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来自读库与我们的约稿。在 文章的上半部分(点击这里跳转) 我们回顾了“奥斯曼的巴黎”和“摩西的纽约”,并对二者进行了一些关联和对照。在文章的下半部分,我们探讨的核心从“改造”转移到“反叛”。
首先,我们回顾了《黑镜》一个剧集中的寓言意义,并以此为基础,探讨为何在纽约这样的先进资本主义系统中,反叛变得像是一场游戏或者表演,它无法本质上推翻或者改变系统的框架和规则,只是增加了多样性。 对场地文化语境的忽视,或许从一开始也就注定了摩西对纽约的愿景存在偏颇。如果说他想要套用奥斯曼改造巴黎的手段,那么摩西忽略或者拒绝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纽约和巴黎本质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城市。这个区别是地理上的,更是时间上的。摩西想要追随奥斯曼,但发生在十九世纪巴黎的事情不能直接套用到二十世纪的纽约。统治纽约的不是一个集权政府,而是一个先进资本主义的系统,而后者的终极形态或许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完美有序的现代城市”。
此处,英剧《黑镜》(Black Mirror)的第一季第二集《一千五百万的价值》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寓言。这个反乌托邦的科幻故事为我们展示, 在一个无法出逃的系统中,反叛是如何失效的 。
剧集中虚构的未来世界里,居民生活在一个个被屏幕包围的小隔间当中,互相孤立。他们每天通过骑一个类似于健身自行车的器械来获取积分(“merits”)。积分是这个世界流动的货币,可以用来购买食物、牙膏等等生活必需品,也可以用来购买屏幕上的娱乐产品和电视节目,甚至当居民想要跳过一些吵闹或粗俗的广告,他们也必须支付一定量的积分。
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就处在这个“生产(踩自行车)-消费(吃喝娱乐)”的持续循环当中。改变这种生活方式的方法,或者说唯一的上升途径,是积攒一千五百万积分,换取一次参加“达人秀”的机会。在三位评委面前,如果表演足够精彩,参赛者有可能成为歌手、演员,完成“阶级的跃升”。
故事的主人公在看透了节目的虚假,深刻理解了这个积分世界对人心智的操控以后,努力积攒了一千五百万积分,以达人秀参赛选手的身份,站在了可以被看见和听见的公众舞台上。 在舞台上,评委前,他以自杀作为要挟,歇斯底里地揭发了这个系统的黑暗,控告了屏幕世界,甚至评委们对人的控制、欺骗和压迫。 整个剧集在此处来到了它的高潮。
很有趣的是,在主人公充满血泪的演讲以后,我们并没有看见任何有意义的对抗——居民们并没有同仇敌忾,联合起来罢工和抗议,而更重要的是,评委甚至并未因为他愤怒的指责而感到冒犯,也并未与他争吵,试图回应他的不满,或者与他的观点进行对话。他们对主人公的一席话致以掌声,并称其为他们“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所见到的,最好的表演”。
这也正是主人公最后的结局,他充满激情的反叛成为了一档系列节目。他对系统的批判一贯精确有力,人们透过屏幕,点头赞同着他说的话,但这个积分系统、屏幕世界运作的方式并没有产生任何实质上的变化,只是又多出了一档可供观看的节目。规则不变,多样性增加了。
想要有效反对和攻击一个东西,主体必须要在一定程度上处在它的外部。这也是大概为什么这一《黑镜》剧集的导演要将所有情节安排在室内空间中,似乎这个世界不存在外界和自然界。在这里,城市本身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内部”,所有人都在这个腔体中,无法居于其外,获得一种遥远、客观而独立的视角。
这个寓言式的剧情向我们展示了资本系统中的反叛如何变得无效。主人公仿佛酝酿了全身力气,挥出一记重拳,却在此时发现对手消失了。掌声的出现使得舞台上的“反抗者”无比困惑,因为每个人都成了朋友、支持者,他无法再有效辨认谁是压迫者,谁是应该对抗的对象。我们可以通过这个故事看到,资本系统并不惧怕反叛,因为它可以很好地将后者吸收为自己的一部分。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正是纽约的故事。
建筑师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所写的《癫狂的纽约》一书提供了对纽约精妙的解读。书中,库哈斯将纽约比作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和画家萨尔瓦多·达利不可思议的混合体—— 一边是现代主义自上而下的规则,一边是超现实主义片段式的狂想。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库哈斯的解读:首先,相比巴黎在改造之前混乱的路网,早在1811年,纽约就选择了最为快捷、最为功利主义、毫无装饰意义的方格网规划——“现代主义自上而下的规则”。不过,这个城市绝没有在规则的方格网路网的约束下失去形态的多样性,相反,曼哈顿的核心正是“有秩序的混乱”——在规则的网格里,混乱的价值可以被最大程度地挖掘。
如果说其他城市只有一个地标,那么纽约有些疯狂,因为曼哈顿的建筑都有地标的意义。纽约就像是一个康尼岛(Coney Island)游乐园的放大版,一个奇观集合的万花筒。纽约或许不再需要秩序来抵抗混乱,因为它已经制造出承载混乱的机制。癫狂的事物不会伤害纽约,相反,越是癫狂的,就越纽约。在规整的街区,地产商的私人利益会驱使他们为纽约塑造最疯狂、最炫目的形态。在街区的摩天大楼,你可以同时拥有露天泳池、电影院、酒店客房、各个菜系的餐厅、健身房、会议室、二十六部电梯,这种纵向堆叠的感受塑造了新的大都市。
在大众文化(mass culture)、拥堵文化(culture of congestion)的时代,建筑奇观、出格的造型、夸张的生活方式成为资本钟爱的对象。比起奥斯曼的巴黎,纽约实际上已经塑造了一种更加“先进“的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不再惧怕混乱和反对,成为消费“混乱”的机器。换句话说,在改造后有序的巴黎,反抗的表现形式是制造混乱;那么在纽约,混乱不再是反抗的象征,可以被很好地吸收进系统当中。
除“资本-空间”的关系,“空间-反叛”二者也有复杂的互文关系。我们不妨在这里重新审视一些基本问题。
第一,当城市公共空间中发生反叛,民众争取的是什么,反对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可以说,无论事关住房、医疗、教育、公共设施或其他,无论群体是女性、少数族裔或城市的边缘人,总的来说,民众争取的是列斐伏尔笔下所谓 “接近城市的权利”(the right to the city) ——不被排除在城市生活的质量与福利之外的权利。他们反对的是受压迫、受排挤的身份,反对不平等、不公正、无法出声的空间。进一步,大卫·哈维将“城市权利”的含义扩展为“民众可以按照自身期望改变和改造城市的集体权利”。
第二,这些反叛发生在什么样的空间? 不仅是巴黎和纽约,在现代城市,每当民众自下而上地表达反对意见,无论其诉求或手段温和或者激进,这些事件发生的地点总是在 城市的公共空间 。民众聚集在公园、广场、大桥、公路、街道、机场甚至购物中心,他们抗议、示威和游行,警察驱散不去。2020年,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美国全国性的抗议甚至暴乱,这些对警察缺乏限制的暴力和种族权利抗争的声音,表达在三藩市的金门大桥、华盛顿特区的第16街、纽约的布鲁克林大桥、休斯顿的288号国道、明尼阿波利斯的94号州际公路等。
在建筑学院内,对“公共空间”(public space)的研究可以分为许多不同流派。在政治哲学领域内部,对“公共领域”(public realm)的定义也会因选择不同的学者和学派而有所差异。但比较简化和概括性地来讲,建筑学一般将“公共空间”理解为一个 “由公众拥有,对公众开放,所有人都可以进入并享有,并不被收取任何费用的空间” 。它强调一块土地的所有权(ownership)、可达性(accessibility)以及非盈利(non-profit)的持续状态。而政治哲学将“公共领域”理解为 “独立于国家,由作为私人的公民来到一起形成公众,自由讨论公共事务并参与政治的活动空间” 。这强调一种过程,强调言说、行动的可能性。
这两个概念有很多交叉之处,但本质很不相同。“公共空间”是一个具体的物理空间,是一个大地上的位置,“公共领域”却并不一定,它可以是非实体或虚拟的。许多学者也将报纸或者现在的网络空间视作有潜力的公共领域。对于德国哲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来讲,声音和意见的汇聚、言论发表和辩论的场域即是公共领域,无须实存的空间。政治理论学者汉娜·阿伦特也曾在其著作《人的境况》中援引这句话:“是雅典人,而非雅典,构成了城邦。”
可以说,在抗议游行活动这种特殊场合下,公共空间与公共领域两个概念似乎重合——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回答第三个问题:为什么反叛总是发生在城市的公共空间?
当公共空间出现抗议或其他反对活动,政治声音在可见和可达的实际空间中找到依附。阿伦特用 “显现空间”(space of appearance) 一词来说明人们共同行动的概念。当人们想要表达不满、呼吁改变,这些声音只有在公开场所才能有最大的“公开性”,被更多的人看到和听到。在理想状态下,公共空间成为一个充满光亮的地方,人们摇动旗帜,喊出口号,让不公正和不平等的现实被更多人意识到,让那些不合法、不道德、关在门背后进行的事情走出被遮蔽的状态,一展全貌。
可以说,在公共空间,也唯有在公共空间,市民最好地实现了自己的权利。阿伦特辨析了权力(power)与强力(force)及体力(strength)的差别,强调权力是一种“潜在”的属性。权力不是一直都在,也不是一成不变,只有人们从深宅内部走向集合的广场,共同行动,权力才会生发出来。 对于公共空间中的抗议活动,休斯顿的城市理论学者凯尔·谢尔顿(Kyle Shelton)还用“基础设施公民权”(infrastructural citizenship)来描述发生在交通运输场所的情况。
从词源上来看,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一词由“infra-”(在……之间)和“structure”(结构)组成。可以说,城市的基础设施即是那些“在……之间的结构”。大桥、高速公路、铁道、隧洞以至于下水道都是我们熟知的基础设施,它们处在一座座独立的建筑——特别是私人住宅——之间,就像是一座座孤岛之间的海洋,细胞之间的组织液,起到连接和联系的作用。一方面,这种连接是功能上的。有了它们,市民才能通勤和通信,住宅才能通上水、电、气。另一方面,这种连接也是政治和文化上的。城市汇聚了陌生的个体,正是因为有了那些“处在中间的结构”,人们才能认识对方,相遇、邂逅、交流、沟通、讨论甚至争吵,作为私人的个体才能凑在一起,形成共同体,发出声音,表达意见。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政治运动所选取的空间也具有强烈的自我指向的象征意义。 虽然公共设施在名义上为所有市民建设,由所有市民分享使用,意图加强市民之间的联系,但是它从立项到完成的过程却总是不平等,以至于最后的结果反而是加重了城市在某些方面的割裂和分歧,正如奥斯曼的巴黎与摩西的纽约。
在“乔治·弗洛伊德之死”所掀起的抗争中,不少社群走上国道或州际公路——这些公路一开始的建设也拆除、分裂并破坏了许多黑人或者低收入社群的城市生活,它们本身就是不公正的象征。在另外的一些美国城市,人们用巨大的字母覆盖城市道路,用色彩艳丽、风格嘻哈的涂鸦喷涂城市的公共设施,这些举动意味着作为公民的市民正在试图占领,或者说夺回资本侵蚀下逐渐变得私有化的公共空间,重申作为城市主人的地位。
对许多大学者来说,至少在西方城市,资本主义是城市空间不平等与不公正的根源。在这个基础上,关于城市公共空间与反叛的关系,第四个重要的问题需要我们考虑: 这些反叛还有效吗?政治与建筑意义上重合的公共空间还存在吗?
十九世纪的巴黎尚且是一个政治的城市,当时的政治运动推翻旧政权,建立新政权,在近两百年间,这个过程不断重复。从这个意义上说,奥斯曼时期的巴黎,反叛算是有结果的——它至少推翻了某个东西。但统治二十世纪纽约的不是政治力量,而是已经成熟的资本主义。这些反叛无疾而终,因为政治范畴中存在斗争与对抗,但纽约的资本主义系统吸纳了混乱和反对,永远屹立不倒。在此语境下的反叛变成了一场 “没有尽头,不知道对手到底是谁的无效斗争” 。
简·雅各布斯反对摩西自上而下决定城市形态的故事,在政治意义上,她的反叛是行之有效的。但现在再去看当时那些纽约的社会运动家们保护下来的格林威治村、SOHO和小意大利街区,我们会发现,早已不复从前——这些区域已经成为最时髦、最闪亮的地方,过去的城市居民承受不了居住在此的成本,取而代之的是为投资准备的高档住宅。
在这种悄无声息地士绅化中,反叛很难找到发声的场所和时机。 曼哈顿“迪斯尼式”的公共空间消解了反抗的力量。 时代广场是一个狂欢和庆典的公共空间,是旅游的最佳去处,但它恰恰不是政治的。2011年,纽约也发生了声势浩大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民众试图抵抗资本的不正义,索要市民在公共空间的应有权利。但是十年之后回顾,“占领华尔街”运动什么也没有推翻,什么也没有取缔。没有出现新的银行体系或者商业法规,没有金融巨鳄被送进监狱,高管的薪酬没有改变,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可能性依然没有改善。反对资本主义的哭诉在癫狂的纽约就像是一滴水无声地汇入了大海。
在现代都市中,抗议似乎越来越难以成为行之有效的方式。大卫·哈维认为,全球城市化和城市建造已经成了提供就业岗位,创造GDP,或者脱离金融危机的方式,这种方式是极其危险的。对他来说,现在任何城市建设、城市更新本质上都是资本行为,它仍然会不停制造更多不平等。或许,“停止”和“维护”是一种更好的“反抗”,毕竟资本的本质在于增长,而它的反面则是停滞。
对于现代城市来说,古典意义上的那个属于政治的、崇高的公共空间已经衰落了。意大利建筑师与政治哲学学者皮埃尔·维托里奥·奥雷利(Pier Vittorio Aureli)在著作《走向绝对建筑》( Towards an Absolute Architecture )里的语句可以很好地为文章作结:
我们可以说,城镇化的概念预示着 “经济”替代了“政治”成为统治着城市发展的根基 ,以至于今天我们有理由——甚至毫不奇怪地——不应该再问是什么样的政治力量在统治我们,而应当问,我们根本上还是不是在被政治力量统治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否生活在一个基于经济的极权主义管理过程中, 不论是独裁、民主或是战争,这些公共治理的不同政治模式都成为了经济的某种手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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