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是一部中篇小说,翻拍过两部电影,其中1957年版被誉为苏联新浪潮电影开山鼻祖,CCTV6播过。或许有人已经看过,或许有人早听说过,但我还是要为没看过的朋友们讲述下这个故事。
文中图片均出自1957年电影,都是直接从豆瓣扒的图……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玛特留卡,出生在伏尔加河口的一个小渔村,打小就成了孤儿。
从七岁那年起,她就穿上了直挺挺硬梆梆的油布裤子,坐在油腻腻的剖鱼凳上宰杀长着银白色肚皮的青鱼,一干就是十二年。
她十九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一八年,苏俄国内战争爆发,玛特留卡“把刀往剖鱼凳上一扎”,便去报名参加红军。一开始红军不要她,但她天天去,嚷嚷着红军应该“人人平等”。最终红军还是接受了她。
让她写了保证,不准像普通妇女一样生活,在劳动人民最终打败资本家之前,不能要孩子。
玛特留卡入了伍,扛起了枪,成为了队伍中著名的神枪手,她总是守在政委叶甫秀可夫身边,打仗的时候政委会喊,“玛特留卡,快看,白军军官。”玛特留卡就会举枪、瞄准、骂一句“该遭鱼瘟的”,击毙敌人。她会报个数,记下她的战果。
“该遭鱼瘟的,第四十个”
队伍里人人都爱玛特留卡,但玛特留卡分得清哪种是同志的爱,哪种是男女的爱。有一个小伙子爱过了界,被她抄起枪托一通砸,直接打掉三颗牙。
故事开始于一场遭遇战,玛特留卡没来及骂出“该遭鱼瘟的,第四十一”,对面的白军中尉就举起白旗投降了。
红军战士从白军中尉身上搜出了一封文书,文书显示这名中尉受白军统领高尔察克的命令,去给白军将领邓尼金传递密令。政委意识到此人关系重大,命玛特留卡务必要将此人押送到红军司令部。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各种困难,队伍的人也越来越少。最终,吉尔吉斯人抢了他们的骆驼和马匹,逼着他们只能冒险驾船横渡阿拉尔海(今译咸海)。渡海过程中,小船遭遇了风暴,只有玛特留卡和中尉两人漂到了阿拉尔海里的小岛上。
玛特留卡和白军中尉两人在小岛上过起二人世界,用中尉的话说,他成了鲁滨逊,而玛特留卡则是星期五。他给玛特留卡讲了《鲁滨逊漂流记》的故事,而玛特留卡会一边听一边吐槽。
“利物浦有一个富人,名叫鲁滨逊·克罗佐……”
“这个城市是哪个国家的?”
“英国的……有个富人叫鲁滨逊……”
“等一下你是说富人吗?怎么所有的故事讲的都是有钱人和皇帝?怎么从不提穷人的事?”
“不晓得,”中尉犹豫了一下,答道,“我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能这些故事都是富人编得吧。就像我,喜欢写诗,可是没有文化。如果让我来写穷人,蛮可以写得很好。没关系,没关系!等我学会了再去写。”
玛特留卡热爱诗歌,自己也喜欢写诗。这是俄罗斯人的种族天赋。打仗之余,她就会拿个小本本试着写诗。不过红军战士大都不太懂诗,而那些懂诗的记者和编辑们看了她的诗,都嘲笑她。
但她玛特留卡不在乎,她就是喜欢诗。她发现中尉很懂诗,而且愿意给她讲诗。玛特留卡给中尉读自己的诗,比如这首:
列宁,我们无产阶级的救星,
广场上我们竖起了您的雕像。
是您摧毁了沙皇的宫殿, 为无产者建立了新政权。
哥萨克来侵犯——
沙皇的狗腿子杀人犯,
让他尝尝我们的子弹,
红军人人是好汉。
中尉告诉她,她的诗太幼稚,她需要多读书,学文化。只有通过学习才能写出更好的诗。他给她背了莱蒙托夫的诗。
玛特留卡表示,等到战争胜利,她就要去上学读书,去那种专门教怎样写诗的学校去学习。她已经想好了笔名——马柳特卡·巴索娃。她说,一想到这个名字印在自己写的诗下边,“心都沸腾了。”
中尉给玛特留卡讲故事,各种各样的故事。他二十七岁,从前一直是贵族老爷,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但从来没搞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只是觉得什么都挺无聊的。战争爆发后,他的父亲告诉他,“瓦季姆,你的曾祖父、祖父和我都是听从祖国的呼唤,第一批参军的。我希望你也能……”于是他为了不负家族的声望和荣誉,义务反顾的为“祖国”而战。
我参加了一些战役,才明白根本无所谓祖国。不管是祖国,还是革命,全是瞎扯,全都杀人不眨眼。而为了肩章卖命是不值得的。后来我认识到思想才是人类真正、独一无二的祖国。我想念起书本来,我渴望置身于书本中,请求它们的原谅,同它们生活在一起。让什么人类、祖国、革命,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躲在小岛上,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讲故事,对中尉来说是最好的消遣。他再也不用思考未来怎样,或自己为何而活。他求玛特留卡和他一直这样下去,以后一起躲到他在高加索的小别墅去,再不管什么战争、革命,关起门安心地读书。
“大家都在寻求真理,流血牺牲,历尽磨难,而你却游手好闲,坐在火炉边读小说?”
“你是个喜欢清洁的人?不喜欢干脏活儿?所以就让其他人替你干?”
然而,终于有一天,远处来了一艘船。越来越近,他们终于看清那是白军的船……
中尉立刻抛弃了情人,挥舞着双手向海边跑去,边跑边喊,“乌拉,是我们的船……”
“一旦碰到白匪,绝不给他们留活口。”
一只眼球从眼眶里滚出来,漂浮在水面上粉红色的神经纤维当中,海水一般蓝汪汪的眼珠迷惘、爱怜地注视着她。她跪在水中,试图把打烂的头颅抱起来。突然她扑在尸体上,战栗着,脸上带着血迹,悲恸地轻声哀泣着:“我的爱人!我都干了些什么?你睁开眼看看吧,我蓝……眼……睛……的……心……上……人……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以下纯属关于这个故事的个人随感闲聊。
最近一次,在其他地方看到《第四十一》,是金宇澄的《繁花》。书中,年轻人讲自己受电影《第四十一》的触动很大,老人则小声地批评:“《第四十一》,真正的变态,阿宝将来会懂的。”“苏联人……为了主义,可以父子相杀,相残,写了多少害人故事。”
虽然《第四十一》只是一个中篇,统共才2W多字,但几乎涵盖了我们熟知的各种苏联标签:
《第四十一》小说发表于1924年,早于1926开始创作的《静静的顿河》,小说一经发表,在当时的苏维埃文坛曾引发巨大的争议。当时的苏联刚经历了俄罗斯历史上最具悲剧色彩、最为动荡漂泊的30年——三次革命(1905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两场举国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苏俄国内战争)。一方面是战争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悲哀和伤痛,另一方面则也有革命胜利后无以复加的欢欣和激动。
其时,面对被彻底摧毁的旧俄国体制,伴着徐徐升起的新生苏维埃政权,苏联文学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
十月革命及苏俄国内战争过程中,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彻底摧毁了旧俄国体制下的宗教文化根基——废除宗教、关闭教堂、改造修士等激进的改革措施激起大量知识分子的反感;战争中不可避免的杀戮和肃反镇压,也带来了深深地良心道德拷问:暴力能否带来我们向往的明天?大批抱持怀疑态度的作家和诗人流亡海外,发表作品质疑革命。其中最著名的有叶赛宁、曼德里施塔姆、兹维塔耶娃、阿赫马托娃……
相反,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阶级革命胜利,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王朝的新政权建立,以及百废待兴热火朝天的的苏维埃工业化建设。这些代表着新时代和新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幸福展望,也带给创作者们全新的视角和体验,一大批反应苏维埃时代精神的文艺佳作争相问世。比如高尔基、法捷耶夫、卡达耶夫、革拉特珂夫……
然而在这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第四十一》站到了十字路口的中间,然后,站着不动了。无论是革命派还是反革命派,都能从《第四十一》中读到自己在乎的元素……于是,双方都批判它,而双方也都认可它……
同样,《第四十一》也引起了现当代文学鉴定大师鲁迅同志的关注:
《未名丛刊》中要印的两种短篇,我以为很好的,——其中的《第四十一》,我在日译本上见过
——鲁迅 19290322 致李霁野 的信
《第四十一》不知能否找到。近来少看书,别的一时也无从绍介。
——鲁迅 19331027 致胡今虚 的信
得靖华所寄插画本《第四十一》一本。
——鲁迅日记 1936年4月
日记中所提的靖华便是中文版《第四十一》的译者曹靖华先生,他翻译的《第四十一》最早在中国发表,正是鲁迅在1929年信件里提及的《未名丛刊》上。
但《第四十一》在国内的命更苦一些。虽然得鲁迅青眼有加,但解放后,因为种种原因,这本书但凡被提及,多是挨批的……推崇革命的觉得它不够坚定,反对革命的觉得它有悖人性——反正总被当坏典型提起。
时至今日,我们再回头去重新审视苏联文学、苏联电影乃至苏联美学,会惊诧地意识到,恰好是《第四十一》这种混合了各种元素,被各方势力都认可也都批判过的作品,格外适合欣赏讨论。
不要去找你讨厌的点,去找你喜爱的点,就像书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样,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被一场最残酷的战争绑在了一起,但在几天的相处中,他们放弃了认同对方,但他们都在倾听对方表达。他们可以谈革命、谈主义、谈理想,可以谈诗歌、谈书籍、谈现实,可以谈爱好、谈食物、谈旅游,最后谈起了爱情……谁会不喜欢爱情呢?
是的,他们谈的越多,便越坚定了自己。玛特留卡意识到中尉老爷永远只想躺在羽毛绒上享受一切,中尉则觉得粗野的暴民会摧毁自己家族几百年所传承的荣誉。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坚持和信仰,那远比爱情重要。
虽然信仰重要,但爱情更美,在踏上尸山血海的道路前,他们一起在夕阳下的海滩散过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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