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五朔节,灯火照亮了晚春温暖的夜色,小城的居民们宴席已毕,把酒言欢,围绕广场的篝火席地而坐。靠近篝火的地方,人们留出了一圈宽一丈余的空地,城里的祭酒们穿着色彩斑斓的土锦条编成祭服,戴着奇异的傩面具,在火光下起舞。铃铛叮叮,土锦哗哗,口中喃喃,腰鼓咚咚,融进了人们的欢闹声。男人们互相拼酒,妇女们聊着家长里短,老人们怒斥小辈不敬仪典,而孩子们最为欢闹,因为今天没作业,而明天乡塾不上学。时年十岁出头的我们也是如此。
那时,我在同一所乡塾的孩子当中被称为“军师”,总能想出一些游离在流行之外的新奇玩法,虽然大多数孩子或是有自己的爱好,或是环绕在城楼上层家族的几个孩子周围,我依然拉起了一个略有特立独行的小圈子。
我们在乡塾后院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里,找到了一片被树枝遮盖的空地作为“基地”,放学后则会在城内那些人迹罕至的角落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们有三条“密道”,两个“基地”,甚至把一台故障的农业自动机作为我们的“战舰”。我喜欢爬上自动机那高耸的玻璃金属座舱,眺望城中几乎永世不变的无聊景色。我喜欢指挥我的“船员”们各就各位,准备对付从宇宙深渊之底怒啸而出的恐怖菌类怪物。我向伙伴们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怪物的样子,就仿佛我亲眼见过一般。虽然那不过是我童年时,根据图书馆里各类真假难辨的图书想象而成。
我一直对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神形俱备的讲述颇为自豪。那天篝火之夜,明明,对门邻居家的儿子,梅兰,南楼上层家族的女儿,我的两位最亲密的“战友”,和我一桶再次爬上了那广场一角的农业自动机。我们将那篝火想象为熊熊燃烧的恒星,继续我们小小的伟大征途。
“看!三个长相奇怪的恐怖面具怪正在吞噬我们的太阳!”我指着广场中央三个跳舞的祭酒喊道。多亏了节日的喧闹,我们的声音不会被大人们听到。
“不行!我们的速度太慢了!你忘了吗?我们的战舰没有超时空引擎!”
“可是你上周不是说有……”明明虽然不够聪明,记忆力却真的很好,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军师!左边有一个邪恶守卫正在接近!”梅兰突然报告称,我随着她的指尖方向望去,果然在人群中,管仓库的那个脾气暴躁的大叔正在向我们挤过来。
我开始飞快地分析起其中利害,今天放假,没有作业,虽然过了孩子回家的时间,但实际上大家都还在广场上,况且我们的父母,可能有一半已经醉熏熏的了,所以结论是……
我太天真了,即使我们用上了用泥球做的“炮弹”还击,还是很快被仓库管理员赶了下来。于是我们准备实施二号计划,带上剩余“炮弹”穿过人群,偷袭“恐怖面具怪”,也就是说,带着某种想象出的无比正义的使命感,三个十岁的孩子,准备挤到广场中央,向那三个祭酒,仍泥球。
我们身形小巧,非常灵活,一路躲开醉汉,躲开带着泛滥的慈爱猎捕小孩子的和善老人,最重要的是,躲开我们自己的亲生父母。直到我们真的挤到了人群的中心,广场的正中,那圈空地的边沿。我和明明从人群中小心翼翼地钻出来,梅兰躲在后面,因为内圈是上层家族的位置,她的父母就在那里。于是,那决定性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和明明身上。我决定从正面攻击,并让明明从侧面形成交叉火力,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握紧“炮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我们的目标。
充斥着几乎全部视野的熊熊烈火前,土锦褴褛闪烁着难以言喻的迷幻颜色,光影晃动,音乐逐渐与心跳同步,三个形状不定的暗色身影,踩着摄人心魄的鼓点,在干燥细砂覆盖的石板大地上狂舞。我第一次看清了他们的傩面具,有两人带着抽象地描绘了快乐与痛苦两种表情的巨大圆角方形彩绘面具,围绕着其中最为不可思议的那个身影。那个身影所戴的,是无面的面具,没有任何人类的脸部特征,没有情绪,没有神态,甚至没有五官。那副面具是圆角方形,尺寸略小但完美契合佩戴者的面部,框架由奇异的哑光材质制成,而表面则是类似玻璃或者黑曜石的晶莹材质。面具上用油彩绘着比其他两个更为奇异绚烂的图案,然而,这精美的图案,与面具本身相比竟然显得幼稚粗糙。这个人明显就是主祭,是仪典的核心。我不记得那些无聊的课本上,如何教导孩子们关于传承至今的古老仪式的知识,但此时此刻,仿佛一切喧哗都在远去,我的一切想象都在这令人如痴如醉的舞蹈前相形见绌,十岁的我亦能感受到,这舞蹈中有着非凡的意义。
我迟疑了,明明用手势给我打信号,梅兰也从身后拍了拍我,催促我发动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我犹豫不安地向着主祭投出泥球,然而左脚不稳,右脚打滑,竟五体投地摔了出去。泥球自然没有命中,出师未捷,作战失败。更可怕的是,摔出三尺余的我,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后来发生的事,我不想回忆,在极度的羞愧中,我和明明被长辈严厉斥责后关了禁闭。距离晚会结束还有一个时辰有余,这段时间我们俩就被关在了漆黑的存放清扫工具的广场仓库里,被责令反省。
这不是第一次被关禁闭了,我和明明在黑暗中聊起刚刚的事。没想到明明的侧翼攻击成功了,他的“炮弹”精准命中了主祭的左肩。想必我们回家后都免不了来自父母的说教。自然,我们没有把梅兰供出去。依然自由的她也来到了仓库门前,和我们隔着厚厚的木门说话。伙伴们的声音让我找回了状态,失去视觉的黑暗里,我的感官变得敏锐,想象之门再次打开,这次“恒星保卫战”的战果和影响,在我的讲述中慢慢铺开。时间缓缓流逝,我的指尖触碰眼前的木门,门对面梅兰银铃般的动听声音在温热的实木表面唤起细微的颤动。我的额头和双手贴在门上,圆睁双眼,试图越过深沉的黑暗看见现实之外的无垠世界,如同新年会的主祭向人们高声传道一般讲述着超越现实的想象,直到外面的嘈杂渐尖远去。
好像听说过的比喻。上层家族的孩子总会接受更加复杂的教育,明明所有人都使用简化的表音文字,上层家族却要学习极为复杂难懂的表意文字。每个词语都有独特的符号,而其中规律甚少,也无法清晰辨明读音。但是,有大量典籍和乡土志都是用这种文字书写,城里的文书馆和文官也必须掌握这种文字。梅兰的家族世代都是文书馆和图书馆系统的文官,她自然也已经学习了大量相关知识,所以在平时交谈中,梅兰时不时会蹦出几个难懂的比喻,或者从未听过的字眼。
“灵境是什么?”我有点疲惫了,希望作为一个聆听者打法余下的时间。
“灵境就是灵境啊。”梅兰做出了精妙绝伦的无意义回答。
“灵境就是那个,像你的描述一样,虚拟世界……”梅兰顿了一下,“就是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
“是……是,不能多谈论的东西……”梅兰显得有点慌乱,“妈妈说,这是,乙种第二级禁止条目。”
乙种第二级禁止。梅兰不得不用甘甜的声音说出这样冰冷的陌生文字组合,仿佛为了向我解释什么或者避免解释什么生生含住了一把尖刀,刺痛了某种后悔或羞愧的情感。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次心跳。
“没关系,我来解释吧,灵境。”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浑厚有力却带着疲惫,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真相随之而来,木门打开,已经换上了便装的主祭打开了仓库的木门。
“出来吧,小家伙们。晚会已经结束了,我送你们回去。”主祭比看上去和蔼,似乎并不在意被我们扔泥球的事。但我们还是认真地道了歉。回家的路还有段距离,主祭向我们缓缓道来,关于灵境的传说。
“如今的孩子对于这些传统仪式,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仪式传承的知识,在文书馆都可以查到,把知识的传承教给负责知识的专业人员是最好的选择,仪式本身作为节日余兴,给人们如今的生活留下一点快乐的回忆,就再好不过了。”
“啊,对,你们问“灵境”是什么对吧。灵境这个概念属于丁种第三级禁止条目,不过都丁种了,私下里说说也无妨。灵境古老传说中的超然之境,是和我们的现实世界“止境”相对的,不真实的世界。古代先哲们可以通过已经遗失的伟大智慧,在球型的神龛里通过冥想进入灵境,去探寻超越现实的可能。可以与看到并感受奇异的世界,与地处遥远的其他先哲面对面交流,品尝精神的食物,或者聆听更加古老的圣贤的教诲。然而,上古流放之战之后,生活在“止境”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先贤的智慧,无法进入灵境了。我们能做的,只是去践行先贤的教诲,与人为善,求仁得仁,修身齐家,以求功德圆满,寿终之后魂归灵境,也就是你们课本上写的,古贤之畔。”
主祭笑了笑,给了这个故事一个颇有教育意义的收尾,与每个人都接受的关于修身与死后世界的教育相统一。然而,我并不认为灵境指的就是被称为“古贤之畔”的死后归宿。我也提出了这样的质疑。
“怎么,还不满意?确实,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吧他们拆开,就不得不涉及乙种禁止条目序列了。好吧,今天说的话,你们可不要传出去。至少不要让你们的父母知道哦。我小时候和你一样也是个喜欢探险的孩子,我们就把今晚的谈话,作为我们的“秘密基地”如何?”
“好,就像这个小姑娘所言,灵境,就是虚拟世界,或者我们称之为,止境之外的虚拟现实。虚拟,也就是虚假亦真实,虚假在于它是想象,真实在于它触之可及。当你封闭自己感官,却努力让感官服从思维,去想象并感受你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闻到的,品尝到的。臻于极致的冥想大师可以实现在黑暗的神龛里通过冥想触碰另一种现实的只鳞片羽。那就是我们所说的虚拟现实。想象一下,每个人的虚拟现实都是一个泡泡,小的泡泡可以汇聚成大的泡泡,而灵境,就是这样的众多冥想大师各自的虚拟现实相互交融形成的巨大泡泡。就如同我们每个人对止境……对现实的知识交汇起来,相互印证,形成了对于止境的共识,灵境,也是这样一种共识。当你看到,其他人也能看到。”
“去灵境?不,不要有这样疯狂的想法,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连看到灵境都做不到了。你有注意到我的傩面具吗?对,那个小号的,很精致的。那是灵面,是古代先贤留下的遗物,是主祭必须佩戴的东西,数量有限,无法制造,可能上古时代先贤们带进止境的数量有限吧。结构精致复杂,但似乎又很脆弱。据说一百多年前,有个灵面存放的神龛遭遇了地震,一副灵面被瓦砾压碎了,据那里的祭司们说,灵面的内部有着令人发狂的极为精密复杂的结构,众多尺寸极微的不同金属元件和完全无法猜测其材料的部件相互组合,那仿佛是一座座微缩的城市用不可思议的精巧结构重叠在一起。你们看过时下流行的幻想小说吧,比如海中的战舰飞向宇宙,或者会飞的马车,永不熄灭的光炬等等,实话说,那些东西正因为我们粗糙的工艺而称之为幻想,但如果是制作了这些灵面的先贤,恐怕可以轻易实现。飞向宇宙,或者,飞向灵境。”
“这已经是乙种第一级禁止条目了,孩子。未经授权谈论是要被文书馆抓去“教育”几个月的,相信我,那种可怕的折磨绝不是你想要的,在这个仓库里关几个月都比那所谓“教育”舒适百倍,你一辈子也不会想经历的。”
那晚,主祭叫来另外两名祭酒,分别送我们三个孩子回家。到家之后,直到睡觉前,我都在承受父母的轮番说教。然而,我的思绪却早已不在此处。先贤的智慧令人震惊,我想起课本中那些充斥着比喻和象征的模棱两可的描述,想起那些尊尊教诲全都指向了个人的修养而对教义的根基轻描淡写。想起了所有教师对我们的教导,全都落在了培养自身的道德和维护社区的稳定。城内几乎没有侵害他人生命或者财务的事件,城与城之间也很少有比领主会议上的唇枪舌战更加激烈的交锋。所有人都相信,求仁之道,终至古贤之畔,这种稳定的体系仿佛从一开始就被设计好了。要知道,即使是一个新成立的乡塾班级,孩子们也需要彼此间慢慢磨合。然而这个生养我们的世界,却好像从来都如此安静。除了那晴朗天空的几朵乌云。
那几朵乌云,就漂浮在我们肉眼可见的景色里,他们无处不在,却无人在意,就像傩舞中那个奇异的面具,所有人都知道它的与众不同,但人们并不会去谈论它,去追溯它的本质,或者对于我们的教育中的些许自证不清的漏洞有所怀疑。没人会在意,为什么从土地里可以挖出色彩斑斓的土锦,这轻盈的奇异材料,有的薄如蝉翼,有的厚重如砖,历经千百年都不会腐坏。没人会在意,为什么文书馆的法律规定不允许任何人制造土锦,明明最先进的工厂都不知道该怎么生产这种材料。没人会在意,森林里那些废墟,或者,十岁的我在自己的房间的窗口就能望见的,远方那座无窗的半球形灰白色石塔,到底是什么。
静谧的夜里,小城渐渐安静下来,我睡不着。充斥着几乎全部视野的熊熊烈火前,土锦褴褛闪烁着难以言喻的迷幻颜色,在我的眼前晃动,我逐渐分不清那是止境的现实,还是灵境的虚拟。我想象着,如果我从一出生就被教导,对我们的邻居,对明明,或者对梅兰视而不见,明明就在眼前,却当它们不存在,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窒息,令我感到反胃。我的眩晕症发作了,那是有的孩子每年都会发作一两次的小儿病,头晕恶心,滴水不进,痛苦异常。这样折腾了两天,五朔节假期也过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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