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至1980年,随着西方科幻黄金年代的彻底落幕,《2001太空漫游》点燃了历史的第一束烟花,新浪潮的波涛将与逆流的反浪潮在时代的交点激烈碰撞。《银翼杀手》,《星球大战》,《E.T》的标题将会代表着自己的文脉源流,在荧幕上一个个的亮起,而后震惊世界。于此同时,在地球的另一侧,随着《宇宙战舰大和号》,《高达》,《阿基拉》,《超时空要塞》等等作品的诞生,科幻也在日本以动画的形势生出了茁壮的根蔓。
激荡而浪漫的时代中,名留千史的作品如流星般闪过,但我们要讨论的主角并不是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时间回到更早之前,一位叫做圆谷英二的男人创作了一头名叫哥斯拉的怪兽,拨开了特摄作品的第一幕。1966年,圆谷公司成立,《奥特曼》开播,巨大化的英雄,逼真的怪兽,深刻的剧情,就此开辟了奥特曼这个伟大IP的历史。
奥特曼、特摄和科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奥特曼》的下行标题中,标注着空想特摄作品。
从初代《奥特曼》的作品中就能初见端倪,从科特队(全名:科学特别搜查队)这个名字,到M78星云,宇宙人以及其余更加详实的故事设定,都散发浓厚且独特的科幻气息。涉及到科幻故事深刻晦涩的故事内核,奥特曼也没有因为自己儿童向的定位而在其上糊弄不清,转而用某种隐晦却露骨的方式来探讨科幻命题。
《奥特曼》第23话“我的故乡是地球”中,因为太空事故而被自己的祖国抛弃在外太空的宇航员贾米拉,化作了一只怪兽回到地球,准备破坏在日本召开的世界和平会议。你能够看到和平会议广场安排的军事武器,倒在泥土中哀嚎的贾米拉以及他拼了命才破坏的几面国旗。悲伤的故事之下,充满对冷战的讽刺,痛批当时美苏军备竞赛下扭曲的国家关系。
我们如何获得和平?奥特曼究竟是什么?人类能否与外星种族共存?我们是在保护地球,还是在保护自己?隐晦的是这些问题被藏在了孩童钟爱的奥特曼大战怪兽的皮套大戏下,而露骨的正是大人们能清晰地透过那3分钟战斗的糖衣,直观感受到镜头语言与子供化的台词当中的问答,以及这份问答过后的清醒与讽刺。超级英雄的桎梏反而为其披上了两面性的大衣,再加上难以解答的深刻命题,赋予了其值得反复解读和玩味的特点。《奥特曼》因此成为了殿堂之座,也为日后整个系列的作品定下了基调。
随着社会背景的变化,奥特曼系列所探讨的科幻主题与表达方式也在不断更迭。
《赛文奥特曼》对于社会问题更加沉重且赤裸的刻画,《杰克奥特曼》又开始尝试褪去奥特曼的神性以人的视角去看待冲突......但无论如何变化,奥特曼系列没有脱离出一个更宽泛的质问,那就是“人,应该如何变得更好,面向未来?”
问题的演化意味着圆谷的创作者们在哲思上的改变,也似乎象征着每个人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的不同心态。而中心思想与其子供向的定位,更注定着奥特曼系列背负着一个比普通的科幻作品更加艰巨的使命,创作者需要在不断革新和自我质问中翻滚思想,并将它们的答案以一个简单易懂,正面向上且不自欺欺人的方式,传达给观看节目的孩子们。
可惜的是直到1980年,《艾迪奥特曼》没有能够弥补《雷欧奥特曼》在收视率上的失败,为奥特曼电视剧在昭和年代画上了句号。
平成年代到来后,科幻动漫的殿堂作品《Eva》与《攻壳机动队》于1995年相继出世,在那个美好又残忍的时代,奏响了人们的在世纪末的精神狂欢之旅。往后一年,1996年,圆谷公司终于重拾起奥特曼的名号,乘上了时代的浪漫纸船。《迪迦奥特曼》就此诞生。
这部作品精准抓住了时髦元素,赚足了小朋友们的热情,又承载着昭和时期流传下来的英雄气息,在平成年代初,在每个人心中打下了一个美好的烙印。我们将会分别从三个命题剖析《迪迦奥特曼》这部作品,尝试解读藏在其背后的时代风韵。
20世纪末,电子信息技术飞速发展,人类即将进入信息时代,传统科幻中那些浪漫的东西将会用一种不浪漫的方法变为现实。科幻文脉的演化也正在经历最后的浮沉。
开篇,《迪迦》的背景设定颇具黄金时代的磅礴之势。人类突破了技术的极限,已经浩浩荡荡的飞往宇宙,开辟星系之间。地球联合和平组织TPC、科学精英小队GUTS、载人火星飞船、月球基地,不管哪一个设定都充满了人类大同,冲向未知的宿命感。在这样的背景下,《迪迦奥特曼》的故事中既有波澜壮阔的开拓冒险,也有某个悲哀科学家的赎罪之旅。
除了这些,你还能见到例如第29话“蓝色夜晚的记忆”,第36话“超越时空的微笑”,第42话“少女消失的街道”等风味独特的科幻短篇。这些单元回中,没有多么新奇的科学设定,没有冲突强烈的思想矛盾。少男和少女的情绪交织,时间与空间的感官碰撞,结合深蓝色的天空,伴随着汽笛声的公园,黄昏下的商业街道等等上个世纪末日本独有的景色,描绘出了在那个时代的日本才独有的感性科幻。
奥特曼本就是科幻故事,你很难否认这部作品有的时候很像是一本作者写给科幻的情书,因为它的身上散发着某种过于浓烈的爱意。你甚至能够想象到对方在写完剧本后自我陶醉的表情,因为它实在是太浪漫了。
但即使风味各样,《迪迦奥特曼》这部作品中也埋藏着一块贯彻始终的科幻内核。我们便不得不谈谈第4话的故事“再见了地球”。
这一篇章中,木星探测飞船吉普塔三号在太空中被未知能源体攻击,三位其中的宇航员也因此丧生,和吉普塔三号以及能源体化作一只怪兽,飞回地球。在怪兽袭击宇宙开发局的同时,三个宇航员的灵魂出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人身边。迪迦奥特曼陷入苦战时,三位宇航员的意志控制住了怪兽的身体,帮助迪迦击败了怪兽。最后,三位宇航员的灵魂也化作光芒,飞往遥远的太空,用远星的闪烁和自己的故乡和亲人说出了最后的道别。
在这一集中,让吉普塔三号化作怪兽的是宇航员内心的恐惧,击败怪兽的也是他们作为人的骄傲与尊严,即使化作数据也在思念家人的是他们,即使不舍也要离开故乡的也是他们。冲突,解决,内心矛盾,释怀,一切的一切都围绕着人展开。而这也将成为之后故事的主旋律。
也许说到这里,你会回想起来,同样是宇航员,同样是太空事故,最后的落点却截然不同,“我的故乡是地球”与“再见了地球”有着很深的致敬关系,虽然实际上探讨的并不是同一个问题,但其中也能展露出两代作品对待严肃问题的取向已经不尽相同。虽然人都已经死去,以亡灵的身份回到故乡,前者的落幕是刺痛的,悲恸的,后者的落幕,是释怀的,微暖的。
昭和奥特曼的许多故事,是新浪潮式的,其中面对矛盾时的那种尖锐的讽刺与批斗,就像举着“给我和平!”的横幅走上大街的热血男儿,充满斗争色彩。而经过了如此时间,人们被时代的洪流无情的碾过,七零八落掉在地上的,是人的孤单与脆弱。而《迪迦》故事背后的那个声音仿佛在说,斗争还在继续,但在那之前,先拥抱自己,与自己和解吧。
谈到内部冲突,就不得不联系到上文中提到的,奥特曼系列的演变。在昭和时期,虽然有更具神性的初代,也有人性鲜明的泰罗和雷欧,但他们都无一例外来自其他的星系(M78星云和L77星)的外星人,而怪兽也多为外星生物或者变异生物。直到《爱迪奥特曼》中,出现了怪兽是由人的负面情绪产生的这样的设定,人的意志对于整个宏观世界的影响开始逐渐被强调。
而在《迪迦奥特曼》中,这样形而上的讨论成为了故事的核心,迪迦不再是作为宇宙人存在,它没有自我意志,也并非某个具体的物理存在,而是一个精神化的概念——光。
迪迦的变身者大古获得了神光棒,也因此获得了迪迦这个新身份。大古作为人类,会爱,会恨,会坠机,而迪迦则是被视作人类的保护神一般为人期待。就如同剧里的一句台词“大古,你既是人类,也是光。”大古的自我身份认知冲突将会与这句话一起,作为主角大古的成长线与整个故事最重要的主题,贯穿整个剧集。这份矛盾在无数的故事中得到诠释,最终在结尾得到解答。
于此同时,外部冲突也在每一集单元回中发散,对于小孩子,他们是迪迦奥特曼与怪兽的战斗,对于成年人,它们简单看来是一个又一个普通的科幻命题。如果说迪迦奥特曼在这份冲突关系中,代表了人类,那么怪兽在对立面又代表了什么呢?
不同于昭和年代的对抗—奥特曼与怪兽作为秩序与混乱的对立关系。在《迪迦奥特曼》中,怪兽不再单纯地作为野蛮的怪兽出现,和迪迦一样,怪兽也是某个概念的具现化,这个概念通常是自身带有矛盾色彩的科学技术,社会冲突,或者某个人的心结。例如,魔神所代表的的人类本性中的攻击欲望;蜃楼怪兽发尔顿是谣言的化身;巴克贡则仅仅是一个生活不如意的青年在做梦时透露出的恶意.....
这些怪兽本源揪其根底,也都是人的问题,所以故事中表层的对抗关系,虽然看似是怪物对抗奥特曼与胜利队,但实则还是人与人的对抗,这是为何迪迦奥特曼的着墨点总是能精准的定位到人物塑造和人性思考上。
人的灾难唯有人面对,什么,为何,如何?《迪迦奥特曼》当中,那些所谓的人文关怀,究竟来自何处?
平成大萧条这一社会变动几乎影响了当时所有的艺术作品,而理解它也对于我们解读《迪迦奥特曼》这部作品来说尤为关键。
1985年9月22日,广场协议签订。这一天对于每一个日本国民都至关重要,因为这一纸合约,他们将会经历如梦似幻的5年时光,而在此后,他们又将用未来的20年为其付出代价。
泡沫膨胀的5年内,由于日元的快速增值,日本政府采取了低利率政策应对出口下降的问题,在货币宽松与日元增值的粉饰下,日本各项经济指标都达到了空前的高水平。不管是富豪还是社畜,都将不愁吃穿,肆意挥霍他们手中的资产,享尽每个人应有的社会地位。
直到1991年,泡沫破裂,日本的大量账面资产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化为乌有,股市,房市,金融体系相继崩溃。人们从资本主义的快乐城堡坠入萧条的泥潭之中。普通的民众无力偿还贷款,有的人面对现实依然沉溺在幻梦不愿醒来,有的人尽力挣扎也无法翻身,有人干脆躺平在街巷的角落靠着酒与赌博浑噩度日。与此同时,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全日空857号班机劫机事件,阪神大地震......经济崩溃,恐怖袭击与自然灾害接二连三的出现,整个日本社会笼罩在阴霾之下,人的脆弱在这些灾难前暴露无遗,而如此般混沌的环境却成为了创作的土壤,为无数的艺术作品埋下了种子。
说回到《迪迦奥特曼》,第25话恶魔的审判,这是一话非常有代表性的单元回。
希望取代迪迦成为人类守护神的基里艾洛人将自己伪装成天使,利用群众根深蒂固的偶像崇拜心理从舆论击败了迪迦,虽然迪迦最后作为亚当被重新接纳,击败了基里艾洛德人,但在这一回中,我们能看到许多有趣的意象。
被描写得盲目且迂腐的群众,麻布斗篷,无神的双眸,布满恶魔和堕落天使雕刻的石板门。整个社会虽然看上去欣欣向荣,但不断频繁出现的怪兽以及其他的压力让许多成年人的心理防线崩溃,人们聚集起来,颓废地散布世界将要毁灭的谣言,林立的高楼空空荡荡,了无生机,镜头时而集中在民众脸上木偶般空洞的表情上,时而汇聚在阴沉的天空与高楼间。结合昏暗和低饱和度的滤镜,在极短的篇幅内,一种难以言说却令人窒息的末日感被非常巧妙地塑造出来。
在其他篇章中,虽然没有25话中如此浓厚的末日感,但某种对人类本质和社会的悲观看法总是若有若无地在各处被表达出来。例如第45话“永远的生命”,第28话“呼唤......”,第51话“黑暗的支配者”......滥用药物,沉醉在幻想中不愿面对现实的民众;战争阴谋;秩序被破坏后的世界末日,这些种种不难关联到日本当时的社会样貌。
《迪迦奥特曼》身为一部特摄剧,避开了所有过激的阴暗观点,甚至看似处处阳光普照,欣欣向荣,但导演和剧作者却用以上那些非常微妙的镜头和故事元素,以隐约而简短的笔墨,描绘出了那样一个泥潭中的日本社会。全剧就在这样一个微弱的,但是忧心忡忡,正在破灭的基调中进行。以人的昏暗渺小,社会的腐朽矛盾,科学的野蛮生长为前提讲述故事。
结合了这样的时代特征的《迪迦奥特曼》是悲观的,但同时它是现实的。面对恶性和世界的残酷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前提,而只有我们认识到它,我们才能真正开始去学习如何热爱世界,热爱自我,我们才能冲破枷锁,拥抱善性。
在《迪迦奥特们》的许多篇章中,对于“问题”的表达是隐晦的,导演倾向于简单的将视角缩小,用悲伤而温暖的手笔描绘暴露在时代问题下的一个个微小的故事,小的视野却能更让人切身的感受当下时代的特征和社会困境。
例如第17集“红与蓝的决战”中孤单却坚强生活的阿婆,在桥上游荡劝诱阿婆跳河的废青们;第26集“彩虹般的怪兽之境”中一个平凡的中产家庭产生的平凡的矛盾与和解,第27话“看见了奥比克”中执着,小孩子气,长情而浪漫的奥比克。他们因为平凡而伟大,因为伟大而平凡,所谓人文关怀正是如此。《迪迦奥特曼》在有限的篇幅内把更多的关怀留给故事中的每个角色,尽可能地去描绘他们的喜悦,痛苦,和解,救赎。
所谓的昭和男儿到宽松世代,这真的仅仅因为教育理念的不同而诞生的隔代冲突吗?每个人解读这两个词的方式不尽相同,但在我看来,它们都不是什么贬义词,同样也不是褒义词,它们仅仅是两代人身上的性格特点,而由前至后,它似乎象征着,洋溢着拼搏与凌然之气的精神面貌,在被如此无情的时代车轮碾压过后,正在逐渐变得柔软和细腻,脆弱同时也更能理解他人的喜悦与痛苦。
《迪迦奥特曼》在此时诞生,承载的正是人心中最为柔软且脆弱的那一部分。
所以我们再次回到了那句贯穿全剧的台词,“你既是人类,又是光。”在第一层意思上,这指代着光要成为人类,这意味着迪迦既要成为带来希望的救世主,也必须带着人的意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引领人,克服过来的,才是人的难题。在第二层意思上,这句话指代着人类要成为光,大古有着人类最美好的品质,也有不少自己的缺点,但他始终在克服自己的黑暗面,以自己的善性逆暗而行,就和迪迦从黑暗巨人变成金色巨人的过程一样,所以大古并不是一个被光主动选中的幸运儿,他在遇见石像巨人之前就已经是光了。
如果要让光成为你,你首先得成为光。最终这个主题在最后一集“致以辉煌的人”中得到升华,混沌的末日之下,所有相信光的孩子变成光芒,成为了迪迦,以孩子最美好,天真,正义的那一面战胜了迦坦杰厄,那个贯彻全局的自我毁灭,堕落,黑暗的现代社会的化身。就和迪迦其他所有的故事一样,人必须自我拯救,而在最后,他们的下一代将成为光芒,跨越他们现在无法跨越的困境,达到未来。
时间来到现在,空想特摄英雄剧,他们现在已经不再这么称呼自己了,因为他们知道,空想科幻不再梦幻,特摄手法也不再特殊,但这不意味着,英雄也要跟着前缀失去本意。放眼现在的特摄作品,我们不再以世界的黑暗面为出发点去思考问题,而是以空洞的梦想为地基,不面对人性和世界糟糕的部分,建立一座又一座的海市蜃楼。作为结果,我们看到了一个个讴歌正义和善良的“英雄”,打着解决危机和无私奉献的幌子,传达某种盲目且肤浅的英雄观。他们以人都相信爱,人都热爱世界,人骨子里都是积极的为前提,避开对社会真相的披露,将镜头仅聚焦在他们的惩恶扬善上,最后喊出“不是的,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我想要全世界都展露笑容。”这种空洞的话,并标榜其为积极向上的精神。
在《迪迦奥特曼》中,除了“大古,新城,出击!”“迪迦奥特曼!”你也许会漏过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那就是“再见。”
它也许不是一句台词,但你应该隐约听到许多人说过。奥比克用眼泪和过去的镇子告别,Maya用歌声和已经死去的哥哥告别,阿婆在跟那个亲切的外星人告别时也在和老伴和孩子告别,而希拉带着博士的灵魂离开时也和已经去世的女儿做出了告别...
无数个人跟某些重要的东西道别,他们在告别的不仅仅过去,还有每个人心中的伤痛,而这些“再见”最终又汇聚成一个,在这声“再见”中慢慢远离的,是留在旧时代里的人文情怀,是即将被埋葬在文化浪潮里的人的浪漫,是我们的童年记忆中,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自己心中闪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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