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来说,这里风光如画,一切如常,但那是表象,我与你说的才是真相。这个世界就像置身于皮球里面,皮球的外面就是异次元,皮球的边缘有很多磨损和薄弱之处,就是所谓的薄点,皮球偶尔在薄点处裂开,然后异次元一拥而入,生息繁衍于此……
——《噩梦工厂·蹲尾区》
疝,指体内器官或器官的一部分离开正常的解剖位置,通过先天或后天形成的薄弱点、缺损或孔隙进入其他部位。
裹在身上的防护服就像是一层茧壳,罗觅闭眼屏息,感受着那瓢泼而下的暴雨砸在自己身上。那雨滴并不冰凉,反而还十分温暖,仿佛是有人在隔着防护服爱抚着自己,罗觅多想就在此刻沉沉睡去,从那巨怪般的漆黑管道前逃开。
源源不断的红褐色泥水正从管道中涌出,积水已经涨到脚踝以上。陈齐停在管道前的皮卡车已陷入淤泥多时,但已经没有人关心这辆年久失修的老爷车了。
无数老鼠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之上,一旁同样穿着防护服的同事们正在收集着那些尸体,在之后统一销毁。
即使是隔着一对滤毒罐,罗觅还是能闻到那股恶臭的残留。上头的高速公路已经暂时被封闭,不会有无关的人注意到这些。
罗觅拖着自己的双腿往管道走去,从管道涌出的污水温度更高,甚至还冒着袅袅的白雾。
每往前迈出一步,落脚时就陷得更深一些。罗觅走进管道口的阴影之中,一个人影静静地立在中央,仿佛是在期待着罗觅的到来。
罗觅不知道陈齐在最后时刻遭遇了什么,但很显然,他已作出了自己的抗争。
陈齐的工作服几乎被腐蚀殆尽,衣服与皮肤已无法区别。他宛如一尊从污水中升起的泥像,身体上所有的孔洞、褶皱全都融化变为一个个翕动着的团块,“钥匙”贯穿了陈齐的胸口从背后透出。那些正在逐渐失去生机的血肉包裹着“钥匙”无意义地蠕动着。
从管道口到皮卡车之间那几分钟的记忆似乎消失了,罗觅只记得自己将陈齐从水里拉了起来,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失去了形状嵌进了淤泥中,罗觅只感觉自己从水中拔出了一棵硕大的植物,出乎意料的轻。等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瘫倒在了那车边上,周围的同事们马上将那个蠢动着的东西包围了起来,那是罗觅最后一次见到陈齐。
她感觉自己的胃在腹腔里缩成了一团,平滑肌与粘膜纠缠打结变成又小又硬的一颗,扯着两片肺叶直直往肠道和膀胱上坠去。罗觅只觉得自己眼前发黑,高跟鞋走在水石板地面上的感觉如同踩在云端。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暗潮湿寂静无声的下水道里,周围来来往往神色悲戚的人们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如同水道深处那些不断奔忙的老鼠。那散发着阵阵潮热的恶意的一部分,自罗觅从那下水道中脱出后,似乎就扎根在了她的眼底,每每罗觅合上眼睛,就感到自己像是一根到了极限的轴承,用不了多久,再也无法受压的轴珠就会争先恐后地从自己身体里冲出来,七零八落滚满一地。
罗觅早该知道的,一杯隔夜的冷咖啡并不是什么助人忘忧的良药,她有着那么多不用出席的理由,随便扯来一个当作借口都可以让自己名正言顺地待在办公室远离这团令人窒息的混乱。
“混乱?”罗觅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个词,她几乎是马上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了羞耻。自己竟然会想要逃掉陈齐的葬礼?
鞋跟随着罗觅的步伐,一下一下地磕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一只鞋跟不巧地陷入石板间的缝隙中发出一声怪响,罗觅趔趄了一下脚踝几乎扭转成九十度,鞋跟被偏移的重心一带,一下从石板地缝隙中撬起一大块带着青苔的湿润土壤。一旁的同事及时扶住她,悲戚的眼神中没有透露出多余的情绪,罗觅蹲下将豁开的搭扣重新系好,扭了扭脚踝随后用鞋尖将散落的泥土块又填回了缝隙中。
自己为什么要穿高跟鞋来?满脑子的疑问好像马上就要化为实质从罗觅的七窍中钻出。昨晚,罗觅一手拎着这双米色高跟鞋,一手握着那杯凉透了的咖啡在办公室的整容镜前犹豫了几个小时,她身后的桌上,陈齐留下的档案几乎要将罗觅埋葬,那堆叠到屋顶的牛皮纸袋、那些信息、那些头绪与线索、那些不明所以的暗示与……恐惧,所有的那些文字与声音,从地面之下带回的可怖纪念品,它们无言地面对着罗觅,在她同样沉默的注视下生出无数沉重、散乱的肢节,如同一只巨大的阿米巴,用抽象的伪足与囊泡将罗觅包裹,消化殆尽。
这些不是罗觅所能承受的,光是面对它们罗觅都只感觉自己手脚冰凉血液好似要凝成冰渣,更别说处理它们,将这些活着的档案分类、归档,罗觅无法将混乱从那堆东西中剥离,她能做到的仅仅是让自己在这团混沌中露出脑袋与双手,挣扎着不让自己被呛死罢了。
没有反击可言,根本没有东西能让罗觅去复仇。她想为陈齐复仇,可是或许连陈齐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以何种方式抹去了作为人的存在……那天,罗觅把陈齐从那下水道里拖出来时,那个占据了陈齐的东西在防护服上留下的那些物质与味道……
“……别……别是这个时候……”罗觅只感觉自己的喉头发紧,紧缩的胃中翻江倒海。
一旁同事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罗觅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一脚踹进海里的沙袋,整个身体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同事几乎是拎着罗觅在往前走了。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罗觅听见灵堂前木鱼的敲击声,鼻音浓重的诵经声铺天盖地袭来。木鱼的声音与高跟鞋的脚步声相似极了,罗觅在同事的搀扶下越走越快,似乎想要跟上敲击木鱼的节奏,她弓着身子脑袋低垂不停的往前迈去,同事吃力地拽着她,回避着周围异样的目光。罗觅就像喝醉了一样,一摇三晃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在黑白肃穆的人群中划出一道参差的缺口。
“咳咳…我会尽量言简意赅,我不知道自己能记录多少,讨论时间多少没有任何意义,我携带的记录载体不多……罗觅,如果是你发现这些,不要试图通过这些或者我留下的任何东西来推测出些什么——不要试图以为我们已经掌握了什么规律,这点,至关重要。”
“我现在的位置,在大湖岭观测点……我们察觉得太晚了,异动已经处于最后的不可逆阶段,那个东西就在附近,‘钥匙’的反应非常剧烈,‘门’随时可能开启。请你们务必做好引导和安抚工作,这次的动静可能会非常大。”
“现在的时间是2019年10月2日下午4点32分。我正离开大湖岭服务区,‘门’就在高速公路下头的泄洪闸里,它没有守在那里,这让我很不安,我会先找到‘门’,把它关上,然后再找那个东西算算账。”
隆隆的车流震落几滴冷冽的水珠,浑浊的水滴自高大圆滑的管壁上滑落,在深浅不一的青苔与霉斑上拉出一道道泛着微光的痕迹。陈齐静静地站在废弃的泄洪闸前,管道的入口实在太过宏伟宽阔,几乎能塞下一整栋五十米的高楼。陈齐早已忘记了这泄洪闸的来历,闸门那一头的水库也早已被填平,在他出生之前,河流就已改道,除了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没有人会来此拜访。
一根点燃的香烟在陈齐的手指间翻转着,他对着弯曲的墙面呼出一口浊气,青苔与霉斑回以腐朽且低劣的空气。他杵在原地,后腰靠在自己的皮卡车车斗边,另一只手摩挲着腰间那根已经磨损出绒花的编织腰带。
阴沉的黄昏时刻正在迫近,没有一丝云彩的阴郁天空似乎也要被拉扯进陈齐对面隧道中的纯粹黑暗里。
滚滚车流不停歇地从上方经过,连绵不断的噪声与振动顺着高架传回地面,陈齐面前的咫尺之遥的黑暗似乎也在随着这唯一一个活人的呼吸节奏而律动着,毛玻璃一样的黑影边缘随着振动与呼吸的两重节奏,不断锐化又模糊。陈齐丢掉香烟一脚踩灭,自始至终也没有吸上一口,他抬抬脚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只感觉自己的髋关节在隐隐作痛,痛感灼热好似阴燃的煤炭。陈齐不敢褪下裤子检查自己的伤势,倒不是因为拉不下这脸,而是他怕当自己脱下这黑色的工装裤时,会发觉到裤子的重量不对,某些属于或是不属于自己身体一部分的东西会“啪”地一声糊在地上,变成一团活生生的梦魇横亘在自己与现实之间,而在这之前,陈齐自己甚至什么都不会感觉到。
自己生吞下的恐惧已经太多太多了,而最让陈齐感到恐惧的则是,他根本不知道最后一根稻草会在何时落下,什么东西将会弹断自己那最后一根紧张的神经。他只知道,这不能是他自己,现在情况,自己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昏暗的灯光将吊瓶内的液体晕染成黯淡的琥珀色,医院的吊瓶架不外借罗觅只好将吊瓶挂在了衣帽架上。
成堆的档案袋、置物盒、各种瓶瓶罐罐已被同事们清理了大半。
自己还是逃走了,罗觅只觉得好笑,自己可以隔着防护服面对面目全非的陈齐,却没法站在一双高跟鞋上对那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三次鞠躬。
罗觅面前的桌上只有一盏台灯与灯下的那个鞋盒子,盒子里装着“钥匙”的碎片,陈齐的唯一遗物。
罗觅眯着眼,失焦的视线里,那盏微亮的台灯宛如一朵散发着诱人荧光的巨大蘑菇,鞋盒里那些碎片,那支离破碎曾经被称作“钥匙”的物体,那些碎片在光芒下一面呈现出陶瓷一般的质感,处于阴影中的另一面却又粗糙如枯骨。
所有的灾难皆是由一连串看似毫不相关的意外开启,“钥匙”便是那第一颗被撬动的螺钉。
“廿六日,天大雨,溪畔腥赤如涌血,竹花逆时而繁茂,众人溯源而上,觅得死鲸一头……”
罗觅歪头看着那一滴一滴的液体从吊瓶里慢慢滴落,试图想象出那些药物汇入血管时的那种感觉。那个启示录一般故事在她脑中展开了无数遍,她很好奇,那个将所有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的古人最后究竟是什么结局,是无疾而终还是疯癫至死?还是和陈齐一样成为了一件可有可无的牺牲品?
在十九世纪的某天,这座被山峦围绕的南方小城下了一场大雨,城中的井水迅速暴涨,并且很快被染成了散发着腥臭味的赤红色。被吓坏了的众人连忙循着水脉的源头逆流而上,滂沱暴雨中,满山遍野的竹子开出了满枝满头的竹花。最终,人们在城镇东北角的一处低矮的河谷里发现了将水污染的元凶——一头死亡的鲸鱼。
这个故事自始至终纠缠着罗觅,思考它的真实性总让罗觅感到精疲力竭,但如今发生在这座城市的事还有陈齐的遭遇,都在无时无刻提醒着罗觅,两百多年前这里的确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至今没有解释没有结束。
那个死去之物的庞大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山谷,臭秽的死血在它身下积聚成了一方浅潭。
所有人在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一刻就明白了它的死因。显而易见的,那是一头鲸鱼,搁浅在了离大海几百里地的内陆山谷之中,似乎没有穷尽的血液从一道贯穿了它身躯的狰狞伤口汩汩流出。
“有智者云:死鲸为夺鳞之龙,堕天触地而亡,此其劫也,应得善终。”
自然而然地,所有的庞然大物最终都会往龙的意象靠拢,这种偏于浪漫的理想论调并没有驱散人们的恐慌,但是为了防止尸体进一步腐烂污染井水滋生疫病,居民还是开始处理起鲸鱼的尸体。
人们顺着那道恐怖的伤痕剖开了鲸鱼。从尾部一直撕裂到眼下,就算是最有经验的猎户与屠夫也无法判断出是什么造成了这道伤口。
很快人们发现了异常,尽管没有人公开说出,但是故事的记录者还是记录下了这最初的一点异动——那道伤口,是从鲸鱼体内划开的。
人们加快进度,剥下表皮分割了内脏,并在鲸鱼的肠道里找到了数量可观的龙涎。他们瓜分了这些价值连城的香料,在血肉脏器开始腐败前将它们付之一炬。而在鲸鱼脊骨的中央,那肋骨围成的骨笼中,人们发现了一根多余的骨头,那根细长的骨头生长在脊骨的缝隙中,有着不同寻常的黑色骨质。
现在,那根畸形的骨头已碎成无数片躺在了罗觅面前的鞋盒中。
那头鲸鱼给人们捎来了“门”开启的消息,在那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以鲸鱼的遗骨为基为梁筑成一座庙宇,将那段不祥的遗骨供奉其中,日夜不停的诵经祈求,希望能够结束接踵而来的噩梦。
那些古人们为自己对鲸鱼遗体所做的一切感到忏悔并祈求它的原谅。
但故事之外的罗觅知道,这背后没有什么神明在惩罚世人,有的只是一些人们无法想象无法描述的东西在门后蠢蠢欲动。
最开始出现异样的,是人们的记忆,健忘、迷路、忘记时间、忘记日子,孩子忘记玩伴,老人忘记子女,随后人们开始忘记彼此、忘记白昼黑夜、忘记进食、忘记喝水、忘记呼吸。
随后而来的那些东西以人们的记忆为食粮,将他们的身体熔铸为来到此世的门扉。
这就是故事的全貌,罗觅从没见过那些被选做为“门”的祭品的人或生物,那是陈齐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在那个山谷附近巡逻游荡,用那根叫作“钥匙”的鲸骨杀死所有外来之物,一遍又一遍地关上那将启之门。
罗觅拔掉手背的输液针,任由药水滴落在地。她关掉台灯,办公室霎时陷入一绝对的黑暗。
所有人的下场最终都会和故事里的那些行尸走肉一样吗?为什么是陈齐?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是周围的同事们?
鞋盒中的鲸骨在黑暗中散发着点点微光,罗觅看得入迷了。
这一连串问题不会有答案。罗觅闭上双眼,双手捂着自己冰凉的小腹,她知道,陈齐牺牲换来的成果微乎其微,甚至毫无意义。门后的那些东西只会暂时蛰伏并卷土重来,它们有的是时间。而下一次,它们再次出现时,谁又能阻止它们?而谁又会将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那“门”后?
罗觅只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如坠冰窖,她想睡一觉,想再听听陈齐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已经成为了她梦境中那令人窒息的无边梦魇,罗觅还是将放着录音的耳机塞入耳中,伏在桌上闭上了眼。
通道里头的温度比外面高出不少,一阵阵腥气随着热风打在陈齐脸上,仿佛是最深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喘息着,渴望着外头光明世界的新鲜空气。
鞋底陷入湿软的地面中半寸,脚底泛着虹彩的淤泥散发着刺鼻的汽油味道。陈齐迈起步子,脚印旁翻涌出一连串红色的粘稠气泡,别在腰带上的“钥匙”微微发烫随着陈齐的步伐轻轻摇摆着。
沉闷的脚步声在宽阔的通道里来回反射着,远处传回的回音就好像有人正在通道深处朝着外面走来。
陈齐给录音笔换上最后一张空白的储存卡,按下了开关。
“说实话,刚入职的时候,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一直以为是用来吓唬小孩儿的。”陈齐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通道回荡着,录音笔的指示灯明明灭灭眨着眼睛,能见度越来越低,陈齐打开别在腰带另一侧的手电,照亮了前路。
“什么搁浅的鲸鱼啦,用鲸鱼骨头建的庙啦,那帮古人以为鲸鱼是丢了鳞片的龙,莫名其妙地惨死在这个山沟里,阴魂不散祸害到现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反正我是觉得那些古代人可以把这个故事编得更像样点儿……嘿嘿。”
“那座鲸骨庙在哪呢?我一直想知道,你说那庙一百多年就没了……总不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吧?谁知道呢?那头鲸鱼唯一的存留物只有‘钥匙’,我一直很好奇,‘钥匙’到底是什么?它和‘门’又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想知道,借那只鲸鱼的身体来到我们世界的那个东西,它去了哪?我猜,其实也很难不往这想,那个东西会不会是搁浅在了我们的世界里?这一两百年来它一直在尝试着离开这里?我想的是不是有点多了?我想到过的前人应该都想过吧——”
陈齐站定,在他自言自语的这段时间里通道入口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那一点点微光宛如漆黑夜空中的一颗远星,提醒着陈齐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
腰间的“钥匙”变得滚烫,陈齐闭上眼睛咽下一口口水慢慢呼出一团粘稠灼热的空气。
这段通道似乎来的更为宽阔,透着潮湿水光的管壁向上延伸,在陈齐头顶的静谧黑暗中围成一座不可见的穹顶,地面在此处缓缓抬升,粘稠的污水顺着斜坡缓缓流淌,蜿蜒流过那些不知瘀积了多少年的赤色污垢,浓重的腥臭味道几乎催人泪下令人头昏脑涨。
“呼呼……呼呼……”粗糙的呼吸声回荡在这片空间中,但这声音并不只来自于陈齐,两道几乎重叠在一起的沉重呼吸声互相成为彼此的回音。
陈齐抽出“钥匙”握在手中,缓步走上斜坡,脚底的污水溅起水花,污浊的水滴没有落回地面而是分裂为一颗颗晶莹饱满的水珠悬浮在这独行者的脚踝边。随着坡度拔高,粘附在地面的污垢与秽物逐渐开始剥落、碎裂变为细小的颗粒静静悬浮在地表之上。
陈齐沉默地在这股缓缓升起的恶臭雾霭之中,手电的灯光穿过这些悬浮的微粒被晕染成朦胧的红色,陈齐弓起背,默默对抗着逐渐被扭曲着的重力。
身后的脚印时深时浅,就像那呼吸时重时浅,坡度越来越陡,但陈齐却感觉自己正直直向着坡顶坠去。
“罗觅……罗觅…我看到它了,我得停止录音了,祝我好运吧。”
那个人影就坐在斜坡中央,那儿的地面突兀地凹陷下去形成了一个光滑的陷窝,一个纤细矮小的人形环抱着膝盖坐在里头,脑袋埋在臂弯之中浅浅地呼吸着,好似在安睡。
“罗觅……罗觅…我看到它了,我得停止录音了,祝我好运吧。”
“罗觅……罗觅…我看到它了,我得停止录音了,祝我好运吧。”
“罗觅……罗觅…我看到它了,我得停止录音了,祝我好运吧。”
罗觅挣扎着从桌上撑起脑袋,双耳轰鸣,小腹绞痛宛如被一根冰锥贯穿。罗觅想要站起身来,海啸般袭来的剧痛随即把她压回桌面上。
那是肉体与精神上的绝对扭曲,构成生命的基本蓝图被恣意篡改,只为成为那道联通彼世之门的基石。那是对所有生命的亵渎。
黑暗狭小的办公室里只剩罗觅一人的痛苦呼喊。仿佛是有一株荆棘在腹中绽开,罗觅气喘如牛,艰难地在桌上翻了个身,台灯与“钥匙”的碎块被罗觅打翻在地,灯泡应声破碎与“钥匙”的碎块混为一地狼藉,如漆般胶着的黑暗里,那些碎裂的骨质微微发烫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罗觅挣扎着扶住一边的衣帽架,下腹剧痛好似要裂开一般,她咬着牙拄着沉重的衣帽架缓缓从桌上起身,鞋底踏过一片细碎的玻璃渣子,在黑暗中寻找着办公室的出口。
耳机早就不知道甩到哪去,可罗觅还是能听到陈齐的声音,那声音就似乎是直接从脑中传出。豆大的冷汗不断从脸颊上滑落,利刃切割般的剧痛开始弥漫,罗觅咬紧牙关迈出半步,在她余光瞥不见的黑暗角落中没有形状的事物无声地攒动着,“钥匙”的碎片散发着温吞的热量。罗觅闭上眼深吸一口,松开衣帽架在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冲向了某个也许是门的方向。
“祝我好运。”陈齐亲吻了一下罗觅的录音笔,接着将它塞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陈齐抖动手腕甩正开始蜷曲的“钥匙”,大大小小的老鼠从人形身后的黑暗中爬出,不断有老鼠在那人形的脚边毫无征兆的翻倒继而开始抽搐,在陈齐的注视下,那些老鼠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如同待放的睡莲一般缓缓绽开,头颅尾巴四肢连着内脏血肉怒放成六朵殷红的花瓣,纤细苍白骨节分明的脊柱化为摇曳的柱头,短小的肋骨交错点缀其上一如含羞的雌蕊。
没有一滴血液流出,这个先前还是啮齿动物的畸形生物依然活着……或者说,现在的它,才真正活着。血液依旧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濡润着那畸变的四肢百骸,拇指大小的心脏急速搏动着,不断有新生的血管从中探出,它们如同一簇簇鲜红柔软的根须蠢动着将自己扎入身旁的污秽中,一朵朵“红花”的根须相互纠缠交织成网,簇拥着那个瘦小的人形,将它包裹,宛如一个摇篮。
陈齐用脚撇开一只剧烈抽搐的老鼠,在它彻底转变之前用“钥匙”贯穿了它。
一滴滴冒着热气的黑血自“钥匙”的尖端滴落,那丛兀自摇摆的血肉之花停滞一下,接着齐齐将带着血污的森白“花蕊”朝向了陈齐。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点点血渍从陈齐鼻下渗出,但他毫不在意。离那人形越近,步伐愈发沉重,“钥匙”拨开层层叠叠的血肉那些肉花开始尖叫。
那些血肉的花朵在被“钥匙”刺穿的瞬间枯萎,一道道短促刺耳尖叫也在同时扎入陈齐脑中。
地面凹陷中,干枯瘦小的苍白人形蜷缩地越来越小,周围那些畸形生命死去时飞溅出的血液将它染上血色,一滴滴血珠从它的皮肤上缓缓升起,浮在半空之中。
陈齐膝盖打颤,一双小腿止不住地痉挛起来,他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发生在那些老鼠身上的恐怖之事就将在他的身上重演。
那也许是一个孩子,也许是一个过于瘦小的成人,陈齐看不到它的脸,但是这也无关紧要。陈齐抖落“钥匙”上的血珠,反手将其握住,对准那人形的后脑毫不犹豫地将“钥匙”刺了进去。
没有过多的阻碍,就像烧红的铁钎刺进积雪,直径不过一指的“钥匙”完全没入苍白的皮肤之下,但那锐利的尖端却没有从下方透出。
模糊的声音再次响起,空荡黑暗的管道颤动起来。漂浮着的秽物无力的落回地面轱辘着滚落坡底。
被“钥匙”贯穿的无辜躯壳开始崩裂,灰烬般的碎片汇成一个不断颤抖着缩小的旋涡。随着人形最终消散殆尽,探进彼界的“钥匙”被将要合上的‘门’缓缓排斥而出,陈齐脱力一般地跪坐在地,眉目低垂,为这个陌生的死难者致以歉意。
一阵气流从陈齐身后拂来,搅动起管道中闷热潮湿的浊气,“钥匙”啪嗒一声落回地面,陈齐捡起“钥匙”,那声音再次在他耳中响起。
那是一阵缥缈幽远的乐音,恍若某种极为古老的管乐,悠长空灵的音调让人不禁联想起太古时代的海洋,不断涌现的高亢声浪是滔天海啸的投影,继而跌入谷底的呢喃细语则是那初生星空之下海渊中的点点波澜。
这是一支鲸歌,陈齐意识到。它以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描述了一个同样无人理解的故事。
陈齐踉跄着站起身,却又马上往后倒去,陡峭的斜坡再次倾斜近乎竖直,斜坡变为了悬崖,陈齐身后那点遥远的微光坠落至他的脚下。他咬牙扒住坡面挣扎不让自己掉落,恢弘宽阔的环形管壁开始收缩、变形,褶皱与凸起自混凝土之下浮现,交织成网的管线与钢筋扭曲虬结,浑浊的黏液从中渗出汇入瀑布般的赤色浊流中。
鲸歌愈发响亮,震耳欲聋,坚实的地面开始起伏,变为散发着温热腥气的活物。
办公室的门没有坚持太久,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接着罗觅就从门后冲了出来。
疼痛这魔鬼仍把罗觅攥在自己的掌心里,散乱的长发混着涔涔冷汗在走廊地面上拖出散乱的痕迹。通往办公室的门里是一片二维平面似的黑暗,并没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爬出想要抓住罗觅的脚踝。
永无休止的疼痛让罗觅虚脱在原地,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从门后传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踩到了那一地碎玻璃。罗觅手脚并用地退到墙边,冷汗打湿的后背紧贴在冰冷刺骨的瓷砖墙上。
一阵悠远细弱的乐声从黑暗中传进罗觅耳中,她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不敢呼吸。
她能感觉到,就在自己面前那片四角见方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意味不明地注视着自己。
无人应答,黑暗中回应罗觅的只有外头街灯滋滋作响的电流声。
极致的疼痛终于在此时转变为令人眩晕的麻木,双手无力地垂下,那阵幻觉似的乐声转瞬即逝,罗觅慢慢合上眼睛,暂时忘却了这炼狱般的苦痛。
罗觅不确定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刺眼的白光从四面八方刺进眼底,周围传来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单调机械的“滴滴”声敲打着罗觅逐渐清醒过来的神质,一阵刺痛闪电般从脑内划过。
“嘶——”罗觅倒吸一口凉气,两个白茫茫的人影站在她的面前,罗觅努力聚焦起视线,护士恰好在此时拔出针管。
罗觅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痉挛似的抽痛不时从小腹内传来。
“罗女士,请不要乱动。你的情况不大好。您在工作的时候晕倒了,您的同事把你送来了医院。”
“我怎么了?”罗觅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昨天晚上、之前在那管道里、陈齐的牺牲……所有这些都成了一串虚假的噩梦,随着自己醒来,烟消云散。
“您怀孕了你知道吗?”口罩遮住半张脸的医生从病历中抬起头来,沉声说道。
“我们做了初步的外科检查,您的盆底肌先天缺如,但缺口很小所以您可能一直没有发现,但是由于您怀孕了,膨大的子宫压迫到了缺损的肌肉,一小部分的子宫突入缺口形成了子宫疝,造成了疼痛;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安排更准确的检查。”
罗觅点点头,嘴唇嗫嚅着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又点了点头,告诉医生自己太累了,想再休息会儿,容她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看着医生离开,罗觅翻身躺下,抱着膝盖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她只觉得自己正在下坠,坠入无明的黑暗中,那首自黑暗深处而来的鲸歌自罗觅体内传出,那是一首迎接崭新生命降临此世的赞歌。
从山巅之上眺望而去,周围一片山林苍翠欲滴,连绵起伏的群山向着天边延伸去,罗觅随着那些山峦的走势漫无边际眺望去,在山顶的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那个位置。
极远处,那缩成极小一点的泄洪管道已经被警戒线隔离出来,无数工程器械开进,马上将开始它们的工作,用不了多久那里就会被拆毁、填平,最终变为这群山的一部分。
在经过细致的勘探与检测后,罗觅和陈齐所供职的部门得出了最终的结论,威胁了这片地区百余年的异常已经完全消失了,陈齐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最终的胜利。
罗觅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钥匙”的一块碎片被她留下做成了纪念品戴在了手腕上。那块黑色的骨质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量将罗觅的皮肤沁染上一层淡红。
周围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开始往山下走去,没有人注意到罗觅身上又有什么异样。在周围人看来,她似乎已经从陈齐的死亡中走了出来,她与陈齐的联系并没有因死亡而断开,所有人为此感到高兴。
罗觅在同事的搀扶下缓缓朝山下走去,她哼着一首无人知晓的歌谣,浅浅的笑容从她脸上浮现出来。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又似乎记起了什么。
此时此地风景如画,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个崭新的生命了。所有人都会为这个新生命的降生献上礼赞,那首歌谣告诉罗觅,她所要做的只是等待这幸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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