟我的生活已经是这个鸟样,为什么我不去做他妈一点出格的事情?
我现在就想要让我旁边这位油腻的中年男人的脸来上一拳,因为讲完电话之后他就开始外放短视频并且笑个不停,我想到窝在被窝里头的自己也是这副模样,便烦躁地不行。
我还想要给旁边这个时不时轻蔑地瞟我一眼的女高中生一个巴掌,因为我已经确认她正在将我这位疲倦的陌生白领当作与聊天软件中的谈资,我真羡慕她还活在这有在无限可能的年纪,羡慕到令我感到嫉妒。
这是属于我的“哈姆雷特时刻”,意思是:你得付出最大努力,来决定你的生死存亡。
而我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了,但我仍然没办法遏制绝望。
在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的左手握成拳,右手张开巴掌,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时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所在的整个车厢变得空无一人,原本嘈杂的人声也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了哐哐作响的地铁声。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她有一头发散落至肩头的雪白色头发,在地铁毫无生气的苍白灯光下,这头纯至没有一丝杂色的白发折射出晃眼的光泽,甚至让我感觉她的头发正燃着白色的火焰一般。除此之外她有穿着一身高领的米黄色保暖毛衣,身体在毛衣的勾勒下显得纤细美丽,脚上则是一双厚重的黑色马丁靴。
在我还不知道当下的情况是个怎么回事,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发现您现在似乎非常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我就出现了。”女人笑着看着我说,但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却犹如海平面一般平静,“我的名字叫做贝尔,可以实现您的愿望,帮助您改变您那无可救药的生活。”
“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深吸了口气,环视四周,感官告诉我周围的一切都充满着实感,但理性却只会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毕竟刚才我正想要毫无理由地袭击周围的路人,现在整个车厢却空无一人。
“您不用明白太多,只需要明白自己第一次成为人生的幸运儿就行了。毕竟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与您相同处境的年轻人,而只有您幸运到碰上了我。”贝尔的笑容没有变过,像是经验丰富的营销员一般和我搭着话,“我选择见您的时机选得也不错,刚才您正想要袭击身旁的路人吧?如果真这么干的话,您能得到什么吗?”
“不只是没有任何益处,甚至还会把你当下勉强支撑的生活给彻底摧毁吧?”贝尔的语气变得有些得意起来,“这样看来我已经帮上你忙了不是吗?”
说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先前的我所想要做的事情如贝尔所说一般不可理喻,但我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去做。或许时间不长,但我真的疯了一会儿也不一定?如果当时我真的去揍人,而后被周围的人制止,我还会做些什么?
我可能会哭,像是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在地上撒泼闹起来,就像是网上一些“崩溃的成年人”一样胡闹。
但现在与贝尔面对面坐着,先前我那些剧烈的感情慢慢地闭合起来,突然间我陷入了一种漠然,是一种听天由命的漠然,这片漠然中还浸染着某种解脱,一切都秘密地结束了。
我突然释然地笑了出来,因为我对当下的情况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我在做梦。只有在梦里我的情绪才会如此不可控,也才会突然遇到一个像是外国人一样的女孩,而对方还说着能实现我愿望之类的话。
所以说我现在做什么也都没问题,这是一个罕见的好梦。
“当然有所限制,要不然你直接成为世界霸主怎么?”贝尔摇了摇头说道,“我尽可能满足你所想要的东西,比如说你想要一千万,我应该只能给你一百万,要不然就太乱来了。”
“代价啊……应该没有,人生就是会这种好事哦!比如说考试选择题全部蒙对,莫名其妙一夜爆红,或是更直接中彩票什么的。”
“那好,请给我钱。”我果断地说道,虽然说钱似乎并不是我们毕生的追求,但确实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你看着给就行。”我满不在乎地说,说实话我并不指望这个像是大学生的年纪的女孩能给我什么惊人的奖励,也不指望这个梦境能持续多长的时间。
“我知道了……要钱是吧……”贝尔沉吟了一会,“那好,那么拜拜喽。”
“嗯。而且我还附赠了一点小礼物,你马上就能收到了。”
我猛地惊醒过来,嘴上还挂着刚才酣睡的唾液,看来正如我推测的一样,我刚才因为工作劳累的关系在这地铁上睡了过去。
但也多亏了这突如其来的昏睡,我才没有干出刚才所想的蠢事,我甚至有点感激上司把我们留下来加班修改先前的方案,才让我在刚才累得睡过去了。
在我左手边的中年男子还在刷着他的短视频,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身旁的家伙累得昏了过去。而右手边的女高中生她注意到了,我不经意的目光瞟过她的手机,发现她快速划过的聊天记录当中就有我刚才睡颜的图片。
看来她还贴心地给我拍了个照片,这肯定让她和朋友之间多了不少话题。
看来我刚才偷瞄的行径也被她所察觉到了,她皱着眉头瞪了我一眼,随后侧过身去,不再让我察觉到她手头的动作,不加掩饰地展露对我地厌恶。确实是我偷看她手机有错在先,但她偷拍我照片的行径显然更加过分,可我现在就连为此感到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刚睡醒的我脑袋昏昏沉沉的,有的只有麻木。
在被压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连跟别人生气的力气都没有,有的只剩下麻木,我很能理解历史书上那些被压榨到死都不知道反抗的奴隶的感受。
当你累到连自己吃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你根本想不到反抗,因为你连愤怒的能力都被剥夺了。
这时地铁到站了,这站似乎正是女高中生的目的地,但也可能不是,说不定她只是为了尽量远离我而匆忙抓起身旁的包起身准备离开。
一声惊叫声从我身旁传来,我观看了女高中生因为匆忙而左脚踩右脚,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的全过程。这像是一个信号,整个车厢突然陷入了一片默然当中,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我身旁的那位女高中生。
这些人的目光让我想起了电线杆上并排站着的乌鸦,那些乌鸦冷漠地低头盯着什么东西,准备啄咬和撕裂它。
女高中生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会儿,但却没有人去搀扶她。最终是她一个人狼狈地爬了起来,又羞又怒地看着周围的人,脸上不知是蹭在地上的还是什么缘故,一片通红,看着像是充满了血一般。
在她的目光扫过我时,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如果她的目光是刀子的话,整个车厢已经是一片残肢断臂的地狱绘图了。
而后她就闷声逃出了这间车间,在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我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也用手机给地上的她拍上一张照。
不知道为什么,我梦中的贝尔的话此刻在我的耳边回响了起来。
贝尔的礼物来得快而直接,我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所在的项目组员工们都发现自己工资卡里面奇迹般地被补上了原本不可能存在的加班费。这是一笔钱数目不小,毕竟在这之前我已经为公司进行过五年的无偿加班,而且这笔钱正符合严格按照劳动法所推算出的金额。
所有人都为这笔意外之财而议论纷纷,比起上司良心发现,我们更宁愿相信是老天给予的恩惠。
但在之后没一会儿我一个人被上司传讯去了他的办公室,平日里在我面前嘴角上扬永远不会超过二十度的上司此刻却是满脸堆笑,搞得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是在假笑。
上司招呼着我坐在了茶桌旁的沙发上,亲手为我沏了一份茶,在这之前我连这屋子角落里的塑料凳都没坐过。
“其实我一直都有在关注,小陈在整个项目组里工作一直都是最认真的那个,平时的态度也是积极主动……”
上司一边娴熟地换茶叶,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一些在我大学毕业时才会写在自己简历上头的东西,都是一些莫须有的优良品德。我能察觉到一种氛围,一般来说之类在我之上的人对我说这种好话,不是有求于我什么,就是在害怕我什么,总之不可能是真地赏识我。
“经过我的观察,决定给你升职调到管理层去,你觉得怎么样?”
经过了冗长的客套话之后,上司总算给了此次谈话的重点。
“谢谢您能给我这么好的机会,在新的岗位上我一定……”
一方面我厌烦于这种客套话,但轮到我自己发言的时候,我也叽里咕噜地说出了一堆来。
“哈哈哈哈,看来小陈也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是吗?那么还有一件事想要跟你说清楚,你记得你隔壁桌的那个……”
小柳是一个比我晚进公司一年的女孩,因为办公桌和我离得近,是公司中少数和我有接触的员工。平日里中午吃饭会约着我一起点同一家外卖,公司开会的时候也总是坐我旁边,在刚进公司的时候性格比较开朗,粘着我一句一句的前辈叫,虽然呆了两年之后也只会成天苦着脸敲键盘,但在和我相处的时候依然会挤出一点笑来。有时候我很难想象短短两年时间会把一个刚从校园中走出来的学生整成这副模样。
不过我也好到哪去,我不过五年时间就绝望地想在地铁里发疯,还梦到了一个白头发的外国女人说是会给我实现愿望。
在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时,上司已经说出了小柳的近况。
“小柳在公司加班后回家的路上,因为心肌梗死去世了。”上司贴着我的耳朵说道,他的嘴同样有一种让人作呕的大蒜味,也让我想要给他的脸来上一拳。
但此时小柳去世的消息更让我感到震撼,昨天中午还在和我讨论午饭点什么外卖的后辈,居然会就这样在上司的口中确认了死亡?
“但这也怨不了公司,虽然时间迟了点,但公司也都有好好地给每个人发加班费不是吗?这可都是自愿的加班!而且什么心肌梗死又怎么能和加班扯上关系,平日里公司就有跟员工强调每日运动的重要性……”
后面上司说的什么话我已经记不大清楚,总之在他的口中小柳的死和公司完全扯不上任何关系,甚至公司的存在还更有利于这个女孩的健康一般。其次我得以升职的原因也暴露无遗——我是小柳在公司唯一的朋友,上司担心我会在事后可能出现的纠纷中站出来为小柳说话,所以企图用升职这一借口堵住我的嘴。
他成功了,公司其他的员工都认为这又是一次简单的离职,在有人向我问起小柳的去向时,我也会用这个借口糊弄过去。
没多久就没有人再讨论起小柳的去向,小柳的父母因为公司的介入也没能掀起什么波浪,加班传统照旧进行,只是这段时间的加班费恐怕还得等到下一位小柳的出现才能分发。
因为那笔加班费以及升职之后的薪水,我得以从那间住了五年的郊区出租房中搬出来,在公司附近的小区当中重新租了一间房来住。
在我搬离出租屋时才惊讶地发现,我这五年的时光居然在这个房子里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记,仿佛这个房间是活着的一般,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清洗干净,迎接下一个在这座城市寻求扎根之所的灵魂。但同样我也对这间房没有任何感情,乃至于在我搬去新家时,仅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忘了这间房的详细地址。
我生活因为这次升职也迎来了可喜的变化,首先我的起床时间变成了上午八点,早饭能够吃得起五块钱的糯米鸡,中午甚至有空回家里自己坐上一顿饭,下班时间也早了不少。
当然我没有冷血到忘记小柳的死,我甚至是整个公司对她最好的人,她曾经跟我说过每天中午和我一起吃饭闲谈的时候是她一天当中最开心的时刻,甚至比下班一个人在出租屋里看肥皂剧还要开心。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为了讨回一个可有可无的公道,而失去了当下这让我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的生活而已。
顺带一提,我最近有勇气精确计算了一下,如果向家里要一些钱的话,或许我只要再花三年时间就能付得起房子的首付,并且以我现在的薪资负担起房贷也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自从升上管理层之后,我也结识了更多的人脉,如果说我能摸清楚门路的话,继续升职也并非像之前一样遥不可及。
为了不让自己忘记小柳,我那天帮忙收拾小柳遗物时取走了一只可爱的粉红色兔子玩偶挂坠,后来查过之后才知道是叫做美乐蒂,在她们年轻女孩的圈子里意外地流行。直到现在这个挂坠仍然挂在我手机上,虽然有时候会被下属用奇怪的目光观察,但我依然坚持这么做,又是闲来无事就会拿出来把玩一番。
当下我的人生无疑是在名为征途的道路上狂奔不止,但如果问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肖玲。”我对着面前这又出现在我的白发女孩说道,“我想要肖玲回到我身边来。”
仿佛是算准了时间一般,在某天我在会议室召开会议,正在向下属说明这次策划的绩效目标时,整个会议室突然变得空无一人。
我当然知道没在我允许的情况下,底下的员工连在会议中途上厕所的可能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勇气在我眨眼的功夫全部溜号。而我没有感到慌张,因为我在地铁上也遇到过一样的情况,不如说是做过同样的梦。
在长条会议桌的对面,贝尔与我远远地相视着,她双手叠放在桌上,依然挂着那招牌式的微笑,不曾有过改变。
“肖玲……是你大学时候交的那个前女友是吧?”贝尔似乎稍稍思考了一会后说道,“在大学毕业后的一年,你参加工作,她研究生二战上岸就和你分手的那个?”
“没错。”我点了点头,“但这次我不希望会有人因此死去。”
“也许是?或许不是?”贝尔反而向我装起迷糊,“那你知道一年你所在的国家有多少人过劳死吗?据不完全统计可能有六十万左右,你的意思是这些人的死都和我有关系喽?”
“这些事情都是预先要发生的,无论谁来都不能改变这一事实,而且你不也好好接受了吗?”贝尔打断了我的疑惑,“重要的是我实现了您的愿望,而且是完完全全的无偿许愿,这样的好事可不常见。所以说,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那好,这一次的愿望我也好好地收到了。”和上次相似,贝尔又是嫣然一笑结束了这场对话,“你就尽请期待吧,期待这没有代价的愿望。”
原本以为上一次愿望实现的速度已经快到不可思议,但这一次更阐释了什么叫做今日即达。
在我下班时发现了一名穿着正装的高挑女性正在我所住的小区门口等着什么人,稍稍走进,我就通过她的背影与那头栗色的短发得出了她的身份。
听到我的招呼后肖玲转过身来,看到我这个前男友,肖玲的表现显得尴尬而不知所措,只是生硬地笑笑。
“我是通过大学同学的联系才知道你现在住在这的,有些事想找你谈一谈……”
“直接用微信找我不就行了?提前打个招呼我也好准备准备招待你吧。”
“不,有些事还是这样当面谈更好一点。”肖玲说完后又低声囔囔道,“必须得当面才行……”
肖玲是我的大一时候交到的女朋友,我们怎么认识的,又怎么发展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重要了。
当时的我认为我们两人是互相爱着的,直到大四的时候我都相信这四年的相处让我们更加认识彼此,在之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够一起走下去。但转变来得如此之快,就好像我完全无法预想到我进入工作后的生活状态,我也没料到肖玲会在毕业时和我提出了分手。
毕竟毕业之后我们就不在同一个城市当中,我来到这个城市工作,而她则因为考研落榜而决心回家准备二战,无论谁来看都一样,我们两人的将来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的共同点。
或许她提出分手是明确的选择,但我很难接受,直至现在都无法释怀。
尤其是发现她在成功上岸后,进入了新的校园,有了新的男友,每日在朋友圈晒出的生活如此多姿多彩,更让我怀疑那次分手是正确的决定。
但现在在咖啡厅中坐在我对面的肖玲已经没有了离开我后风光的样子,虽然细心地上了妆,可眼袋还是难以遮掩地暴露出来,并且她身上的正装明显也没有好好打理,生活的匆忙在上面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褶皱。
我为她的卡布奇诺里加了两颗糖,我直到她喜欢喝些甜的东西,尤其是在身心疲惫的时候。
“很糟糕,但现在看到你之后好了不少。”肖玲向我感激地笑了笑,抿了一口饮料,“而且我看你的朋友圈,最近好像是升职?恭喜啊。”
我不是什么喜欢在朋友圈展示自己的生活的人,那条庆祝升职的朋友圈也只是在给上司装装样子而编辑的罢了。
她说完这话之后就陷入了沉默,我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比较好。
我预感当中两人相隔三年之后的再会会有说不完的话,此刻我们之间尴尬的氛围却比一次约会更甚。但意味着我不喜欢她了吗?我是否已经不爱了她了?不,能够和她再这样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交谈,我能感受到自己心脏重新找回了最初怦然心动的感觉,这种剧烈的心跳,除了半夜加班之后猛然起身之外,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感受到了。
但我真不知道能和她说些什么,谈话是为了加深两人之间的理解,而我们对彼此之间的理解已经够深了。
还是她打破了沉默,我们之间无意义的寒暄已经结束了。
“没,依照我现在的年纪,已经很难找到比以前更好的工作了。”肖玲虽然带着笑,但她笑容的含义绝不是喜悦,“我暂时没有找新工作的打算,我也不知道接下去要干些什么。只是不想让租同一间房子的室友发现,所以还是跟以往一样时间出门,在城市里乱逛,然后回家。”
“也是,按照你的性格,去面试肯定会把西装熨平的。”
“当然,我可不想你那么冒失,大学时候你去面试的时候还打算穿T恤呢。到最后还是我帮你借的西装。”
我们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或许肖玲最近的生活很糟,但这一笑告诉我她也能感受到两人久别重逢的欣喜。
“我以为我和你分开之后,无论我考研,还是你工作,我们都能专注于自己的事,然后都过上更好的生活。”肖玲叹了口气继续说,“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已经失败了,不要说什么鼓励的话,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再鼓励我就是逼着我去死。”
“我能理解。”我说,“但我记得你毕业之后不是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工作了吗?那离我这里可有几百公里,怎么能在这时候找上我?”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白头发的女人告诉我:‘你的前男友会告诉你之后应该怎么办。’”肖玲似乎被自己的话逗乐一般,发出一声噗呲的笑声,“我从梦里醒来后,想都没想就买了最早的飞机票过来了。”
“不会吧。”肖玲瞪大眼睛摆了摆手,“我刚才是随便扯的啦。”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了肖玲的身旁坐下,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从外表上只能感受到她的憔悴,真得触碰到她身体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现在的她瘦得惊人,仿佛会在我拥抱的力量下直接散架一般的脆弱。
她先是一愣,而后也紧紧地抱住了我,接着闷声抽泣起来。
我用公司里权力为肖玲谋得一个文职,虽然比不上她被辞的工作,但也算是不错,并且肖玲也凭借自己出色的工作能力赢得了公司内外人的一致认可。
然后我新的出租屋也足够大,足以容纳我们两个人,我与肖玲也顺理成章地开始了同居生活。在大学时我们就很多次幻想过这样的生活,如果谁更早下班的话,就可以先准备晚饭,然后另一个人帮忙洗碗碟,在饭后可以一起用客厅的投影仪看一部电影,或者下楼绕着小区散散步,去附近探探店之类的。
可在我的观察下能现在的肖玲与大学时的的肖玲并非完全一样,虽然她同样要强、自信、细腻、时刻充满着行动力,但就算是这些品质也只算是表面的现象,肖玲被毕业后的生活所改变的是更为深层,更加难以逆转的部分。
同居没超过一天肖玲就发现了我手机上那个美乐蒂挂坠。
“那是什么?”肖玲指着我这个这个粉红色兔子挂坠问道。
“这个?我记得是叫做……美乐蒂,没错,是这个名字。”
“噢。”肖玲点了点头,“看起来用了有段时间了,是你自己买的?”
随后肖玲就没有多问些什么,她知道我许多事情,比如我绝不会购买这种可爱系的饰品,更不可能将其用在自己身上,但现在的她却不会继续深入问下去,像是这兔子到底是从哪来的,如果是谁送的,又是为什么送的。
以前的她总是想要知道一切,现在的她却学会了选择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这让我感到困惑,肖玲现在仍是爱着我的吗?或者只是在依靠着我?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进行选择性的无视。我有点后悔当时在和贝尔说明愿望的时候,没有加上这条附加条件。
“肖玲是否还爱着你?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啊!”贝尔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道,她瞪大的眼睛让我以为自己提出了什么不可理喻的疑问。
这次她出现的地方是我与肖玲一起睡的双人床,原本躺在我身旁的应该是肖玲,却在我眨眼之间变成了贝尔。她似乎明白自己出现的场合并不适合先前的装扮,现在她只是简单地套着一身宽松的白色T恤,还穿着一条黑色的亚麻短裤,理所当然地趴在床的另一头和我说着话。
“她说过在梦里见过你……难道就连她被炒这件事也都是……”
“你想太多了。”她又是用营业式的笑容堵住了我的嘴,“而且我也不是无所不能,我或许能让事情的发展更合你的心意,但我绝没有窥视或影响人心的本事。”
“小柳的死,肖玲的失败,她们两人的不幸才造就了你如今的生活,你肯定是这样认为的吧?”贝尔的话像是一把尖刀直直逼近我的心脏,“那么你的负罪感在哪里呢?”
“很好,那么让我们来着手实现你最后一个愿望吧。”贝尔笑盈盈地继续说道,就像是她早就知道我会这样回答一般,“只是这次你别想着全身而退,你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才能得到你余生都享之不尽的幸福。”
我开着车载着满身酒气的上司行驶在夜路之中,一条国道马路的边上,其本身并不宽,只有四个车道,但非常长,一直延伸到没有尽头的黑夜之中。两侧竖立着等间距的路灯,再往外侧就是没有任何亮光,潜藏在阴影之中的民居。
现在的我时常跟随上司左右出入各种各样的酒场,有时也就免不了承担起代驾的任务。
“小陈啊……”坐在后排的上司突然蹭了上来,他张开的嘴散发出来的气味就像是发酵充分的臭鸡蛋,令我忍不住皱眉。
“您就在后排好好休息就行,我已经跟您老婆联系过了,一会她回来接您回家。”
“我老婆?唉,那个黄脸婆真是让人没有兴致啊。”上司哈哈笑了一声又躺了回去,但嘴还是闲不住地大声囔囔着,“还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看着最舒服啊……对了,你还记得一年前那个小柳不?”
“对对对,就是那个……唉?这事公司可没几个人知道,小陈你也知道来着……啊啊啊啊,是我喝多记糊涂了。不就是我告诉你的吗?”
“客气啥呢?你现在可是我最重要的左臂右膀,而且你人也聪明识相,多知道些事情肯定不赖。”
“其实啊……在她心脏病的两三天前还一个人在公司加班来着……”上司继续模模糊糊地说道,“我刚好留在公司有点事,就顺便问问她下班有没有跟我出去喝上一杯,或是干点什么其他事情。毕竟小柳长得还挺不错的,一直做个小职员不都浪费了?”
“没,那小婊子拒绝了我。”上司愤愤地说,“我就多给她安排一点工作,前面的方案随便挑点问题就打回去让她改改,这人怎么就一点都不懂做个好女人的方法呢?”
听着上司的话,我握住方向盘的手上青筋暴涨,关节嘎嘣嘎嘣作响。“你之前都没说过这些。”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都给压下来了吗?”上司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自己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还有就是我上次出差,在顾客公司遇到一个口气很坏的女员工,真的是……把自己都当什么了啊……”
我开始感受到名为“命运”的神秘力量,我生活中的一切奇迹都是可以解释并被理解的。
“没错没错,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上司似乎也为自己能够回忆起这个名字而感到惊喜,“就冲着她那自以为是的态度,居然随随便便就否定我的提议,那次合作就算是泡汤了。就算她做的判断没错,但恐怕也免不了被炒吧?想到这点真是让人心情好得不得了。”
久别重逢的愤怒回到了我的心中,在这之前或许许多人都会认为我是冷漠无情,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就连我自己都事这么认为的。但直到现在,如此纯粹的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明白自己还是保有一点基本的良知。
我知道我的上司是个无药可救的混蛋,他间接或直接地夺走了我身旁人幸福的权力,却完全不用受到任何惩罚。
“喂,别再胡思乱想了。”贝尔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出现在副驾驶座上。
但我的眼睛瞟过后视镜,能看到上司还瘫坐在后座上,只是没有再发出什么声响。
“这是你最后要经过的考验了,你上司刚才好像想吐点什么东西,又没给吐出来,现在正卡在自己的喉咙里头呢。”
确实正如贝尔所说的一样,我认真听着,能听到上司开始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咕噜声。后视镜中的他的脸颊发红,前额像蜡一样白,眼中透露一种空茫的神色,让人觉得极为恐怖。
“在你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为了成功,除了廉价的努力之外,你还能拿出些什么?”贝尔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鬓发说道,“你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他死了,对你有好处。”
“没错,而且他不正是该死吗?”贝尔叹了口气,似乎对我的困惑感到不理解,“很多时候幸福是一个恒定的总值,有人幸福,有人就要不幸,这两次的许愿你还没有明白这一点吗?很多时候你一个人傻愣愣地努力工作,学习,不一定能够得到回报,用别人的不幸来铸造自己的幸福,那是聪明人才能发现的捷径。”
“亲近之人的不幸,也是你幸福的一部分。”贝尔又犯了爱打断别人说话的毛病,“虽然可能会带来一点负罪感,但事实就是如此。可这一次不是这个情况吧?你狠车后座的这家伙,就这样让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行为。”
我摇了摇头,重新回过神来,一打方向盘向着不远处的医院赶去。
我身旁的贝尔只是笑着看着我,这家伙是想要用笑来掩饰自己这次的失败吗?
"将人间变成地狱的原因,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在我一旁的贝尔突然说道,“这是出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塔楼之诗》里面的哲理诗句,怎么样,说得很不错吧?“
“可不要以为这次就是一切的结尾,我还会继续为您提供服务的,这次只是一个意外。”贝尔笑盈盈地点了点头,随后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当中,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只是暂时地,但能与贝尔分开,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知道她在等什么,虽然不是现在,但迟早她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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