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堕,作为一种ACG数据库中的萌属性,经常性地被提及[1]。该词具有强烈的宗教学色彩,在隐喻结构上给读者一个非常明确的方位观感,即恶是处在更下方的存在,从非恶(包括善或凡者)状态进入到恶状态,是一个急速坠落的过程。
这种简单明确的认知,复现了古代基督教作者德尔图良在《致马尔齐奥》中谈到的路西法成为地狱起源的故事:即路西法因为不愿服从上帝造出的人类,从而被上帝以打开天堂裂缝的方式抛向深渊。在路西法被抛入深渊之后,他的目之所及处首次形成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区域,地狱。他的存在给圣经故事开启了上下结构的空间,圣经空间才真正获得了等级秩序[2]。
如果没有路西法(或撒旦)坠入地狱的故事,地狱在神学地形学上就不会被测量出来,即换言之:路西法之前无地狱。这种叙事结构投射到文学里,就形成了无需理由的恶堕。从这点看,恶堕角色的出现,似乎是在无逻辑地响应数据库萌元素里的小叙事拼贴,但从原型研究法来看,反而有更深层的逻辑得以成立。
恶堕角色的成长弧光被悬置了。他/她(下文开始改称为它)成为反派,不是因为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被威逼利诱),也不是基于有秩序地放大怀疑或恶意,而是被外力强行介入或操控的结果,于是它的理性作为超我的部分被遮蔽了(并不是在说恶堕角色没有理智)。在无意识驱动与外力驱动下,恶堕角色更有可能呈现出失控的形态。
于是观众更有可能会观察到,恶堕角色更具破坏性,成为“色情主体”的可能性也更高。
关于破坏性,一个基于直观的结论是“黑化强o倍,洗白弱o分”[3]。不管是基于前现代的恶堕角色原型路西法,还是基于现代的恶堕角色原型海德先生(来自斯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都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关于色情性,观众在观察同一角色恶堕前后变化后,往往会发现恶堕角色更具有挑逗性与纵欲性。这既是对“暴力是性爱的表征”[4]的回应,同时也昭显福柯所言的出放纵的双重功能,既有毁灭,又有创造。
福柯认为恶能在文学中获得美学实体,恶堕角色的塑造是重要的;恶堕同时也改变了文学中的美学认识。恶堕使得18世纪晚期的美学获得了一种新的语言讲述方式,即不再描述审美主体(观众)在阅读过程中通过(与书中角色)共情获得的审美感知,改为造成一种修辞结构(即恶堕角色前后变化)。该结构将观众的道德中的禁忌进行逾越,并从中获得逾越的快乐[5]。
(非常非常)简单地说,就是观众在阅读文学作品时,与角色共情,在美学认识上是成为该角色;但面对恶堕角色时,在美学认识上是占有该角色。
成为该角色时,审美主体的自觉性在审美过程中消失了,无论是感同(作品塑造)还是身受(读者经历)被唤醒时,审美主体与对象同化了。而占有该角色时,审美主体的自主性空前加强,或者说对立性被发现了,以至于需要行为/动作跨越这种对立性。这种行为/动作,按照上野千鹤子的说法,就是“被进入、被得到、成为性的客体”[6],最后被女性化(feminize)。
这些行为/动作未必会在现实中发生,读者也未必就具有占有的优势方。
当读者成为恶堕角色的拥趸时(被恶堕角色所占有),就会在性认识上转化为恋物化的观看癖,将恶堕角色进行过高评价或偶像崇拜,俗称“舔狗”。在网络平台中,会有部分观看者要求虚拟偶像对自己进行这类行为,比如对自己羞辱、踩踏或放大身体(非性征区)的局部。
反过来,当读者在美学感知层面成功占有恶堕角色时,就会将其有罪化(恶堕角色原本就是有罪的),并进行贬斥(或宽恕)、惩罚(或控制)加以征服,即会出现想要将该角色进行虐待逾越道德的想象。该恶堕角色的破坏性会转移到读者视线上,于是恶堕角色进一步被破坏,俗称迫害。
如果要从文学上拉出一条有关恶堕的代表作品线索,那应该是:
《至马尔齐奥》里的路西法(宗教学的)→《浮士德》里的梅菲斯特(行为上的)→《科学怪人》里的机器仿生人(这个机器人其实并不叫弗兰肯斯坦,科技学的,创作出恶)→《化身博士》里的海德先生(药物学上的,自我分离出恶)。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时候恶堕角色开始更倾向于女性呢?有待进一步考察。我个人揣测应该是电影行业出来之后,在视觉凝视的影响下发生了性别的转变,劳拉·穆尔维也是这个观点[7]。
但是,在有更高程度的净化功能的国产动画里,占有该角色的后续美学认知被阻断了,这会导致一种分离。
恶堕角色的破坏性与色情主体的可能被停留在视觉元素和人物性情上,肢体元素、故事剧情都不再出现,于是前者的区分度要更精确;此外,恶堕角色的主体性要求更强化,恶堕角色施展的攻击/破坏行为并不是被人操纵的,而是在保证自觉性的前提下进行的。
恶堕角色需要“使其恶堕”的角色,如何平衡使其恶堕的角色的控制力度与恶堕角色自身的自觉性。同时,当恶堕角色摆脱恶堕状态后,其他人物如何接受前后反差剧烈的该角色,是需要进行情感认同衔接的。
这两点成为国产动画里塑造出丰满的恶堕角色需要面临的问题。
反派角色在缺乏有足够说服力的缘由的前提下作恶,并让他人陷入暗堕状态(即善良方主动叛变)是一件不易之事。
塑造一个有弧光的反派,一般而言会给它足够悲惨的过去、足够自洽的逻辑,或在展现反派性格的同时搭配一些善的属性。但是善的属性一旦搭配过多,就会被人怀疑,该角色是否已处于恶堕状态。
但如果这些都没有,反派角色也可以成立,那就需要诉诸于自然属性(姚云帆),即体积、力量、习性、生物关系等[8]。在自然属性的驱动下,反派角色之所以成为反派,或是因为它自身的种族属性而定,或是因为它有抽象的“统治天下”的目标。
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无需追问该种族属性为何会与邪恶捆绑,也不会深究该角色“统治天下”的目标背后是否有更让人信服的动机;同时当这部动画作品越全年龄向(准确的说是低幼向),无需追问、不会深究的部分就变得越多。
一般而言,自然属性中的“暗、肉、兽”三个元素组成的“幽居暗处的食肉野兽”类型更容易成为恶的角色。
反派角色更容易出现在暗处、高处、深山处,它们往往与主角在叙事中的地图路径里,缺乏可寻的通道,即几乎无法直接找到,或难以被绘制,或需要特殊交通工具才能抵达。这类反派角色往往会向宗教形象靠拢,如狼人、吸血鬼、恶魔(羊)、僵尸。具体到中国作品里,则更多向凶兽群像靠拢。上古四大凶兽混沌、穷奇、梼杌、饕餮的部分外在形象,如手、足、角、牙、装饰等都是主要来源。
反派角色在生物关系上更偏向食肉者。一般而言在动物属性上,捕食者更容易成为被捕食者的反派;在人类属性上,成年人更容易成为少年的反派。直接拥有破坏力的反派少年很少,在反派少年中大部分依靠化身、控制、臣服等手段将成年人反派角色收归麾下。
关于捕食者自不必说,作为典型的压制性隐喻关系结构是明显的。尽管在《猫和老鼠》系列动画的影响中有所弱化,但捕食关系下的弱势方依然会更容易引起观众的同情。体现在动画效果上,捕食者的体块变形更不容易出现,对被捕食者造成的残损和断裂更多于破碎。
关于成年人与少年的对抗关系里,成年人基本被认为是天然反派:想要统治世界的基本是成年人(或有成年人的形态),少年们秉持朴素的“善良、正义和爱”与之对抗。被恶堕的少年,也多看起来少年老成(虽然我们可以认为是中二),很少会出现单细胞笨蛋被恶堕的情节。
从外国文化语境来看,可以认为是有弑父传统的对父权、神权社会的反抗,两古神话里反抗父亲神灵的后辈可谓太多。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是精神分析学派意义上的俄狄浦斯。在大逃杀系列作品里,成年人和少年的对抗关系显得尤为明显[9]。如果说这只是代际对抗,那么纯粹的家庭对抗就是最极端的表现,日本动画《圣战士罗宾·银河编》里,所有的重要反派角色都是主角团的父母。
我还能举出更多的例子,比如《斩服少女》中的鬼龙院罗晓、《瓢虫雷迪》中的加百利·奥戈斯特、《火影忍者》中的大筒木辉夜、《光能使者》中的亚古拉曼。但这样的设置在国产动画中并不多见(自信点,改成非常难见),想是基于亲族伦理的限制,而成为反派的成年人,更多是被恶堕过的角色。
从中国文化语境来看,可以认为是神权(君权)压倒了父权。《秦制两千年》里详细展开了秦制下的国家里,皇室内部成员相互争夺君权的场景。后明末文学家李贽提出童心说,他认为童心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是儒家人性本善论的发展。与童心相对的,当然就是成年人所生活的“道统僵化”的社会,这与动画里“(不惜一切代价)统治天下”的反派角色价值观相合。从李贽的角度来看,只有靠童心(少年)才能打败道统(成年)。
让一个善良角色被恶堕,如前文所说,无需经过威逼利诱,而是直接采用外力介入。我以为最常用的四种手段是药物、科技、魔法和暴力,这是来自化学、机械、超自然和物理四个方面的外力介入。可以为这四种手段出现的社会阶段进行一个粗略的排序,魔法主要存在于异世界和古代社会、暴力主要存在于前现代社会、药物主要存在于现代社会或未来社会、科技主要存在后现代社会。这四种手段只是方法论,从社会学意义上看,正是武甚谁老师所谈到的恶堕,有着与“AIE相似的同构性”。
奇怪的是,这些四种手段用到敌托邦作品中,带来的结果要么是“顺从的反派”,要么是“坏掉的角色”。虽然可以在敌托邦作品里找到恶堕角色,但他们大多“眼神失去高光、面部多狞笑、身体出现部分破损”[10],进而失去主体性。拥有主体性的反派角色,往往并不是被恶堕的,而是屈从于整个意识形态的。
这或许是电影视觉(敌托邦作品多出现在文学、电影和电视剧中)与动画视觉的带来的审美差异:电影更像“时间-影像”,而动画更像“运动-影像”。动画镜头更容易失去纵深,动画人物也更容易出现平面上的[11]。由于动画天然存在的断裂片段审美,使之在视觉上获得更多主体性。
被恶堕之后的角色,更像是被植入了某个能自圆其说的理念,并基于该理念而生发出的合理行为。
但从生物哲学的角度上看,植入理念是不可能的。丹尼尔·丹尼特在《直觉泵》中提出了“克利夫兰的哥哥”思想实验。该思想实验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一个观念是不会孤立的存在于大脑里的”[12],它必然是与其他相联系的观点密切相关的,一旦被强行置入,人物就会患上抽动秽语症或科萨科夫综合症。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恶堕角色更像是坏掉的角色,进而同时交替呈现出以“X娇”[13]为语系的一连串萌属性,如病娇、傲娇、冷娇、郁娇、暴娇、冷娇、凛娇、弱娇......所以恶堕角色需要追加一个主体性补丁,或AIE补丁,即: 带有某种意识形态的主体并不会意识到这一意识形态本身。恶堕的主体并不会意识到自身是恶堕的。相反,它会认为自己现在的状态无比正常(幸福),而与自己意识形态不同的他者都是不正常的(不幸)。[14]
这在国产动画里变得更加明显。如果我们将视野更聚焦,比如全年龄段的动画作品里,主体性补丁就会成为一个先验的设定。
《神龙斗士》的虎王和《神兵小将》的东方铁心就可以成为明显的对比。尽管出场次序有先后,但他们都是因为被洗脑而(自我认为地)恶堕为了反派角色的子女,他们都不怀疑自身的立场,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出某种邪恶的意识形态的规训之中。但虎王的自我怀疑过程和心路历程相比东方铁心而言,要更为丰富和曲折。这种复杂度的降低,正是因为本节一开始所提到的国产动画所具有的“有更高程度的净化功能”。
如前文所说,恶堕角色具有独立性,在恶堕角色成立期间,它拥有独立且连续的记忆。要动摇这种独立性,并非易事。前文提到的四种手段介入往往很难生效,观众更容易看到的,是在身体(对抗过程)上被击败的恶堕角色解除了被控制之后回到清醒状态。
被控制的解除往往因可见的方式被提醒出来,控制道具会出现体块破碎直至消失,或逃离恶堕角色的身体附着。《美少女战士》、《光之美少女》将这种解除过程做得越发成熟,以致于遮蔽了恶堕角色真正的摆脱过程。
视觉上的可见被改编出更多的模样,比如流动过程的反转:《超·魔神英雄传》里的恶堕角色摆脱恶堕,被夺走的善心从树上重回身体。比如另一无关行动的昭示:《神兵小将》中依靠南宫文雅的净化能力,才能解除恶堕。比如破坏过程的复原(从空间上抹杀恶堕的存在):《虚幻勇士》里依靠本杰明在电脑前的时间倒转能力,将其复原;《瓢虫雷迪》里瓢虫雷迪用奇幻力量净化黑化蝶,将被破坏的场所重置到之前。
但是从理论上说,恶堕角色作为短暂存在的海德先生,拥有独立且连续的自主记忆后,会主动舍弃掉作为善良角色时的更长的过往记忆,但是又保留了与之相匹配的人物设定,这样就不会引发自我认知失调式的抽动秽语综合症。毕竟这种综合症在动画中看起来更像是坏掉的角色,而不是恶堕的角色。但是如果我们无视视觉元素,而是直接追问角色自身的“反觉醒”,那么恶堕角色还是会出发认知失调的过程,才能回想起自己被遮蔽的更为过往的记忆。 在更过往的记忆被唤醒的同时,恶堕角色的独立性随之顷刻瓦解,恶堕角色存续期间的记忆(甚至是能力)也会随之消失。在病理学上,恶堕角色更像是理性版的科萨科夫综合症,即用虚构症的事件填补记忆的空白。
所以观众会经常的看到,当面对恶堕角色时,恶堕角色会说出类似“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的句式;而当恶堕角色摆脱恶堕后,它会说出类似“头好痛,我怎么会在这里”的句式。这两种句式是对恶堕的双重失忆的明示。恶堕角色保留下来的设定里,会断绝与善良角色们的社交联结,只留下事件本身;而摆脱恶堕的角色在清醒之后,它对整个恶堕期间的时空认知都会消失。
如第一部分所说,恶堕角色很大程度上是“被女性化”的过程。所以恶堕角色会更倾向于恶堕期间展现更多的女性特质,其中最重要的,是眼神和笑容都变得更具有棱角。
眼睛的棱角会从之前的圆润或椭圆,向丹凤眼、三角眼、四白眼等带有非常锐利的眼睛绘制转变,以体现人物的阴鸷性。同样的,嘴角笑容也会失去圆角,变成狞笑。狞笑本身就是一种假笑,假笑意味着眼部的降眉肌和眼轮匝肌没有随之配合而抽动。 但恶堕角色的眼神自带锐利感,会牵动眼角褶皱,于是眉部动作就会被拉扯而形成整个五官的违和感,眼睛和嘴部的拉动范围也随之变得夸张,从而导致脸部变形。在动画制作中,为了加强恶堕角色的阴险感,还会在眉部以下绘制出半透明的灰色阴影区[15],形成局部情念定型。
除了面部表情以外,与女性有关的行为方式会被刻意绘制出来,如果恶堕角色是男性,会变得更加刻意。在视觉上,身形会更轻盈、速度会更快(残影会更多)、服饰的花边会更复杂;在行为上,刻板印象下的女性行为会更多发,如更具有挑逗性、更强调干净(不要弄脏自己的双手)。
三、国产动画中的恶堕·以《喜羊羊与灰太狼·羊村守护者》五部曲为例
要在国民级别(集数足够长、播放时间足够久)的国产动画里找到恶堕角色并非易事,在零散其他作品中倒是很简单。最近几年我印象相对深刻的恶堕角色是《斗龙战士·双龙核》里的东方末和蓝天画,《开人超人联盟·第13季·星之力》里的开心超人。
所幸有2019年开始更新的《羊村守护者》系列,能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恶堕角色在作品里的具体呈现。由于《喜羊羊与灰太狼》还有更丰富的关于恶角色的设定和展开,同时受限于画风和国产动画的净化能力,恶堕角色的视觉形象也体现地更明显。该作也能很好的说明为什么恶堕角色与AIE有同构性。
国产动画(电视播放、少年作品)恶堕角色的设计逐渐成熟化、体系化、本土化,这也与背后的制作公司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有关,目前可知原创动力、奥飞动漫、有妖气、哔哩哔哩四家都有密切关系。
本分节下的五部曲分别是《羊村守护者》《跨时空救兵》《奇趣外星客》《异国大营救》《决战次时代》五部连续剧。(我知道《跨时空救兵》是《嘻哈闯世界》系列里的,但这部作品依然有重要作用。)
这五部作品题材内容相对独立,但幕后黑手都有密切关联。在五部曲中,灰太狼放弃了要抓羊的基本设定,导致整个故事如果发展下去,就会因为缺少反派对手戏而崩盘。于是原创动力(该系列是黄晓雪导演,刘峰、黄泽漩、谢慧豪、刘泽敏、李迪思、刘维、陈晓丹、梁子凯、罗玮负责编剧,他们分别会出现在片头本集导演、编剧中)重新塑造了各种反派,包括但不限于狼将军、小鱼人淘淘、细菌大王、孤心狼和剔博士。这些反派角色动用了大量让角色陷入恶堕的手段,丰富了整个系列的画风。 灰太狼作为整个《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作品的第一反派,有着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双重认定。他是青青草原里的狼王,是狼羊关系中的捕猎者,在漫长的捕猎关系中,有需要洗刷黑历史耻辱的强烈动机;同时,他是成年人形象(相对于羊村而言),具有统一青青草原,让其他人臣服的的需要。如果我们仔细分析羊狼的家庭关系组成,就会发现羊村缺少成年人(慢羊羊是特例),而狼堡(及其背后的七大恶狼)缺少小孩子(小灰灰是特例)[16]。
我们当然可以将《喜羊羊与灰太狼》(以下简称《喜灰》)和《汤姆和杰瑞》放到一起比较,但原创动力并不想只是做仿品,很快开始了本土化改造。在《猫和老鼠》系列剧中,两位角色的关系并不是对抗关系,而是追逐关系。大多数时候“猫在追逐老鼠的过程中,老鼠基本没有主动回击猫,而是在逃避猫设置的陷阱”[17]。在动画的早期系列里,喜羊羊五人组也多是这样采用逃避手段,比如“总是被灰太狼抓到狼堡去”、“动脑筋想办法逃离狼堡”。灰太狼的经典台词“我一定会回来的”,中说的“回来”,并不是回到他原本就在的地方(狼堡),而是即将攻占的地方(羊村)。
因为这一追逐关系出现的审美疲劳,原创动力最主要采用的办法,就是塑造新的追逐环境,或改为采用新的竞争关系。前者包括但不限于《古古怪界》、《嘻哈闯世界》(《大树之颠》、《奇幻天空岛》、《深海历险记》);后者包括但不限于侦探破案、美食制作、运动会等。狼羊对抗逐渐从灰太狼的个人视角变成了种族对抗,在诸多大电影和宣发海报里,都有羊狼对抗的画面。这已经算是成功地打破了《猫和老鼠》设定的追逐关系模式。 但无论如何,灰太狼都被设置为反派角色,在主题曲里也直接被定性。在《蓝色漫游》里是“灰太狼的错误,由羊羊来结束”、在《奇思妙想喜羊羊》里是“邻居灰太狼总想抓美味的羊,却只能灰溜溜地受伤”。
进入到2019年《羊村守护者》系列,对抗关系被彻底消除。这种消除并不是直接抹掉设定的,而是用了整季《羊村守护者》的内容重头铺垫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友情关系,其中最关键的是灰太狼变身为灰太狗之后,两人(狼羊)因为互不认识而交心。在整季故事里,两人都经历了首次恶堕、失忆、叛变、失控情节。其中关键性的两集是第46集《捕狼高手》和第58集《狼嚎的意义》。
第46集里,喜羊羊贡献了《喜灰》系列首个高光打斗场景,动作线条极为凌厉、体块转移非常迅捷,仿佛经费在熊熊燃烧。B站上映之后,该集弹幕直接被刷爆,顶上了B站热搜。
《羊村守护者》不仅只是讲述喜羊羊与灰太狼之间的关系,还将视野扩大到整个羊狼对抗。在本季中羊狼从追逐关系彻底转变为对抗关系,要消除狼羊对抗,就必须要从整体上消除其合理性。
狼羊对抗曾经存在短暂和平的努力,但被外部力量介入阻断;
狼性草的出现;
每只反派狼都有成为反派的重要原因。
①自不必说,②和③从自然属性和个人成长上开拓了《喜灰》动画的可能性。
狼性草虽然只出现在《羊村守护者》第一部中,但它标志着作为捕食者的狼性是可以被提取的,同时动摇了自然属性下的捕猎关系。最重要的是,它宣告恶堕药物的独立出现。当羊被注射狼性草后,会直接变成狼,具有狼的所有攻击性;当狼被注射狼性草后,会增强力量或失去理性,变成完全不受控制的野兽。
这只是从设定层解决了这个问题,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动机层。并不是完全是狼性草让羊狼对抗,狼群(七大恶狼)也有更个人的原因加入这场对抗战争中。不管是成为画家、获得认可、举办音乐会、不再被霸凌等,都在该作中被充分展开。也就是说,成为反派是有深层理由的,当该理由被另外的、更合理的方式解决后,除非再次被恶堕,那成为反派就不再具有合理性。
当然该季的狼性草设定与《疯狂动物城》里的基本设定番红花有些接近。但是也如上文所说,《羊村守护者》并不愿意停留在“药物=本性”这一浅显的意识形态设定下,而是更进一步解决了更深层的不可见的个人心理问题。毕竟真和平不是假和平,不是只是将困难简单归咎于药物就能解决的。
按照齐泽克的评价,“药物=本性是一种对资本主义具体宰制形态的逃避,这一逃避反而强化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正当性。”[18]事实上也是如此,尽管《羊村守护者》系列中对羊狼和平后的塑造显得相对粗糙,但这些场景是更平和、更自然的,而不是更正确的。在《疯狂动物城》里,事实上的权力结构并没有改变,狮子还是回来当市长了,他的理应承担的罪行被一笔带过。最后在《Try Everything》的音乐中,所有动物陷入一种迷幻状态的共舞中,这明显是景观社会塑造下的对宰制的回避。
只有在失去能作恶的合理性之后,成为恶堕角色才能获得合理性。恶堕角色要摆脱状态,也需要更能说服人的理由,比如离开不同的平行世界之后,他们就会失去相关记忆。
在《跨时空救兵》里为观众呈现了两个更为细微的作恶的展开,依然是从喜羊羊和灰太狼为主视角展开。
所有的洗白角色都会面临一个问题,黑化强O倍,洗白弱O分,灰太狼当然也不例外。但这是我看到少数几部动画里,从心理层面而不是版本更换上解决实力变弱的疑惑。很重要的原因是,灰太狼在之后的所有系列里还依然是主角,这个问题是必须面对的。需要面对的问题还不止一处,灰太狼加入喜羊羊团队五人组之后,他在团队里的定位是什么呢?如何更好地推动剧情呢?反派缺失之后故事应该怎么展开呢?
所以灰太狼在该作中有非常细腻的心理变化:我是不是变弱了?没有了小羊我是不是不行了?我在团队里的角色定位是什么?在和喜羊羊的更进一步的交流,以及在不同异世界里看到不同位面的自己之后,这个困惑逐渐得到了解决。
但是在该作里,灰太狼还是成为了后期阶段性的反派,再用狼性的自然属性设定就没有说服力了。大写的历史已经被改写,想再回到日常篇无异于将整个叙事结构变得非常撕裂[19],这是《银魂》曾经犯过的错误。这里我们也能看到,日常篇制作难度在剧情衔接上其实是大大弱于连续剧的,要想水剧情,日常篇可以水得更多,原创动力舍弃捷径而求创新,可以说非常难得。
所以成为反派,就一定需要一个更能让角色共情的理由。灰太狼找到了这个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是关于代际时间的,出现在第52集《背道而驰》:
喜羊羊,你知道亲手送走自己的老爸是什么感觉吗?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你以后还能见到你爸爸,但是我的爸爸一旦回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虽然两个人都面对要和自己父亲离别的场景,但是动画的差异化设置给观众带来少年不识愁滋味和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体验。在这一刻里,喜羊羊和灰太狼不只是被自然属性所标记的动物拟人化角色,而是拥有更为丰沛情感的人类角色。
而关于喜羊羊在本部里的恶堕,则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羊狼和平。来自过去的喜羊羊因为缺少与灰太狼共同战斗的记忆,对灰太狼是更偏向敌人的观感,他优先采取的手段是逃避。然后,在相反锤的突然敲打下,喜羊羊的设定变成了“要吃狼的羊”。
喜羊羊就如之前所说的恶堕视觉一样,长出了獠牙、伸出了利爪、出现了狞笑、动作变得更凌厉。当灰太狼一方变成被捕猎的对象时,观众在设定换位之后能更清楚地感觉到羊狼对抗的故事已经从过家家式的捉迷藏变成了更残酷的族群对战。
所幸的是,这个单元并没有持续多久,以前的喜羊羊就回去了。
在本作里,狼羊和平这个设定经过了非常严峻的挑战。原创动力把第一次看该作的观众想吐槽的话一次性全部说完了。不管是任何穿越到本作里的角色,都对羊狼和平这件事感到非常奇怪,以前的喜羊羊是如此,黑太狼也是如此。但是也正是该作,在反复挑战之下,成功立住了羊狼和平的设定。
在不同剧集里,我们能看到形形色色的恶堕角色,喜羊羊和灰太狼几乎每季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恶堕。
在《奇趣外星客》里,灰太狼就直接被细菌大王以夺舍的方式恶堕了。这看起来是重走羊狼对抗的老路,但并不然。因为羊狼和平已经成为新的元叙事,那面前被控制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你曾经的朋友,于是给打斗场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既要精彩有趣、紧张刺激的打斗过程,又要小心翼翼、不伤害朋友的腾挪躲避。
在带着镣铐跳舞的设定下,打斗场面变得极为刺激,每次出现对战场景,都能看到动画制作方的经费疯狂燃烧。
喜灰系列里,只恶堕一个角色似乎似乎犹嫌不够。在《异国大营救》里,羊村六人组(包括慢羊羊)直接全员黑化。
喜羊羊、美羊羊、沸羊羊、暖羊羊、慢羊羊成为懒羊羊和灰太狼前往奇猫国的守卫boss。恶堕本身没有特别需要展开的,显而易见的,是由明日公主直接植入信念,改变其外形并赋予其新能力。这几位猫化的羊们,给观众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
他们臭美、他们傲慢、他们心机深沉,他们几乎失去了之前作为善良角色的一切特性,但是整个故事对抗也变得非常好看。在视觉观感上,恶堕之后的羊队失去了圆润的外在形象,战斗过程中的眼神也都变得锐利许多。在性格特点上,刻板的女性化性格被施加在不同角色上,其中沸羊羊更加明显,从一个热爱运动不怕挥汗的羊,变成了一个要每日洗澡日常护肤的猫。
值得一提的是,明日公主其实也处于恶堕状态,准确的说是连锁堕[20]状态。在孤心狼的控制下,一个人跑不了,前期一直人畜无害的皓月公主和唤醒同伴的懒羊羊,都先后被附身,变成恶堕状态。
在这些角色的对战过程里,恶堕的哲学问题再次被唤醒:在恶堕期间的记忆还会不会保留?当之前的记忆恢复之后,恶堕角色的独立性是否会消失?答案当然是明确的。
在《异国大营救》中,唤醒恶堕角色没有依靠更明显的视觉引导,每次都是基于情感的唤醒,记忆的去蔽。只不过有的是基于相似的动作,有的是基于相似的场景,有的则是用照片或口癖唤醒。虽然没有视觉引导,原创动力依然在寻找各种不同摆脱恶堕的方式,以便丰富动画作品的剧情和画风。
这里需要着重再提的是,由于异国大营救里几乎全员恶堕,导致各种强化黑暗面的视觉元素大面积增加,这会给较为低龄的观众在观影时带来一些观影压力。于是,原创动力采用了全新的手段:融梗与表情包。
看过这几部的喜灰的观众,如果是熟悉网络热词的爱好者,会在作品里发现无数融梗和表情包彩蛋,距B站UP总结过,光是一部《羊村守护者》就只需要需要做15集盘点才能把融梗和表情包讲完,更别说后面的剧集。虽然是融梗,但是喜灰系列做到出梗不违和,不破坏剧情的完整性,不伤害人物的性格设定,这点是很多号称“梗”作品或搞笑作品完全做不到的。
一、丰富了观众的年龄层。须知《喜羊羊与灰太狼》在过去的10年里,绝大部分时候的受众是10岁以下的观众。在进入羊村守护者系列后,灰太狼的家庭与羁绊的丰满度被拉满,吸引了当年还是小孩子现在已经为人父母的观众。而融梗和表情包,则将目光投射到中学以上,大学未毕的网络受众。
二、降低了观影过程对黑暗面的接受难度。在大量表情包出现的情况下,观众在观看恶堕角色行邪恶之事的时候,受表情包的影响,会更容易接受这些设定,也更容易无意识地将阴暗表情归到表情包数据库中。
三、视觉元素更多元,切片传播更容易。表情包本身就会支棱起不同的视觉元素,让画风更为多变,彼此之间形成良性互动。同时这些融梗或表情包,也非常容易借助互联网热度和短视频剪辑的好处,将作品推给更多不熟悉的观众。
回到恶堕文学一开始的创作路径里,我们会发现,在海德先生之前的恶堕角色,就是仿生机器人科学怪人(不叫弗兰肯斯坦)。这个人物是由玛丽·雪莱创造的世界上第一部机械科幻作品。
也如我之前所说,恶堕角色可以被外力介入而扭曲生发,但机器人明显是一个例外,因为机器人是无表情恶堕角色,所有关于恶堕的视觉元素都对它无效。
在《决战次时代》中,恶堕角色进入到了机器人序列。机器人当然不会意识到自己处于恶堕状态,它的AIE就是制造它的人,本作里是剔博士。
按照玛丽·雪莱的说法,尽管这个怪物是恶的,但他是自明的,他想保护文明,不让文明受到自己的伤害。也就是说,这个科学怪人有非常高的自我道德监督标准。
灰太狼在本作里,进入前篇就因为被攻击而慢慢机械化,他发觉自己正在逐渐变成机器人,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机械手,虽然没有失忆,但他也与科学怪人一样,是一种自明的恶堕角色。最后,他通过舍弃自己的记忆和感情,变成了彻底的、无感情的机械灰太狼,救了快被毒气憋死的羊们。
与灰太狼相对的是,被改造成机器特工的红太狼。红太狼能独立行走,拥有强大的破坏力,虽然好像没有感情,失去了记忆,但并不是被完全驯化的恶堕角色。她在执行剔博士的任务之时,依然保有高度理性的怀疑精神。在本作结束前,红太狼依然没有塑苏醒记忆,也没有因为情感共鸣而脱离恶堕状态,但这并不妨碍红太狼和灰太狼一家三口团聚,并与丈夫和孩子建立新的情感联结。
除开这两个特例以外,本作里还有两大类恶堕角色,被象星石碎片附身的(机器)怪兽,和被从人形机械化的机器战士。机器怪兽很明显是有感情的,虽然大部分是负面情感,但依然是有感情的。
机器怪兽的面部表情要丰富很多,他们并不倾向于心机深沉,更倾向于强破坏性,但也更简单。机器战士则不同,本作里着重刻画的四位机器战士,寒天和黑钻是从人变化的,布雷和奥力则是原本就是机器人。观众会发现从人机械化的机器战士的情感并不丰沛,只知道服从命令;而原本就是机器人的战士,对某个特定人物有强烈的崇拜感。步雷之于剔博士、奥力之于付羊羊,甚至剔博士之于狼首领,都是如此。虽然剔博士是本作的反派,但他依然是被连锁堕的对象。
另外,本作还给美羊羊贡献了被生物技术而不是科技所控制恶堕之后的角色,被恶堕之后的美羊羊保持了人身,但也变得更为阴沉、狡黠、善于欺骗。在美羊羊身上,我们能看到恶堕角色强烈的色气,以及玩弄人心的手段。
恶堕角色给文学创作提供了全新的审美体验,在共情之外,生发出占有的审美观照过程。在进入视觉为主要媒介的时代后,动画作品里的恶堕角色需要经历剧情合理性和形象前后对比的双重考验,因为动画与电影(电视)表现方式的差别,动画中能调动更多的情念定型和平面聚焦的手段创造出更丰富的恶堕角色。
在国产动画中,我选择了《喜羊羊与灰太狼》羊村守护者系列(没有提到《筐出未来》),在逐部分析的过程中,解读了作为自然属性的恶的角色失去反派角色之后,新恶堕角色被创作出来填补支撑故事,并开创出更多可能性。
本文的局限之处是,更多聚焦于少年向动画作品,类似《超兽武装》、超级英雄系列这种更偏青年向的动画作品并不在讨论范围内。
[德]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一种浪漫主义解读.宁瑛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3:23
[法]塔马涅.欧洲同性恋史.周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5
[德]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一种浪漫主义解读.宁瑛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3:412
[日]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厌.玉兰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20
评论区
共 60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