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摩擦声让空气一颤,轻柔的约翰·科川的声音像一吨重的海绵捻过沙滩一样,飘了出来。
他开着门,试图让音乐能够穿过水流声飘进来,水冲击到他的皮肤上激起水雾,他总是用很热的水洗澡,皮肤总会很快变红。
他慢慢穿上衣服,对着镜子轻轻打一个节拍,把最放松的姿态摆出来。
虽然都是看上去很舒适的便装,但他依然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他用一块干净的眼镜帕擦拭完厚厚的镜片,戴上眼镜。他眼睛瞬间变成两倍大,就像昆虫的复眼一样贴在他的苍白的脸上,这双眼睛吸走了其他五官的灵魂,让它们看上去像是聚酯材料批量生产的工艺品。
唱片已经不再转动,被他从唱机上取下。他拿出擦拭唱片的工具慢慢擦拭,等清洁液的痕迹逐渐消退,他才把它装进纸壳。
他拉开一个贴着墙壁的柜门,里边塞了满满当当的唱片。他顺着字母慢慢寻找这张唱片该在的位置。这个唱片柜经过好一番精心设计,一盏可移动可收纳的暖光灯照亮了其中的唱片收藏,不少首版唱片陈列其中,他把手里这张塞进“New Jazz”系列的一张四重奏旁边。那是 1959 年,约翰·柯川在 Blue Note 发行名作《Blue Train》前两年和三位好友录制了这张唱片。
唱片柜的高处还有一层专门为漫画留出的位置,也已经被塞满了。除了书脊泛黄的漫画之外,剩余空间还恰好塞进去一个鞋盒,盒里装的当然是别的东西 :“蒂华纳圣经”。如果你听过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些小开本的黄色漫画如今已不多见了。
唱片柜的最下一层空间大了很多,像为孩子捉迷藏准备的地方,里边的地上甚至铺着厚厚一层红色地毯。他转动安装在柜子外壁的旋钮,柜内一个微型排风扇开始运转,他关上暖光灯,把门轻轻合上。
下层空间里,一个没有知觉的裸体女人被填塞在其中,她浑身上下在动的地方只有被风扰动的黑头发,但他甚至都没看她一眼。
走出地铁后他快速脱掉外套,站在冷气下吹了一会才离开。在一个售书的咖啡店里,他和一群人围 坐在一起。 Tommy Flanagan 的钢琴声穿过书籍和藤椅的缝隙,像一只懒猫在游荡。
轮到他说了,他说自己是个爵士乐迷,最喜欢的是迈尔斯·戴维斯,每天最放松的时候就是出门之前一张唱片的时间。
他说他总是慢慢做这些事情,从洗澡到穿上衣服,一整张唱片的时间,夏天他会提前开好室内的空调,冬天他把暖气烧得热热的,然后给窗户开一小条缝。“那个时候,我会感觉自己特别干净”,他害羞地笑笑。
他喜欢回家时坐地铁,乘坐公共交通也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清醒。这个时候他还可以观察地铁上长相吸引他的女人,透过厚厚的镜片用两倍大的眼睛凝视她们,他会跟踪她们,然后再超上前去装作没事发生。
可能是在地铁上,甚至更早一点,那些思想里肮脏的东西就会像隐形的潮汐袭来,逐渐侵蚀他的注意力。
所以,如果他在分享会没有结束就已经受到这些信息干扰,那等他回到家时,他甚至在洗澡之前就会打开装有迈尔斯·戴维斯唱片的柜子的下层 ;如果他喝了更多的咖啡,他会在那个女人身上花更长的时间。
当然,不管他有没有受到干扰,他每天晚上都会打开唱片柜,不管他事前有没有洗澡,事后他都会再洗一次。
这次我都不会再让他放唱片,因为时间已经太晚了。这会儿他已经睡着了,眼镜放到唱机旁边,眼睛又恢复了正常大小。
在这样一场或许已经结束了的、骇人听闻的囚禁事件里,诸位以非常偶然的方式成为观察者。假如一切都按照最俗套的情节推进,那故事的走向无非只是罪犯是否得到应有的惩罚,受害者是否得救。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他都暂时不会受到影响。而且照我看,他睡觉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坏人。
起床以后,他会照例锻炼和吃早饭,并用电脑听完一张 Jazz Noir 博客推荐的数字唱片。这些音乐本被认为应该在晚上独自享用,但他偏要早上听。博客的更新频率远高于他的聆听次数,不过这没关系,他根本没想要听完,因为他不觉得这些音乐跟爵士有什么关系。
通常他都搭乘班车前往单位,到上车点的这段路他就能伴着 Benny Goodman 或者 Count Basie 走。
当其他人面无表情上车落座时,他是少数会与司机点头示意的乘客之一 ;他会坐到右边倒数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如果这个位置碰巧有人,他也会尽可能挨近这个位置坐。
他会同坐在身边的那个陌生人点头,如果固定座位上坐着人,他也会朝他打招呼,然后重新掏出耳机戴上。班车自东向西行驶,
夏天躲开炙烤的朝日,冬天不多不少刚好可以晒到他放在灯芯绒棉裤上冻僵的手。如果旁边靠窗位置没坐人,他还可以跟着音乐抖抖腿。
对他来说这很难,但我这么告诉他,所以他也会这么想。
每次和陌生人打招呼,他两倍大的眼睛都会起到“友好”的反作用。其实大家也知道他已经尽可能友好了,我从来为此不担心,因为等车到达之后,院门口的老门卫将是他这一天里碰到最和善的两个人之一。
“刚才另一个护工进去我还问你来着,他又告诉我你办了住院手续住进去了,昨天压根就没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他们早就串通好了,准备把这个笑话说到我退休!”
另外那个友好的人住在医院的最里头。每天除了他和那辆手推车之外,没有任何人会主动拜访那个人。
但实际上,除了爱开他的玩笑之外,同事也并不冷漠。他们常常一起吃午饭,每天都冒着被开除的风险摸进那些开放区的闲置病房里抽烟。锁上门,打开窗户,拉上隔帘。用手语、眼神、各种气
“其实扔垃圾桶里也没事。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带出去扔吧。”从第一天起,他们一本正经的告诉他。其实真没关系,我就亲眼见过一个病人,他每天都把烟头扔到清理拖把的污水桶里,可直到
出院医生也没理会清洁工的抱怨。不过我并没说什么,而他总是把大家的烟头搜集到一起,装在空烟盒里塞回裤兜,悄悄一个人下楼。
工作中碰到的人算不上是朋友。人在过了一定年纪之后就没办法和同事再做朋友。一起抽烟并不表示他们会在一起讨论假如 Lee Morgan 他老婆没有一枪把他崩掉, Jackie Mclean 还会不会在 70 年代和他一起继续录音,甚至重回 Art Blakey 的爵士邮差继续巡演之类的话题。
他们不知道他听爵士乐,甚至都不知道在他裤兜里的空烟盒旁还放着耳机。
天还没有要亮的样子,床头台灯开了又关,他把胳膊压在脑袋底下胡思乱想。眼前两个放大镜,一 本摊开的《The Unexpected》漫画扣放在胸前,封面上两个外星人带着头套,把英雄绑上他们的飞碟。
大部分时候他不失眠,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不会胡思乱想。那些没法说的事情只是他生活的一小部分。但今天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由于我对他的不断暗示――这很讽刺),假如有人――也就是作为读者的你――在看着这一切,假如有一个读者 / 观众 / 正看着一个小箱子里正在上演情景喜剧的人,此时此刻正在观看这个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这人会怎么看待他?
他心烦意乱,大脑里的电视开始运转,一个低沉的男声语速飞快说着低保真废话,雪花点闪烁的电视画面中,一个女人平静的闭着眼,看上去跟睡熟的真人一模一样。
“生存在 21 世纪的普通人恐怕也无法想象,哪怕在今天,人们依旧无法摒除偏见,他们总在期待每一个怪胎揣着的秘密,在他们的想象里,每一个秘密被揭开时都会散发着意料之内的恶臭。所以你应该庆幸这样一个跨时代的性伴侣能够出现,即使在当下这个未来年代,它的出现依然让人兴奋,它的出现可能避免了无数边缘人堕入犯罪深渊的可能……”
现在你亲眼看到了,那是一支画面非常近未来但画面质感却非常六十年代的电视广告。但即使在他想象出来的电视上,女人也一点没摆出任何不雅的姿态。
我提到过唱片柜里通的风装置。你也应该想到,没有哪本漫画或者唱片需要这样的防护措施,玩具当然也不需要。
“人造人具备着和人一样的生理结构。她需要呼吸,需要舒适的姿态让关节和肌肉放松,而且如果愿意,她也可以不用任何形式的排泄功能,”广告中的男声继续说着。
反正是在想象。想象可以全然不必顾忌合理性。毕竟,只有这样,他的房间才能保持整洁—如你所见——而大部分被囚禁者生活的环境应该是极其污秽的,至少在你看过的电影里是这样。
在电影里,探员会精密计算这个女人还能活多久,如果女人死了,这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进行下一次犯案。那些杀人狂为什么要干掉这些猎物呢,他们在她们身上花了太多时间吧?
他宁愿花更多时间在那个周末下午的分享活动上,哪怕其他人只会友好的笑笑。
我们的故事即将进入尾声了。如果你还对将他绳之以法这个念头恋恋不舍,那你一定期望这个故事在更加苛刻的设定下继续推进 :既然本文是一个可怜虫与他的性爱玩具的故事,那性爱玩具必将觉醒,并且当它觉醒之后,它就拥有了甚至比人类还要高尚的权利。
可他只是一个继承了父母房子和他们爱好的普通人,因为只能勉为其难养活自己,所以没有伴侣。他这辈子犯的唯一一个错误就是在地铁上假装跟踪年轻姑娘们。
而这样一个孤单的人,还将因为错版性爱机器人的突然觉醒受到惩罚。
“机器觉醒应该被算作是产品质量的不过关!我当然会因为这种堪称闹鬼的破事要求退货了。”他天生不爱抱怨,可此刻他决定了,如果真上法庭,他会这么说的。
他的注意力回到安静的屋子里。天还没亮,唱片柜的门并没像惊悚片里那样轻微发出响动。没有觉醒,也没有尸僵发臭,脑死亡的女人还和 Lee Morgan 那百万分之一亡魂附身的、经由本人录制《The Sidewinder》躺在一个柜子里,他们谁都没有轻轻踢一下门,改变一下诸位读者正在形成的刻板印象。
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很想和你们聊两句,但话还没从脑子里放出来就变成抱怨。他想起来,我告诉他,妈妈说过不要抱怨,要接受,所以最后他连自言自语都没有。
我小时候被罚站,好像也曾盯着窗外绕旗杆飞行的小鸟看超过三分钟。那三分钟让我记忆深刻,因为在深层意识里我知道,鸟并不能挽救下课将要继续受罚的我,它飞来飞去只不过像一团氯仿,覆盖在我的恐惧上,对我实施麻痹。说到烟头。
那些医院带回来的烟头并没有一开始就被扔在这里。这要从整个医疗体系的垃圾经济说起。
众所周知,医疗废物需要特定方式处理,于是就出现针对这项业务进行服务的机构。大部分医院的医疗废物都按照床位 / 天算出一个价格,请人买走销毁。疗养院和精神病院这类特种单位甚至可以只按照重量付费。但那座远离城市的精神病院有个特别之处,它过去曾是传染病医院,所以医院最深处有一座专用的小型回转式焚烧炉。而那个和门卫几乎同样年纪的老人从传染病医院时期就住在这里,负责定期开炉,用 1600 度的高温解决掉所有的医疗垃圾和自己的生活垃圾。
那次,他第一次亲手操作炉子,按照老头生前教的把老头送走了。再后来这也变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和老头一样,他也从来不看里边烧的是什么。
不用说,他相当清楚,女人是长期生活在这的重度病人,没有监护人,且长期无人探视。但他应该没有机会再知道她当时躺在那的真实原因了。我也一直在想,究竟是每天被迫吃下很多药片还是那场惨绝人寰的院内轮奸案让她突然决定要冒险逃走。
反正对于所有过去认识她的人,她永远都活着,因为他们都死了。剩下的就是医院里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她已经死了,烧没了。至于说你,那就更无所谓了,不管之后我们会对这个女人做什么,反正你也阻止不了。
向你告知,和你说话的这阵,太阳已经逐渐升了起来。至此,气味才逐渐弥散开来。
我让他把那张从没收进过柜子的约翰·柯川的《Ole》放在满是污垢的唱机上。你会惊异的发现,唱针并没有移动到该到达的位置,但在他的眼前,麦卡沃伊 · 泰纳和柯川的声音还是构成了横竖拼接的致密网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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