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友人Homunculus(瓶中小人) 委托代发此文
虽然标题拟作神秘主义者,但因为笔者确实不够自居神秘主义者,因此其实是有标题党的因素在里面。无论如何,这篇文章会尝试从神秘主义的视角切入来理解《Gorogoa》这款游戏。本文可能会有不少过度解读与个人因素浓重的理解。
这款游戏带有非常鲜明的近现代泛精神主义的色彩,而这种混杂的,印度主导,各种其他的神话传统被收纳其中的思想几乎是自新纪元运动后西方主流的集体意识的一部分,当然,其根源要比二十世纪更早。因此,故事的内容就不难理解了。那条带有各种文化符号特征的神龙是Brahman(准确来说是Purusha),而故事中的那个男孩就是Atman。尽管是在带有西方偏见的角度理解下的描述,因此神龙还具有一定西方文化中的神的影子。因此在这个视角下,故事的结局并不是男孩变成了神龙或是和神龙合为一体,而是神龙与男孩无二无别,因为二者本没区别。
以这个角度切入来说的话,这个故事的叙述和操作手法就非常耐人寻味。我们操作的男孩,其获得的第一个果实,是从未来借来的——在后面我们知道,那个坐轮椅的人就是后来的男孩。寻常时间和空间的秩序被打破,故事以一种非常规的叙述手法讲出来。在这里,空间和时间是错位的,男孩预先获得了以后的果实,而后来的老人又通过回忆获得了过去的果实,一切都与寻常熟悉的时间空间逻辑不同,但这其中又存在可以说得通的逻辑:对故事中的人物来说,他们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进行的,但对操作的玩家来说,玩家当然是知道这些因素是怎么来的,因为它们是玩家通过操作获得的。这就使得玩家似乎是从高处俯视,看清了游戏时空中发生的一切,并参与了整个故事的过程。这实际上就是神的视角,是故事所描述的世界的内在规则建构的揭露。
换言之,这实际上打破了游戏传统叙述的第四墙,因为寻常的游戏不是玩家完全扮演其中的某个角色,此时玩家所做的就是置身游戏内,完全以角色的视角进行;就是以完全局外人的身份推进故事进程,玩家的操作仅仅是为了游戏故事可以继续,游戏仅仅像是一出需要互动的舞台剧。在这里,玩家实质上是被邀请参与游戏故事的推进,一方面玩家并不会直接代入游戏角色,而是居高临下的观看整个故事的进行,因为没有一个具体的角色形象是特别留给玩家的,整个男孩的发现之旅是没有一个玩家角色参与的;另一方面,玩家扮演了游戏中的那个神明,在隐秘和无形中给游戏角色帮助和推进故事(例如第一个红球),却又站在男孩的角度,被邀请见证并思索整个发现之旅,或者说神显(Theophany)的意涵,因为玩家和男孩一样为这个谜题所困。这正是这个游戏的一个精明特别之处,它也是打开这个游戏制作者所想表达的思想的钥匙。
在对游戏主要符号进行分析,进入男孩的旅途之前,先捡起来之前提到的一个问题。既然从未来可以取得果实以满足现在(第一个红球),而星辰又可以转变成为游戏进展所需要的道具(星辰变成黄球),那么这些游戏中展现的如同梦幻一样的因果关系究竟揭示了一个属于这个游戏的独特世界观的怎样的内在法则?单以此处举的两个例子尝试分析好了(因为类似的因素在游戏中不胜枚举):
未来和过去的相互影响,要满足这个因素的首要条件是,未来和过去是相对独立且确定的,因为如果未来遵循现今默认的线性时间之下的自由意志的决断,那么近未来完全依赖于现下,远未来完全不可知,那么这种相互独立的关系就不能成立,因此它们必须是注定的。而又由于二者具有互为因果的这种联动关系,使得它们之间不仅有关联(也就是并不是完全独立的),而且必然享有相同的基础,才能使得这个逻辑闭环成立——也就是说,一切事件构成一个网状结构,每一个事件就是上面的一个结,不同事件之间的关联和影响就是这些结所共享的纽带,并且这些能相互影响的事件必然有一个更基础的共同因素支撑(例如,使得绳结得以成立的是作为材料因的绳和作为形式因的打结的规则,而在此处则是它们共享的人物物件以及关系和运作顺序),这样这些事件才能相对独立并且互为因果——否则相互影响将是不可能,而这也使得这些看似独立的事件成为一些更为基础的因素的一类表现形式。并且,这个网必须一开始就被精妙的编织好,这背后则是被称作命运的意志之显现。
星辰与果实的转化更为明显,这意味着果实和星辰是一个共同基础事物的一体多面,这种转变意味着它们在更深层的本质上同一,而星辰和果实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事物只是它的不同方式的展现,否则它们之间的转变是不可能的。
如若继续深究,将会下沉到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的问题上面,那就走的太远了。在这里,至少,可以嗅到一丝气息,即一与多的讨论。但在这里,先就游戏中各种相关事物的拼贴进行论述。
这种事物之间的拼贴遵循这样的逻辑,例如:在进入紫球的塔楼时,需要通过视觉错位,将类似形状但区域不同的楼梯拼贴起来,让男孩在这个过程中实现形体和方位的改变。这里,事物的转换是依照不同的二者所享有的共同的意象进行的,就是都享有楼梯这个概念,但是是相互独立个体,却能因为这个共有概念实现相互的转化和拼接。类似的充满想象的逻辑,也存在于人的梦境中:梦中意象所遵循的逻辑便是,某一物被单独提炼出来的印象所代表,因此这个物便成为代表这个印象的符号,而从它所可能代表的意向群中抽离,并因为这个意象特征而可以同共享类似意象的其他符号进行相互的转化,或是反过来,意象因其共享的符号相互转化传递。因此,置身于梦中的人,便如同置身一个巨大的幻网之中,这网依照梦的逻辑与意象编织而成。也因此,可以由之类比说,男孩所处的这个没有真正意义上开始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结束的世界,便是一张找不到开口也找不到线头的大幻化网。
那么,这个游戏总要有一个开始。这个开始是什么呢?是启示,是神显,是男孩看见神龙掠过的惊鸿一瞥。并不是男孩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缺口或者线头,而是幻网游舞者以非此世的形状展现在这世界之中,它所意味的是超越和启示,它的降临破坏了网内的和谐,却并没有破坏网本身。
但超越和启示总是超过了一般意义上可表达的理解,这些理解往往以语言文字的形式展现——这也是本游戏的另一个特点,它没有寻常意义的文字语言。因为它越过了这些理解,因此在可表述的理念中,它就被想象的形状和事物所代替:越过世界的展现不可避免的必须要借助想象来描绘,因为想象承载了寻常所不能之事,但想象也因其本性而易于歪曲它所描述的事物,因为想象的一个本性在于,通过对不同事物以寻常特征的比附进而给出一个描述,否则它将是人不能言的。
游戏开始,男孩对他所陌生的现象感到不解,因此他翻阅书籍,先是比对了一种深海鱼类,但这显然不是他要的结果。然后他又对比了一种植物,但这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最后,他找到了对龙的描述,进而发现了对龙的描述的完全:要寻到此龙,必须献上五色祭品。
什么是这五色祭品?男孩显然不明白,但他先找了一个盆子,因为在描绘中,五色的祭品是放在一个盆子里面的,因此无论如何,要先找到一个容器合适的容器。这个盆子就是他需要的容器。带着疑惑和对五色祭品的思考,他上路了。
然后他遇到了第一个祭品。这是他在阳台上出神而得到的。一个意外得到的红色苹果。他认为这就是他所需要的第一个红色祭品。也就是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恩赐:这实际上是虚部。实际上我们知道,这个苹果是乌鸦抖落了画中树枝上的苹果,而这时男孩刚刚从楼上摔下来,还只能依靠轮椅行走。此时他盯着乌鸦出神,在后面一个镜头上他望着远方的楼梯,回忆起他腿脚健全时曾走上过它。这意味着,在实部上,这其实映照了男孩个人所受的伤痛,是一种牺牲。而在提示获得果实方法的垫子上可以看到红色的果实与扑腾的鸟,下方的容器如同祭祀时盛放鸟血的祭盆,因此这红色也具有生命力的意味。
第二个绿色果实的提示画作则很明显,盲目者摸索到门,从女神手中接受了绿色的眼。墙的封闭意味着眼的封闭,而通过画中的门则进入了花园内部。在虚部上,男孩认为这是一个指引和仁慈奇迹,他祈求于是获得,即,他将容器放在石像手中,石头苹果就变成了绿色苹果滚入盆中。但在实部上,少年时期的男孩置身于受他的盲目牵连而被灾害摧毁的城市中,他心中回忆起愤怒的龙之眼,作为一个警告。而在他身后闪着绿色火光的墙上,窥探一切的龙之眼被发现,它化身成了象征启示的眼(绿色苹果),滚入男孩的盆中。
第三者是黄色果实,也是在游戏中寻获过程最复杂漫长的一个。在从灾害中平复过来的男孩回忆了他此前的经历,重新审视他寻找黄色果实的过程,这里也展示了他看到的三种对龙的变形理解以及由之引发的崇拜。他阅读了头顶冠冕的龙的形状的书,随后将龙形与施予联系,变成了叼着黄色果实的龙,而冠冕变成星辰,再后来这个形象变成了使者般的鸽子,随后是作为使者的,拥有蝴蝶翅膀的精灵——最后则是游戏提示的形象,也就是扑火的飞蛾。整个黄色果实始终围绕两个意象展开:光源(灯或星)以及追寻光源的飞蛾。
在对星辰的追逐中,三个因素被纳入考量:北极星,引导北极星方位的马首鱼身星座(它是龙的变体,戴着冠冕的龙变成顶着北极星的马鱼),以及陨石。在这里,青年时代的男孩阅读书籍的时候看见了三个具有象征性的插图:第一个是人的摔落,第二个是描述摔落的起因,也就是提着灯的,蛇身的马头神指着悬崖,而人掉落下去,最后一个则是陨石降临。这实际上解释了后世的剧情,即,男孩的迷误不仅使得他从高处跌落,也带来了星辰坠落的灾难。在拼手速这里,随着震动而掉落的石块也对应了陨石坠落,因为在拼手速的第三张图那里可以明显看见,这是人向马鱼星座顶礼的结果——石块从顶礼者手中落下,打碎了陶罐,意味着陨石击碎了房屋,但也打碎了囚禁飞蛾的玻璃瓶,使得它能更自由的寻求光明。
最后在墓地部分,熬夜阅读的男孩将意象引导到海龙身上。海龙依然是引导的形象,在这里它变成了夜空中指引船舶航行的北极星,而这颗星正是他所寻求的黄色果实——在他睡眠的时候,命运的意志依然在运作,并透过他的努力指引过去的他寻获黄色果实。在这里,虚部是一直受到明显的雕像指引的男孩毫不费力的得到了黄色果实,而实部是钻研奥秘的男孩所付出的努力。
第四是蓝色果实。蓝色果实的发现之旅揭示了男孩寻找果实的旅程。为了寻求神明,他度过了几乎一生,途径三种不同的修行道路,这三种道路或是前面所见到的三种崇拜的引申,它们也对应了中年时代的男孩揭开桌布后看见的法器。在进入摇铃转轮的过程前,可以看到,右边的书是绿色果实的发现之旅,左边的书是从蓝色的蛋壳之中长出曼陀罗形状的花。这意味着这三本书的顺序是从右到左,且是启蒙——修行——结果的这样一个过程,这也象征了男孩的这整个精神发现之旅。通过三种修行方式,男孩穿过照片,最后寻获蓝色果实,意味着这三种旅途分别承前启后的对男孩的最终发现有所助益,这也体现在每个修行方式的代表图案中的桥梁/门也是男孩在照片之间移动的工具。
第一种道路是在沙漠中摇铃的道路,伴随的是一日四时的四种行为:日出时祭祀孔雀,日中时沙漠摇铃,入夜时放生飞蛾,半夜时礼拜马首鱼身神像——值得注意的是,马首鱼身是星座。这个摇铃的教派是崇拜龙的蛇变形的,这个在进入该旅途之前的地图部分可以看到,这教派旁边挂的图案就有五祭品的符号。
第二道路是在树林中奉烛的道路,主要以光崇拜为主。相比之前齿轮一样的形状,这里的图案更像是教堂的花窗。花窗有八个图案,四个主要图案分别是:日出时伸出双手崇拜火焰,日中时传递火焰,入夜时吹号高举火焰,半夜时分别护持火焰。四个次要图案分别是:火焰戴冠冕,星辰引导航行,鱼与马阴阳交替,以及蜜蜂采蜜。
第三道路是攀登雪山而洗礼的道路。这里的四个仪式又不同,分别是洗礼,绘蛋,马鱼祭,以及点燃蜡烛。在这里,最终在雪山上的僧院里面,发现了被供奉起来的第四个果实。不过,非常有趣的是,描绘在僧院墙上的图像,是戴着面具持灯的祭司。在虚部上,这是男孩从一生的时间中辗转得到的,而在实部上,这实际是他过去修行的结果,也就是虔诚与智慧。值得注意的是,男孩最终发现蓝色果实的照片里面,老人是背对着僧院的,这意味着某种失望,因为这并非老人所要寻找的事物。
第五个是紫色果实。紫色果实开始和男孩的老年联系起来,老年的他开始回顾自己一生的线索。当年轻的男孩要上车时,需要将日历上的指环与玻璃后的男孩头像结合起来,形成一个硬币。有趣的是,这个日历是一个骷髅的手上的戒指掉落,这戒指就包含了五色。这是生命终结的寓言,但也是抛弃外在五色祭品的提示。它也体现在车站旁的老人对打碎的盘子的记忆,这是对于修行成果的否定,也是对于其道路之有效性的失望。而车站旁贴着的海报则象征了男孩轮回的一生。
在经历形体转换的三次思想图像选择时,出现的分别是三个特别之物:他更小时候在博物馆看见的古代文明挂毯,小时候的书籍拼贴,以及床头充满童趣的海报,其中向上指这个图片还格外有启明的意味,因为该图上方都是星星。
最后,男孩得到了他最后一个果实,似乎这是他探索废墟得到的,但这实际上是老年的他的感悟——因为这构成了最后的线索,即,老者与少年共同托起五色祭品的容器,献祭。
镜头切换到老人。老人站在塔顶,开始思考他过去失败时的经验,看看是什么他理解错了。
第一个果实是红色果实。红色果实的书页展示出焚烧祭品后从高塔跌落的预言,并通过脚上缠绕锁链预示了男孩此后跛足的一生。因此,红色果实是带血的,这是牺牲,以及强烈的决心。
第二个是绿色果实。绿色果实是在灾害后依然存续于细微处,那隐藏在梦幻之中的生命之树,因此这是希望。
第三个黄色果实,是在巨大幽暗下,明亮的星辰与扑火的飞蛾共同组成的火光。因此这是他执着的求真之心以及他付出的相应努力。
第四个蓝色果实,是他经过诸多精神修行后终有所获,其努力并非白费,修行牵引着时轮旋转,破碎的三个花纹外,还有一个依然完好无损。
第五个紫色果实穿过了三层帷幕。第一层,是老人这一生的寻求和线索。第二层回到儿时床边,发现指引一直都在,从他出生起就被命运所引导。最后,古代编织物上特别的图案,则指向意识至深处,这是一直漫布在人类历史各处的记号,从人类的幼年开始就与人类同在,从那时起它就已准备好让老人认识自己。而今日,就是它所期待的结果。
老人在彻悟这点后,破碎的容器被修复,五个失去的祭品回归,它们组合在一起,将老人升华,引渡至神龙之处。而早在男孩第一眼在城市中瞥见神龙时,他的一生,他所经历的这一切,直到最后顿悟,都已映照在神龙眼中了。
理论上来说,故事在前面的叙述中已经结束了,作者的含义也很明显,字句令人死,精神令人活。不过,两次仪式的不同,作者却并没有被很好的解释。
这留下了一个问题。如果最终的回忆才是真实解,那么,此前的仪式,看过的景象,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因为假如说,之前的仪式出错了,或是未完成的,那么它就不会有结果。而如果仪式是正确的,为何最终失败了,而不是像最后回忆那般进入真实之中?另外还有一点在于,最后老人是回忆了仪式的每个因素,并没有实际操作仪式,那么最后他进入神龙的境界,就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事情。
此处笔者倾向于认为,最初男孩使用的仪式是正确且在引导下是完成了的。或者说,这个仪式被接受了。而最后老人实现了变化,除开他顿悟以外,也应归功于他曾完成的仪式。通过仪式的效果,顿悟的老人实现了精神转化。支持这一观点的有三条证据。其一,在最后顿悟章的时候,之前所有已经被使用过的道具,例如红色果实的苹果,都处于黑暗状态,也就是它们缺失了,这意味着它们实在被取用了。其二,在此前男孩翻阅的文本材料都提到这些内容,说明它们并非出自全然的妄想。其三,在神明的引导过程中,这些事物凝结为第一仪式的材料,这意味着它们是被神明所默许的。于是,问题变成,顿悟和仪式的结合是如何,以及怎样进行的。因此,这需要重新回顾仪式过程和不同结果表现。
有一点毋庸置疑,在游戏进行的过程中,神龙的影响体现在诸多细节上,都是男孩/老人所没有留意,没有见到的。换言之,男孩自身所寻获的只是果实的一半,另一半是玩家代替神明施予男孩的。换言之,若要探寻这个问题,就需要进一步思考第一仪式祭品和第二仪式祭品的区别与关系。
第一个红色果实。顿悟的红色果实来自男孩所查阅的书本,而仪式使用的祭品是画中的苹果。苹果和最终红色祭品的共同点是都具有红色。但特异的是,红色祭品来自于书中。也就是说,男孩已经预先找到了红色果实。此时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神明给男孩的是画中的苹果,而不是直接给男孩书中的红色祭品。
类似的问题也存在于剩下的果实中。绿色果实是神之眼给的,但不是最后灾难时的希望之树,黄色果实是男孩寻获的大星,而非最后回忆时的小星辰。蓝色果实是在修行后于修道院中找到的,那是老人背对着的修道院,而蓝色祭品是抽象的苦行的结果,这确实没法直接获得,而紫色果实是男孩在古代废墟的花坛上发现的,紫色祭品则来自老人通过思索发现的结果。
这或许需要联系到另一个特别的视角来理解。在外在仪式使用的五个果实分别对应了启示——启蒙——指引——寻求——获得五个阶段,内在仪式中所祭祀的是内在生起的五种美德,这五种美德本身是比前五种事件更抽象的事物,换言之,它们是始终蕴藏在事件中的精髓,但如果舍弃了前面作为盛放器皿的仪式,那么这些美德也不会留存。这一线索早已体现在游戏中,它也确保了仪式之必要,使得仪式之于后面顿悟形成一个完整结构,但依然没有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将仪式和顿悟区分,以及顿悟是如何作用于仪式的。当然,此处仪式和顿悟的表达是比喻义的,但这依然不能解答为何要存在这样的区分。这同神明一开始给男孩苹果而非红色祭品这个问题,在呼唤同一个答案。
要回答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参考两个因素。其一,就是仪式后果的天灾的含义。其二,就是时间叙述错位的问题。
天灾的含义很好理解。正如前面所说,男孩被神龙震慑,跌落,受伤,招来天灾,都是已经注定好的内容。意欲指引男孩的神明为何要注定好这种事情?从飞蛾的玻璃罩被打碎,从而使得飞蛾能够栖身在灯罩上这个点切入来看的话,这些经历是为了将如飞蛾般追求真理的男孩从囚禁他的玻璃中解放出来,以扑在光明上面。那么,这个玻璃罩象征了什么?参考他后来的经历,可以说,这个玻璃罩象征了他的家乡,他离开了家乡出去寻求真理。如果玻璃象征的单纯是他的家乡,那么,如果他仅仅是在他的家乡,那么能有什么困住他,让他无法接近真理,以至于需要他后来的顿悟?以及,为何他最终要回归家乡,回溯一生,才能彻悟这个所谓真理?
这可能和时间错位是一个答案。故事前半段的时间错位叙述是从神的视角进行的。而错位叙述是有一个明确的开始时间的,就是从男孩看见神龙,看见需要奉献五色祭品,开始试着寻找五色祭品,从这里开始的时空错位。如果记得的话,在祭祀的图标上可以看到,托起祭坛的是一个男孩和一个老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是指男孩的不同时间不同形象,因此可以解释为,男孩是仪式,而老人是顿悟——这正契合他的经历。但同时,这个图标可能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男孩寻找外在仪式祭品的旅程,正是游戏中时空错位的发生阶段。因此,从旅程开始,外在仪式就带有破碎的,混乱的特征——交错的时间,散布各处的符号线索,留意或未留意到的推进故事的细节,这是过去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协作所产生的局面。直到老年回忆时,叙述才恢复到初见神龙时,纯粹的一元叙述,老人以敏锐的洞察力把握住精髓,回忆了过去种种,从而顿悟。
或许,因此可以说,这个被打破的玻璃罩就是男孩陷入的混杂,正是在天灾这个极致的否定后,男孩才得以洞见答案——与启蒙的绿色果实相应的,正是灾害后的景象。而这个玻璃罩正是最终顿悟上所必须的,外在的仪式。换言之,男孩的旅程变成了蒙昧——迷误——照明。他就和他祭祀神明的塔楼一样,被摧毁,重建,并抵达更高的层级。
神龙代表的意志遍布游戏所指涉的世界。它渗入一切,即使是最细微的事物。它处身于飞蛾的翅膀上,于地毯的花纹中,于书籍的文字内,于旅行者周围,于意识之下。它有诸多不同化身,马头鱼身,明星,苹果,飞蛾。它被以不同的形式崇拜,被以炼金术与星象学等人类思考产物所分析,它欣然接受这些描述,以这些方式展现,但同时它也不真正是这些描述。在男孩这里,它展现为神龙,一个足够古怪,令人惊叹注目的形象。一个全然相异者。它也在无形中扮演引导者,启示者,以及结果的施予者。它是起因,它是经过,它是结果。
神龙,出于习惯,称之为神圣意志更方便。它遍在,尤其是在黄色果实的发现之旅中,神龙遍在于各种细微事物这个特点非常明显。而在绿色果实那里,神遍在则是以另一重方式揭露的:一切揭开后,最底下的不是其他,只有神龙。神龙在蓝色果实的旅途中的身份是时间,昼夜在它的身后运转,它掠过的痕迹形成对于超越者的崇拜。红色果实缺失了神龙的身影,但其意涵却非常明显:它的形象并不在场,但它却以引导的方式在场于每一个事件,即使是不同时空的事件之中——它将它们相连,而它的结果就是男孩错愕中发现自己获得了他寻找的东西。在紫色果实的发现那里,神龙的形象就如同红色果实一样不在场,它的力量也没有体现,全程只有男孩自己的记忆和思想。但正是在这里,神龙展现了它自身——时空黏合现象出现在男孩的意识之中。
神龙完全在场于整个事件之网中,它越过了所有事件,在它们的束缚之上,但它却又完全的在场,在它们之内,在它们之后。这或说明了一件事:它即是那个真实,那个比一切更真实的真实。而相对这个真实,所有的事件,实在,只是在真实之内的表达——否则真实断不得遍在于一切之中。这种使得实在似乎区别于真实的,这种呈现在玩家与男孩眼前的现象,这整个表象的世界,可以被称之为Maya,幻。
真实不受幻所束缚,因为幻是真实的诸般造作表现。真实于是以特异的,不同于幻之常态的形式呈现在幻化之网中。然后,它被男孩捕捉到了。能以意识认识到这种破坏了网之和谐的男孩,其内在必也不同于网,因为只有非网者才能面见非网者而不受破坏,且在意识上指认它。而其他那些网中物,诸如乌鸦,飞蛾,则不是相对于神龙的体认者,而仅仅是神龙的表现形式或是它引导的途径。这意味着,他的灵魂,神识,也必然是不同于网的。他可以被称之为Atman,我,一个西方的我。
作者在设计这款游戏时,在五美德的祭祀这里就终止了故事叙述,留下一个开放结局给玩家猜想。或许,可以给男孩的旅途赋予另一层意义。我一无所知,睁开眼,看见了迥然不同者在场,震碎了我素来以为的世界。我以为我可以通过越过幻的船舶能抵达究竟,但我自己被迥然不同者所伤。我开始反思自己,开始认识幻,认识何为幻,幻之下又为何。在我受伤的地方,我意识到了自身的迷误。然后,我知道Brahman,梵。我摈弃了二分,透过它的眼,我看见了我的旅程,Moksha,解放。
尽管诸多文艺作品,包括许多神秘主义者的文本,都将对奥义的领悟视作是旅途的结束。这确实没错,就殊胜义来说,解脱就是结束。但就世俗义来说,往往抵达这一步的人,并不是在完成顿悟后就立刻离开世界的,否则相关的教导不会流传下来。因此,他们会停驻在世界上,也就是说,他们还活着。
神秘主义对于很多人而言,恐怕意味着遥远而神秘。有趣的是,神秘这个词本身就有隐藏的意思。那是藏在帷幕后的事物,等待人去揭起。神秘主义实际上并不难理解。一些神秘主义者喜欢将他们称作是,以事物原本之所是的方式观看的人。这句话并没错。实际上,神秘主义可以说是人类内在普遍存在的倾向,其根源可追溯至人类的童年。
自然,这可以说是废话,否则人类之中不会出现所谓的神秘主义者。但对神秘主义而言,这种洞察神秘的种子存在于每一个受众的内心中,只是等待生长。就如游戏中的男孩那样,他原本一无所知,直到他遭遇了神明,随后他开始在好奇中生出诸多的信念,以及内心的猜测。这些形成了一个茧,将他包裹在里面。于是,他遭遇了他第二次启示,将他的外壳击碎,使得他可以继续生长,并最终在沉淀后抵达目标,这就是最后一次的体验。神秘经验唤醒他的好奇,击碎他的成见,予他以最终的启示和安慰。神秘经验并不是完全处于被动的等待之中,它也会主动降临,以大力将人从他所附着的外壳中拉扯出来,自我启示给那些未曾料想去寻找它的人。
神秘经验就是如此。神秘经验对于生者而言,并不是在获得后即刻离开世界,尽管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经验具有安慰作用,抚慰他们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但是更重要的是,许多有如此经历的人,需要面对自己生活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处于神秘经验之中这个事实,它并不是简单的将人带到某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便是神秘经验对于生者的拷问,生者必须要学会发现它的意义。凡是经验过的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因为这种经验撕破了寻常的生活,使得经验过的人与未曾经验过的人,从此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但对所有人而言,这种经验其实并不陌生。正如儿童第一次见到这世界,如何奇异而惊叹,并开始对世界好奇并认识思考,神秘经验所唤起的,也正是这样的感觉,呼唤人不要停下脚步而龟缩在自己的世界内,走出去,去思考,认识,世界缘何如其所是。很多人成长后,抛弃的并不是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童年变成了他们的生活问题伴随着他们——他们失去的是儿童那好奇的心,澄澈的眼,终日生活在幻之中,不见真实,不得解脱。
一如儿童见闻而惊讶好奇,对世界之认识思考亦如是,切勿在幻中驻足。此神秘主义之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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