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巴拉,kabalah,在希伯来语中意为接受,这是一套为维护犹太教权威而出现的信条。卡巴拉在通俗文化中的曝光量非常高,就算对于犹太教一无所知的人,只要看过一些动画一些影集,或是玩过一些游戏看过一些网文,就不会对所谓的卡巴拉生命之树过于陌生。虽然被以所谓“犹太密教”之名广为人知,但与其对应的“犹太显教”相比,人们反而更熟悉它一些:这点听起来颇具讽刺意味。相比之下,可能因为没有被金色黎明(Golden Dawn)盯上的缘故,与之同根同源的另外两大亚伯拉罕体系的学说就不出名——动画里面用烂的伪狄奥尼修斯天使阶级,或纯粹以阿拉丁神灯面目示人的巨灵——恐怕这也和后两者的载体在今天多是其他方面的刻板印象有关。也因此,犹太神秘主义的一个主要分支——可能今日就只剩这个分支,其余皆被其消灭——卡巴拉被神化,甚至常常扮演了少数人的真理,或是狂人的智慧。
因为对其的神化愈演愈烈,对此好奇的人不少,在通俗文化领域有不少普及,不过其中大部分仅仅是对结论的复述。对其历史,人知道的很少,一方面是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千年前的内容与如今人们熟知的大相径庭。这也难怪该历史虽然并不是它研究的内容那样的“密教”,但反而只有特定小众圈子的人知道它了。对其的了解基本上只停留在学院内部,辐射范围有限。
现代犹太神秘主义历史最重要的著作是Gershom Schelom的《Les grands courants de la mystique judaisme》,后世论及此历史的作品势必会引用或以此为基础进行修正。该书有中文译本《犹太神秘主义主流》是上个世纪翻译的,有不少删减,没有再版。对于曾阅读过此书的人可以不必看这篇文章,因为内容基本一致。由于并非是学院出身,所以可能概念混淆,论述既不科学也不严谨,加上本身犹太思想一片混乱,因此此处的描述只能算是一种个人感受,夹杂一些评断,还望见谅。不同派系解释差异难以避免,是故必定与对此熟知者所知有所不同。由于是凭借印象对其梳理,许多曾经看过的论文如今已找不到,但也不想花费心思做成严肃的论文,因此没有参考文献一条。还望包容。
此处所举之神秘主义一词为mysticism,一些内容应被视作是某种内部信念esotericism,并非被市场和大众称作所谓神秘学的occultism,而且此处所言之卡巴拉与金色黎明的赫尔墨斯卡巴拉有相当大的差别,后者除了用了这个名字以及一点点要素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
本文和所谓神秘学没有任何关系,也和传教没有任何关系,烦请评论时带有些许耐心。
犹太神秘主义与古代信条密不可分。从某种角度来说,任何形式的古代信条的核心都包含神秘主义,因为神秘主义涉及真理的直观与真理的宣告,而各种形式的奇迹和传说则为真理所发,是神秘主义的表现和外皮。
正因其关系如此紧密,因此在谈及信条历史时不能绕开神秘主义历史,同样,谈及神秘主义也势必会牵涉信条历史。不过西欧的宗教改革是一个例外。这个改革虽然涉及真理宣告,但是真理于此已从启示的,超越人的真理变成了人的,服从理性并接受理性改造的真理。因为这一改变,该运动与神秘主义没有一点联系,但却对西方神秘主义思想本身产生了巨大影响。所幸此运动对于犹太神秘主义思想没有造成根本性的改变,因此在接下来的内容中会较少谈到。
如同之前所言,对于这方面的讨论绕不开信条自身的发展历史,因此若要对犹太神秘主义的历史进行讨论,那么就必须将目光投向两千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观察其最原始的形态。
尽管考古发现的第一圣殿时期写有大祭司祝福的护身符可能涉及最早的犹太神秘主义信念,但因为缺乏当时的文本描述,对于这个阶段的了解并不足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部分信条也有部分影响或延续到后世。而作为第一圣殿时期最重要的内容,即圣殿和祭祀,不仅渗透了先知书,还通过其覆灭而成为后世犹太神秘主义中一组重要的象征。
巴比伦流亡以及重建第二圣殿意味着一个新世代的开始,并且经过巴比伦与波斯直到罗马的整合,在这个漫长的时间跨度中,犹太信条自身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犹太神秘主义也在这个期间显露雏形。巴比伦时期犹太社会中涌现的智者文学以说教为主要目的,通过归纳总结的方式,智者文学将实践律法的美德与阻止实践的惰性对比,以达到教化目的。但是同时在这个时期,亚述的唯一神观念,巴比伦的天文学和恶魔学说,以及波斯人对于天使并思言行上的善恶的思考与带有明显虔敬特征的犹太智者文学结合起来。由此,最早的犹太神秘主义思想同原始犹太教一样,在其中初具雏形,其中不少借着先知传统,以默示题材文本的形式留存下来。
这些文本中有不少以伪经(Pseudepigraphos)这个称呼为今人所知。
伪经是基督教教父对圣经正典以后,成书于圣殿犹太教时期的神秘文本的概称,其中大部分文本集中写作于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后三世纪。这些文本有些来自于希腊化犹太世界,有些则来自于保守犹太世界。保守犹太世界的文本创作于巴比伦及巴勒斯坦,而巴比伦地区的文本通常比较古老,稍晚些塔木德世代的文本没有被收录。这些伪经保留了相当原始的文学形式,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圣经中的智慧文学与先知文学的延伸。《伪经》的作者聚焦于我们所在的世界和历史,并以此为舞台上演他们所希望的故事。
和先知时代相比,他们大部分喜欢用创世和早年间发生的事情来解释现在——通常是非常古老的时代,亚当,诺亚,亚伯拉罕,或是摩西,他们间接或直接的预言当下,并通过干预神的决定而导致当今或是未来的局面。因为亚当的罪过,人受到谴责,因为诺亚时代的人类,人学会不义,因为亚伯拉罕的约定,犹太人受环境排斥,因为摩西时代的金牛犊,犹太人必须流亡。而往往这些远古错误也包含了解决自身的方案,这些都一并隐藏在创世之中,而修正伴随着的是再创世——这构成了犹太神秘主义的一个千年不变的核心,包括基督教也继承了这点。
另外还有一些作者以某个著名先知或重要人物之名,写下一串模糊晦涩的异象。这些异象揭示了此时的困境,并以日后的赏报勉励时人。实际上这类伪经专注于末世论和救世主。毫不意外的,这类文本自动与此前创始论的文本挂钩,甚至主动引用后者。与创世的奥秘平行,这些文本沉迷于揭露已有或现在的奥秘秩序。不再是从原初——或者说混沌,希伯来人没有基督教宣导的从虚无中创造的理念,只有希腊化犹太人持虚空创造的观念——发散万物,而是现阶段万物的秩序和规则。至于未来如何,这些文本通过草草带过这种方式承认自己的无知:通常末日的描述不是模糊不清就是晦涩难懂。
伪经作者尽管对他们所见所知描述的丰富异常,但他们从没有提到他们是如何得知这些内容的。或许我们可以参考先知书,不仅因为他们和先知书时代接近,内容相近,也因为这些作者经常托名或是暗示这来自先知。作为这方面文本的代表,《哈诺克书( Hanokh )》不得不提。尽管这本书在早期被视作正典并在死海社群使用,但很遗憾的是,它最终没有被大部分群体接纳。同样待遇的还有《厄斯德拉四书( Ezra )》,一部目前只在叙利亚语和亚美尼亚语中还能找到完整版本的书。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哈诺克书在历史上主要是第二圣殿巴勒斯坦传统流行,巴比伦传统拒不承认,而哈诺克与梅塔特隆的结合至少是四世纪以后的事情了。
这两部书都托先知为作者,以先知书的笔调进行描写,其内容包含了创世,万物秩序,以及末日审判三大关键节点。哈诺克提到了邪恶天使亚扎泽勒(Azazel)以解释恶的由来,在这里恶者仅仅是诱惑者,而原初的恶来自人自身。厄孜拉则强调了当下受苦的必然,勉励人转向于神明,并预示了未来圣殿重建以及末日审判带来。这些书都无一例外的指出,启示来自天使传授,而神直接抓住了他们,如同伊赫梅雅乌(Yirmeyahu)先知一样,在这件事上非常被动,即使是向神请求主动进入天界,也是因为神回应而实行。这与后面的文本大相径庭。
另外,在这个时期,对于恶魔的描述也泛滥起来,这在之前圣经世代并不明显。智慧文学中对于人劣根性的描述,圣经中撒殚作为诱惑人犯罪者现身,以及恶魔对人的迫害与对神的忤逆,使得这个世代对于恶魔的描述变得抽象起来,甚至出现了将恶魔对应恶意的趋势。
基本上犹太学者在介绍犹太神秘主义思想时,都是从这个世代开始的,而最早如此进行的就是德国犹太学者Gershom Schalom。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首先是因为从这里开始,犹太神秘主义只为犹太人服务,不再和基督教有关系,其次,则是因为犹太教在传承过程中又经历了一次断代,人们熟悉的现代犹太教在追溯根源的时候会追溯到这个时刻,即耶路撒冷覆灭后,大经师扎凯之子约哈难在耶夫尼重建犹太教。
圣殿毁灭与基督教兴起,这两件大事决定了后续犹太神秘主义的走向。圣殿在古代犹太习俗中有非常高的地位,因为它是神的居所,是神临在之所。这意味着圣殿是神在地上的有形显现,众人依靠圣殿的各项功能与活动实现个人与族群的神秘实现,尤其是从污秽状态中解脱以及获得神光的祝福,亦即犹太人的存续。换言之:圣殿约等于神。这也使得在后续犹太神秘主义中关于圣殿的意向有相当的篇幅进行讨论。而失去圣殿则意味着神离开尘世,远离世人与大地,从根本上就改变了人和神的联系。
基督教的诞生是真正意义上犹太一神论发展的最终结果,因为救世主的降临意味着等待的终结。但是更进一步的,救世主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预言实现,律法的更新,天地联合,以及最重要的,唯一神之下的普世大同。但后者也意味着对现有律法的不必然取消以及选民制度的瓦解,而基督教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神在人身上的实现,这些都引起了犹太人的反弹。
作为对以上二者的回应,犹太人选择将传说中摩西从西奈山上获得的律法书作为圣殿的替代,并将之放到更高的地位,是世界的基础——但实际上古代智者文学中神创造世界的律法是指自然法则,此处律法书则被神秘化,视作构造世界的神秘法则。同时一些让人联想到基督教的要素也被删去,比如堕落天使的神话或是受难的救世主。但在随后的神秘主义思想与重大犹太救世主运动中,基督教元素将反复出现,不过这些运动或多或少都被当代经师传统压制——这也从侧面证明犹太人一直在抵抗的是其内部的自然力量。
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是诺斯替主义。尽管诺斯替主义主要以基督教形式著名,但其诸多派系传统是建立在第二圣殿犹太人传说中的,例如塞特派就以塞特为前驱,这与当时犹太神话内容相近,以塞特为继承亚当密传的正义者。而诺斯替中犹太教团的信念和解读方式就与当时犹太人的神话思想神秘思想相合,喜欢在名字和词语上大做文章,以提出所谓隐义,甚至一些诺斯替文本提出的神话概念在后期被犹太教反复使用,例如尽头之海与缠绕诸天之巨龙。在这个时期的犹太教正统派系对此采取沉默态度,任何诺斯替相关的内容都不予记载,此举使得当时盛行的犹太诺斯替几乎没有流传下来——但它最终并没有从根本上消灭诺斯替,因为诺斯替和犹太神秘主义乃是同一思想源头生出的不同支脉。
塔木德的写作时间跨度很大,最早的片段可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世纪,最晚的片段则直到公元十四世纪,而塔木德的核心文本则是集中在公元二世纪到公元六世纪写成的。
塔木德是一套文集,里面收录了各种经师言论,基本上是对于戒律的执行讨论,还包含一些对当时犹太人生活的记载和传说记录,里面不可避免的掺杂了大量经师意见。塔木德的出现是为了应对圣殿覆灭后犹太人无法统一的局面而编纂的,但因为此时官方和权威已经随着圣殿一起毁灭,因此只能收录当时各种经师据回忆而制定的戒律,导致对同一个戒律的解释和实践的描述在不同经师口中差异极大。同时,塔木德里面也收录了不同经师的神学见解,而这些见解大多属于智慧文学的延伸。
塔木德有两个种类,一个是由罗马帝国下巴勒斯坦地区的经师编纂的,被称作耶路撒冷塔木德,另一个则是由波斯帝国下巴比伦地区的经师编纂的,被称作巴比伦塔木德。耶路撒冷塔木德成书时间稍早,但是并不完整,随着皇帝命令,这些经师离开巴勒斯坦,散布于南欧,东欧与中欧地区。巴比伦塔木德则顺利完成,因此影响力最大。
塔木德收录了相当多的经师见解和神话故事,其中不少故事或寓言有其典型的神秘意味。例如,在一则寓言中提到,神是以十句话(Seferot)创造了这个世界,而在创造以前神先预先创造了十种事物(Devarim),其中包括忏悔,天堂,地狱,祭祀用的小牛,诸如此类。这种对于神创造世界的方式以及内容的寓言式解读试图通过分析圣经叙述以对支配世界的法则进行解释,尽管它本身来自于智慧文学中对于人的美德的抽象褒奖,或是拟人手法来对神进行描述,例如“神以智慧创造了这个精妙的世界”,或是“正义之士是维持世界存续的支柱”。
塔木德同时收录的还有对于戒律的寓意解读以及天使的故事,这些也大多是智慧文学影响下理智的滥觞。例如,在解读为什么做口舌之罪要杀死一只鸟然后放飞一只鸟的时候,经师解读为,杀死的鸟意味着杀死邪恶的舌头(Leshon Ra'a),也就是自己说的坏话,而放飞的鸟象征让自己说的友善的话能自由生存。天使故事则分三种类型,一种是经师为了表达某种神学观点而作的寓言,一种是民间习俗和传说,还有一种是神秘主义者实践技法时候得出的结论。三者往往是交杂在一起的,寓言中可能包含民俗,民俗可能受技法影响,而技法可能遵循寓言指导。同时因为塔木德对律法的神化,诞生出一批经师传说,这些饱学经师通晓万物的法则,因此可以判断未知之物,甚至行使奇迹。这也为犹太神秘主义在犹太经师内流行预置了温床。
塔木德同时代的神秘主义流派是有据可循的,并且这些神秘主义圈子的经师在塔木德中留下了许多痕迹,最经典的就是四贤者登天的故事,以及双经师捏泥人的故事。这两个故事也代表了两种主要神秘技法的方向,一种是所谓的战车升天技法(Maasse Merkava),寻求如同先知厄利亚乌那样坐着火焰战车升天,一种是所谓的创世技法(Maasse Bereshit),通过学识解构创世过程,手段以及材料,进行对创世神迹的模仿。这二者往往是我中有你的关系。从塔木德时代开始,神秘主义文本都不再如同伪经那样追溯先知,而是以塔木德贤者为主角,而这个时代的文本都以经师奈乎尼亚(Nehunya ben haKana),祭司伊斯玛伊(Ishmael haKohen),经师阿奇瓦(Akiva),以及被放逐的经师厄利耶泽(Eliezer Ben Hyrkanus)为主角。塔木德传奇中行奇迹者哈尼那(Hanina ben Dosa)与经师梅厄(Meir)虽然以奇迹著称,但很少有以他们名义写下的文本,更不谈原本存在感薄弱但因为后世托名而名声大噪的若亥之子西蒙(Simon bar Yohai)。
战车登天技法留下了非常多的文本,典型如《大宫廷书( Hekhalot Rabba )》。这些书是为指导操练者如何抵达天界而写成的,并且里面有非常多托名著名经师的论述。按照描述,操练者需要如同民俗中摩西为登山之前作的准备那样实行斋戒,然后念诵咒语,呼唤天使帮助,然后带着咒语进入天界。有时候则是召唤天使传授必要知识然后再带着这些知识进入天界。天界会有非常多的天使把守关卡,只要遵循天使或是前辈的指导就可安全穿行。最后人就是来到神面前,丈量他的身形——这应该是模仿圣经中厄泽克尔先知丈量圣殿。
尽管这些文本对于天界乃至于神充满了物质化的描述,比如天界有水和火的大河,或者神的鼻子有五百帕拉桑那么长,但是依然可以看出文本本身只是借着物质特征描述非物质的事物。例如神的手臂是一长串的神的名字排列组合而成的字母组——神应该是不会纹身的,就算纹身也不会纹自己的名字——或者有“他的面容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他的面容,他的呼吸是火焰,这个火焰奠定万物。这火焰应让你欢喜,因为它就是智慧和奥秘”。这些抽象描述都应令其读者警觉,意识到自己所阅读的内容并不是发自物质世界或内心的形象。在这个时代晚期,这些抽象描述也被赋予抽象意义和道德意义,作为智者文学的延伸。
创世技法留下的文本并不多,实际上很多是零碎的小故事。这些故事的一个重要代表就是《经师阿奇瓦的字母表(Otiot de rabbi Akiva)》。这个小故事托名阿奇瓦,因为这位著名经师曾写下重要的著作《构造之书(Sefer Yetsirah)》,不过真实文本已经失传。在升天技法中托名他的作品也非常多。这个小故事是目前知道的最老同时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其内容是神在创造以前给二十二个字母做答辩,最后选择以哪个字母作为创造的单词首字母。这个故事在早期犹太哲学家眼中是一个教授儿童字母表用的寓言故事,但是在另外一些神秘主义者眼中,这个故事是神创造世界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世界就真实按照这些字母的特性而被神所构造。
对于不熟悉这个系统的人而言,要理解这点可能有点困难:为什么字母和创造世界有关系?虽然创世纪中神用语言创造世界的故事非常著名,但这似乎和字母本身没有关系。在当时的犹太神秘主义者看来,神用希伯来语创造了世界,因此希伯来语中的元音,辅音以及哑音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因为世间万物都是通过神唤起它在希伯来语中的名字以将之创造,因此希伯来语,就是这个世界的骨架。因为希伯来语里面有五个元音,二十二个字母,因此它们就是神创造世界时构造世界的元素,而世界就是按照语法和词序排列构造的,一旦改变了一个字母的形状或位置,那么一个事物的根本架构就发生了改变。在这神话中,不仅希伯来语被拔高到无与伦比的地位,就连它的语法,词汇以及发音也无与伦比——尽管如此无与伦比的语言在这个故事写成的时候早已大幅变形并几近失传。
这个时代的护身符和咒语非常独特,充满了融合气息,这是之前和之后的时代都不具备的。不仅它包含了创世技法所提倡的字母神话,也收纳融合了其他神话在里面。并且它们的应用也非常广泛:除了塔木德记载,神秘主义者使用以在操练时保护,也在民间非常流行。这个部分的文本以两本书为代表,一本是《摩西的利剑( Harba de Moshe )》,另一个是《秘密之书( Sefer ha-razim )》。
前者被发现于埃及开罗,整个文本有非常浓厚的犹太民间色彩,里面内容是一大堆如同猴子打字一样拼出来的神和天使的名字,然后许诺只要使用了这些名字召唤天使,就可以重复摩西当年使用的奇迹。后者要比前者精妙许多,应该是希腊化犹太人所作。在其中牵涉到七大行星,一周七日,七曜对应的材料,轮班天使的姓名,诸如此类的内容。这些内容在五世纪到七世纪中间出现与当时基督教的崛起密不可分,犹太经师为了同这种新兴传统对抗而默许这种特别的仪式存在,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应是满是图画的巴比伦咒语碗。
另外,考古发现的民间护身符之中还有更多融合的痕迹,不仅在这些护身符中发现明显属于诺斯替主义的护身符,例如伊阿欧神护身符,也发现一些罗马传统护身符,基督教护身符和巴比伦传统护身符,其中赫利俄斯咒语,圣乔治护身符,以及巴比伦咒语碗特别常见,更不必说一些被犹太人沿用至今的闪米特周边文明的习俗。这充分说明民间实践永远不会像是经师记载的那样与其他教条格格不入,而是更加丰富多彩,妙趣横生——不少此类护身符更是被经师制成,这使得整个中东—环地中海区域的犹太神秘传统呈现出此后都罕有的多样性。
构造之书是一卷非常难以界定时间的书,但是因其中包含的大量近东与希腊思想,因此诸多学者将它的写成年代放到六世纪到七世纪之间。
这部与传说中阿奇瓦的书同名的作品在历史上常常被认为和阿奇瓦有关,又因为此书开篇托名亚伯拉罕,说是亚伯拉罕这个神话人物本人得到的这些传授,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犹太人相信这本书是亚伯拉罕本人写成,阿奇瓦重新修订后的神秘教导——不过真实情况应该是,在漫长时代中,同一区域的经师借用阿奇瓦的传说与故事,结合自身的观念写下,并随着理念发展而不断修改的文本,并托名阿奇瓦为作者。
这本书一开篇就玩了一个文字游戏:神用三十二条道路雕刻万物,他以SFR的三种形态创造了这个世界:书本(sefer),数字(sefor),以及故事(sipur),就是十个空间与二十二个字母的转换,那二十二字母即是三个主字,七个复字以及十二个单字。
这是十个散射(Sefirot,单数Sefirah)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文本中。可能还存在更早的记录,但至少在十世纪的时候,人们就认为是这本书最早提出了这套理论。它的词根,SFR,和文字有关。实际上,散射这个读法,完全可以对应另一个意思:数字。这也和它的数目形成联系:通过将十个散射依次排列,这样,我们就得到一套十进制所必须的全部数字。此处它仅有数字的意思,后来被新柏拉图主义者赋予了全新的概念,变成今日众人熟知的散射。散射是犹太神秘主义的一个核心概念,此后的整个犹太神秘主义都是搭建在这上面的。正如其字面意思,这个词就是散射的意思,在现代希伯来语里面这个词还被用来指物理中的放射物,取这个词的原因可能是指散射如同太阳一样,作为原型向外溢出其对应的德性,而其思想来源应该来自塔木德中神十次显现自己以创造。
这个文本显然不满足于此。在文本中,十个数字被神创造而来,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出现而相连,一个从上一个衍生出来,最后一个又回到神那里,以此形成一个闭合的环。这个描述是这本书独有的,它是如此大胆以至于后世类似主题的书都没有这样的描述。随后神通过组合自己名字里面三个字母的不同顺序,排列组合出了六合。神又将二十二个字母放进来,赋予它们元音,辅音以及哑音,并赋予它们水风火的元素含义,赋予十二周天的含义,等等。于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就出现了。
随着阿拉伯崛起,波斯帝国覆灭,巴比伦犹太人被阿拉伯人接收。在阿拉伯人半胁迫半交易的政策下,叙利亚和亚述基督徒将希腊语的文本翻译成阿拉伯文,点燃了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求知之火,而犹太人自然跟着阿拉伯人,受益匪浅。从安达卢西亚,突尼斯,到大马士革,巴格达,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犹太人都跟随阿拉伯人学习,将希腊哲学——准确的说,是阿拉伯人接受的神秘色彩浓重的希腊哲学——融入到自己的学说之中,并利用柏拉图,毕达哥拉斯和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为各自的理念而同传统教法学者论战,尽管他们接触到的亚里士多德是新柏拉图主义下的亚里士多德。此时涌现的故事补遗(Midrash)作为一类伪经和神话文本,将各自学派的理念埋藏其中,散播出去,以支持自身的理念。
这个时期包装成犹太传统故事的伪造文本不少是直接抄袭自希腊经典的。例如在这个时期的犹太文学中,神不是将人肋骨取出创造女人,而是创造了一个雌雄同体的原初之人,一面是男,一面是女,不需要其他方式就能自主繁殖,但是被神劈成两半,变成了亚当夫妇——毫无疑问这是直接抄的柏拉图会饮篇里面的寓言故事。这些故事的创作目的就是为了支持自身的理论,因此很快这些故事就被卷入论战中心,并持续影响后世的犹太神秘主义思想。
就在整个环地中海地区的阿拉伯犹太人辩论的热火朝天时,从意大利和东欧北上的德国犹太人显得十分安静。这似乎出人意料,但却并非不能理解。由于较早就受罗马帝国影响而搬迁至此,德国犹太人没有像阿拉伯世界的那些群体一样直接接受希腊哲学,而是以塔木德研究为核心。他们被称作虔诚者,相比已经实现阿拉伯化的犹太人,持有古老技法的德国犹太人更贴近他们所在的环境,甚至带有中世纪天主教的色彩。
这个时期的虔敬者是兼容并蓄的,除了来自巴格达地区的《构造之书》,巴比伦神学家的作品,他们也接受了所处环境带来的影响——如前所述的天主教神秘主义,甚至还接受了异教,或是一些其他神秘主义,例如德国原生神秘主义,希腊密教和炼金术。由于这种奇特的包容性——很可能来自于他们本身的无知导致的对于每一种学说都产生的敬畏心,以及对于两大犹太神秘技法的保留,使得德国犹太神秘主义走上了一条和从西班牙到普罗旺斯地区兴盛的卡巴拉传统所不同的神秘主义道路。高于普通人的戒律标准越过了原本的戒律,成为修行者的必修课,而这原本是不存在于犹太思想的。他们还发展出了忏悔以及补救的方式,像极了当时在天主教内兴起的刻苦的告解模式——甚至在此之上还发展出苦修。正如一个虔诚者说的那样,“圣经预言救世主将为我们的罪恶受苦。我不愿其他人为我受苦,因此我为我的罪惩罚自己。”这种苦修主义影响根植于塔木德时期的教父传说,在天主教影响下诞生,并在后续诸多传统中出现。
虔诚者不仅继续实践升天技法,并且传闻他们之中甚至出现了先知级的人物。有人曾见证,从云层中有声音与虔诚者领袖说话,如同当年摩西一样。在传说中,这些虔诚者在天幕的秘密——升天技法中记载的隔绝上界和神座的天幕,刻有万世的命运,神光从中显现——和遥感这些特别的方面也有相当的造诣,甚至能让天使和恶灵在使用祈祷词与神名的情况下遵从要求,这也使得他们影响下出现一些沉迷其中而陷入异端者,“他们为了能获知遥远世界的奥秘,就用法术将恶灵的力量附身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发疯,失去理智和控制,有时跌倒也没知觉。当他恢复理智时,就会将他看见的天幕的秘密或是远方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当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传说也同样出现在当时的天主教流行风气中,中世纪包括圣伯纳德在内的圣人就有此类传说,因此这或是当时犹太人为对抗天主教影响而发明的传说,但这些内容也作为后世的德系犹太人神秘传说一部分而融入其文化中。
这个时期的代表是《虔诚者之书(Sefer Hasidim)》。这本几乎是思想碎片汇集成的书里面包容了从短篇故事到戒律实践到修行心得再到神秘色彩浓重的论述,几乎是一本中世纪德国犹太人生活指南。其中涉及神秘主义的言论非常有趣,因为是语录体的内容,因此短小却精炼。例如里面对历史进行了神秘主义方面的解说,“为了防止犹太人成功召唤天使,巴比伦王进攻耶路撒冷的时候命人涂改了天使的名字”;对鉴别危险的建议,“正如当一个人变形成其他事物——狼,狗,猫,这些动物的时候,他其他地方都改变,唯独眼睛不变,因此当女巫或恶魔变成其他人物的相貌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不会改变”;或是对于吸血鬼(Terafim)的描述:
“有些女人被称作吸血鬼(Estrie),狼人或梦魇雌马,她们是在黄昏时被创造的。一次一个女人病的很重,就有两个妇女夜里来照顾她,一个睡着了一个醒着,但她们不知道这个生病的女人是吸血鬼。生病的女人夜间站起,在睡着的女人边抖动头发,要飞起来,并要吸血。醒着的女人尖叫着叫醒了她的同伴,她们一起抓住了她,随后这个生病的女人就昏死了。如果她杀死人并吸血了,她就能存活,但她没有做到,而吸血鬼需要鲜血,于是她就死了。狼人也是如此。而梦魇雌马在起飞前必须散开她的头发,这样就可以在她起飞前捆住她的头发,令她未经许可不能去任何地方。如果一个人打了吸血鬼或看了她,她就不能生存,除非她吃了那个打了她的人给的面包和盐。同样,被她袭击的人也必须吃她给的面包和盐,这样灵魂才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虔敬者之书中对于此类民间传说的记载比比皆是,可以相信,这些故事不少来自于斯拉夫和日耳曼当地的传说。另外不得不提的是,这个时代还有另一个非常有名的作品,《斯拉之子耶稣的字母表(Otidot de Yeshua ben Sira)》。这部小说般的作品因其对于夜之女魔莉莉特(Lilit)的大胆描写而出名,但其托名作者斯拉之子耶稣唯一真正存留下来的作品是七十贤者本收录的德训篇。而稍晚一些的德国犹太人作品,《天使拉孜厄勒之书(Sefer Raziel ha-Malakh)》——一部据称是天使传给亚当,亚当传给诺亚,诺亚传给亚伯拉罕,亚伯拉罕传给摩西的充满神学理论的咒语书——则总结并采用了这两部作品,里面还糅合了已经失传的技法所遗留下来的片段,包括组合排列字母并与特殊词根组合以发明天使的名称。实际上拉孜厄勒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文字游戏,代表神的后缀放在秘密这个词的后面,就变成了一个天使名字。
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神秘主义学院则没有他们贫穷的远房亲戚那么拘束并固守成见。他们拥抱希腊哲学,并以柏拉图主义思考神和万事万物。由于是从意大利迁到法国,又因为法国圣路易的政策而离开法国,最后得到罗马教廷特别照顾而在罗马直辖的普罗旺斯地区建立社群的犹太人,这个族群比起另外一批迁徙到西班牙的犹太人,更接近意大利传统。
普罗旺斯学院是拉瓦德家族主持的。第三任拉瓦德明确将散射(Sefirot)引入犹太神学的讨论核心,随后,他天生瞎眼的儿子,新柏拉图主义者盲人伊察克(Yitsahk Saginaor)则提出了无尽(Ain Sof),并在他的学徒阿孜厄勒(Azriel)等的帮助下收集材料,在构造之书的基础上编纂了卡巴拉(Kabbalah)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明灯之书(Sefer Bahir)》。他的弟子则通过组合散射和无尽,将诺斯替与散射结合,发明了如今人尽皆知的生命之树模型(Ets Hayim)。由此,被人以卡巴拉之名熟知的犹太神秘主义于普罗旺斯诞生,而这种神秘主义也大言不惭地冠上了卡巴拉一名:卡巴拉意思是接受,暗示这套理论是从亚伯拉罕甚至亚当处获得的唯一真实的传承。
明灯之书是完全由一些未知来源的前人作品拼凑在一起的,或许有些片段可追溯至阿拉伯崛起以前,而该文本中也夹杂了盲人伊察克和他弟子阿孜厄勒的论述,因此整个文本支离破碎,和语录体的虔诚者之书完全不是一种风格。这部作品背叛了,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创世与升天技法留下的神话结构,尤其是升天技法中从阿纳飞厄勒到亚欧厄勒的十重圣名天使建构的天阶体系,另外选取了新的神话模式,尽管作者本身可能并不是故意的。尽管如此,这本书依然是卡巴拉的第一个正式文本,并且是要了解卡巴拉就必须阅读的书。
太初,一切不存在——这是一个典型的新柏拉图式叙述——然后,无尽(Ain Sof)从冠冕(Keter)中以智慧(Hokhma)打开天地。无尽是一个典型的新柏拉图主义的观念,一个不可言说无法理解的,甚至连宗教意义的神都称不上的,连一个东西都不是的东西。智慧开创世界,为了论证这点,明灯之书曲解了圣经的智慧书中“神以智慧创造天地”一句,将抽象理念曲解为实体,以维护自身。随后,从智慧中生出理智(Bina),理解和智慧构成了一个隐藏的领域,就是知识(Da‘at)。冠冕,智慧和理解,是天意决断,不可违逆,因此这三者组成一个大三角,和下界隔绝。随后,从理解中生出六界,构成世界的六极,也就是六个散射:慈悲(Hesed),力量(Gevura),怜悯(Rahamin),威严(Hod),永恒(Netsah),基础(Yesod)。这六个散射挪用自厄泽克尔先知书中对神的赞美,后者称神拥有以上六个德性,而此处就成为神的六个肢体。最后从基础中生出宝座,或者说王国(Malkhut),就是这个世界,或是承托神圣奥秘的犹太人。因为犹太人生来是为了承托奥秘的,如果早夭便无法承托,因此明灯之书认为这些早夭的灵魂会经历转世(Guilgoul)以实现其使命——这些诺斯替叙述无疑受到了当时南法兴盛的基督教卡特里异端的影响。
毫无悬念,此文本中大量的神秘主义意向同诺斯替是如此接近,自然,对此文本的思想来源的猜想中有相当多都指向诺斯替主义。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散射理论,这个理论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叙利亚诺斯替中发展出的普累若麻(Pleroma)。普累若麻是希腊语完美的意思,在诺斯替主义中是神的发散。在诺斯替神话中不可认识的神通过思维运作同时生发出他的心灵和他的形象,作为第一组普累若麻大三角,再依次衍生出剩下的普累若麻,然后再以此完成世界的构造。这种运作模式也同样存在于散射之中。除此之外,对于语言语音的过分强调以及对于世界元素的衍生顺序,也将二者组合在一起。
诺斯替可能确实对犹太神秘主义造成影响,尤其是塔木德时代的美索不达米亚有大量被称作正直人(Hanif)的诺斯替主义者,这群活跃的诺斯替主义者对后世的阿拉伯产生有巨大的影响——又因为他们也遵从亚伯拉罕神话,是故比波斯人更能影响到当时的犹太人。不过犹太学者大多不认为犹太神秘主义是诺斯替的影响,认为这是犹太文化自己生成的。Gershom本人即论证说,诺斯替中普累若麻是描述的宇宙生成,而散射则针对宇宙秩序。这话确实不错,但是散射的初生也是描述的生成,进而成为秩序。散射没有秩序与生成间的对立,一切都是创世时那样完满,而不似诺斯替那样在生成与现有秩序间划下一道鸿沟——这显然回避了恶和人的堕落的问题。不过塔木德时代就有经师反对将恶放在神所不管辖的范围内,认为恶也是神的秩序的一部分,以此实现内部消耗恶的问题。但这一论调并没有实现提出此论者想要的稳定,因为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恶与秩序的分离将越来越明显。
不过对十个散射进行进一步探讨前,此处必须承认,散射,或者说普累若麻类型的模型早在塔木德时代就有隐约论述,而Gershom认为这是犹太人中的诺斯替主义者留下的。正如前文所述,塔木德中有这样一段话:“世界是在十个基础上建立的:智慧,理解,知识,力量,喜悦,权力,正义,公道,爱,怜悯。”这里可以看到,后世的经典散射组合中已经有几个散射特质出现在这段话里面。尽管这句话有深刻的象征意义以及道德主义倾向,但是它的神秘主义特质也不容忽视,尤其是涉及抽象属性的世界支柱以及对代表完美的数字十的追求。
由于这十个散射被普罗旺斯学院用来解释圣经中涉及神的官能,因此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混乱:明明散射是神的人物造型的不同部位的器官,比如头和手脚,但它又同时是圣经里面说的“神从天上张开的手”上的十个手指。也因此,摩西举手帮助希伯来人,就成为通过伸出手指这种方式,和无形的邪恶力量对战。创世与升天技法遗留下来的文本被用十个散射解释,其结论与原始文本大相径庭,让人非常怀疑诠释者是否了解该传统。同时,对于这十个散射的描述,明灯之书将之附会到厄泽克尔先知看见的形象,而一开始原本应该解读为天使显现所带来的火焰和风暴,则被解读为试图抵触散射的邪恶力量——这是盲人伊察克为恶找到的一个位置,以解释构造之书出现的天界大龙。而正是他此处蹩脚的解读,为卡巴拉解释恶存在这个问题奠定基础。
阿孜厄勒将他所学带回西班牙,开创安达卢西亚学派,该学派为卡巴拉奠定了很重要的传统,对于已有文本和仪式的神秘化就是这个阶段完成的。例如大祭司的祝福,其手势被卡巴拉称作完满之流(Shefa Tal),通过两个手组合做出字母Shin的形状,代表全能者(El Shaddai)一名,又有二十八个指关节,构成力量(Koah)一词的等价数字,每个关节各有对应的神名字母,最后两个掌根重合代表天地交泰,构成神的四字之名。此类对圣殿时期传统充满想象的神秘诠释遍地都是。
但安达卢西亚学派最重要的人物则是阿孜厄勒培养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弟子:纳赫玛尼德(Nahmanide)。纳赫玛尼德没有留下非常著名或决定性的卡巴拉著作,他对他老师传授的卡巴拉的使用都体现在他对圣经的注解上,他也是当时犹太哲学,经典学术以及神秘主义学说的集大成者,从他以后犹太神秘主义与经典被有效捆绑在一起,并且成为圣经真义,而正是这种注解为后世卡巴拉主义者随意使用圣经打开了大门。他发展了塔木德以后对律法的神秘化诠释,大大拓宽了律法的内容并成功通过这种方式激发人心中遵循律法的热情。同时,他的教导流行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他还曾为他的偶像迈蒙尼德(Maimonide)四处奔走,并出席西班牙犹太—基督教辩论,维护犹太人的理论。如果没有他的这些工作,那么后面的卡巴拉成果就不可能出现。在他看来,自然是超越奇迹的,而奇迹并不存在,因为神从不干涉它定下的自然规律,因此奇迹不过是神在创造世界时预设的特别法则,仅出现在特定的时空节点——这种诠释方法来自他的偶像迈蒙尼德,也导致后世卡巴拉学说将早期神秘主义期待的奇迹之神放置于卡巴拉关注的自然之神的下方,而最上方则是哲学家之神,也就是迈蒙尼德的神。
他诠释圣经的方式非常独特而具有神秘色彩。在他看来,圣经是创造世界的蓝图,因此圣经之中就包含所有的自然法则和天意,不过后者是以秘密的方式隐藏了起来。因此,他主张圣经的每一个字母都是特别而有神秘含义的,整部圣经是神的密名,而找到并予以解读就是他的职责。例如,他是这么注解十诫的第四条的:“你应孝敬父母。这里的父母指的不单纯是肉身的父母,更是你灵性的父母。他们就是书面律法和口传律法。书面律法是父,如果没有口传律法,书面律法就晦涩难解,条律不完整,无法实践;口传律法是母,如果没有书面律法,那么口传律法无所依,什么也无法生成,无法指引。当二者结合时,就化作天上的泉眼,神的水源源不断通过二者的结合涌出。”传说中他的弟子反对他的言论,认为圣经里的一句话不可能有所有犹太人的名字愤而出走,最后他通过一种神秘的诠释方式解释了这句话,使得该弟子悔改——不过是因为该句有希伯来字母表里所有字母,因此他通过指出里面包括这些字母并拼出该弟子名字的缩写以证明自己的观点。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犹太神秘主义者,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以至于在历史上很长时间,他都是沉默乃至于被除名的。他就是西班牙地区稍早一些的学者阿维茨布隆(Avicebron)。可能受他身边的阿拉伯学者影响,他不属于卡巴拉也不属于虔敬者,他的思想反而接近早已消亡的新柏拉图密教,而他就是一名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他的作品被翻译介绍到拉丁世界,当时经院哲学界的柏拉图主义者为他惊叹,并以他的《生命泉( Fons Vitae )》为圭臬——因此阿奎那曾在他编写的索邦哲学课教案上狠狠批判过他。
阿维茨布隆在犹太世界只保留了几首诗歌,除此之外他其他作品没有保留,并且直到几乎一千年后,犹太世界才重新通过基督教世界认识了他。他在当时的犹太世界处于被排挤的状态,各个犹太社区都禁止他的作品,也拒绝他参与。但从书信来看,当时热火朝天的卡巴拉学者——他们基本上都是犹太社区领袖和立法者——私下都在谈论他和他的作品,并且他的思想可能因此进入了卡巴拉最重要的典籍中。假如没有他,那么今日的卡巴拉就会是另一种样子了。同样受到排挤和争议的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犹太哲学家,被同为亚里士多德派的阿奎那赞赏的迈蒙尼德。只是迈蒙尼德借着民族主义的西风翻身成为比摩西更伟大的摩西,而阿维茨布隆却在他的同胞中没有这个运气。
迈蒙尼德不是重要的卡巴拉学者,他对神秘主义学说的贡献并不是最突出的,但是因其极其特别的地位以及与后世重要文本的联系,以至于在论述犹太神秘主义历史时不得不提。尽管他今日被认为是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但是他学习的亚里士多德主义是从阿拉伯学者的著作中来的,而这些著作实际上有许多是建立在叙利亚基督教新柏拉图主义者的诠释和托名之作上的,也因此他的亚里士多德主义有深刻的新柏拉图主义的特征——这个问题直到拉丁翻译运动以后被大阿尔伯特及其弟子阿奎纳发现,不过迈蒙尼德的这个印记也导致后世卡巴拉学说发生转向。
迈蒙尼德原名迈蒙之子摩西,迈蒙尼德是他的尊号。他是一个亚里士多德派西班牙犹太人哲学家,与第三代拉瓦德同一个时期,比盲人伊察克更早。据信早年他通过伪装成阿拉伯人的模样跟随阿拉伯学者学习,曾大量挪用波斯苏菲学者安萨里(Al-Ghazali),叙利亚阿拉伯学者法拉比(Al-Farabi)和西班牙阿拉伯学者阿维洛伊(Averroes)的学说,后来又作为萨拉丁(Saladin)的医生和顾问参与对抗十字军的战争。这个学者在其青年时期曾对律法实践感到疑惑,因为当时来自各个地区的犹太人混杂,仪式和习俗不能统一。为此他向巴格达的学院院长(Gaon)写信,这些学院院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充当犹太律法最终解释人与裁决者,整个犹太世界每天都有无数人写信给他。但院长在百忙之中的亲笔回信并不能解答他的疑惑,这个年轻人决意打破学院派对塔木德的垄断,自主编写一部大一统的法典和圣经注解。
这种莽撞冲动的行事方式无疑在当时是对传统的威胁。从第二圣殿毁灭以降,犹太律法就并不统一,全部都是遵循各自师承与地方习俗进行的,即使是对圣经的解读和对法典的诠释。但这个青年人离经叛道的行为还不止于此,他对律法和圣经的大一统解读中夹杂大量私人意见,创造理论,甚至他还巧立名目为自己违反规定辩解。
例如,他对圣经中含义模糊的先知书以他提倡的理性主义思维解读,最后得到一个伪科学的结论:在他看来,先知看见的各种形象其实都是符号和比喻,描述的不是神,而是一种“已经过时的天文学结论”,“认为天上是四大行星”——即使他提出的“围绕地球转动的七大行星”这一指正方案在今天看来也是过时的——并且因为当时民众愚昧不能懂所以用这种方式书写,现在人们有真实的知识自然可以解读;又有公开发表他写给其他人的书信这种方式,将他自己理解的升天技法真实知识传播出去——原本这是一种必须一对一,严重依赖学徒领悟力和感知力的神秘主义教学,但在他的解说下,一种基于论断而非经验的个人见解变成大众心中的真实见解;他认为先知从犹太世界消失的很大一个原因是犹太人开始变得悲观并易于感伤,只有狂喜才能让先知的灵气驻于人身上,而悲伤和畏惧等情感要素只会赶走神灵;人作为神的形象在于拥有理性,可以思考事物,因此令人永生者无他,不过是对神的知识,因为神就是神的知识,通过神的知识人的认识得以与之同化;他遵循阿拉伯亚里士多德学派的观念,否认创世和末日,否认肉身复活,主张永恒的复活仅仅属于拥有正确灵知的人的知识灵魂,而不是作为人的生者的灵魂,因为唯独灵魂中接受了灵知的理智部分才能永存;他还隐晦的批评圣经作者愚昧无知,看不出巫术之流原本是胡说八道。
毫无疑问,这些激进的思想引发了强烈反弹,分化人群。传统学者抵制他的作品,禁止学院传播他的书,盲者伊察克的父亲,第三任拉瓦德甚至亲自写书反击迈蒙尼德,而维新派则分发讨论他的作品,将他视作先知。
就在两方的斗争趋于白热化之际,一个决定性的事件发生了。身处西班牙的迈蒙尼德反对者不敌支持者的压力,于是将迈蒙尼德在其书中反对基督教的文章举报给罗马当局,试图以此打击迈蒙尼德支持者。罗马当局的审查者经过审查后发现确有其事,于是下令搜缴并集中销毁犹太社区的迈蒙尼德文集。这件事引起了犹太人的极大反弹,尤其是因为前段时间在两派犹太学院竞争下的告密导致基督教世界集中销毁塔木德文本这一事件引起了犹太人恐慌。基督教世界反对迈蒙尼德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犹太人世界,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的态度,犹太人一边倒的支持迈蒙尼德。自此迈蒙尼德被捧上神坛,甚至与立法者摩西并立:“从立法者摩西到迈蒙之子摩西(迈蒙尼德),没有人能超越”,甚至进一步解释说,“立法者摩西将律法从天上带给我们,而迈蒙之子摩西则解释了律法,让我们知道律法究竟在说什么。”这夸张的描述无疑有贬损立法者摩西的嫌疑。自此,迈蒙尼德以后,圣殿相关的一切被禁止讨论,后世只能复述前人的思想,而后世所有犹太人,尤其是卡巴拉教团,都将迈蒙尼德的著作抬高到第二圣典的地位。
迈蒙尼德的思想席卷整个地中海犹太社区,而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安达卢西亚犹太人。他的作品在西班牙广为传阅,而他对犹太思想的破坏性建设也随着传播而蔓延。所有理论中首当其冲的是他对于神的诠释。在他看来,神只能以否定的形式说明,人不能说神是什么,只能说他不是什么。这种新柏拉图主义色彩鲜明的否定神学并不孤独,除了之前提到的普罗旺斯学院以外,在基督教的伪迪奥尼修斯处也有回应。但他接下来提到,因此神不可能有人性和人格,神不对任何事物予以肯定,甚至这个不可名状的存在者就不是神,连存在者也不是:因为人不能对神予以任何形式的肯定描述。既然神不会是我们所能知或想象的,因此圣经和塔木德里面会同人一起喜怒哀乐,聆听人痛苦或与人分享喜悦的神并不是真的。哲学家应当知道真神什么都不是,而非哲学家则需要相信圣经所描述的会喜怒哀乐的神,因为对于非哲学家这类没有灵知的人,相信这样的神有助于社会稳定。
迈蒙尼德代表的理智至上主义得到了自塔木德时代以来在犹太人中就存在的理性至上信条崇信者的追捧,他对神的描述也成为卡巴拉的核心理念。自此卡巴拉的神被很明显的分为三个部分:最外围不可认识的哲学家的神,处于中间的自然法则的神,以及最低级的创造奇迹的神——这种划分要部分归功于迈蒙尼德及其背后的理性至上信条,他们相信奇迹是在特殊情况下生效的自然法则造成的,因此他们从根本上否认了神迹。迈蒙尼德也讨论过神秘主义的知识,例如在他的知识论中就讨论过天使阶级的问题,他还将战车升天手稿斥责为无意义的迷信。但无论如何,他的思想被后人用于讨论所谓神秘主义,这应该也是他没想到过的。
在册法特教团出现之前,一个特别的犹太人突然跳入犹太神秘主义历史的舞台,他便是亚伯拉罕阿布拉非亚(Abraham Abulafia)。他曾游历以色列,并到达阿卡(Akka),或许曾经拜见了该地的迈蒙尼德家族——此时迈蒙尼德的孙子在将阿拉伯人的苏菲主义引入犹太人之中,这种尝试如同他祖父曾经做的那样——并最终在哲学家指导下研究迈蒙尼德的作品。后来他又返回西班牙,在那里研究德国虔敬者领袖对于构造之书的注解。
随后他自称救世主——这正是当时的救世主运动潮流,卡巴拉出现后几乎所有重要的犹太神秘主义者都以救世主自称——并要让罗马主教皈依。按照他所说,当罗马主教听说他来了以后,便扬言要把这个狂妄的骗子抓起来,并在大门边立起了火刑柱。阿布拉非亚自称曾经进入宫廷并完好无损的出来了——当然,也可能他根本就没去。不过在他到来前,这个罗马主教因为心脏病发而去世了。阿布拉非亚后来被发现并被投入监狱,没多久又释放了。他一直以救世主自居,写了不少作品,但是受到西班牙卡巴拉学院抨击,直到他去世为止。
阿布拉非亚主张字母推演法,这归功于他对于神之名号的钻研,而此启发来自于德国虔敬者。阿布拉非亚同菲奥拉的若雅敬(Joakhim of Fiora)的追随者关系紧密,他主张世界分为三个时代,而他们即将面临最后的时代。他将梅塔特隆视作是先知书中坐宝座者,他身上有十个散射的分配,而他的影子,或者说他的另一面,则是桑达勒风(Sandalfon),他的高度从大地直到天空,但却是黑暗。这个世界就是这二者的交战,桑达勒风代表恶,诞生于梅塔特隆,但它却以为它在反抗梅塔特隆,它的化身是黑暗大蛇Tal,缠绕天空,由字母和名字束缚人类的肉身和灵魂——一个典型的诺斯替因素——而它的人间化身是耶稣。相对的则是以色列,梅塔特隆的化身,他们的职责是净化创造,而他将作为救世主完成对耶稣的清洗。这种古怪的描述加上他对于神名的玩弄——YH是梅塔特隆,诞生了VH桑达勒风,梅塔特隆又是完整的整个YHVH——与后世卡巴拉比较,可以明显看到他对于光辉之书代表的卡巴拉系统的影响。
阿布拉非亚对神的名字进行了许多创造性的阐述。他解释说,神的名字万军之主,代表他是一切字符的主人,这里的万军是指一切字符和词句,因此这使得这个名号代表了神明主宰一切的性质。他认为因为神以希伯来语说话,所以一切语言来自于希伯来语,但这潜在的证明裂分与误解存在,这同样出现在犹太人和外人中,而犹太人中的诸多言辞只是在加深人对神的困惑——这个批评借自天主教。根据他对于散射的掌握,他将神之体的构造描述为三位一体的形式,第一个散射是神明的精神,第二个则是父,因为是数字上的AB,对应神名中的YH,而剩余散射组成一个整体,被称作是子,受YH所生发,对应VH。他将第一位称作神圣精神,第一引导者,是因为它是智慧,因此统治王国,所以拥有冠冕,而获得这种真知者具有王之权威,可以七十种语言宣说。因为这种生发特性,他认为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炼丹炉,万物在其中以神圣法则为火焰炼化,而语言因其过去未来三世特性而是三位一体,因此是冶炼的主体。这种炼化是通过对字母进行调配实现的,按照他的说法,这被称作永无止尽的剑,这种对文字的运用本质上是在进行淬炼,使得精神走向神圣的智慧,这也就是对律法的参悟。这种上升过程将会受到来自神圣的试炼,就是梅塔特隆本身,每一层都需要通过检验——这里他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将撒殚一词与神圣之灵等同,并暗示说这种试炼是由神圣之灵进行的。因此这里必须将所谓的恶和神圣统一,因为它并非邪恶,但只有将它们分离才会诞生真正的邪恶,也就是龙,不过这也意味着真正的邪恶本身是具有缺陷的,因为它与其根源分离。这些都发生在心灵之中,因此正确的裁决非常重要,而只有神圣律法的智慧足以胜任。在这个对神圣智慧的参悟过程中,操作者必须审慎进行,而通过这种参悟,神圣智慧,试炼对象与操作者三者结合,也就是记忆,认识和知识结合,操作者的自我认同将会与天上的裁决者合一,在这个过程中其自我认同被梅塔特隆所取代,因此神圣名号的判别就非常重要,在他的观念中这成为制胜邪魔的法宝——这即是圣法重述,也就是创世重现。这些内容对后来的光辉之书神话有巨大影响,而它们出自苏菲主义。
由于阿布拉非亚观念中的普世性,这个自诩为救世主的狂人在不贬损希伯来语的传统地位的情况下赋予其他语言以肯定,甚至发出感叹,将理解他的教导的外人称作未经教导的真正的圣民,而拒绝他的犹太人则不是——这番言论似乎削弱了犹太选民论。而他的作品虽然受到后世卡巴拉信徒的称赞,但却大多没被出版,可能因为阿布拉非亚的教导完全无需犹太选民的身份就可学会,有削弱选民特权的嫌疑。与之相对的,在西班牙卡巴拉群体中诞生的卡巴拉最重要的典籍,不仅加强了犹太选民论,甚至更进一步取消了阿布拉非亚的实践类型的合法性——阿布拉非亚虽然反对魔法, 但是他的字母实践还是被很多人当作魔法之用,而且他的弟子就神秘操作并不避讳,这是禁止的理由之一——不过这部典籍自己也没有逃过被用作魔法实践的宿命。这部书就是大名鼎鼎的《光辉之书( Sefer Zohar )》。
光辉之书是卡巴拉最重要的典籍,一些卡巴拉信徒在提到它时会称它为神圣的光辉之书。这部书被誉为是比圣经和塔木德更杰出的启示,甚至有言论认为,圣经的启示只是启示的皮毛,而光辉之书则是启示的灵魂和内核——尽管整部书是想象中的一世纪贤者在想象中的巴勒斯坦进行旅行和教学的小说式伪经。这部书中提及的一些经师根本不存在,书中的巴勒斯坦地理描述也有很大的问题。之所以会这样,原因很简单:这部书的作者根本没有生在一世纪或稍后的一两个世纪内,也对巴勒斯坦的土地几乎一无所知。
毫无疑问,在书中反复出现的塔木德人物名字是作者为了让他的读者将此书与塔木德联系起来的重要手段,但这些人物都和塔木德所指的那些人物相差太远了,尤其是人物关系和时代这方面,以至于它并不能真的遮住读者的眼睛。在这部书出现的那个时代,就有经师在书信中提出对于这部书的质疑——一个名叫莱昂的摩西(Moshe de Leon)的人大肆推销这本书,而在他以前,这本书不为人所知。
早在西班牙学派还存在的时候,怀疑的矛头就指向这个摩西,认为他才是光辉之书的真实作者,而研究结果并没让人失望。今天几乎可以肯定,即使这个摩西不是所有作品的作者——显然他也不是——至少也是主要内容的作者。莱昂的摩西的作品和光辉之书的比较研究持续了很长时间,而其中有不少内容——笔法,措辞,尤其是思想——是异常接近的,并且光辉之书与明灯之书的联系也十分明确,尤其是明灯之书里面才出现的虚构人物在光辉之书里面也出现了。
另外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则是迈蒙尼德。迈蒙尼德的思想可以说是整部光辉之书最重要的思想来源,这尤其体现在他对于神的描述这方面,因为这部分反复出现。正如迈蒙尼德拒绝将圣经神话的神称作真神,这个作者也一样,不过他还是很谨慎的借用了其他卡巴拉作者的作品——不过是以含糊其辞的方式表现的。这位作者将散射称作是神的真相——让人想起明灯之书的说法——神的各种名字各种字母指代生命之树的不同部分。莉莉特是亚当妻子这个晚期德国犹太人发明的惊世骇俗的说法被收录。波斯苏菲行者安萨里的影子隐约可见,除此之外还有深刻的阿维罗伊的印记,可能是跟随迈蒙尼德一起进来的;另外还有一些隐晦的新柏拉图主义的表达,这些表达有尝试统合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痕迹,可以肯定这是受到阿维茨布隆的作品的影响。
但除了这些犹太社区内部的特征外,一些来自文化外的特征也足以引起人的注意。比如人物场景和故事进展的描述非常详细冗长,这不是如同塔木德中对于真实情况的回忆和记录,倒让人想起中世纪西班牙基督徒中兴起的神秘剧——在这种公共表演中,演员的声音无法被远处的观众听见,因此演员以夸张的动作和对象征器物的关注以达到解释效果。在光辉之书中出现的智者Sava与其儿子天才Yanuka的故事则是变形的耶稣与天父的故事,尤其Yanuka为了以色列而自我牺牲。书中对犹太祖先在荒野中修行的描述,这种行为并不是真正的早期犹太修道士所实践的方法——这种修行早已失传并且不可能为他所知,而且这里修行的描述有很明显的来自北非和阿拉伯的苏菲行者的影子。光辉之书中对原初之人Adam Kadmon的赞叹,对字母之海的延伸性描述,灵魂之根和四重世界的论述,都毫无疑问看见来自安达卢西亚苏菲的影子。这也并非不能理解,阿方索十世时期的西班牙王国处于和平之中,犹太人虽然受到温和对待,但外界思想的侵入对犹太人身份造成威胁,而光辉之书则是对这些外来思想的回应——更加典型的例子是,在卡巴拉于巴勒斯坦和埃及爆发式传播之前,当地的精神核心是一种被称作犹太人的苏菲的神秘主义哲学。
整个光辉之书对圣经进行了解构,并像是粘贴剪报一样将圣经和塔木德的片段按照作者需要任意裁剪,从段落的引述到某个单词的某个字母的特殊写法——比如某个字母的某一笔写的比平常要短一点——都是光辉之书尽情发挥的材料。模仿天主教对圣经的四相解读,光辉之书继承了纳赫玛尼德的解读法,将圣经区分为字面,数字,字音,以及秘义的四重意思——前面三重几乎是废话,只有第四重是光辉之书需要的。在光辉之书的描述下,圣经是一个活动的生命体,整部摩西五经是一个大写的神之名,而里面每一个字都是神的呼吸。当犹太人解读的时候,就是神的生命进入活跃阶段,因此托拉的每一个字都有密意,每个解读都和当事人相关。当然,在这个层面上的时候,圣经本身在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光辉之书如此评价说,“圣经实在是写的很差劲,若非其中的密意,我们完全可以重新写一部比圣经更好的书。”——此种对于经典的批判,几乎是迈蒙尼德思想的延伸。
光辉之书对于原生的犹太神秘主义也进行了颠覆,后者的代表就是最初期的升天与创世技法。在光辉之书的作者看来,这些技法是“二流的”,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透露更隐秘的,从亚当直到摩西所传的独属于光辉之书的秘密——即使光辉之书的作者对这些已经失传的古老技法一无所知也不妨碍。在升天和创世技法中所探讨的,是处于下界的人走向天使和神的王座的深奥旅行。但光辉之书并不止步于此,它要进一步讨论更深奥的事物,也就是宝座上的神。在光辉之书的作者看来,这个宝座上的神是更内在,隐秘的世界,是神的一种显现——换言之,它就是生命树,是十个散射。
这十个散射被认为组成一个人物图像,也就是坐在宝座上的神的形象:也就是说,先知看见的坐在宝座上的神不是一个神,而是这十个散射,神创造世界的代表。阿孜厄勒将其排列成树以后,看上去就更像人的造型了,而光辉之书的作者直接采用了这个造型,作为他的理论模板——但显然,在此处,原本的抽象概念变成了实体,而关系图也变成了一种稳定结构。整个散射是神的创造的涌动,是神递进的对自身的宣说,换言之,启示就是创造,创造就是启示。
光辉之书覆写过的创世神话是如此展开的:在万有和虚空都不存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原点。这个原点是无形的,但从中涌出一切。这个原点就是无和存在的交界处,是无之神从沉寂中活动的行为。在此之先,神不存在,只有空无(Ain)。这个原点,就是智慧(Hokhma),它向外表述,就成为了理智(Binah)。理智从中生出七个分流,变成了下界的七个散射。这就是散射的创生过程,也就是世界的创生过程。这些散射组成一个整体,贯穿始终诸界,世界是它的发展,它则是构成并维持世界的主干。它们是神的德性,神的名称,而神的创生之力在其中涌动。在下界,它有一个对应,那就是人。
光辉之书运用文字游戏,将抽象的理论以一种原始的方式进行表示。上界的谁(Mi)——光辉之书中,谁这个字所指代的那个散射就是创生的源泉之一——对应下界的什么(Ma),而上下界也分为这里(Ze)和那里(Eleh)。这本质上区分的其实是主客体,认识者和被认识者。而认识者和被认识者再度的联合则是神(Elohim),在这里由作为认识者的谁(Mi)和作为对象的那里(Eleh)组成的主客体再度一致。因此光辉之书对创世纪第一句话进行了颠覆语法和含义的解读,原句为:太初,神创造万物(Bereshit bara Elohim),其中神这个作为行动发出者的名词放在创造这个动词后面,这是在圣经希伯来语中几乎随处可见的语法形式。光辉之书颠覆性地将之解读为:在原点(Reshit在光辉之书中是原点)创造(bara)神(Elohim)。神变成了被创造的,创造它的是原点,而原点是空无所生。
因为这种主客体的分别和统一,光辉之书发展出一对特别的思想。首先是神所代表的完美秩序世界,和与之分裂的下级世界,二者之间存在鸿沟——这让人再度想起瓦伦廷诺斯替中三十三普累若麻,但是还没完——上级世界是由十个散射构造的,和下级世界不同,下级以形象显现的世界则是从散射中分离出去的。与下级世界一起分离的,还有第十散射,神之存在(Shekhina),一种女性形式的世界表述。它在世间流亡,而它其实还有另一半留在上级,在基础(Yesod)之中,为神所保留,是未经过玷污,没有被邪恶盘踞的——瓦伦廷早在一千三百年前就给出过精妙的原型,上级的索菲亚和下级的索菲亚分离,下级的索菲亚被掌权者所捕获,在世间流亡:而这个教导最初的来源是新约中和耶稣弟子作对的魔法师西蒙。
随后存在的典型思想,则是世界的统一性。万物都为神的光芒所涵盖,虽然秩序之链存在于递进的诸世界之中,但是它们是相互联系的,整体的,万物因此联系在一起。整个世界,神和人,是一同脉动的,世界最内在的涌动,发散为最外层的活动。神通过波动这种方式源源不断进行创造,以维持世界及万物存续。由此,神的本质既存在于上,也存在于下,既存在于内,也存在于外。通过这种方式,光辉之书将圣经中描述神的光辉充满天地解释为神的光,或者说神的力量,内在的存在于上下,万物形成一个整体。
除却阿布拉非亚的叙述——Gershom在他的书里面提到莱昂的摩西和阿布拉非亚的弟子相互影响——迈蒙尼德的叙述也在其中有相当的力度。非犹太的来源,则可以看到阿维洛伊的影子,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九章集中的学说——据说莱昂的摩西学习过这部被误认为是亚里士多德所作的作品,也可能前二者也是跟随迈蒙尼德的思想一起进入光辉之书的——以及苏菲式的结论,例如伊本阿拉比(ibn Arabi),一个年代更早的西班牙苏菲贤者提出的神我同一的理论,就和此处描述几乎一致。
最后值得一提的则是这部书中对于恶以及抵抗恶的描述。在光辉之书中,恶是从神本身流露出来的,是神的另一面——或者说是神的显现(Shekhina)的另一面,不过在光辉之书中,神的显现就是神,恶不过是她行使破坏的黑暗女神之貌。恶是如此出现的:太初,黑暗天使撒玛厄勒(Samael)是生命之树左端代表神之愤怒的支柱的一个天使,太初时愤怒之柱与右端的慈悲之柱没有保持平衡,愤怒之柱的力量聚集下移,并催生了混沌的黑暗力量,这股力量就被撒玛厄勒主导,成为他的仆从。黑暗力量上移并裹覆世界,也就是最下级的散射,王国。因此,神之显现被撒玛厄勒控制,在世界流亡。而在太初的时候,神为了阻止如此局面发生,于是击穿了撒玛厄勒与莉莉特结合所生的黑暗巨龙的颚,让光芒得以穿过并进入被它包裹的世界。而这个物质世界,就是堕落的结果,令人从以太身体变成了肉身。
由于这个世界被黑暗包裹,于是神不断往世界中注入力量,将神圣的火花落入世界,以从内部解除恶的控制。这些火花就是神创造的唯一而真正的人类以色列——或者说犹太人,其他人是黑暗仿照真人创造的——他们就是神的显现(Shekhina),他们的流亡就是神的力量被黑暗追逐而带来的流亡。这个世界满是对于神的显现的迫害,这是因为神的显现无时不刻不受到恶的掠夺,黑暗需要神的力量供给同时又仇视神的力量。犹太人通过祈祷这种方式,激发新郎与新娘,也就是怜悯(Rahamin)与王座(Malkhut)交合,进一步引诱父和母,也就是智慧(Hokhma)与理智(Bina)交合,上升至冠冕之位,将神的涌流带到世间,只有这样世界才能存续:这些对性的露骨描写与过分强调彻底改变了卡巴拉的走向。而抵抗黑暗唯一的方法,就是遵循犹太戒律,将恶的杂质分离出去——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阿布拉非亚削弱了选民的特性,而光辉之书不仅大大强化了它,还在延续塔木德选民观的基础上加剧了选民与外邦人之间的矛盾。
神圣罗马帝国首都布拉格的犹太区是随着政治中心转移而一并发展起来的,此前德国犹太人集中在靠近斯拉夫地区的雷根斯堡和德国西部的沃穆与阿尔萨斯。大约在十六世纪时期,文艺复兴以后,宗教改革开始,除了新科学崛起外,此时占星术,炼金术等神秘主义学说再次在德国兴起,而于帝国中心地区的犹太人也受到影响。尽管没有出现新神秘主义运动,但是在神秘主义方面的发展令人瞩目。传统德国犹太人的神秘主义思想发掘继承,与其时的神秘主义思想糅合,其中不少是以实践性的魔法手稿的形式为人所知。除此之外,天界的参访者(Magid)在这段时期的叙述中很常见,往往是天使或是先知厄里亚乌(Eliyahu ha-Navi)显现给当事人,为当事人讲授关于神秘主义与天上的律法主题相关的内容。而这个时期最著名最重要的犹太神秘主义者,自然是布拉格的贤者(Maharal)。
布拉格的贤者本名为犹大列维(Maharal),意思是犹大族的雄狮,出生于德国沃穆地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属于自学天才。他后受到任命前往布拉格统领当地犹太社群,因此举家迁往布拉格,并与当地要人结识,成为皇帝与贵族的座上宾。他与天文学家第谷是交好,并且时常与第谷探讨天文学,还同开普勒有书信往来。同时他也曾为沉迷各式研究和娱乐的游手好闲的鲁道夫二世讲授卡巴拉与神秘主义学说。同传统犹太人不同的是,犹大列维不反对尊敬基督教统治者。在他看来,这些统治者就是神明所任命的,无论他们给当地犹太人带来的是痛苦还是自由。同时,由于他的卓越地位,后世传说中他创造了一个巨大的类人偶(Golem)保护布拉格犹太社群。这是类人偶中最负盛名的传说。
犹大列维在他的思想里面结合了中世纪哲学与传统德国犹太思想,因此其作品独具特色,在当时的犹太人中找不到类似的想法。在他看来事物总是呈现出相对状态。边缘与中心,光与暗,物质与精神,阴与阳,事物总是有其自身配合的属性,而在其中会有一个平衡,就是第三属性。以此种三分法,他同时将宇宙三分,分别是物质世界,介质世界以及灵魂世界,也以此三分了人体——同时代的帕拉塞尔苏斯,传说中烧瓶小人的创造者也有类似的理论。毫无疑问,该理论刻有基督教神秘主义的印记,尽管它常常被分配给卡巴拉三柱理论。这种三分法在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中曾经非常流行,并影响了当时欧洲的神秘主义学说,其理论根源在于神的三位一体。因为神是三位一体的,因此神所造的万物,包括宇宙,都表现出神所意欲表现的真理的倾向,也就是呈现出三一特性。这种三一的另一种区分法则是对时代和存在进行的讨论,此类学说影响了后世哲学家,例如谢林的世界时代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由此亦可见当时德国犹太人与基督教神秘主义的复杂关系。
犹大列维的理论以书卷的形式被写下,他的教授在德国犹太人中流传,并影响到后来的神秘主义运动,尤其是他受到迈蒙尼德的启发后从圣经研究中得出的拯救的预言,认为犹太人得到拯救并最终成为世界的永远王者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是古代智者早已发现的历史的必然规律和最终进程。后世的东欧犹太人与立陶宛犹太人对于原始犹太神秘主义的理论模型的理解就有相当程度上是建立在他的解说之上的。在稍晚时期的德国文学与新教文学中有大量托名犹大列维的所谓隐秘智慧卡巴拉,里面有相当多新思想新改革与完美世界的理想,但不过是利用德国人的叶公好龙而进行的出口转内销的生意,此热潮一大影响就是导致虚构组织玫瑰十字会被许多人信以为真,并认为那些作品真的是教会不希望人得到的隐秘神圣智慧。
在西班牙犹太大流散后,许多被迫离开的犹太人前往北非或是回到以色列地,并为失去产业而感到痛苦。救世主运动和末世论在此时非常盛行——实际上早在光辉之书的时代就有大量的末世论出现,光辉之书的作者自己就在其书中预言该世代为最后的世代。在大流散刚结束的时候,就有号召救世主运动的犹太神秘主义者,但是响应者寥寥。此时的犹太民众不再对公开的神秘主义事物感兴趣,加上时局不利,犹太神秘主义者开始趋向于聚集小圈子进行活动。
册法特(Tsefat)卡巴拉城就是如此建立起来的。最初册法特只是奥斯曼帝国接受西班牙犹太人以后集中堆积的小城,因为聚集人口众多的缘故,开始建立起巴勒斯坦地区的经师法庭。该地最早的卡巴拉代表人物是雅可夫贝拉不(Yakov Berab)一个富有的经师。后来贝拉不把这座城市的法庭交给了他的弟子约瑟夫卡罗(Yosef Karo)。卡罗在此建立了一座经典学院(Yeshiva),并组织了最早的册法特教团,许多人慕名前来,并将此地的法庭作为最高指导。卡罗除了这些工作外,也写一些阿拉伯语的神秘主义著作,但他最著名的事迹当属他受到一个自称是来自天堂的口传律法之灵(Magid Mishna)的引导。这个无形之灵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严加干预,附身并控制他的身体,以卡巴拉的角度写下如今在犹太人中最权威的法典大全《预备餐桌( Shulhan Arukh )》,甚至这个灵还发生过和他争抢身体的情况。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独特的灵物,这部法典被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此后一切律令都被禁止讨论,众人只有一个实践权威。
约瑟夫卡罗的后继者摩西科多维洛(Moshe Cordovero, Ramak)是和布拉格的贤者几乎同年的人物,他曾在欧洲停留一段时间,可能是西班牙流散的亲身经历者。他一开始并不了解神秘主义,他只是一个塔木德学者,但在一次听见天使的声音,让他去研究光辉之书以后,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对神秘主义的研究之中,并以其天才获得了赞誉,成为册法特教团的领导者。
科多维洛和约瑟夫卡罗一样,都是有救世主情怀的男人。约瑟夫卡罗的救世主情怀体现在他想要大一统律法而写书——塔木德传统里面认为律法的恢复意味着救世主的临近,而迈蒙尼德曾经也做过这种大一统,不过显然没有卡罗成功——而科多维洛则以统合并体系化光辉之书为己任,实现卡巴拉大一统,将隐藏的秘密显露出来,实现“神是一,他的名号是一”:这又是一个救世主式宣言,在卡巴拉传统里面只有救世主时代,秘密才成为大众可以理解的知识。毫无疑问,这种救世方式比做一个普通日本高中生困难多了(尽管日本高中生使用的很多不知所以的东西都是从他这里来的),科多维洛用了相当的精力整合,并写下许多著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石榴乐园(Pardes Rimonim)》。
石榴乐园实际上是卡巴拉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它对于光辉之书碎片式理论的统合分析展示出科多维洛以逻辑处理神秘主义这方面的天才,同时光辉之书碎片化的思想被科多维洛赋予了神秘哲学含义,这种方式使得看似漫无目的的思维碎片呈现出一种秩序,令读者可以透过对这些碎片观察而看到潜藏于这些叶片下的枝干。这正是科多维洛的目的,“让众生不至于迷失在光辉之书那浩大思想的无垠之海中”——不过显然,这种成体系化的思想可能并不是光辉之书作者本人,或者说莱昂的摩西自己的想法,而在他的头脑中可能也未曾浮现过在科多维洛头脑中那么清晰的思维脉络,这也导致科多维洛在这些问题上思考的比莱昂的摩西更远。
正如之前所说,末世论和救世主运动构成了西班牙流散以后的卡巴拉思想基础。此时过去的哲学家的玄思已经不再受欢迎,人们迫切需要真理能真正解答他们如今的处境,以及如何面对它。石榴乐园无疑是回应这一问题的努力。科多维洛通过整合光辉之书里面的新造神话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细致分析,并将罪恶之根挑明在人眼前。这一理念的详细描述,便是所谓的善恶知识之树,而统领此世界的天使梅塔特隆出于保护地上之法做出的决断,因其忽略了天上之法而导致助长了黑暗力量蔓延,上升至诸界。
在卡巴拉里面,生命之树(Ets Hayim)是由十个散射构成的。这并不难理解,因为通过这十个散射,世界与神联系在一起,这十个散射就如此显现。而令人堕落的善恶知识之树(Ets ha-Daat Tov ve-Raa)则与之相反,令世界与神隔绝,遮蔽世界的光芒。它最原初是裹覆各个散射的壳(Klipot,单数Klipah),是神的力量自然生成的。正如种子需要从外壳内长出,生命之树完成需要发散,于是下七位散射生成时就从内部破坏了壳,这些壳就脱去并沉积在底部。善恶知识,本身就意味着对立和隔绝,破坏了世界的完整和一体,本身“神的光芒普照天地”,世界都在神的光辉之下,但如今却为黑暗腾出了存在的空间。因此出现区分,将神的照耀归为善,而黑暗则沉降,“大地空虚而混沌,深渊一片黑暗”。
恶的激发是第二日出现的。在现今的希伯来版本中,创世纪第二日里面,神没有说好这个字,光辉之书将之解释为,第二日和第三日是连续而统一的工作,因为第二日和第三日是将水分开。在这里,经过摩西科多维洛的解释,这里分开的两股水,其实是两股涌流,分别是左侧的愤怒之柱的神圣涌流与右侧慈悲之柱的神圣涌流。第三日显露出干燥之地,意味着隐秘的知识显露,中间的平衡之柱浮现。但是第二日的时候愤怒之柱沉降下去,力量不受慈悲制衡,激发壳组成的混沌原初之海,而生出了暗影界的连续十个国王。这十个国王就对应了上界的十个散射,构成了智慧之树。这一面也被光辉之书称作是另一面(Sitra Ahara)。此处的另外的(Aher)并不意味着对等的,在希伯来语里面但凡这个词作为特称的时候都有遗弃的意味。
当这个另一面出现的时候,就是所谓的撒玛厄勒与莉莉特结合所化的无明邪龙(Tanin Iver)显现的时候,它就以迅猛的形式顺着生命之树往上。它同化了王座,攀上基础,并冲击中间的怜悯。正如之前提到的光辉之书所描述的那样,神击打它,它就掉落下来,缠绕这个世界,同化神洒落在这个世界中的神圣火花——也就是让人陷入物质的恶欲,以令灵魂与包裹灵魂的物质,也就是壳,实现同化——这就是壳通过吸收光芒来维持自身存在的方式,也是为什么壳一共有十一个部分,因为其中一个部分是被壳捕获的散射。光辉之书对此说法的理论来自于经书中在论述以色列世家前在描述厄东十王,由于厄东和以色列对抗,在卡巴拉中被赋予了消极的,对抗于神的含义,因此光辉之书将这十个王对等于在神的统治铺撒大地之前垂于黑暗的黯界十王。
塔欧密厄勒(Taomiel):词根意思是终结,意味着神性终结。这个词也被解读为双生子,因为这个词与双生子(Taomim)很接近,科多维洛解释此意为双面统治,既有奴隶又有主人的特点,并反对神唯一这一宣言。它不是冠冕的壳,却自称冠冕的影子,与之相对。
乌基厄勒(Ugiel):词根意思是圆环。它如同圆环一样遮挡神圣光芒,阻止天意实现。这个名字也被解读为痛苦之意。因为其对应智慧,而智慧在生命之树中为父,因此它又被称作叛逆之父。
撒塔力厄勒(Satariel):词根意思是遮盖。它遮盖了高阶神圣面相。也有破坏的意思。正如理智构造神圣之殿堂,它则将之摧毁。
加息哈拉(Gashkhala):词义为瞬时的颤动。它意味着嫉妒,是主持毁灭者。缺乏慈悲。
戈拉夫(Golav):被解读为焚毁者,是内在的业火毒焰,焚毁一切,令人痛苦。与执行正义审判的力量相对。
塔戈力农(Tagrinon):词义为争吵者。引起世间和内在的纷争,令一切喧哗骚乱,引起愤怒和仇恨。在生命之树中,居于中间,调解慈悲与正义的怜悯是它的对应。
厄赫扎拉克(Erev Zarak):入夜的乌鸦。接受并扭曲神圣之光,再将扭曲的光散播以调动邪恶,与永恒作对。
撒玛厄勒(Samael):神之邪。应对左侧愤怒之柱最下端的散射,荣耀。
加玛力厄勒(Gamaliel)/纳哈息厄勒(Nahashiel):加玛力厄勒是神之报偿,而纳哈息厄勒是神之蛇。当它处于平静时,会以人的形象出现。但它不平静,它就会变成所谓的神之蛇。它是对基础的破坏。
莉莉特(Lilit):夜之魔。抓住了作为王座的最下层的神之显现(Shekhina)并从中摄取光芒,滋生黑暗。
其中撒玛厄勒并不是从壳而生的,壳并非他的本性,他是为了聚集一群附和他的恶魔而违逆本性降入混沌的,而莉莉特则是由壳所生,因为她原本采自混沌之泥,后来被遗弃。他和莉莉特被称作堕落的始祖夫妇,他们有一对最强有力的后裔,分别是地狱魔王亚斯魔德(Asmode)与被称作小莉莉特的黑暗女王伊格拉特(Igrat),后二者也是一对邪恶夫妻。撒玛厄勒甚至常常出于嫉妒和觊觎而与他的雌性后裔伊格拉特交合。除此之外服侍撒玛厄勒的还有娜玛(Naamah),淫女(Rahab),马哈拉特(Mahalat)。她们不仅滋生黑暗,也诱惑人类,夺人性命,折磨有罪的死者。
十个国王是下面七个散射的壳,它们组成的知识之树本质上是为了上溯并包裹各个对应的散射,吸取它们的光辉,维持自身存续。这就是亚当夫妇在乐园中看见的爬上生命之树的蛇。壳的性质如同一种趋于冷却的岩浆,当它远离神圣之树的时候,因为缺乏神圣的滋养,便会僵化而消灭,因此它如同寻求重物以坚实基底的沼泽,不断捕获来自上界的光以增添自己的力量。人类进入世界便是被壳捕捉并陷入肉身之中。人越是对罪恶迷恋,灵魂本质的火花就越是被冷却同化。而死亡时,则是将火花从肉身中取出,投入炼狱之中熔炼。同化的越多越难解除,而完全同化者则会在熔炼后消磨殆尽。
逆转这一过程的方式便是接引神之光芒,通过践行律法以完成净化,正如光辉之书所写的那样。实际上,回到之前所提到的,犹太神秘主义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就是认为末世与拯救本质是再创世,要进行对世界的拯救,就要知道世界的创造,而世界的创造是建立在散射对神圣光芒的引导之上的,而人被造出来就是为了帮助完成这一目标。因此实践戒律成为了人受造的原因——又一个塔木德神话,神选择创造人是为了人能在世界上遵循诫命,而最后只有犹太人选择顺应神的要求——而那些没有完成的灵魂就会变成被罪恶抓住的死灵(Dybbuk),沉沦在混沌的黑暗之中。
但这似乎还是没有完全解决救世主的问题,也没有解答每一个具有鲜明特色的个人来到世界上是来做什么的。因此,在科多维洛死后,一个远道而来的天才青年迎面看见了送葬的队伍,他同时看见的还有其他人看不见的科多维洛宝座上方的火柱,这意味着他就是科多维洛预言的先知,科多维洛的继承者。而他的名字则是伊察克卢里亚(Itshak Luria),后世称他为圣者雄狮(Arizal)。他是历史上最重要的卡巴拉教师,因为今日几乎所有卡巴拉理论都是在他的思想上发展出来的。
卢里亚据称是一个有神通的人。他早年在埃及生活,受到先知的启示者指导,然后接受启示,从埃及上来,到达册法特,接替科多维洛的领导者之座。他可以透过将手放在人的额头上面看见这个人的前世和这个人此生的任务,还能看见隐藏在田野中不被人发现的,光辉之书中所记录的贤者的墓地,并与该处的贤者灵魂交谈——然而这些贤者不少都是莱昂的摩西虚构的。他自称是摩西的转世,也是光辉之书中主线故事的主角,若海之子西蒙的转世——而光辉之书把西蒙称作是神的颜面,尽管无论历史还是塔木德的记载,西蒙都不是一个如同光辉之书描述的那样特别出众的人物。
他声称摩西只是接受了律法,并没有教给以色列人其含义,而他就是来揭露律法的真正含义的——他生在迈蒙尼德之后,显然不受“从立法者摩西到迈蒙之子摩西”这句话的约束,同时这个表述又隐晦的揭示了他的救世主情怀。他禁止他的弟子阅读册法特教团以前而先知迈蒙尼德以降的卡巴拉作品——不过光辉之书这部被认为写成于一世纪的书是例外。其禁止理由是“那些都只是那些人脑中的想象,因为他们没有先知启示”,即使从他自己的语录体教导来看,他自己的想法也往往相互矛盾。他还禁止学徒研究实践神秘主义,理由是“这个世代已经不够圣洁,无法维持对于先辈的神秘主义实践,因此操作神秘主义不仅危险还非常亵渎”,尽管他本人却以看面相看手相而著名。然后他因为透露秘密过多,激怒了控制这个物质世界的邪恶的死亡天使,因此过早结束了生命——这是他的弟子的说法,不过有件事是确实的,那就是他死于四十八岁,在那个年代还不算老年人。
卢里亚的学说有三个独特而开创性的内容,它们就是卢里亚学说的核心,是对这个世界的创造奥秘的描述,也是对于拯救的指引。它们就是收缩(Tsimtsum),破裂(Shevira)以及修复(Tikkun)。
收缩理论是一个简单到有点粗糙的理论。卢里亚认为,既然在万物以前只有无限者,而无限是如此无限,那么就不可能存在万物生成的空间。因此在最开始,无限者在自己内部收缩出一个空间出来,这个空间就是宇宙后来的形象。尽管神收缩出一个缺乏神的境界,但是缺乏神是无法存在的,因此这个世界中依然存在神的光芒的映射。用他原话说就是:“虽然香油被从瓶中倒空,但是瓶子里面还有香油的一点残留和香气。”这是一个为了调和泛神论的折中说法。
随后,神对这个世界进行光辉投射,这就是第一次的创世。一开始出现的是原初之人(Adam Kadmon),它是原点的原点,透过这个原初之人,原始的面容,纯然的慈悲,神的光芒形成了原点的世界——类似一个早已在阿拉伯苏菲中存在的概念,穆之光(Nur)。随后出现的是三个上位散射,它们分别是大脸(Arikh Anpin),也就是冠冕,又被称作神圣的古老者(Atika Kadisha),因为它是神圣形象的纯然聚集。父(Aba),也就是智慧(Hokhma),以及母(Ima),也就是理智(Binah),参与到这个组合中。它们构成了神最原初的形象,与下界隔开。
进一步,则是小脸(Zeir Anpin),它是以怜悯(Rahamin)为中心,联合其他五个散射构成的,发散神圣的光芒,它也被称作应受赞颂者(Barukh hu ha Kadosh)——这原本是古代传统称呼神明的敬语。它们构成的也被称作新郎。最后则是新娘(Nukva),也就是最后一个散射,王国(Malkhut),这个世界,同时也是神自我表述的最后一步,神的显现(Shekhina)。这其中的秩序也构成科多维洛理论中的四重世界——在卢里亚那里变成了包括原初之人的五重——至高的原初之人,分离创造与创造者的临近层(Atsilut),作为神之宝座的纯粹的创造层(Beria),天使与诸宫廷所在的构造层(Yetsira),以及物质世界的发明层(Asiya)。每一层世界都如同一层面纱覆盖在原初之人的面孔上,使得神的形象在不同世界显示出不同样貌,而总的来说是隐藏在这诸多样貌之后的——这个理念衍生出灵魂之根的说法,而它们根本来自于安达卢西亚苏菲伊本阿拉比。
接下来就是破裂环节。神的光芒照耀,进入小脸,此时小脸是以审判的力量为领袖的,因此神的光进入的时候,将它们这些容器(Kelim)震的粉碎。壳(Klipot)因此化作碎片降落,沉积在最底层,变成深渊下的黑暗王国。这是因为审判的力量导致平衡失去而造成的,但同时这也是一种新生,如同种子发芽而破坏了果壳。恶从神的创造中获得了形式。
但神的创造并未因此中止,发散继续进行,小脸再度构造,平衡了力量,进而形成了最后的王国。王国中出现了人——这是创造的末端,而修复的任务此时趋于尾声。之所以人是创造的末端,是因为神本是无意识的自然理性,通过不断进化,在人身上实现自由意志,由是人是神的形象,承载神修复世界的重任。创造的过程持续进行本身就是修复,而为了实现修复,人需要遵循律法,在正确的时候,也就是安息日,新娘和新郎交合的日子,吃生命之树的果实,也就是持守中道。通过人的这个行为,神得以具有意识并认识自身,这样世界就进入了永恒的安宁,恶不再能进入这个世界。但显然人没有这么做,因此世界进一步被破坏并损毁。因此,第一人(Adam Rishon)的错误导致火花散落在世界中,被黑暗所占据。原本的火花是一片延续不断的光,因为堕落而被肉身包裹分隔,变成相互独立而封闭的一坨坨的光。
最后需要进行的,就是居住在大地之上的人的修复。在这里,不再是对一个遥远的救世主的期待,每个犹太人都可以参与到这场修复之中。不过这场流散和囚禁并不唯独发生在犹太人这个群体上,更是整个世界以及每一个人的现实处境,它和每一个生灵息息相关。犹太人命定来实践律法,进行祈祷(Tefila)和内在的沉思(Kavana),降临到灵魂根部,与神进行神圣而隐秘的会晤,将世界的秩序一点点修正。由此,救世主运动成为一种全民性的运动,这一运动不再是所有人一起等待救世主到来,而是发动所有人一起打造一个地上天国,以迎接救世主到来。
而没能完成这些的灵魂,则会一次次的在大地上轮回(Guilgoul)。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灵魂特性选择和自己同享原型灵魂的圣者坟墓,在他坟墓上祈求,这样圣者的灵魂就会暂时性降临在此人身上,这种方式叫做迁移(Ibur),而通过这种协助人得以完成律法,这种方式叫做恢复(Tikkun),也就是通过持守律法完成对破碎世界的修复。同时,死狱(Gehenna)也变成轮回的一种隐喻,人根据罪过不同而决定轮回到人,动物,植物,或是矿物之中——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也建立在一切事物都是被束缚在不同形体的神之光这种理念上,一种泛神论。当然,这也意味着对于更早之前的塔木德传统的抛弃与改造。
通过这种方式,卢里亚开启了一种新的救世主模式。他的理论有着深刻的诺斯替思想在其中,让人不时想起瓦伦廷与摩尼,并且末世论思想随着这种轮回说而逐步重要起来——但这并不是传统的末世论。因为轮回是为了完成律法并为自身赎罪进行的——换言之就是佛教所谓的因果业力——因此他认为,西班牙大流散就是一次洁净业力的果报,这意味着救世主的世代临近了,只要对他写的经文多加诵念,清除业障,就可以促成救世主到来。这一理论后来也被一些重要的当代犹太经师解释纳粹对犹太人进行的清洗(Shoah),认为其是对犹太人赎罪的方式,或是这些人通过这种死亡而赎罪升天。不过显然,这种言论受到舆论抵制。
虽然卡巴拉的轮回可能是糅合了诺斯替与毕达哥拉斯学说,甚至还有一些从突厥部落获得的启发,但是它在犹太历史中依然占有重要地位。卢里亚在将轮回与救世运动结合后指出,犹太人在此世界反复轮回,其目的甚至不再仅仅是为了清洁自己的罪业——否则无染罪业的贤者的轮回将难以理解——而是为了将世界带入救世主时代。这意味着,犹太人出现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而拯救这个世界就是犹太人出现的意义——这让人想起塔木德中“世界是为犹太人而造”,“杀死一个犹太人就是试图毁灭世界”这种强调选民身份的说教——这也导致卡巴拉得出了一个影响后世深远的结论:哪怕一刻没有至少十个犹太人祈祷,那么世界就会毁灭。而安息日则是神的喘息,在这一日神的光终于可以在犹太人的帮助下通过黑暗遮蔽而射入世界,但在其他六天内,这个世界被黑暗包裹着,如果这期间没有犹太人支撑世界,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非犹太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外人的灵魂和犹太人从根本上就不同,并非真实完全的人,因此外人只能轮回三次,随后灵魂就会完全熄灭。也因为这个原因,犹太人自始至终都会成为犹太人,因为犹太人的灵魂是神圣火花,它和混沌之泥塑造的非犹太人根本不同,也完全不能相容:“因为光明之子不会寻求黑暗。”这是建立在光辉之书对出埃及故事的寓言上的:“犹太灵魂必然的使命就是出走黑暗的埃及”——但同时没有黑暗的埃及就没有犹太灵魂,或者说,除了以色列,满地都是意图杀死以色列的埃及。这个直接来自光辉之书的结论很自然的将犹太人与非犹太人的一切对立,并间接导致了后续的一连串对立事件。
卢里亚死后,他的卡巴拉理论被他的首席弟子哈因维塔(Hayim Vital)垄断,不准其他弟子诠释,也不公开,直到这位弟子死去以后,有盗版手稿流传出来,才掀起热潮,而真正的维塔手稿则在很晚以后才公之于众。但在其生前,冒名卢里亚的教导就已经流行,而现代卡巴拉大斗受过它们影响。册法特教团后来压过了其他所有地方的卡巴拉教团,在犹太世界一支独大。因此,埋葬了这些教团领袖的册法特被形容为“连空气都是神圣的”——前段时间才有一个朝圣者在抵达册法特没有多久就因为身体不适而心肌梗塞,这或许说明册法特大气中的神圣因子含量已经高达足以致死的地步。
归功于他的救世主理论,以及他对于末日将发生在一五七五年的预言——历史上自信满满的卡巴拉教师经常预言救世主世代,但是从来没有应验过,即使这个人被认为是神在地上的使者——导致救世主运动比过去更加活跃,并更能抓住犹太人的心。因为这个原因,卢里亚的理论一经解放就很快散播出去,并最终几乎成为一种犹太全民的信仰。这也为后来被犹太经师在其失势后斥为邪道的沙巴泰运动扫清了道路。
沙巴泰茨维(Shabbatai Tsvi)是卢里亚理论病毒式传播以后出现的一个人物,他对于整个卡巴拉理论的影响不亚于卢里亚本人。这个只研读光辉之书而不接触塔木德的经师的精神极其不稳定,他时而会感到狂喜,时而会感到消沉。在起初,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救世主,可能一点相关念头都没有,只认为自己是神性上有缺陷的人——不过这段历史对于今人而言不够清晰。他失势以后,所有文档被所谓的“正统”全部销毁,导致其人的生平难以琢磨,在主流社群中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历史人物,因此只能通过学术研究的成果了解这个时代。
沙巴泰成为救世主的过程非常戏剧性,完全不取决于他本人,他是被他的第一崇拜者推举为救世主的。最初沙巴泰作为经师只是被所处环境的犹太人所嘲笑,是一个被议论的对象,因为他精神不稳定,时常狂躁时常抑郁。但直到他遇见一个名叫加沙的纳坦(Natan de Gaza)的年轻人,事情才发生改变。这个年轻人是一个天才,他无论是经典还是神学方面都有相当的创意和水平,并且还是一个真正的神秘主义实践者,经常体验天使和神的异象。现代正统派拉比犹太教在论及这段历史时,总是会把整个过程描述为,一个疯狂的犹太人以他对自己看过的神秘文本的粗糙印象哄骗了一个年轻人,这激起了年轻人心中的火焰,于是开始了一场出于误解和反对的运动。但这并不是事实,因为沙巴泰的才能不够出众,甚至可以说在纳坦面前显得十分平庸。真正导致这件事发生的,是在纳坦还没有见到沙巴泰这个人的时候,在天使指示的异象中看见了救世主的样貌。后来他经天使指引抵达耶路撒冷以后见到沙巴泰的真实面貌,坚信沙巴泰就是救世主,因此鼓动沙巴泰宣布自己就是救世主——而沙巴泰主动来找纳坦则是因为他听说有一个来自埃及的大师在耶路撒冷,他希望能让这个大师治愈他神性上的折磨。
沙巴泰变成救世主以后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引起大众关注。当时这个性情阴晴不定的人不断在极端情绪下公然违抗犹太律法,在恢复冷静以后又为其感到悔恨。真正使得它改变的是纳坦的解释。按照纳坦的解释,这完美的符合了卢里亚对于世界进程的描述。神圣的火花跌入谷底,而最神圣的原初之光,救世主的灵魂,则进入了最深的地方,被黑暗的灵魂所折磨。当它表现为沉寂的时候就是被黑暗包裹的时候,而当它活跃的时候,就是神性的光辉照亮救世主的理智的时候。同时,救世主对律法的破坏也是积极的,因为救世主的到来就是为了宣布恶笼罩的旧秩序失势,过去为了隔离纯净与污秽的律法将在新纪元失效,因为没有污秽和相关的禁忌存在于救世主的世代,因此救世主此举就是以奥秘的方式消灭了恶的力量——这种对于传统的否定和背叛一直存在于犹太思想史中,并被后世犹太神秘主义者称为是神秘的进步与革新。
这个运动兴起的时候,几乎席卷了整个犹太世界。从伊拉克到德国,几乎只要有众多犹太人聚集的社群,就会有对于沙巴泰救世主的信仰。对于那个时代的犹太人而言,尤其是经过之前的劫难并留意其所处的困境,就难以避免在听到救世主到来这一喜讯后陷入狂热并奔走相告。伴随这个信仰一起广为传播的还有光辉之书以及卢里亚理论,因为没有它们,要理解这个救世主就是不可能的。这导致东欧犹太人中产生出对于救世主运动的狂热,而在德国犹太中心,布拉格和卢布林,传统德国神秘主义者却大力抵制,禁止社群成员阅读或是谈论光辉之书以及相关内容——而这个时期的布拉格犹太人则是留下了诸如《神圣的种子(Zera kodesh)》这种类型的实践神秘主义文本,其内容有不少升天与创世技法的影子。
一六六六年,对于犹太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因为这一年,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听说了犹太人中大规模爆发的救世主运动以及随之而来的混乱,因此决定亲自动手。他将沙巴泰召到他面前,对他发问说:“我听说犹太人的救世主到来的时候,是会行使奇迹的,甚至能把被斩断的头自己接上。既然你自称是救世主,那么我就试一下:如果你是救世主,那么就在我面前把你自己的断头接上;如果你拒绝,那么你就不是救世主,你要禁止你的门徒的宣传,并皈依我们的教导。”沙巴泰屈服了,皈依了苏丹。此时有一大群人跟着沙巴泰一起皈依了苏丹,而欧洲的追随者则大举皈依天主教——此举震惊了当时所有犹太人。早年几乎大半个犹太世界的人都支持或默认他是救世主,在这个事件发生后,这些人立马同沙巴泰保持距离,并宣称从一开始他们就拒绝沙巴泰这个虚假救世主,真假教导的战争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
正统和异端在沙巴泰问题上的战争从一开始就存在——这显然不是真的。这言论不仅不是真的,而且在当时许多非常重要非常有地位的家族和经师都支持这个运动,甚至今天的每一个卡巴拉学者头脑中都有沙巴泰的印记。但如果接受这样的说辞,就不能理解为什么沙巴泰皈依以后带动了大部分追随者皈依。在纳坦所教授的沙巴泰救世主神学中,早在为解释对律法的反抗时,就已经包含了解释此行为的可能。救世主的灵魂为了拯救一切被困在深渊中的灵魂,就必须亲自降落,背负罪人之名降临到最深的黑暗之中,在那里战胜深渊的力量,通过这种方式将囚禁灵魂的黑暗牢笼打破,然后升起。
在这里,沙巴泰的追随者使用了一个在卡巴拉中非常常见的描述:神圣的蛇(Nahash ha- Kadosh),因为在卡巴拉看来,蛇的数值和救世主(Mashiah)是一致的,因此救世主的象征就是蛇,是被摩西挂在手杖——生命之树的一个象征——的生命之蛇。不过在这里,这个词增添了新的意思。为了打破一切黑暗,救世主必须降落到黑暗最浓厚之地并将之打破,这就是神圣之蛇的使命。因为深渊的蛇属是直行迅猛的大蛇,是扭曲隐藏的大蛇,是深渊之龙,因此神圣之蛇降入深渊之蛇的巢穴中,由于蛇的特性而显得和这些黑暗极其相似——这便是神圣的罪人,是先知预言的未来要承负罪人之名,因此受苦而拯救世界的救世主。他的罪过无不是为更深层,更崇高的目的而做的,因此要出离最深层的黑暗,就要进入最深层的黑暗,换言之,就需要背弃原本的神圣教导。
毫无疑问,这让人想起了诺斯替派的犹大福音,犹大出卖耶稣被认为是为了更深奥的救赎而做的,因此犹大是最伟大的门徒,他背负的是最沉重的罪恶,隐藏的是最深刻的秘密。值得注意的是,沙巴泰和耶稣在恶的事项上有根本不同。耶稣本人对于恶是无染的,他的罪是外界附加的,而沙巴泰则是主动破坏戒律,沾染罪过,尽管他是无意识的。这里涉及长期以来犹太传统中神赐予人间的律法与神保留在天的律法的对立问题,尽管塔木德就宣称“律法赐给犹太人以后天上就没有律法了”,但是这并不能阻止,反而因为现行思维无法解释天意导致的现状,而加剧了这种撕裂。沙巴泰的行为有意无意突出了这个矛盾并通过纳坦合理化,使得破坏地上的律法变成了为了彰显天上律法的途径,新的事物变成对于旧的事物的绝对否定,这直接导致后来犹太人中出现的以反律法与反经典为主要途径的发泄。
由于类似的理由,沙巴泰的追随者效仿他的行为,背叛并破坏戒律,认为这是响应卢里亚的教导——每个人都做自己的救世主,一起将世界提升起来;不过也有遵循旧教导的人,认为这么做是为了不给恶留下把柄,因为只有救世主进入了那种不受污染的境界。这种种行为都与基督教教父对诺斯替的记载所吻合:纵欲或是禁欲,都出自同一个诺斯替教导。但无论是保持旧教导还是选择进入新教导,毫无疑问,这些教导对他们而言都是虚无。他们根本不在乎也不相信这些,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按照沙巴泰的途径沉入黑暗,并通过这种伪装和欺骗做外衣传播自己的教导,好将光辉提升起来——这种塔基亚行径是对于他们所处的外在环境的深刻腐化,自然,这些皈依者不为基督徒或奥斯曼人待见,也不受其他犹太人待见。
有一点或许会让人感到困惑:救世主既然到来,为什么末日没有出现?这不得不归功于卢里亚的发明。卢里亚将传统的物质世界恢复关系颠倒,认为对于世界的恢复首先是从散射之类的抽象要素的恢复开始的,现实世界的解放和恢复只是这些具有决定性质的抽象要素恢复(Tikkun)的结果。换言之,物质世界的恢复只是恢复的一个结果,它不是恢复本身。恢复本身要做的是将精神世界的善和恶分离,一旦这个世界的善恶分离,王国从深渊的包裹中升起,亚当未能完成的使命得以完成,那么整个宇宙秩序的恢复和解放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恢复本身,正如卢里亚所教授的那样,在于每个人内在的火光升起,所谓的“救世主的火花”,灵魂的根本。这个运动本身就是一场神性的运动,一场每个人内在力量的运动,因此救世主的到来不再直接导致物质世界的改变,他的到来意味着运动的开始。
值得注意的是,在沙巴泰背叛律法之后,沙巴泰的追随者——因为身份特殊,他们构成了所在教团中的秘密结社——使用了一系列的新术语来描述他们的神性上的胜利。由于在这个运动中,许多人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经验,一种狂喜,因此在沙巴泰背弃之后,他们依然认为自身经验了神性的解放和救赎。在他们笔下,救世主运动从一场社会性的运动转变成一种个人的内在经验——这不意味着他们就放弃了社会运动。事实证明,沙巴泰的追随者在后来的各国社会运动,尤其是犹太社会运动中有非常多的参与,与当地犹太社群里应外合。这侧面反映出,对于沙巴泰以及随后的犹太人而言,精神上的觉醒是社会觉醒的先声,这一切都如卢里亚所说的那样,是修复(Tikkun)的进程——犹太救世主运动从没想过要抛弃其中的社会性。
沙巴泰的追随者使用并改造了一些传统词汇,赋予了它过去所较少提到甚至没有的意思,例如:信仰(Emuna)。信仰原本在犹太传统中是不需要的,对传统犹太人而言,信仰并不重要,重要在于实践诫命。但是沙巴泰的追随者赋予了它新的含义,其中还包括对于神的无比的信任,对于神的拯救的期望,而最重要的自然是对于神本身的信仰——这其实颇有基督教思想的味道。另外,由于救世主的到来废除了旧秩序,因此新歌(Shir ha-Hadesh)就非常重要,它不仅是对新秩序的歌颂,也意味着自身的神性觉醒,从而不再屈服于旧秩序下,是精神上的胜利。而一些在塔木德中被故意曲解的古老传统在光辉之书中复活,并被沙巴泰采用,例如受苦的救世主,担负罪人之名的救世主——为了避免被基督教使用,塔木德贤者故意以其他方式解读这两个预言,但在光辉之书中这两个预言复活,并借助沙巴泰运动再次公开出现在犹太世界。
沙巴泰在整个犹太世界造成的影响无异于一场精神核爆,通过他卢里亚卡巴拉渗透了几乎整个犹太世界。他失势以后迅速变成众人提防的反面教材,并且各种对他的污蔑兴盛起来。在十八世纪时,伊拉克地区出现一场叫魂恐慌,当时的犹太社区为沙巴泰和纳坦的死灵(Dybbuk)所折磨,这两个不洁净的灵魂因为自身严重的罪过不得安息,而在恶魔的驱使下骚扰该地区的居民。最后伊拉克地区的犹太驱魔人终于在逼问纳坦的灵魂是否愿意尊崇律法,得到否定回答以后,通过强制的行为将之逼迫出受害者的身体而宣告噩梦终结。至此,沙巴泰的梦魇终于不再在广大犹太人民的头上盘旋。
但意大利出生的拉比卢扎托(Hayim Luzzato)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和沙巴泰是同时期人,二者之间没有交集,在他短暂的前半生中他曾被先知光顾,并在启示下写出其神秘教导,即《第二光辉之书(Zohar Tinyana)》。但他的同事发现其思想和沙巴泰运动一致,他不得不被迫发誓从此不进行神秘教学。他毕生带着天使赋予的救世主理念流亡,最后死在以色列的阿卡,直到他的作品成为立陶宛流派的重要经典以后才得以恢复名誉。这是一个长期被忽视的重要人物,和沙巴泰不同,他的理论得到承认,完成了沙巴泰运动所没能完成的事业。他的理论认为世界的最终目标不是修复(Tikkun),而是在这之上与神合一(Yihud),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是对卢里亚思想的补充和拓展,是其终极形式,也是对神主动破坏壳这一违反神义论的行为的最佳解释。他对犹太伦理学进行了极大的拓展,赋予其神秘和深奥含义,并间接导致了后世的道德运动(Musar)。只是他的名号因为其经历而长期被埋没,不为人知。
沙巴泰失势以后,一些地方首领模仿沙巴泰而自命救世主,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东欧的雅科夫弗兰克(Yakov Frank)。这个人物以其厚重的虚无主义及激进言论而知名,在他口中诞生了诸如“法律被摧毁就意味着法律被实现”这样的口号,并且曾一度引起俄罗斯大公的关注。东欧的哈西德运动与这个激进派别不无关系,并且在哈西德的救世主浪潮中也出现了几个在沙巴泰运动中出现的关键字眼,例如信仰(Emuna),新歌,狂喜,这些特征在哈西德创始人的小儿子,布列斯勒夫的纳赫曼(Nahman de Breslev)所代表的精神觉醒运动中特别明显。
哈西德(Hasidim)和密纳格(Mitnagedim)是一组相对的运动,具体来说,哈西德比密纳格更早。密纳格是反对哈西德运动而生起的,因此其名称含义为反对者。而哈西德的名称含义为虔敬者,和德国历史上那个虔敬者运动没有任何关系——同样名称的运动在历史上不止一起,实际上第二圣殿时期就有名为虔敬者的组织存在,不过也和后面这两个运动没关系。
这两个运动的对立是围绕对于光辉之书的解释上展开的。密纳格认为哈西德支持泛神论,因为哈西德认为神存在于每一处,每一个事物都是神的光,并且人的自我(Ani)不存在(或者说,是无Ain),一切都是神,这是对于神的赤裸裸的亵渎;哈西德则认为密纳格将神约束在宇宙之外,不可知而遥不可及,是对神的形象的歪曲——这其实是光辉之书以及数个世纪下卡巴拉累积的泛神论与迈蒙尼德的绝对无知一神论之间的矛盾的爆发,所以哈西德和密纳格都可以在过去的卡巴拉教师语录和著作中找到支持自己的材料。
哈西德运动的创始人,厄里亚扎之子以色列,或者他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圣名之主,巴尔闪托夫(Baal Shem Tov),出生在今属乌克兰的当年波兰境内的小村庄。如今这个创始人的生平已经不甚清楚,更多的只有围绕他的传说。传说他是孤儿,是个天才,有天使为他教学,启示给他神秘的奥秘,杀死并解脱了来犯的狼人,并且他带着救世主的心态领导着整个社区——又是一个毫无创意的救世主的故事。按照说法,这个人参与了弗兰克教团的论战,并希望弗兰克教团悔改。从他的弟子的回忆来看,圣名之主非常推崇的几个卡巴拉作品,其作者都是沙巴泰的秘密追随者。不过和沙巴泰不同的是,哈西德的英雄崇拜并不凝固在圣名之主身上,它实际上是围绕各个社区领袖展开的,并且这些领袖或正义者在这个传统中大都享有名之主(Baal Shem)这个称号,和创始人一致。
哈西德创立的环境和当时其他地区的犹太社区不同。当西欧犹太人接受启蒙运动,开启犹太启蒙运动,即所谓的哈斯卡拉运动(Haskala)时,东欧的犹太人还处于一种蛮荒状态。当时的犹太人是以小型村庄为单位聚集在一起的,这些贫穷的犹太人大多是一些匠人,并且普遍文盲,因此他们很难完成经师传统下的各种要求,比如对于祈祷和研读经书的要求。出于这个原因,这些地区发展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传统:让经师代替他们完成这些要求和诫命。这就导致经师在这个传统下几乎变成了神人,负责天界和人间的沟通。
圣名之主化用的另一个内容,则是此前的沙巴泰的遗产。一方面,他以卡巴拉信条诠释下的道德守则指导教众,另一方面,他则将狂喜的经验以及直观的与神遭遇的内容引入他的教导,这二者很快就与普通民众朴素的情感结合并迸发出火花。神秘主义不再是一种特权,而变成了一种人人皆可触摸的事物,人人都可以遇见神。经师对于教条的诠释让位于神秘情感爆发,在这里,这场运动的核心——正义者(Tsadik),每个社群的精神领袖,往往担任了经师的职责,他们指导教众从事宗教活动——从传统的教条戒律变成了在传统仪式中与神直观的接触,而这种接触的结果就是狂喜。
随着运动开展,经师,或者更准确的说,正义者,成为了传说的中心,他们的一言一行就变成了经书,他们出自灵感的诠释和解读变成了奥秘的启示。这种个人崇拜使得这场运动分化为多个不同的派系和教团,而这些教团的领袖职位都是以家族形式传承,比如山地教团(Satmar),或者最著名最有影响力的教团,哈巴德(Habad)。后者随着自身发展壮大还出现了一些重要的文本与创新。但无论如何,这些教导都是将其领导人视作是准救世主,先知,活着的经书。
密纳格则是完全与之相对的一派思想。密格纳创始人,所罗门之子厄里亚,或者他更著名的称呼,维尔纽斯院长(Gaon de Vilna)痛批哈西德运动,因为当时的哈西德运动已经蔓延到立陶宛等地。为此,他与其所属的卡巴拉社交圈建立了密格纳派,意图宣布卡巴拉是建立在塔木德和传统经书学习以后的深奥知识,不是大众运动的一部分。他们将卡巴拉封锁在经典学院的大门里面,并以深奥的术语写作,导致一般信徒完全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受到卢扎托的影响,强调犹太道德,因此从他们开始发起了犹太道德运动(Musar),试图推进传统道德价值的普及。
这一批学院派自身因其特殊要求改造仪式,因此和传统德国犹太系统分离,他们也被外人称作立陶宛派。他们痛批哈西德的个人崇拜,以及哈西德将性放在崇高地位这一举措——但这完全是自欺欺人。自从光辉之书以后,性在卡巴拉里面有非同寻常的地位,不仅因为神和人的关系通过雅歌的影响被比喻为夫妻——此前夫妻的比喻只停留在以色列民族和神之间,而非个人层面,不过此二者也仅仅是停留在情感关系上面的比喻——还因为在迈蒙尼德化以后,神经过去人格化,变成一种依靠本能(Nature)行动的自然力量。此处的本能不是说,神因为是神,因此只做神本能驱使做的事情——而是一种更低级的原始冲动,例如,没有理智监管的性冲动,这种动物般的本能,等同于叔本华说的生命意志。
因此,在卡巴拉思想里面,神依靠这种本能行动,而正义者对于神如同美人,神在觉察到正义者以后就会变成不能自己的发情生物,将它的光束投射到正义者身上,这样正义者就获得了启示——此前基础这个神圣的巨大器官只能将这些光注入王国这个神圣子宫之中,生成万物。当经师处理具体问题时,将性完全神圣化,认为犹太男人与外邦妇女私通交合能将对方的神圣火花提升出来,而过去的卫道者不能看到这种神圣因而犯了诽谤罪。甚至对于性的发生,还有一系列细枝末节的指导,不遵循这些指导,孩子就是被黑暗力量污染的不洁之物:因为基础(Yesod)是天上的巨大根部器官,王国(Malkhut)是神圣子宫,人进行行为就是要效法二者交合,也就是神圣的创造,而能够效法的前提条件就是实行犹太人的割损礼,由此上下一同,不能效法则是在助长黑暗。而合适的交合方式可以引发新郎新娘(Zeir Anpin Ve-Nukva)的欲望,进而引发父母(Aba Ve-Ima)的欲望,最后刺激雌雄一体的原初之人(Adam Kadmon)自我满足,将神的光带入世界,这样生出的孩子就是圣洁而受祝福的。
密纳格在历史上曾多次通过政治手段和宗教法庭牵制哈西德,并且二者因此成为世仇。犹太启蒙运动(Haskala)崛起以后二者放下世仇,决定和解,因为在他们看来,犹太启蒙运动是比对方更大的威胁,不仅要改造他们的传统,还要将他们的灵魂依托连根拔起,葬送这个民族。不得不说,这方面这两派有相当的远见,因为启蒙运动以后出现的唯独理性主义思潮对于当时的犹太传统的建设是破坏性的,其破坏性与这些神秘主义者的破坏性相当。
大约是在沙巴泰运动的一个世纪以后,也门卡巴拉教师沙龙沙拉比(Rabbi Shalom Sharabi)在耶路撒冷建立了一个重要的卡巴拉经典学院,神之舍(Yeshiva Bet El)。之所以选择这个地址,一方面是因为卢里亚的弟子中有不少聚集在此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神之存在(Shekhina)被描绘为一个女性以后,卢里亚的弟子自称看见它以一个黑衣妇人的形象在耶路撒冷哭墙(Kotel)下哭泣。
随后来自犹太世界各地并具有一定地位的卡巴拉教师聚集在此,包括来自乌克兰的哈西德创始人圣名之主的女婿。这个学院,或者说社群,不为一般人开放,它只接受高级卡巴拉教师。很快,这个学院一跃成为近东甚至是整个犹太世界最重要的卡巴拉中心,出版很多根本不给普通人看的作品,并对整个近东有相当的影响力,无论格局还是学术。没有多久,这个组织的核心人物组成了一个十二个人的小团体,圈子里面的圈子。这个秘密社群以誓愿相互束缚,结成一个十二人的秘密结社,爱慕和平者(Ahavat Shalom),并誓约相互分享,兄弟之间没有秘密。
但是秘密依然存在。由其中三个成员,沙拉比,玫瑰哈因(Rabbi Hayim de Rosa)以及哈因阿祖来(Rabbi Hayim Azulay)自己结成了一个小同盟,实行仪式,意图将救世主从天上拉扯下来。传说天上有声音对他们说:“现在不是时候,你们却这么做,那么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永远流浪,不得回耶路撒冷。”于是阿祖来被迫流亡,在地中海沿岸流浪。这个学院挺过历代动乱,并延续至今。在它的影响下,耶路撒冷成为新一代的卡巴拉中心。
十九世纪出现了一个特别的德国学者,在其他犹太学者秉持理性主义将神秘主义完全驱赶出犹太学术界的时候,将这批神秘主义迎入研究所并以之为研究对象,这个人就是Gershom Scholom。虽然他有受到尊崇哈西德的马丁布伯影响(Martin Buber),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做的是一项几乎没有人做过的工作。他认真的研究了古代手稿,并整理了犹太神秘主义历史,梳理了思想发展,将整个思想体系化。他的整理开创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和道路,让无论学界还是教界中对此有意向的人得以找到一条门路。他在希伯来大学开设了犹太神秘主义研究学科,而稍晚一些的重要学者还有罗马尼亚学者Moshe Idel则在他死后继承了Gershom Scholom的衣钵,尽管他们二者观点完全对立,Gershom主张卡巴拉根本上来自其他文化,而Moshe主张卡巴拉自古以来就是犹太文化的核心。
Gershom十八岁开始自学光辉之书,后来在慕尼黑大学以光辉之书为主题完成了他的博士学位。尽管他试图在研究时压制他自己的感情要素,但有时这些要素还是会体现在他的文本之中。他所做的是几乎开创性的研究工作,而对他的理论的争议也没有停歇,并带入到今日学术界对犹太神秘主义思想的研究。
哈西德和密纳格依然存续至今,二者在以色列和自己的原生地继续发展。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乌克兰与立陶宛的犹太区受到严重破坏,因此大批犹太人移居欧洲其他地方,或是迁往美国,英国,俄罗斯,以及巴勒斯坦。战后这些移民随着以色列建国而涌入以色列国,将他们自己的传统带到这个刚刚度过六日战争的弹丸之地,同时在这些新地点,他们之间出现磨合,并有新思想在其中出现。
糅合这二者的代表当属巴勒斯坦第一任德系犹太人的首席经师,库克(Rabbi Kook)。他的父亲来自立陶宛传统,而他母亲则来自哈西德传统。他从小在两边传统交汇的地方长大,并通过两方了解到不同传统的区别和共性。一种新的传统在耶路撒冷形成,并且仍在塑造之中。
立陶宛保持其封闭,而哈西德随着移民而进一步壮大。如今只要有哈西德社区的地方,就会有头衔为圣名之主的人物,负责干预和调节超自然事物——当然,他们避免接触非犹太人。而哈西德初代领导人之子纳赫曼(Nahman MeUman)的教导在新纪元运动以后(New Age Movement)被大力提倡,对于新歌,信仰,生活鸡汤的寓言,以及最重要的,狂喜的体验成为这个新运动的核心。在以色列街头经常看到亢奋的纳赫曼传教士出现,他们鼓励每个犹太人都加入他们的喜悦浪潮,并保持对于犹太身份的自信和自豪,正如纳赫曼本人所说的那样,“即使你一无所能,也要为你是犹太人而骄傲,因为神不会抛弃他的选民,只会更加关爱”。不过由于这个人物没有一个统一的教团,因此实际上各个以他名号进行的活动都是私人而非官方的,几乎任何人都可以打着他的教导的名号出版印刷物。
真正走向世界并转型的是名为哈巴德(Habad)的教团,他们因为在小镇卢巴维奇(Lubavitch)出现而也被以该镇的名字命名。这个教团以卡巴拉为核心教导,提倡修复世界等要素,努力将他们的成员能学到的任何内容揉进他们的体系里面。他们建立传教团,修建犹太医院和学校,向全世界派遣他们的传教士以对各地犹太人传教,并试图将自己打造为最正统的团体——原因很单纯,因为他们的末代领袖被相信是救世主。但因为他从出生到死亡都没有迎来末日,因此这个领袖是约瑟夫之子(Moshia ben Yosef),前来受苦并将世界从黑暗中托起,而将在末日的荣耀中到来的是大卫之子(Moshia ben David)。他们相信存在天上的耶路撒冷和地上的耶路撒冷两种和平,每个信徒都在家中放置救世主的相片:这种种迹象都让人想起被他们唾弃的基督教。这位救世主死并埋葬于纽约布鲁克林,因此布鲁克林有了一个圣墓,每天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上万朝圣者。
随着新纪元运动以及大屠杀带来的幻灭,加上此前印度热潮和卡巴拉的内核问题,越来越多的犹太人选择将印度视作自己的精神圣地,每年有数万犹太人前往印度追寻所谓精神的改变。同样,受到这个风潮影响,在北美等犹太人密集的地方,许多犹太人选择成为佛教徒,对他们而言佛教是认识神更好的途径,尽管他们原始观念中的佛教来自布拉瓦茨基的编造以及对印度诸神的误解之上。这并不难理解,业报,轮回,寻找自己内在的神性,虚无乃至于不存在的神,以及非偶像崇拜,这些也都出现在卡巴拉之中——在犹太经师媚俗的判断下,基督教是多神教和偶像崇拜,但是印度诸神和佛教不是——再加上一点西方世界流行的迷思,这些都令神秘的印度雅利安传统充满难以抵御的魅力。
这导致对此现象充满紧张情绪的经师群体反弹,开始抵制,虽然这种现象的始作俑者就是他们。由于这些年轻人所寻求的本就是所谓精神的觉醒,狂喜以及神通,还有对条条框框的反感,经师试图通过这些途径入手吸收发明神秘主义教义。例如,散射在新兴理论下被合并成西方人想象中的印度瑜伽七个脉轮,尽管从散射本质来看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七脉轮本身就是从西方回流印度的产物;或是一种独特的观想技巧,通过诵念一些特别而缺乏含义的经咒,想象某些特别的图案,来达到进入一种狂喜或出神状态——这是美国经师阿耶卡普兰(Aryeh Kaplan)根据瑜伽自己发明的传统,他曾受到新纪元影响提出灵魂和鬼魂是一种电磁波,尽管他据说是物理博士出身。除此之外,这种对于传统的发明还有很多,例如将圣经传说中的祖先亚伯拉罕及其妻子与印度神毗湿奴及其妻子对比,得出二者背后的神圣奥秘一致的结论。
不过相比没有传承的瑜伽,新纪元以后的卡巴拉更受瞩目,一种从美国回流到犹太人中的卡巴拉,并且非常受欢迎。这种卡巴拉不过是一种心灵鸡汤,关注并引导所谓心灵的成长,让人“认识到真正的人生目的是为以色列之神服务”从而学会自尊自爱,培养乐观心态,以古老智慧给人带来生活中所缺乏的快乐与幸福,并让人更加快乐。这种肤浅而庸俗化并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神秘教导遍布各地,它以“犹太心理学”自居,是当今世界上最重要的一类“幸福生活的哲学”。
但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件,为整个犹太历史,也包括犹太神秘主义历史,留下两个最深刻的财产。它们就是纳粹集中营与以色列建国。
由于犹太人缺乏基督教对于世间之恶的灵活解释,在犹太人看来世间任何事都是神的意志导致的,因此对于集中营的解释大多维持在赎罪论上。人们说罪恶存在于这些犹太人或是这些犹太人的前世中,因此他们为了赎罪而被纳粹杀死——赎罪论在犹太世界最经典的诠释就是类似的主题,十个贤者被罗马帝国处死,原因是他们前世是出卖了约瑟夫的十个兄弟,这一世受报。秉持这一说法的有不少是犹太社群中重要而知名的大师,但显然公众不能接受这一宣言,经常有世俗媒体抨击这种言论。为了维护“所有事都是神决定的,并且神的决定都是好的”,还有更糟糕的解释,例如认为大屠杀死者是罪有应得,是不干净的,甚至还有认为是神为了避免他们以后犯下罪过导致他们不圣洁从而导致以色列族继续在外流浪,而预先杀死了他们。当然,也有直白的说出“大屠杀的死难是为了以色列成立与最后的救赎而做出的必要牺牲”这样的话的人。
犹太国以色列建立是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按照神秘主义说法,救世主时代来临前有几个重要征兆,其中一个就是犹太人聚集并建立以色列国。对许多以色列人而言建国是一个神学上的大事,一个宇宙进程上的大事,意味着神的奇迹出现,世界已经迎来巨大的神性变革。由此对以色列国的教团性诠释非常多,甚至不少花边小报拟定耸人听闻的标题,专注于报道诸如《哈马斯的火箭弹改变航道飞回去了!哈马斯惊呼<真神是犹太人的神!>》这样的内容——这些内容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重点在于这样的信息正在人群中大量传播。同样大量传播的还有批评犹太复国的言论,不过都是作为反例,是敌对的黑暗之子,应受诅咒的反犹反闪族主义者——犹太人在现下西方语境中独霸了闪族这个词,即使不少是哈扎尔人或是斯拉夫日耳曼后裔。而美国作为犹太人的乐园,第二家园,犹太人在这一乐土上享受作为选民应有的待遇,这个国家崛起并维护所谓世界秩序也意味着世界迎来了末世论的曙光。
但神越是在这个时代显现保护犹太人的奇迹,却越是与刚刚过去的时代所发生的惨剧形成鲜明对比。不过那已经不是现在的事情了,现在需要做的是拿着枪大踏步保卫巴勒斯坦这片土地,将黑暗驱逐出去,并在万民的注视下修建圣殿,迎接救世主到来,好让犹太人的救世主将犹太人重新放回至高的王座上,就好像预言的那样:一开始是埃及,后来是巴比伦,再后来是罗马,最后轮到以色列,并将永远是以色列。犹太神秘主义从未想过抛弃自身的社会性,即使是天使的预言也是在指定这个民族命定的最终崛起。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即将到来的救世主将擦干泪水并为以色列戴上冠冕,那时曾经的牺牲都将值得。神皇川普庇护灯塔,天选之人内塔尼亚胡统领巴勒斯坦,王权已近在眼前,历史已然终结。
在高歌下,人们围着哭墙旋转,火光中那未来将驯服世界的圣殿的影子在众人面前越来越清晰,而那个曾经在哭墙下哭泣的黑衣女神,正坐在圣殿遗址中间,在满心狂喜中等待即将实现的圣殿修建。枪支与经书并举,拯救的狂喜与牺牲的悲痛一起抓住人们的心灵,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了,那时牺牲的犹太人将复活,偶像崇拜者将被打入地狱,以色列将为王,犹太国的首都耶路撒冷将成为世界中心,救世主将君临并统治这片漆黑大地。
在人们发出的高亢赞颂声中,我听见的只有神的无能与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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