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斯坦尼斯瓦夫·莱姆,20世纪的科幻文学将逊色许多。
他是那种让人沮丧、承认自我想象力平庸的作家,但他的作品魅力又不仅仅是想象力,还包括它以举重若轻的方式,书写了奥威尔式的政治寓言与博尔赫斯般的叙事迷宫。莱姆的文字水平并非一流,但他在设定、结构、叙事节奏上的把控,搭配他丰富的政治、哲学与天文学知识,使他的小说具有万花筒般的阅读快感,是那类让人没读完就拍案叫绝的小说。无怪乎科幻界里有个说法,如果科幻有诺贝尔文学奖,那莱姆一定是当仁不让的得主。
莱姆的创作环境是冷战时期被苏联控制的波兰。他成长于意识形态极化与技术爆炸双重d叠加的动荡时期。政治氛围促使他思考极权统治与自由意志的问题。技术突破则启发了他对脑神经科学、太空殖民、人工智能、互联网、搜索引擎等领域的思考。莱姆的作品里,我最推荐两本,一本是他的长篇代表作《索拉里斯星》,这是莱姆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品。另一本是中短篇集《机器人大师》,这是莱姆想象力的集大成之作。
此外,《完美的真空》《未来学大会》《其主之声》《惨败》《伊甸》《无敌号》也是莱姆值得一读,并出版了中译版的作品。 如果说波兰是盛产小说巨人的国度,斯坦尼斯瓦夫·莱姆就是其中耀眼的一颗星。
他不但是波兰国宝级的作家,也是世界一流的科幻文学巨匠。他的《机器人大师》堪称点子文学大全,《索拉里斯星》则挑战了人们固有的对生命的认知。莱姆对小说的施展已不局限于故事,他通过小说这一体裁,深入探讨了伦理、梦境、潜意识、文明冲突,乃至诸多形而上的哲学观念。他的小说既是一座幻想的宝库,也是对于“小说怎么写”这一元小说问题的新颖回答。值得一提的是,莱姆影响了一大批科幻作家的创作,其中就包括刘慈欣的《三体》。刘慈欣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则”,以及在小说中对生命形态的想象,其实就继承了莱姆对宇宙的思考。
莱姆是一位不拘一格的作家。在《完美的真空》里,他给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作品写作书评,以假乱真。在《索拉里斯星》和《机器人大师》里,我们又仿佛见到了截然不同的作家。《索拉里斯星》制造了一种梦魇般的阅读体验,而《机器人大师》的语调更加轻松自在。《索拉里斯星》对生命形态的想象突破了人的思维定势,它其实是一部反类型、反套路小说,许多宇宙探险类小说的套路是人类与外星人相遇,人进行星际征服,外星人作为人设想的生命形态,往往只是人或昆虫、野兽的变体,这本质上仍是以地球的生存逻辑在设想宇宙,把人类社会的规律作为宇宙的定势,但《索拉里斯星》颠覆了这种定势,整本书甚至没有出现一个实体的外星人,却能让人毛骨悚然、惊心动魄。它的魅力,正是对人本位、人的思维定势的突破,《索拉里斯星》不仅仅是一部科幻小说,也是一部存在主义式的太空歌剧,一次对人的精神分析报告。
《机器人大师》的风格比《索拉里斯星》轻快,但想象力不逊于前者。比如书中的“幸存机”、太阳之域、“《银河法律》禁止自我复制”、名为耶和华的预测单位、根与对数的黑暗森林、能够制造虚无的机器,单单是“国王把电子诗人变成一个带有韵律的星群爆炸引擎”,就足够联想出一部浪漫的科幻电影。在莱姆诙谐幽默的文字里,蕴含着他作为理工男和诗人的双重面向,一位伟大的科幻作家往往具备两性,洞察人类社会的至恶,又保有一颗仿佛未被世故化的纯真之心,《机器人大师》的平衡感,恰恰在于它是用纯真语调来讲述冷酷之事,它用轻的方式去介入重,恰可呼应日后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的观点:“如果要显示生存的重负,那就应该轻盈的显示。”
读莱姆的作品令我想到庄子,他们看似截然不同,却又共享了一种迷人如《逍遥游》般的腔调。七次远行,三台故事机,从电子诗人与变形警察,到概率龙与解冻之人,莱姆在一本书里放置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的奇思妙想,又在对自由意志、人格交换、虚无主义、意识形态的思考中,为读者提供了理解今日世界的钥匙。
在《机器人大师》星云般绚烂的想象中,富有哲思的句子也比比皆是。《利他霉素》里,机器人思考道:“通过创造奇迹去使他人获得幸福,是我所知范围内最具风险的一种技术手段。”《如何拯救世界》里,莱姆借人物之口说:“你以为虚无是懒惰和不作为的产物吗?错!虚无是正面而积极的工作所带来的结果,可以说是一种‘非存在’的状态,而这种状才是存在于真正不存在的人中的独一无二、无所不能的状态!”这些辩证的思考,体现出莱姆不按常理出牌的想象方式,也蕴含着他对人事犀利乃至冷峻的思想。
《机器人大师》并非腾空务虚的架空作品,它的一些章节能让读者嗅到冷战的氛围,感受到莱姆是如何将现实融入到小说的笔触。比如书中第28页:“他最伟大的改革是叛国罪的国营化。由于邻国一直在派遣间谍,他就设立了皇家密告官,这位官员带领着一批卖国下属,向敌国的代理人贩售国家机密以换取一定数量的金钱。不过这些代理人通常指购买过时的机密——它们比较便宜,他们得为自己花出去的每分钱负责。”(浙江文艺出版社版本,下文同) 以及在“特鲁勒和克拉帕乌丘斯的七次远行”中:“伯特沃勒克国王的子民们衣着简朴,起早贪黑地辛苦劳作。他们的工作就是编织保护堤岸用的柴笼和加固战壕用的柴捆、制造兵器和写匿名举报信。”
告密、举报、意识形态战争,这是莱姆在冷战时期的肉身体验,而它的母国波兰,历经沙俄骑兵到纳粹闪电战的数次浩劫,二战后仍面临着苏联与北约的冷战阴影,布拉格之春,南斯拉夫变局,一次又一次地缘政治摩擦,都使波兰这片土地上的作家对意识形态战争有着深刻的体验,莱姆虽非政治学者或批评家,但他同样通过文学的形式,隐晦地表达出他对极权与冷战之风的厌恶。
《机器人大师》不仅被视作一部科幻经典,它也是一部反乌托邦、反极权小说的代表作,将此书与《1984》《使女的故事》等小说对照,我们会更理解莱姆的用意。相比起《1984》这部反极权青年眼中的文艺圣经,《机器人大师》或许更近了一步,它不仅讽刺极权,而且在尝试思考如何对抗极权、终结极权。
要了解这本书的现实寓意,就需要知道它的出版年份和写作背景。《机器人大师》(Cyberiad)首版于1965年,此时的波兰正处于苏联威胁的阴云下,波兰的政治家和文艺创作者都难以回避一个问题,就是对冷战和极权主义的思考。而在当时的波兰,诞生于计算机科学,日后被广泛运用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控制论,裹挟犬儒主义、民粹主义之风,在东欧的土地上盛行。莱姆眼见于此,决定写作一部既能施展想象力,又能隐晦地反映现实的小说,于是就有了《机器人大师》。 整部小说设定在一个人类日渐稀少、机器人统治宇宙的未来,小说中两大主角特鲁尔和克拉帕西厄斯,就是机器人中最聪明的两位。这部小说实际上借鉴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流浪汉小说和冒险小说,主人公穿越不同星系,像是通关游戏一样的体验,很容易让人想起《堂吉诃德》或者《巨人国》里的设定。全书一共分为七章,二十多个故事,《特鲁尔和克拉帕西厄斯的七次远行》是其中最长的章节,又分为七个小节。这些故事既可以作为单独的短篇小说,也可以串起来,构成一个想象力丰富的机器人宇宙。
具体来说,《机器人大师》有不止一处地方暗含了莱姆的反乌托邦倾向。他认为斯大林主义式的神话并不能使全民幸福,而是一种20世纪的全民奴役。
苏联的宣传话语制造了一种通过消灭资本、抑制富人,来保护底层劳动群体的宣传论调,但这种宣传与苏联实际情况大为不符,苏联并不社会主义,而是在战后演变为官僚资本主义,一种国家寡头的经典形态,莱姆恰恰是用苏联作为样本,用颠倒或讽刺苏联政治话语的方式,为他的小说赋予了荒诞主义的色彩,而这所谓的荒诞,其实是对现实的婉转哀歌。
《戈尼亚隆国王那三台讲故事机器的故事》里,第二位机器人就讲述了一个辛辣的政治讽刺故事。他提到在过去,有一位名叫马拉普泽(Malaputz)的恶魔学者,考虑到当时社会寒门机器人生存不易,他四处演讲,呼吁一种新型的电路连接方式——只要有一个人进行摩擦,其他人就都能获得电流,不管离得多远,电流都可以传导到位。很多人听信了他的话,将原来从右至左的并联都拆除了,用上了豪斯电流技术。结果,他的做法引起了不同民族、阶级、国家机器人之间的战争,曾经致力于社会平等的做法,却演变为更残酷的奴役和屠杀。
莱姆用荒腔走板的调子写道: “这些不同的意见和声音碰撞在一起,导致了口角和冲突,而冲突又变成了互相辱骂,而辱骂又上升为对宗教神明的亵渎,而对宗教神明的亵渎又导致有人狠狠地踢了金属板国王位继承人法赖乌斯·不爱德腐拉卡斯王子一脚,而这一脚就是战争的导火索,库普洛乐根利亚国的铜人和乐根利亚王国的冷焊接人之间爆发了大战,这场大战一共持续了三十八年,又延续了十二年,那是因为在第一次大战就要结束的时候,到处都是碎片和废墟,无法判定到底是谁赢了战争,于是双方重新发动了战争。他们相互碾压着、攻击着,一片混乱,他们的厮杀导致电流耗光、瓦特流尽,最后陷入了完全生命电压的迅速下滑,人们将之称为‘马拉普泽化’。”
实际上,莱姆在小说中描绘的很多星球,都像是苏联的变体,弥赛亚式政治领袖、秘密警察、邻人举报、以平等、大同话术行奴役之实等,无不让我们看到一位波兰毒舌作家对极权主义的辛辣讽刺。在莱姆看来,极权主义并非不可战胜,依靠奴役来维持统治的国度,总有它的脆弱之处。
在《机器人大师》里,莱姆提供了多种和极权主义斗智斗勇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满足国王所有的欲望,令其疯狂”、“诱使内部党争,加速系统崩溃”、“制造契约,并通过人民的力量施压,令统治者被迫遵守”、“讹诈统治者,比统治者更能耍无赖”等。 莱姆的小说可谓是种种天真幻想的解毒剂。在《戈尼亚隆国王那三台讲故事机器的故事》里,他讽刺的是那些渴望通过一次性革命解决社会问题的激进人士;在小说《利他霉素》里,莱姆设想了一种利他霉素。服用该药物者,可对其周围五百厄尔以内的人的所有情感、心情及感受进行普遍化统一。结果,使用利他霉素的星球却很快陷入混乱,结果这个星球很快就陷入了混乱;在《第三次远行:概率龙》的故事里,莱姆则想到了讹诈君主的方式。
阅读莱姆的作品,会令我想到当代科幻作家特德·姜。他们的小说都具有强大的推想性,不只是创意层面的推想,也包括如何运用设定直抵形而上的哲学问题。
特德·姜曾说:“所有我作品中的那些对思维实验的展开和对哲学问题的探究,这些都正是科幻所要做的。” 他的作品激起读者思考小说的可能性,这些精雕细琢的短篇,如同星辰展现出它神秘的色彩。他会用一个很短的故事,让你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些事。比如,自由意志或许是一个悖论?我们可能根本没有自由意志。如果你看到了未来,但那是一个对你本身不太好的未来,你是否还会去按照命运的轨迹行走? 在《你一生的故事》《巴别塔》《前路迢迢》里,特得·姜以一种很动人的方式切入到这些议题。他的短篇迷人的地方,一方面是语言的隽永,另一方面是严肃的哲学命题思考。
而在莱姆的小说里,我们同样能看到这样迷人的质地。比起特德·姜内敛寡淡的语言,莱姆的文字更为生猛,更具有那种不按套路出牌的野生气质。 在莱姆的写作中最为精妙的两类,一类是具有神秘质感、宗教色彩的写作(代表作如《索拉里斯星》),另一类是他的反讽书写。蕴含了大量政治讽刺、一语双关、玩笑和幽默的画外音。(代表作如《机器人大师》)。
此外,莱姆本身就是一位前沿命题的严肃思考者和评论者,他撰写的《技术学大全》(Summa Technologiae)是一部未来学、技术学和科学的论集,这部书名模仿了托马斯·阿奎那《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ae)的作品,蕴含了莱姆本人对控制论、人工智能、自由意志、生物学等命题的思考。而这些思考正是通过《索拉里斯星》等文学作品展现出来。
在《技术学大全》里,莱姆开宗明义地说道: “在这里,我会将讨论的重点放在我们文明的许多方面,它们是从我们现在已知的那些前提中可以猜测和推导出来的,而不论其现实性如何。我们所假设的这个框架的基础就是‘技术’,即,实现某些一揽子既定目标的方法,这些目标由我们的知识和社会资源所在的状态提供其实现条件,而且在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把它们看做是目标。” 莱姆在《技术学大全》里对人类中心主义和进化论都展开了解构,他将人类从自我构造的神坛中请下,使其与万物并列,纳入冷峻的宇宙维度和历史维度中审视。莱姆认为道德伦理是人类的重要贡献,但20世纪却是一个道德伦理消散的时代,在1994年与施威斯基的讨论中。他指出“从传统延续而来的伦理类型全部都在迅速失效”,文艺复兴后的人类经历了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社会主义等等巨变的冲击,上帝已死的论调盛行,宗教、神话、帝国等多种形式的权威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而极端民族主义与极端宗教主义兴起,虚无成为时代情绪。莱姆认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人类处于某种类型的“对真空的恐惧”之中,“结果是给了我们一种新类型的‘没有良心的人’。”(引自《技术学大全》英译者前言),而这种人类心理与道德伦理的巨变,是当代科幻写作乃至整个文学写作都必须面对的问题。
除了上述已经有中译本的作品,莱姆的小说作品还包括:《火星人》《宇航员》《变形医院》《麦哲伦星云》《犯罪现场调查》《调查》《机缘巧合》《高堡》《浴缸发明回忆录》《凡人引擎》《地球和平》《星际归来》《谜语》《星旅行日记》《太空旅行者回忆录》《宇航员佩克斯》《戈莱姆14》,另有若干散文评论作品,至今未有中译本。 这其中,有像《火星人》这样的练笔之作,也有《太空旅行者回忆录》这样的类型化星际探索小说,这部分和国内已经出版的《伊甸》《惨败》等作品相似,基本是宇航员去到某个神秘星球的设定。
这里面最精彩的要数莱姆的政治讽刺小说、侦探小说,比如《浴缸发明回忆录》,书名致敬了《萨拉戈萨手稿》(The Manuscript Found in Saragossa),它是套了一个科幻小说和特工小说的壳,对苏联式国家体制做出讽刺。你既可以把它作为一部苏联笑话大全,也可以作为一部卡夫卡式的小说。
读莱姆的小说,第一感觉是好玩。现在很多小说不好玩,苦大仇深,想看破人性,呈现真理,但就是不好玩。它们有的是对自己太苦,有的是世界太苦,还有很多,是过度自恋而不自知。相比之下,莱姆是用好玩的方式,给你讲严肃的事。他就像是一位爱说瞎话、笑话和反话的读书人,在铁丝网与监控之眼的控制下,用玩笑传递出刺向黑暗之心的锋利匕首。因此在今天,莱姆的小说并未过时,反而愈发显露出对现实的穿透力。
伟大的作家常常是一位预言家,而莱姆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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