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经历是老爷子年轻时的亲身经历,即使是我看了也大呼过瘾,情节跌宕起伏,而对于这些考古人来说,这些很多都只是他们平常的工作,让我尤为钦佩,特此分享出来,给大家品评。主要是希望大家能够通过这几篇系列文章了解考古一线人员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同时也希望大家明白,要是将考古学者的经历编成文艺影视游戏作品,并不比盗墓题材差。看官觉得这段记录着实有趣,希望多多关注中国考古学的发展,为我国文物考古与保护宣传工作添砖加瓦。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日子里,民工隔三差五地向我们透露说盗墓贼来过村里了。只是我注意到他们再没来工地耀武扬威,我也镇定多了。加派守夜的民工,增加我们考古队工作人员晚上巡查。越接近椁板,通过民工传来的消息越确定——盗墓贼准备在清墓的前夜动手抢!
同时,墓里挖填土的工作,也发现了新的状况。在椁室的西南角,距离椁顶板还有40~50厘米厚的高度,露出一块木头。此乃不祥之兆!
我们赶紧让民工沿着露头的木块向下挖到椁板,坏了!是一块上翘的椁盖板。墓早期被盗了!
我们迅速在木块周围铲平面,发现在墓室的西南角,确实有一圈土色微微与周围的墓葬填土有差别,TMD!一个早期盗洞一直像病毒一样隐藏在墓室西南角,直到最后才“露狰狞”!原来这个早期盗洞很小,从墓圹西南角拐角处打下来,位置非常刁钻,很难被注意到。因为一般的盗洞都是直捣黄龙,要么直捣头箱,要么直捣墓室正中,或是直捣边箱,我们一直在关注这些重点部位,寻找是否有早期盗洞,但万万没想到这个早期的盗墓贼,从西南拐角打下来,这个不寻常的部位,被我们给忽略了。以致骗了我们这么久!由于是下葬后没多久,墓就被盗了,所以盗洞里的填土与墓坑里未经扰动的填土区别很小,不特别注意,很难发现!
“完了!这墓早期被盗了!”我们忍着拔凉拔凉的心,大张旗鼓地在工地上把这风放了出去。盗墓贼又消停了几天。
可是墓已挖到这个份上了,工作还得做完啊!填土还得继续挖。
挖到距椁盖板还有20厘米厚时,沼气阵阵的臭气,便蒸腾而起,在冬日清冷的早晨,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填土里冒出沼气白烟。按常理,沼气的存在意味着墓葬保存好,有机质随葬品多。此墓虽然早期被盗,很有可能没有盗干净,还留下不少有机质随葬品如漆木器、丝绸、竹简等等,还有一些念想希望。但是这个判断和希冀,我们绝不能表露出来,不能让民工明白,把消息卖给盗墓贼。所以,我们考古队员三缄其口,绝不谈沼气之事。民工问为何这么臭,我们只说是椁板木头腐烂的味道就是这么臭。
这天是星期四,挖掘到距离椁盖板只剩20厘米了,民工又传话说盗墓贼决定动手硬抢了!我马上意识到,沼气的事,盗墓贼还是知道了,也明白了,他们铁了心要动真格硬抢了!动手的时间一定是我们要清理墓室的前夜,最容易硬抢得手。
我与刘德银商量对策后,他留在工地继续挖填土,挖到距椁板10厘米厚的面上就停工。待我把馆里保卫科的人和枪调来之后,做好清墓准备,再于白天一鼓作气挖掉最后的填土,把墓清完,结束战斗,以绝后患。
我骑车飞奔回荆州博物馆,向张馆长汇报了最新的情况,请求武装守卫。
第二天星期五,一早,赵宁武开上北京吉普,载着保卫科的李志斌和我,带上86式微冲和54式手枪,回到工地。
我们知道今夜最关键,熬过去就是胜利,出大事也就在今晚!
我们在墓口的南北,各架设了一个木架子,绑上从馆里带来的两盏碘钨灯,夜里要把墓坑照得灯火通明。
我们又雇了16名男民工在墓口守夜,分上下夜两班。每班分两组,每组四人。当值的班组在明处,不许睡觉,每组四人正好打“拖拉机”(扑克)。打“拖拉机”时,必须喊出声,我们在驻地或暗处武装蹲守,要能听得到民工打牌的叫喊声,有声则平安无事,无声则表明他们被盗墓分子给控制住了,我们带枪去解救。我们嘱咐守夜的民工,如果真遇到盗墓分子武装抢劫,不要硬扛,不要反抗,保命第一,不出声就行。
由于计划明天突击清理墓葬,清理工作繁重,清理工作主要由刘德银牵头,陈芳林和王家正动手清理,一定要他们三人今晚休息好,所以不安排他们三人守夜巡查。明天清墓,随时准备应对突发事件,吉普车随机而动很重要,所以赵宁武晚上先执行一段巡查任务后,也休息。接下来是我执行上半夜的武装守夜巡查任务。后半夜由李志斌执行。武装巡查为一个小时一趟,从驻地步行出发,搜索墓葬周围田地里几座看园子的小屋是否藏人,再到墓口上看一下值班的民工是否安然,然后回到驻地。
当一切安排妥当,已到晚饭时间。还好,有电,不用点蜡吃晚饭了。
晚饭后,我和德银与赵宁武,准备溜达到墓口上,查看守夜的民工是否全部到位。一出门,见到林场的东风大卡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我们房子北侧的土路,向西边坡上的场部而去。
我们走到墓口,看到墓口上一头一尾两盏碘钨灯,将墓室照得亮如白昼,心里踏实多了,有亮就是好啊!16名守夜民工也全部到位。
我抬腕一看表,时针指到8点,我发出赞叹:“呦嘿,不错啊,今儿晚上有电!”我话音刚落,两盏碘钨灯啪的一声同时灭了!我立刻惊呼:“快检查一下,是不是灯管烧了!”民工马上反应过来,是驻地村里停电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转头对刘德银说:“不妙,今晚很可能要出事!怎么单单停我们的电?”
嘱咐完守夜民工点燃蜡烛,手电长明之后,我们三人心事重重地往驻地回。一路上,我们都没话,各怀心事。我心里告诉自己,今晚我可能躲过不去了,非得干一场了!怎么干?见机行事吧。
等我们三人走回驻地,李志斌已经身挎85式微冲在门口等我们。他是退伍军人,战斗敏感度比我们高。我和李志斌说,看情形今晚一定要干了,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干。李志斌挺有经验,还有军人的气概,他拍着微冲说,他们要是来人少,我们就专打持枪的,打倒几个算几个,撂倒几个后,其余的就鸟兽散了,咱们再追捕。要是来人太多,咱们就尽量鸣枪驱散。
晚上10点之前,赵宁武和李志斌出去巡查了几次,没有异常。大家也都开始休息了,养精蓄锐,准备应对明天清墓的硬任务。李志斌在屋里,没脱衣服,抱着他的宝贝85式微冲,裹着军大衣,斜躺在行军床上打盹。退伍军人还是军人,随时准备起身投入战斗,冲锋陷阵,这素质,我不得不由衷佩服。
我坐在驻地的屋里桌前,借着烛光,摆弄着54式手枪,打发时间。
我打小就喜欢真枪,特别喜欢逛北京的军事博物馆的枪械馆。只是基本没有机会摸真枪。今晚我要好好过过瘾。这要搁平时,我一定兴高采烈。可今晚,摸着真家伙,心中五味杂陈。今夜不用枪,过不了开枪的瘾,却是大吉大利;一旦动枪,过了瘾,那就意味着出了大事大麻烦。想起电影《洪湖赤卫队》里赤卫队被迫撤离彭家墩时,刘闯队长懊恼地一刀砍断树杈,凝视着大刀恨恨道:“刀啊刀,革命的刀,杀人的刀……!”表达出钢刀不能杀敌的一万个不甘心。我此刻抚摸着幽黑冰冰凉的枪,发出类似的感叹:“枪啊枪,革命的枪……!”
我把弹夹退了出来,将里面的子弹一发发退出来,一共6发,整齐地摆在桌面上。在摇曳的烛光下,这6发闪着金属幽光的子弹,像6名矮墩墩的玩具士兵,列队一队,整装待发。煞是可爱!我心里说:“伙计们,今晚我很可能要送你们上战场了去‘光荣’了!”
欣赏片刻,我将这6名可爱的金属玩具士兵,一个个拿起来,借助烛光,检查底火是否完好无损,以防关键时候出现哑弹。检查过后没有问题,我再一发一发地仔细压进弹夹。随后,把空枪打开保险,拉上枪栓,扣动扳机,嗒,击发,好的,枪没有机械问题。最后把弹夹插入枪柄弹仓,关上保险。确保枪在关键时候不出问题。我小时候战斗故事听多了,打仗的电影看多了,好人在与敌人对射的情况下死于哑弹和枪卡壳的故事看多了,也不知真假,反正心有余悸,神经过敏。
午夜11点了,我带上54式出去巡查了。我先有模有样地学者香港警匪大片里持枪搜索房间的“战术动作”,检查了每一个看园子的小屋,安全。又摸上了墓口,看到民工们正热火朝天地打“拖拉机”,安全。我这才安心地走回到驻地。
刚想进屋门,转念一想,我和李志斌两个拿枪的都蹲守在屋里,如果盗墓贼拿枪把我俩都堵在屋里不就一锅端了嘛!不行,我得在院子里停泊的北京吉普里守着。发现盗墓分子,我先抵抗,李志斌听到枪声必定出来救我。如果盗墓分子直接堵门,我从院子里背后袭击他们,为李志斌解围。就这么着!
于是,我坐进了北京吉普的副驾位置,不开灯,不出声,等待,等待……等待什么?等待盗墓分子来?等待战斗?还是等待平平安安的黎明?我自己也说不清在等待什么、期待什么?盗墓贼何时来?上半夜来?午夜来?还是下半年来?还是不敢来?……在这黑漆漆的夜里,在这冷凄凄的车里,我胡思乱想着,没有答案。哎,等着吧……
完成午夜12点的巡查回来之后,我依旧枯坐在北京吉普里,等待着。到目前为止,安全。我依然毫无困意,让李志斌多睡一会儿,明天白天清墓,他还得在现场武装保卫,维持秩序。所以我没叫醒他接班守夜。
突然,我隐隐约约听到汽车的引擎轰鸣声。我立刻警觉起来。我跳下车,来到房子的拐角,侧身露头观察。只见两道雪亮的大车灯,正从西面的山坡上,向我们房子的方向移动着,越来越近。从两车灯的间距和马达的轰鸣声判断,是一辆大卡车!
奇怪,这大半夜的怎么还出车?我紧盯着这辆卡车向前移动。不妙,就在大卡车经过楚墓发掘工地的部位,大卡车停了!
天哪!来了一卡车的盗墓贼!我一下子慌了,心砰砰乱跳。我马上反身奔进屋里,连忙推醒李志斌:“李志斌,志斌,快醒醒!快醒醒!”李志斌噌地站起身,问:“怎么?真的来了?”我说:“来了,真来了,来了一卡车的人!”我俩边往房子拐角跑,边拉枪栓,子弹上膛,打开保险。我声音发颤地说:“看来今晚咱俩真得交待在这儿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李志斌比我镇定,他在房子拐角处蹲下身来,回头问我:“你有几发子弹?”
李志斌接着告诉我作战方案:“咱俩子弹可能不够打一卡车人的,以鸣枪驱散为上。”
“别慌!”李志斌一把拉住我,躲进房子的拐角里。他指给我看:“你看,车动了,正往咱们这个方向来。看看车的情况在行动!”他又说:“听,工地上的民工还在喊打牌,可能没事!”
我俩就守在房子的拐角里,等着大卡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我们面前,向水渠东边的土路驶去。这回我们看清楚了,是今天傍晚时分,慢慢悠悠地经过我们门的东风大卡车。车斗是空的。
我俩立刻兵分两路,提枪包抄上到墓口,看到民工仍在打牌。“我的妈啊,吓死我了!”我长吁一口气:“好在虚惊一场!”李志斌也随即放松下来,他即刻帮我把上膛的子弹推出枪膛,关上保险,把手枪递给我,说:“走,回吧!”走回驻地的路上,我感到两腿都有点软,高度紧张过后的应激反应。
经过这一惊吓,我更无睡意了。我还是让李志斌继续睡觉,我坐在吉普车里守夜。就在困意将将袭来时,东方破晓,有惊无险的一夜终于熬过去了,平平安安。啊哈,盗墓贼没~敢~来!这一喜,又将刚才的一点睡意驱散了。今天是星期六,黑色星期五过去了!爽!
清晨,风虽有些凛冽,但是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朗朗乾坤。经过昨夜一惊一乍的洗礼,心情格外舒畅。加之预料到今天清墓,总会有些新收获,哪怕是早期盗墓贼能给我们留下点不入他法眼的竹简啥的,我们也算没白忙活。若再能出点战国丝织品,我们就算捞到了!我这心情大好!昨夜的慌张、恐惧、焦虑都随着红日东升,白雾消散,随风而去……
考古队员和民工,也都怀着同样的希望,高高兴兴地上工了。
路上,我们特意看了看昨天后半夜林场东风大卡车在墓坑附近停车处,原来是头天有人在这里倾倒了一小堆填补土路坑洼用的石渣,大卡车停下来,司机观察一下如何绕过去。令人疑惑的是,这辆车昨天傍晚上去时,同样路过这里,司机就没见这堆石渣?我们也没印象这堆石渣具体是何时倒在这里的。匪夷所思!嗨,管它呢!一切都过去了!
厚10厘米的填土很快便清理完毕,椁盖板“原形毕露”。除了椁室东边几个月前盗墓贼锯开的盖板和西南角早期盗洞撬起的一块椁板,其余部位完完整整。椁室上,整齐地盖着六条椁盖板,根长4米,宽60厘米,厚40厘米,一律是金丝楠木芯材(现在称为阴沉木),十分奢华,且保存状况极好,没有丝毫腐烂。我回想起木匠大爷的话,有几分道理:这是福地,这墓就是豪华!哪能就被盗得那么干净?所以一定还有货!
我们租来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突突,牵引着拴着椁盖板的粗大钢丝绳,轻轻松松地将最中央的一根椁盖板,从墓坑通过墓道,拉出墓道口。墓室中央露出60厘米宽的缝,好像看不见啥。
紧接着,突突突,突突突,……手扶拖拉机将椁盖板接二连三地拖到地面,墓室暴露越来越多,众人的心却越来越凉,希望越来越小:咋没见到满眼器物的画面?
随着最后一根椁盖板被拖走,墓室内的状况大白于天下,我这心呐,就像是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彻彻底底凉透了!椁室头箱、边箱、脚箱、棺室结构保存十分完整,里面却空空如也,没有随葬品。黑漆木棺已经侧翻。棺室和椁室底部有一层厚20厘米左右的黑色的淤泥。
淤泥,淤泥里还存在一线希望!放置在最底层的随葬品,可能藏在淤泥层里。
陈芳林和王家正首先下到头箱里,清理淤泥,找东西。清理出的淤泥,用水桶一桶一桶由民工往地面上传,倾倒在堆土处。
我站在墓口东边,看着陈芳林和王家正他们用手挖淤泥,在淤泥里摸泥鳅似地找器物。把没有器物的淤泥放到桶里。桶装满了再递上去。他俩就这么摸了好一会儿,陈芳林终于首开记录,举起一个方形木头疙瘩,冲上面喊:“镇墓兽,不对,镇墓兽座一件!”王家正赶紧量出土位置坐标尺寸,报给墓口上绘图的张正发。
镇墓兽怎能没头?我忙冲墓底的陈芳林喊:“镇墓兽头呢?有座就有头,陈芳林你仔细找找!”
不一会儿,头箱便清理完了,就出了一个不大的镇墓兽座。
陈芳林和王家正开始清理椁室西边箱。陈芳林骂了一句:“狗日的,把边箱的小门给打开了,盗墓贼肯定进来了!狠得狠嘞!”得,全完!早期盗墓贼真是位高手,进来钻地道式地盗墓,这墓真的没希望了!
就在这时,陈芳林又报:“镇墓兽一件!”嗯?一座墓怎能随葬两件镇墓兽?“不对,是镇墓兽头一件!”陈芳林马上更正。
镇墓兽头传递上来,我与座一套合,就是一件镇墓兽。这盗墓贼,还挺忌讳镇墓兽,故意将放置在头箱的镇墓兽拆开,把头扔进了西边箱,座留在了头箱。很快,西边箱也清理完毕,只出了一件镇墓兽头。
算了,这墓清得没法看,毫无念头了。我已经知道结果了。我不再站在墓口盯着陈芳林他们挖淤泥,转去维持现场秩序,观察墓壁裂缝情况,提防出现安全事故。
这时,有位民工低声告诉我,一位村民从清出来的淤泥里,捡了一把木梳。我立刻意识到出了问题。我让民工带我找到这位村民,奖给他两盒“金芙蓉”,把木梳要了回来。这是一把巴掌大的素面小木梳,是典型战国楚墓里的梳子。我跑到墓坑边,冲着墓底的陈芳林和王家正他们发火:“你们下头的人清理仔细点,别漏了东西!本来这墓就没剩下啥了!”
很快,脚箱、东边箱都清干净了,最后清理棺内。棺内出了一件直径3~4厘米的薄玉环,也空了!这个豪华大墓清理完毕,早期盗墓贼留给我们的随葬品包括镇墓兽、木梳、小玉环、小木片等一共编了24个器物号!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把人骨也给我收了!”我真有些气急败坏了,没好气地喊道。
当棺里的墓主人骨,被装在蛇皮袋子里提到地面,我上前一看,首先吓了一跳,墓主的骨殖黑如乌鸡骨,好似被墨染透了。我们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人骨。刘德银在一旁见状,怯生生地发问:“该不会是中毒死的吧?”
我眨眨眼睛:“不会吧?嗨,就算是被毒死的,已经过了两千多年了,毒性早散了。”
我急急忙忙摊开人骨,从墓主的颅骨和骨盆性别特征判定为成年女性,具体年龄我判断不来。再加之墓里残留有木梳,没见一点兵器如铜箭镞的影子,也倾向于支持墓主为女性。我对众人说:“你们看,我梦对了吧!墓主是个女的。”好像在给自己发掘挖空墓,找拔点什么。
墓室清理完毕,接下来的工作是将椁边板、底板、棺板用手扶拖拉机拖到地面,装上馆里派来双排座卡车,运回馆里。当时荆博有个自己的小加工厂,可将这些木材加工成木质工艺品,在荆博的礼品部售卖。
手扶拖拉机拖拉椁边板和棺板是小菜一碟,但是遇到椁底板却卡壳了。因墓底过深,椁底板过于厚重,手扶拖拉机开足了马力,钢丝绳都快拉断了,也没能拉出一根椁底板。甚至钢丝绳反弹,差点将手扶拖拉机倒拉向墓坑。眼瞧着再拉要出事故,我当机立断,椁底板不要了,收工!
鉴于清墓工作结束早,我们决定当天晚饭后,人员和出土物全部撤回馆里。第二天周日全队人休息一天。下周一再回彭家巷撤工地。
大家按照撤离的惯例,分头干自己的工作。我们把民工工资结清,把小杨和治保主任的补助发了。与房东小杨结了房租,并将墓坑的回填费也与他结清。
晚饭后,我们荆博考古队的人员,挥别小杨和治保主任,乘车离开了令人伤透了心的彭家巷。
回到馆里,我们把彭家巷楚墓的可怜的出土物和人骨,放入荆博南排房的“西钥匙头”我的办公室兼整理间。门一锁,回家,休息!啥也不想了!想也没用!
第二天,星期天,美美地睡了个懒觉。起床洗漱,过早(吃早饭)完毕就快11点了。忽听我家宿舍楼下有人在喊:“何主任!何主任!”当时荆州博物馆就我一个何主任。是在喊我!听声音咋像治保主任?
我急忙跑到晾台上,往下一望,是治保主任和房东小杨站在楼下喊我。我好奇地问:“哎,你俩咋进城来了?明天咱们不就能见面了!”我本想逗逗他俩。
治保主任可没心思和我逗乐,他急切地说:“何主任,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这可着实把我吓一跳。我赶紧下楼将他俩引进家,询问详情。
今天早上,还有几个“慢半拍”得到清墓消息的吃瓜的群众,来到彭家巷楚墓现场看热闹。没料一到墓口北边,没有看到清墓的热闹场面,只见到墓道与墓圹交界处的墓坑西南角,坍塌了一大方土,原本我们支撑在墓壁开裂处的木头支架,不知被谁给拆走了。更令他们惊悚的是,在墓底塌下来的几块大土块儿下,北端露出半个“火车头”棉帽子,南端露出一双人的脚。土底下好像有人!
这几位群众,迅速下到墓道里,一看究竟。坍塌的土方下,确实压着一个人!
这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往村里狂奔,边跑边喊:“来人呐,救命啊!墓里砸了人啦!……!”
房东小杨听到呼喊,立刻叫上邻居,直奔墓坑。众人七手八脚搬开大土块,把压着的人给扒拉出来。小杨一眼便认出被砸的人,呀,这不是木匠大爷吗?一探鼻息没了,一摸手冰凉,人早殁了!
小杨急忙找到村治保主任,他们一面请村民帮忙联系木匠大爷的家属,一面往荆博赶。他们要及时通知我们出了变故,死者家属很可能会找我们麻烦。周一不要去撤工地,如果被死者家属堵在村里脱不了身,麻烦就大了!
治保主任推测,被砸死的老爷子原来是做木匠的,极有可能是惦记上了那些没有被拖走的椁底板,如果弄回去打家具卖,肯定能赚几个。没想到,就这么忖,就在木匠大爷在墓地观察如何弄走椁底板时,塌方了,老爷子被砸死了!
“这叫啥事啊?”我惊讶道:“老爷子自己说谁要是能死在这墓里那是他的福气,他还真死在这墓里啦?”这命运玩笑可真开大了,一点也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玩儿!
谢过和送别治保主任与小杨后,我马上把情况向张馆长汇报,做好家属上门闹事的心理准备。我与刘德银商量具体应对的方法和说辞。
接下来的几天,我整天忧心忡忡,等待着木匠大爷的家属来找我算账。毕竟,中国死者为大,死人是天大的事儿。尽管对于木匠大爷的死,我们考古队没有责任,但是,家属借死者无理取闹的事儿,我见多了,知道事情不会那么云淡风轻地过去,有啥雷,还得我先去顶。
在焦虑的等待中又熬过了几天,该来的事儿,终于还是来了!不过不是以我们预料的方式来临的。
这天,我们荆博考古部的王明钦(江陵王场人),带着一群人来找我,介绍说这些人是彭家巷楚墓砸死的木匠大爷的家属,与他同村,有点沾亲带故,这次托他从中斡旋,希望荆博能给家属一些补偿。
多亏王明钦事先做了些工作,家属此刻表现都很理性。于是我、刘德银、王明钦邀请木匠大爷的家属,来到荆博南墙开墙打洞增建的“开元餐馆”,开了一桌。好酒、好菜、好炖钵炉子,边吃边谈。
人情要照顾,但原则问题我得讲清楚。我表明,木匠大爷遇难,我们也深表遗憾。但是,荆博考古队没有责任。
第一,老爷子天天到工地看热闹,而且总站前排,我多次劝阻,告知他工地危险,他不听。但是,发掘现场的危险性他是知道的。塌方处原本我们支护的木梁,存在了个把月,他一定知道塌方的危险。老爷子自己说过,谁死在这座墓里,是谁的福气。这话在场的很多人可以作证。况且,我们在工地上插了危险警示牌。所以,我们做到了危险告知义务。
第二,我们考古队星期六结束发掘清理工作,当晚就撤离了工地。已经将墓坑回填工作包给了田主小杨,回填费已付。我们有协议,我们撤离后至回填期间的安全问题,均由小杨负责。
第三,尽管田主小杨承包了墓坑回填工作,但是他不可能第二天一早就马上动手回填。而导致塌方的直接原因是有人抽走了支护墓壁开裂处的木板和木梁。这并非小杨所为,不知谁干的。如果要追究责任,那就报案请公安来查。
第四,老爷子自己也有一定责任,明知墓坑存在危险,明知墓坑已无人照看安全问题,椁底板因安全问题我们放弃拖取,还执意要下到墓底查看椁底板,动椁底板的脑筋,还不注意观察墓壁开裂处是否还有支护,结果遭此意外罹难。
听到我摆出如此道理,木匠大爷家属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位家属喃喃道:“我们也知道这事儿与你们责任关系不大。可毕竟人是死在墓坑里了,馆里多少也得给点吧!”
我表示,我们馆考古部的王明钦与你们同村,大爷也经常跑我们工地看热闹,也不能全当陌生人,出于同情,我们可以表示一下同情与慰问。
之后,我拼力陪酒安抚家属,关于同情慰问的金额商议不是我的强项,刘德银比较在行。我迅速喝高了,后面的结果我根本就记不得了。只是此后木匠大爷的家属再也没找过我们。想来家属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加之王明钦从中斡旋,最重要的是刘德银处理得当。我也就再不提此事了。
木匠大爷的事儿平息之后,我以为彭家巷楚墓发掘的事就此完结。没料想,1994年元旦过了没几天,我就被严重的感冒击倒了,从小到大,没有得过这么严重的感冒。连续数日高烧39°多,输液、打针都不大管用。咽喉肿大疼痛,不能吞咽任何固体食物,只能吃流食喝水。更不用说浑身上下疼,难受,有快死的感觉。在家卧床休息十来天,才能勉强拖着两条灌铅似的腿,病病歪歪地挪动着到馆里去上班。
在整理间门,我遇到荆博考古部的肖玉军,他见我这副模样,惊问我咋啦,我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告诉他,我感冒很严重。他又是一惊,然后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提醒我:“呀,怕是彭家巷楚墓里那具人骨放在你的整理间里出问题了吧!”我听罢一怔,将信将疑地说:“不会吧?她能有那么邪性?”
“不好说啊!”肖玉军拍了拍我的肩膀,朝办公楼走去,把呆若木鸡的我,留在了原地。
不知怎的,肖玉军这“迷信”说法,确实勾起我回想起彭家巷楚墓发掘以来所发生的种种咄咄怪事,一桩桩、一件件,过于诡异,过于密集,过于频繁,过于谶纬,过于难以解释,过于……!
不管真假,信与不信,无论如何,先将那女人黑漆漆的骨架,移出我的整理间再说!我随即打开整理间,提起装着彭家巷楚墓墓主人骨的蛇皮袋子,走出我的整理间,另找一间库房存放起来。
我有时瞎想,如果那三位被判十几年的盗墓贼,得知他们费尽心机三次都未盗成的这座墓,仅剩二十几件东西,他们在监狱里还不得哭晕过去!
从此之后,我的考古生涯大部分是风和日丽,波澜不惊,虽时而有些阴雨,但再未遇到过暴风骤雨,更再没碰到过如此诡异的、斗智斗勇、惊心动魄的发掘经历。
时耶?世耶?神耶?命耶?虽尚未参透,但幸哉!幸哉!
回忆28年前这段尘封的往事,并不轻松。发掘工作记录留在了荆州博物馆,全凭记忆,努力从大脑的各个角落里搜寻当时的各个事件、情节、人物、细节。我敢保证事件和情节都是真实记录,但不敢保证所有细节和人名没记错;不能保证所有的对话都是原话,但能保证都是原意。整理书写这段特别的回忆,出于这样几个考虑。
其一,想向世人展示一下上个世纪90年代,不为人知的地区级博物馆考古工作的原生态;尽管某些工作方法在今天来看略欠规范,有些落后,但是当时我们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地干。
其二,想展示在彭家巷楚墓发掘过程中那些做出了各自贡献的人们,他们的贡献、勇气与智慧,不能因为我在彭家巷楚墓发掘“走了麦城”而湮没,这样对他们不公平。
其三,想向荆州博物馆我原来的同事、考古部的弟兄们和张绪球馆长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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