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计划中的死亡还剩30秒时,谭勇凯突然回想起在阿公的葬礼上,他们点燃了柴堆,跳起了莽族传统的祭祀舞蹈。头扎羽毛的巫医带头唱起了挽歌,众人和声,高亢而悲怆的歌声在苍翠的山间回荡。少顷,舞者摘下面具,均是耄耋之年的老者。他们都是阿公当年的老战友,也是濒危传统的最后传人,倔强地守卫着几近被遗忘的仪式。
“阿公,我们莽族有什么不一样呢?“他想起儿时的他如是问过。
“我们不是征服的民族,是夹缝中生存的民族。人靠山吃饭,穷山恶水,磨砺出了顽强坚韧的血性。从打鬼子到剿匪,这片山区里走出了无数烈士和战斗英雄。”阿公吸了一口水烟,指着雾气缭绕的群山自豪地说道。在五十年代的西南剿匪的一次行动中,他和几位潭村青年组成的先遣队,在没有补给支援的情况下,在毒虫野兽出没的莽林中潜伏与生存了一个月,与穷凶极恶的土匪斗智斗勇,最终成功探清敌情,与大部队会合,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阿公和二栓他爷爷作为唯二的幸存者,成为了战斗英雄。
但其实,没有人在乎。自从龙虾人降临地球,一切人类的国界、宗教和民族划分都显得无关紧要,人类终究只是人类而已。
谭勇凯还记得那一天,他和阿公站在梯田上,望着六七名地球工程师拥簇着一个龙虾人拿着图纸指指点点。他们在荒地上插下了一根杆状物,在古怪的警报声中飞奔逃离。突然,以“杆子”为中心的景物产生了骚动,仿佛有一股由跃动的像素所构成的旋风在不断地向外扩张——只不过这是创造性而非破坏性的旋风。随着沸腾的色块逐渐稳定成型,一座银灰色的球状穹顶建筑就出现在眼前。数年后谭才在虾学馆里学到这就是俗称“4D打印”的龙虾人科技——那根杆叫做“超空间拓扑坐标原点器”,用来测定靶点周围的时空坐标,以便能将分子通过第四维度投射到三维空间重新组合成物件的技术。
在它们如同神迹的技术力面前,人类的政府和机构迅速屈服和瓦解,人类迎来了被异星人主导的新时代。龙虾人守住了和平的承诺,解决了地球的战争、能源和医疗问题,却带去了一个时代的精神创伤。地球迎来了“碎梦纪元”的开端,一代知识分子开始严肃反思地球人的劣根性,对人性的阴暗面与局限性毫不留情地口诛笔伐,同时社会上出现了大量否定人文学科,呼吁自我改造以拥抱先进“虾学“的思潮。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这类诨名为“虾学馆”的新式学堂如同雨后春笋般开遍全球。地球传统哲学与科学迅速遭到冷落,人们以极高的热情投入到龙虾语和“虾学”(即龙虾人的科学)的学习当中,不遗余力地争夺首批前往龙虾星留学的星际翻译名额。谭勇凯也是这股浪潮中的一员,天赋异禀的他高中毕业后便考取了离家最近的星际翻译学院。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龙虾人会选择在这种穷乡僻壤建学校,但在和它们相处一段时间后,谭勇凯也渐渐感受了它们性情中嗜水、任性和远离城市的倾向。毕竟在龙虾人看来,要向下兼容人类城市里痼弊丛生的技术体系,不如在荒野中重新按自己的方式建造设施更为容易。
只可惜,龙虾人数万年的文明积淀,为地球人的学习设下了极高的智力门槛,同时龙虾人带来的新技术又极大地降低了劳动力的需求。人类社会开始迅速两级分化,有天赋与抱负的个体可以继续在龙虾人的学术选拔体系中深造,大部分人则转向平庸和娱乐至死的生活,在一个基因疗法足以治愈癌症、艾滋、毒瘾的时代里,失去禁忌的人类社会却并未减轻一丝焦虑。
无工可打的青壮年纷纷回乡了,不逊色于城市的基础与娱乐设施也迅速跟进,乡里变得比以往的任何时期都更为繁荣热闹,阿公却变得愈发愤世嫉俗,时常坐在院子里吸着水烟哀叹人心不古。谭勇凯休假回家,看到多年未见的发小二栓和一群五颜六色的青少年在后山坡上聚集,想要上去打声招呼,却被几个嬉皮笑脸的小流氓拦住了。
“上面的事情,像您这样的天之骄子,最好还是别去看了。”他们嘲弄道,语气里透着不容他再进一步的威胁意味。
回到家,阿公躺在病榻上,又跟他讲起了重复过无数遍的战斗故事。
“……那时啊,土匪一边追我们,一边在后面开枪,我跟二栓他爷没要命地跑,从山坡上面滚下去,没管得路了就往森林里头钻。哎唷,那时老天有眼啊,突然翻大风下大雨,天马上就黑了,土匪也不追我们了。我们就找了个小小的山洞,没挨雨淋,就趴在里头过夜。等天亮了,我们又冷又饿,但是也不敢往回走啊,就往森林里面走,想打猎搞点东西吃。我们追一头野猪,然后迷路了。后面听见水声跑到河边喝水,就碰见一个村夫,他带我们去到一个小村子,那里没有路通到外头,也不认人民币。里面有个讲壮语的老头,他讲他们靠山吃山,靠河钓鱼,偶尔出去跟外人换点东西,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们给我们吃的,然后送我们出去,我们才得机会跟大部队会合……“
阿公爆发出一阵咳嗽,没过多久话题又转移到了过去的淳朴对比今天的乌烟瘴气。而这是谭勇凯最后一次听阿公讲故事了。
没过多久,他们在山下的溪谷里发现了二栓的尸体,他的头埋在青苔里,乳白色的针管在涓涓细流中无力地顶撞着卵石。他在遗书中坦白,学习没有出路,打工没有去处,他沉溺于VR自慰和神经药物不能自拔,最终选择结束空虚的生命。
谭勇凯感觉自己的童年已经被时代连根拔起。他在翻译学院里用功苦读,龙虾人的知识学习得越多,往往越是疑惑。他经常掩卷沉思,思考人文学科与龙虾人思想观念的异同与形成模式。地球的生活愈发让他感到琐碎无义,只有去到外星才能让他的专业好奇得到满足,而考取亿里挑一的留学名额成了他人生最大的目标。
等到留学名单公布的那天,谭勇凯却意外落榜了,而下一班去往龙虾星的留学航线要到几十年以后了。不知为何阿公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儿时的谜团变成执念,反正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根据地图和故事里的描述确定了大致要搜索的位置,背上行囊独自进入深山,不畏迷路和毒虫猛兽的危险——或许这就是他所希望的,要么找到一个桃花源般的净土,要么就安静地死在一个没人会发现的角落,都挺好。
他在山中走了五天四夜,走到物资耗尽、筋疲力尽仍一无所获。也许这就是尽头了吧?他瘫靠在一个大树下,两眼昏花,口干舌燥,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于是,他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濒死体验。
当他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洁白病房的病床上,身上连着输液管。一个龙虾人站在一旁,它自称莱尼奥西亚,恭喜他入选了星际翻译留学项目的增补名单。
“任何一位星际翻译候补生对于我们而言都是宝贵的资源,其实你的体内早就被我们植入了芯片,当它监测到垂危的生命体征,我们就朝你的位置投送了救生机器人。”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之前的选拔算法有些地方不够完善,想要在留学生中加入一个心理不健全的对照组。而你足够绝望,与抑郁相关的各项激素指标正好满足要求,与入选者的学术评分中位数也仅相差3个百分点,所以你就破格入选了。”
莱尼奥西亚扔给他一份登记文件就走了,典型的龙虾人式任性。
“警告,伽马射线暴即将于30秒后抵达。” 舱内回荡着刺耳的合成提示音,把谭勇凯拉回现实。
真是造化弄人啊,他因为自寻死路而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星际翻译留学生,如今又要以自我毁灭的方式为自己的使命划上句号。这很难不让他产生奇异的联想。只不过,这一次是出于他的自由意志。
谭勇凯扫视一圈,为他忠实的驾驶舱和AI副手送上最后的注目礼。警报灯明暗闪烁,舷窗上倒映着他苍白和疲惫的脸。
龙虾星。天狼星炽烈的光芒照耀着它们暴虐的母星地表,每当外来者驾乘飞船来临,他们会看到如同波西米亚挂毯与扎染风杂糅的多彩地貌——那是风暴、气旋、火山喷发、山川裂谷和高空的等离子体流共同绘制的图景。而在这颗星球上空,盘桓着一道壮观程度毫不逊色的人造星环。随着飞船渐渐靠近,可以看到诸多悬浮碎片般的建筑在行星轨道上漂浮,它们包括停机坪,仓库,维修站,餐馆、生活设施和娱乐设施等等。星罗密布的信号灯在其表面闪烁,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型飞行器在其间来往穿梭,都是龙虾星高度发达的宇航事业的附属。
外层星港318区的“爆浆外壳”酒吧里,装满了神经致亢性溶剂的浴池内高朋满座,大厅深处的虚幻终端机阵列也全数客满,吧台旁的顾客大多是船员与星港的维护人员,它们一边品尝着生化佳酿,一边大声谈笑。
“刚才R1区又发生劫案了,”龙虾人A一脸愤懑地说道,“双螺旋生物不仅抢了辆自动物流车,还用不知名武器把路过的目击者给爆了,死相凄惨得很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它们的本性就是这么卑劣呢?”
“我知道!”身后的路人B情绪高亢地接过话,抬手将一杯翻腾的佳酿一饮而尽。在大部分人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后,它才开始缓缓说道,“双螺旋生物必须通过争斗和环境的优胜劣汰才能得到进化。它们的本能就是为最大程度地将自己的基因传承到下一代所设计的。因此,色孽、暴力对它们而言就是深植在底层代码的行为模式——即便可以通过理性压抑,却也永远无法根除的劣根性。”
就在这时,自动门“唰”地一声打开,又来了一名新客人,是一位地球男性,长发,胡子拉碴,与大堂内林林总总的虾型生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呸,这就是地球人,”B偷偷评论道,“龌龊、自私和落后的双螺旋种族。但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地球人来到这里,我记得它们的技术水准应该还远未到达这个地步……”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A擦干嘴角的泡沫,语气中流露出畅饮导致的亢奋,“自从星际化以来,治安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接着它稍微降低了音量,朝B低声问道,“本区的武器禁令还在实行吧?”
“对!本区的武器禁令是最严格的,不然准被这帮渣滓搞得乌烟瘴气!”
在喧闹的氛围中,周围的众人仍在热烈地针砭时弊。酒保不语,擦拭饮具的触手机械性地重复摆动,注意力完全沉浸在它们的讨论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这名地球人已经走到了它的面前,用一口标准的龙虾语问道:
地球人话音未落,手上的工具箱就被一只迅猛的触手抽到了地上,接着被一脚踢到了墙角。吧台旁的众人爆发出一阵狂野的笑声。地球人无言地转身要去捡,却发现A趾高气昂地拦住了前路。它俯视着地球人,一边充满挑衅意味地敲打着两只前肢上的钳状结构,一边翘起触须状的次级前肢,充满威胁意味地将尖头指向他的眉心中央。
“劣等生物,我们不想听你说话……滚回你的老家,龙虾星不欢迎你。”
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在四周高涨的种族情绪包围之下,地球人岿然不动,双眼紧紧地盯着它如触角般突出、可伸缩移动的复眼。他是想服软,还是想打?A突然意识到由于物种差异太大,它无法从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中读出任何信息。
“我警告你,我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他用左手在右手腕机感应器上做了一个手势,一把外表绝非善茬的枪械便伴随着一阵像素旋风出现在手中,“地球籍星际翻译兼实地考察员克里斯·洛伦,我找莱尼奥希亚。”
“什么?他竟然有权限在星港投送武器?”看客们纷纷让开,仿佛认可了他的优先通行权。
“对不起,没想到你是那个大人物的朋友,真是对不起,我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白痴!”A语无伦次地说道,一双触角蔫了下去。
“我在这,”大厅对面卡座的帘子被拉开一角,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但请你不要声张我在这里好吗,毕竟我们的私人会面流程上是该向译协报备的。”
克里斯一眼就认出了它:由于长年针对语言处理能力的定向进化,头壳比一般的龙虾人更为庞大,与其说是龙虾,不如说更像是只皮皮虾;而最标志性的特征在于它遍布肌肉、细节极为丰富的口器,无需语言辅助设备即可字正腔圆地输出多种星际语言。它是曾经到访过地球的龙虾人,也是他本人在译协的上司。
“正合我意。”他无视众人惊讶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走向莱尼奥希亚。他把枪往桌上一放,一只脚跨过桌子坐下,眼睛死死地盯着龙虾人,“今天上午我收到了谭勇凯的遗言。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久前才接到译协的通知,他擅自更改任务航线,被卷入了超新星爆炸产生的伽马射线爆。译协将其定性为叛变行为,正在追究责任。”
“这并不重要,”克里斯不耐烦地吼道,“我只在乎他提到的那个‘终极项目’。你们在地球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冷静点,我跟你立场一致。约你到这里会面,也是为了避开译协里的耳目。但保密起见,我们还是改用蛄螂虾语沟通吧。希望你对它不会太过生疏。”
“好吧,这门语言我读起来还行,就是说得不太利索。”
蛄螂虾星上的主流智慧生物蛄螂虾人眼球拥有16种视觉椎体,有着远超人类的色彩感知能力和瞬时视觉记忆,因此它们大部分时候不依靠声音交流,而是依靠皮肤展示一种彩色点阵般的语言,可以每秒6帧(每帧为一句话)的速度进行高效沟通。因此像克里斯这样的外籍星际翻译通常会需要借助特殊的脑功能外设,才能习得和使用这种非常小众的星际语言。
莱尼奥西亚背过身去,让背上的浴袍滑落,露出一片光洁且五彩斑斓的平整虾壳。克里斯则打开工具箱,把一个卡片型外设插入自己太阳穴的脑机接口,再把一副翻盖式眼镜戴上,他把盖子翻开,下层是普通的镜片,而翻到额头上的是一面显示屏,用来向对话者展示蛄螂虾语点阵。他透过帘子的缝隙注意到三位荷枪实弹的星港警卫正在朝他们走来。
莱尼奥希亚:在谭勇凯擅自修改航线进行自杀性跃迁的事情上,我作为他的导师和地球籍译员引进项目的带头人,也需要给译协一个交代。事实上,除了遗书外,谭还留下了一段记忆备份,我需要你的帮助来解读这段记忆。作为交换,我愿意跟你分享我所知道的关于终极项目的一切。
莱尼奥西亚:是的,它是科学院和译协合作的一个项目,在被我们改造过的所有星际文明上都会推行,旨在用大数据分析物种的脑电波规律,建立终极的灵魂算法。
莱尼奥西亚:龙虾人对地球的和平承诺并非空话,这点你可以放心,毕竟我们对地球的资源无欲无求。地球基本上会维持原状,但科学院可能会施加一些社会学修正项来降低社会风险和数据杂音,包括新生儿的基因品质筛选和有害突变者的强制绝育等。我个虾一直是这个项目的反对者,但无济于事。
克里斯:听起来这个项目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存在这么一份记忆存档?
莱尼奥西亚:谭作为一名外籍星际翻译,表现得太过优异,甚至在蜉蝣星语言研究上取得了龙虾人前所未有的突破……所以他的大脑结构被当作研究对象进行了分子级的扫描和粒子标定,也就是信息部的“杰出译员进化遗产工程“,以便在星际翻译外勤出现意外后,仍可回收其进化资产。谭勇凯无疑是知道这一点的,他在临终前启动了紧急协议,将自己生命最后几秒的记忆通过量子纠缠通信给发送了回来。只可惜,这段信息只有在人脑中才能完整呈现,我们需要同为地球人的你来为我们解读这段记忆的含义。
莱尼奥西亚:我们试过,但出现了非常反常的情况。通常模拟器能成功转码95%以上的人类感官记忆,这段数据却有80%以上的信息是模拟器所无法识别的。而你肯定知道,如果我们想要完全理解谭勇凯的遗言,这段记忆的内容至关重要。
“不许动!”帘子突然被警卫掀开,三把射线枪对准了他们,“星港治安警卫队!我们接到举报说这里有非法持械人员,还发生了激烈争吵。”
“我跟这位先生在愉快地聊天,”莱尼奥西亚披上浴袍,“这是译协授权的武器,毕竟最近治安不太好嘛。我可以为他担保,或者你们可以将武器暂时扣留,稍后再向译协报备。”
“不,既然您这么说了,那就没有必要了。抱歉打扰了,最近注意安全。”警卫敬了一个礼便离开了,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好吧,既然你证明了诚意,”克里斯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配合。“
在前往莱尼奥西亚实验室的路上,克里斯回想起他和谭勇凯的初次认识,是在翻译学院门外一家咖啡店的人文读书沙龙上,一位学生在分享尼采的哲学。
有好事者起哄道:“哈!什么‘超人’和‘自我实现’,老掉牙的东西!他说超人看待人类就像人类看待猿猴,结果谁能想到超人竟是龙虾的模样!人文学科在虾学面前就是原始和毫无价值的存在!”
“可是我们不是龙虾人!难道人类自我超越的理想有错吗?难道人类就不配朝着更高的方向进化吗?!”克里斯愤然声援分享者。
“没错。人性和思想并不是完全基于理性的,哲学、宗教、心理学甚至占星学,都是可以用来帮助我们认识自身、影响他人的思想工具。龙虾人的数学和科学固然强大,但它们无法解决人类的所有问题。虾学的最大问题就是过于强调感性概念的赋值化和算法自洽,如果以它们的标准来看,大部分的人文研究都不配称为学问。那么你敢说,人类社会迄今为止取得的思想和社会成就,都是缺乏根基的空谈吗?”此前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一位中国青年也站起来声援他。只见他黑发微卷、皮色偏暗,一身精壮的肌肉将翻译学院的制服支撑得优雅有型。好事者继续抬杠,却被哲学和虾学阅历远胜自己的对手辩得哑口无言。活动一结束,克里斯立刻追上这个中国青年,跟他攀谈起来。
“伙计,我很欣赏你的发言。刚才你说的占星学也是我们用来理解自身的工具,这句话是不是出自《银河系漫游指南》第五部?”克里斯对自己国家的科幻经典向来引以为豪。
“噢,这个啊,“他露出一言难尽的苦笑,”我曾经深陷失恋的痛苦无法疏解,于是从一位占卜师处寻求帮助。他告诉我,我们的命运线仍会交汇,不远的未来一定会再见面的,但我不能去主动找寻她,最晚一年之内她就会回来的。于是我释然了,我在日历上的那一天画了一个圈,每天撕掉一页,开始充满期待地面对每一天。最后她没有回来,而我也没有撕到那一页,因为我已经不痛了。我想过去给他差评,但当我看到他的心理咨询师执照时,突然什么都懂了。他只是用一种我最能接受的方式向我传达人生道理而已。
“为什么人性总是难以抵抗神秘主义?为什么音乐可以感染情绪?为什么我们对自身的心灵总有那么多道不明的问题?我就是会对这些问题充满好奇啊!所以我才会努力研读那天书一样的龙虾语,希望能够考上龙虾人的星际翻译留学项目,去看看这个宇宙,了解更多文化,说不定到时就能解答我的疑惑了!这就是我这辈子的使命,是我坚持不断努力的目的。对了,我叫谭勇凯。”
于是从那天开始,他们俩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如果说有一件事克里斯最为敬佩谭勇凯,那就是他近乎残忍的韧性与自律。对于虾学,他没有那种废寝忘食的狂热与疯魔,没有卓越的天赋,他只是如苦修一般日复一日地吃着单调但营养均衡的食品,一丝不苟地执行学习、运动与休息的计划,有的放矢地提高自己的脑力和体力。在学院期间的他天赋似乎从未爆发,然而热情也没有任何燃耗。在面对学习一个无论底蕴还是科技都远超地球的文明语言所带来的挫折感时,这种韧性倒成了最重要的品质。
后来,他们都成为了到龙虾星留学的首批地球籍见习星际翻译之一。待到多年后谭勇凯与克里斯的最后一次见面时,谭勇凯已经成为了星际翻译界的明星。彼时的他刚从气态的蜉蝣星归来,经历了20多次人体改造,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脸颊塌陷,头发灰白,神情恍惚而超脱,原先健硕的肌肉已不在,全身都换成了苍白软弱的克隆义体,不变的只有眼神里的那一团火。
据说,为减轻重量而截除了四肢和大部分躯干的他被装入维生容器,投放到了蜉蝣星的严酷风暴之中。经历了高速的下坠、时速惊人的狂风、以及行星级的闪电风暴,维生舱终于悬浮在了某个气压与温度适宜的高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偶尔被闪电点亮之时,他终于得以一窥该星球上的一种飘渺生物“蜉蝼特”的真容。它们就像深海漫步的水母,几乎无实体的透明身躯和长长的触须在流体中漂浮,悠闲地捕捉着风中的颗粒。从这里,从谭勇凯的维生舱中施放出成千上万个纳米探机——只有从这里进行近距离的通讯,才能让探机的信号不被该行星外围的强大电离层干扰——它们把探测到的信号汇总到舱载计算机,再筛选分析后交由他那专项改造过的大脑进行解读。这些生物的语言就像转瞬即逝的闪电与荧光,而谭闭着双眼,在冥想中尝试解析它们高度抽象飘渺的语言,如同悬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倾听着万物之声。
据说,越是空洞无实体的生物,它们的语言和哲学就越是抽象深邃。越是接近这个宇宙荒谬的本质。而谭勇凯在蜉蝣星一待就是十年。当他归来,饱经风霜,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提出的蜉蝼特语法近似解论,把龙虾人此前数百年研究的僵局打破,引起了学界轰动。
“你是怎么做到的?关于你的报道都上热门版面了,龙虾人都在讨论是不是地球人的基因里存在这某种优越性,才能实现语言研究的突破。”克里斯问。
“我做的贡献,充其量也只是把解读率从30%提高到了80%了而已,”谭勇凯说道,“因为这是一种非常飘渺的智慧生物,极端简朴的生活之余,却在诗歌和哲学上有着很深的造诣。它们语言中不仅充满了艰深晦涩的形而上学的概念,还与我们对世界有着不同的认知方式。所以我放弃了前人构建语法的尝试,把自己融入它们的生活,依靠直觉去‘体会’这门语言。毕竟,我舍弃了肢体和部分感官,在漫长的黑暗中,除了跟这种语言作伴以外也别无他事可做。一开始它们就像是杂乱无章的乱码,但久而久之,仿佛大脑中有一种潜在的自适应机制,帮助我从中建立了某种逻辑联系,在此基础上,我逐渐建立起一个个语义近似模组……”谭勇凯一讲到翻译便兴奋地滔滔不绝。
“你这个自虐的疯子……龙虾人根据你的研究论文,把你的方法命名为‘混沌进化式学习’,认为生物层面上,只有双螺旋DNA生物才能做到。现在译协高度重视你的成果,你以一己之力提高了所有地球留学生的待遇。”
“我猜,这就是人类与龙虾人的区别吧。相较之下,龙虾人更像是某种……动物机器?尽管它们的大脑运算能力在地球人之上,可是却没有‘潜意识’和‘即兴’的概念,只要在脑力和器官机能所能控制的范围内,它们就能像机械般精准地完成一项指令。这也许和它们神奇的三螺旋DNA结构有关,龙虾人可以通过某种我们所没有的‘第六感’主动改变一条闲置链条上的嘌呤排布,再通过三选二的方式重新进行转录,合成它们身体所需的‘虾白质’。这就是它们‘主动进化’机制的生物基础。可是,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龙虾人个体能够从环境中获取足够的能量来维持既定机能的前提下的。我之前访问了一颗低环境能量的行星,去考察一艘龙虾人殖民飞船的后代,你猜它们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有意思,既然环境能量不足以支持高性能的大脑与肌体,那么自主进化的方向就只能朝着低耗能的形态演进了,”克里斯沉思片刻,“它们难道出现了返祖现象,退化到了原始社会?”
“没错,那颗星球就像一颗热带雨林气候的微型地球,它们就像玛雅人一样,放弃了古老的遗迹,分散到丛林的各处村落散居,过着慵懒与世无争的生活,对老祖宗的辉煌一无所知。或许,我们的基因并不像龙虾人所宣扬的那样低人一等,我们人类还远远未达到潜力的极限……”
话毕,谭勇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深陷的眼窝仿佛在他的眼神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莱尼奥希亚启动梦境模拟器,克里斯感觉自己渐渐沉入梦境,他依然可以正常的思绪,但无论睁眼和摇头与否,他都无法改变自己的视域,就像被锁定视角的VR场景。他看到一个拥挤的飞船舱壁,上面是龙虾人特有的材料纹理,四周充满了花花绿绿的仪表填满,舷窗倒映着谭勇凯疲惫和塌陷的脸。
“警告,伽马射线暴即将抵达。”舱内回荡着刺耳的合成提示音。
突然,舱内光线开始急剧变亮。视野在微微抖动,接着是白光、剧烈晃动,舱壁出现一道裂缝……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飞船的残骸散布在空中。克里斯感觉视线在渐渐拉远,远方的星辰如无尽的雨滴汇入纸杯,它们不规则地旋转滑动着,铺散在整个宇宙。渐渐地,他看到了谭勇凯穿着宇航服的残骸。
什么?这难道不应该是谭勇凯的视角吗?不,还有其他不一样。他好像看到了别的什么轨迹——来自极为微小的第四空间维度。
根据原子模型,如果把一颗原子的电子轨道比喻做足球场的边界,那么质子的大小只相当于球场中心的一根草。这么一想,世上的万物难道不应该都是千疮百孔?而克里斯看到了这些疮孔。他眼前的宇宙沸腾着,每一个像素都按照不同的拓扑方式如万花筒般展开,化作无尽的窗户,让他能够同时看到谭勇凯的外立面和内部结构。空间拓扑仍在继续,感官中的信息急剧爆炸。运动的物体划着螺旋形的轨迹朝着新维度的彼端奔腾,它们无限增殖,直插天际。无数个谭的重影叠在一起,从维特鲁威人变成千手观音的既视感。
克里斯感觉自己的头几乎要炸裂,但奇怪的是,宇宙的尺度在他的观念中开始变得不那么遥不可及。头晕目眩之中他似乎感知到了空间的边界——是的,即便是广阔无垠的四维空间,也只是在五维空间的内部卷曲。五维空间像超几何棱镜一样包裹着四维空间,在他的眼前,进一步拓扑的空间就像相对而立的镜面,映衬着无数个镜像朝着远方铺开。谭勇凯的过去像走马灯一样在虚空中排成一道无垠的轨迹,就像沿着一条时间轴排布。从这个坐标点望去,远方那颗香槟色的超新星,如同无数个同心光圈依次展开,化作望不到头的金轮层叠绽开,充斥着视野各处。百万灿烂太阳,以海啸之势朝克里斯奔涌而来,穿越他的身体。凌乱的时空镜面映衬着破碎的光,像无数只穿越宇宙的眼,在他的周围环绕着舞动着,向他召唤……
克里斯试着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他想起某种“玄学”猜想,在五维空间,你能够从给定坐标向无数个平行世界旅行;在六维空间,你将不受平行世界的时间限制;在七维空间,你将可以不限初始坐标地穿越所有平行世界……
克里斯流下热泪,感官信号仍旧不受干扰地稳定输入他脑中。空间的拓扑仍在继续,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现在他无需知道其身之所在,也能触碰此万千世界。时间也不再有意义,宇宙的尺度和无限的可能性,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浩渺,在他的概念中宇宙越来越小……
他想起一种假说:在八维空间,你将不受七维空间的时间限制;九维,此前的所有平行宇宙与时间都在此交集……
到这时,他眼中的一切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真理”或“上帝视角”吗?克里斯在心中暗自赞叹。
或许你们也已经觉察到,相较于地球人,龙虾人更像是一种“生物机器”的存在。它们常常在接触其他文明后,对其社会进行改造,给予他们取之不竭的能源,减少社会动荡和不安定因素,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好。但我高度怀疑,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该物种成为数据奶牛,为其背后的“终极项目”服务。我之所以这么怀疑,是因为在许多龙虾人接触过的文明中,都建立了一套上报数据的机构,在其星球广泛开展社会实验,并任命“首席翻译官”作为研究汇报总负责人。事实上,这些动机它们都没有刻意隐藏。
道理很简单,龙虾人之于我们,就如同人类之于蚂蚁,而地球就是那个橱窗里的蚁巢。蚁巢之所以没被摧毁是因为它们想要观察研究,有时还要撒点糖给蚂蚁一些甜头,还要阻止蚂蚁自相残杀。
从我获得的种种资料中猜测,这个终极项目大约是通过在其他生物脑内植入芯片,建立实时的脑电波监控和数据库,通过数学方式记录物种的行为,来解决“灵魂的本质”的问题或“读心术”之类的应用。就跟地球的理论物理学家对于“统一理论”的执着一样,这大概是龙虾人在试图追寻的真理,是它们的科学理想。
无论把这看做星际政治问题也好,学术问题也好,其实我都并不关心。谁能否认对真理的追求呢?但我在蜉蝣星上的一个意外发现,让我对这个项目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蜉蝣星的主要生物蜉蝼特虽然几乎没有实体,在风暴中冥想似乎构成了这些生物生命的大部分内容,但它们却有着非常深邃和复杂的语言,在数学和哲学方面造诣尤深。随着我对它们语言的理解加深,我意外地发现,这种生物的奇特语法结构困扰龙虾人数百年之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的感官能理解从二维到四维的空间,因此我建立了一套近似的语法来帮助它们理解,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此外,蜉蝼特文明对于濒死体验有着极为丰富和详尽的描述,远超其他物种。尽管在诸多星际文化中都有提到类似灵魂出窍的体验,但在蜉蝼特文化和宇宙观中,似乎在暗示了这是灵魂——假如存在的话——在脱离肉体的束缚后,可以直接连接到最高维度的宇宙。
我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这种体验。我希望能在自己生涯的尾声,再次一睹帷幕后的风景。
为此,我想到了一个实验的办法。我研究了蜉蝼特的感官结构,对自己的神经中枢进行了一些有针对的改造。除了强化感官的信息输入外,还要满足环境中存在高能电磁场,以及不受痛感干扰的瞬时死亡等条件。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个计划。我想这对我而言,也是个不错的结果。在上一次任务中,我的身体已经被推到了极限。我希望能以这种方式,化作宇宙中的焰火跟大家告别。
思维的物质基础是什么?是名为“自由意志”的一颗电子吗?我们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正如我们的理论物理达到量子层面后,永远也解决不了的“测不准”难题,也如占到整个宇宙90%以上的暗物质,它们之所以是暗的,也许是因为隐藏在我们感官之外的更高维度之中。龙虾人也好,四维人也好,他们也有着相似的问题,所以才借希望于检测地球人等他们眼中的低维物种,尝试解决这样的问题。但永远有它们观测不到的部分在更高的维度,假如在一个人的眼中,这个宇宙中一切秘密都是可计算、可观测的,那么这个人不就是上帝吗?
届时,如果我的猜想被证实了,那么地球上正在进行的一切“终极项目”就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个宇宙的本质是荒谬的,永远有宇宙的秘密隐藏在黑暗的更高维度之中,生物将永远受限于感官的桎梏,永远无法测准宇宙的真理。而龙虾人为了可应用于解释灵魂与读心术的“终极理论”,把其他比它们低级的文明当作数据的奶牛,无论其执行如何仁慈,我认为都是无谓且错误的。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文明和“历史精神”,自己决定自己族群的命运。
这是我的抗争,而我把我最重要的遗产托付给了你们。请好好利用它,把它当作变革的火种和抗争的武器。请原谅我无法与你们同行。
我把热血和青春投入到无限的星际翻译事业之中,是为了接近宇宙的真相。我的朋友,请不要难过。我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我的生涯一片无悔。
克里斯跌跌撞撞地从记忆模拟机上爬下,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灵魂出窍,空间升维……一言难尽。我明白了!他是想用自我毁灭来证明,在灵魂脱离肉体束缚时,我们可以感知到高维时空,类似M理论——即整个宇宙就是十一维时空中的一个点!或者说,任何一个个体的灵魂都连接着宇宙的终极信息!类似全息宇宙理论,即宇宙的任一部分都包含着整体的全部信息!他跟我说过,很多星际文明里都有类似的理论,可是基本都被视为不可证伪的玄学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所以他想通过这样的自我牺牲,来证明地球上正在进行的‘终极项目’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自由意志’是跨越所有维度的存在,在低于十一维度的时空下它永远都是测不准的,而假如你能够在十一维时空里测准它,你的视角也已经能够观测整个宇宙,与造物主无异了。探索灵魂的本质,本来就不应该是凡人涉足的领域。”
“这还不够……我们还要把地球从终极项目下解放出来!停止所有干涉文明进程的社会实验,把历史交还给文明自身的‘历史精神’!你是译协在地球星际翻译项目的负责人,你应该有能力说服它们。”
“我当然可以做到,这对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修正部分实验参数的问题,地球也不是唯一一个运行终极项目的文明,我们也很乐意以最小干涉的方式观察你们的自主进化进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撤除当前的上层强制机构,地球会迅速进入一个对内倾轧的时代,同时医疗和社会保障都会退回到龙虾人到来之前的水平。你确定你有资格为你的同胞做主吗?”
“可是,我们必须做出抉择……维持现状只是在扼杀地球文明的潜力。”
“地球需要的是一场全面的思想革命,跟其他星际翻译联合起来吧,回到地球后,施展你们的才华,分享你们的眼界,分享谭的事迹。我们还有的是工作要做呢。”莱尼奥西亚淡然说道,窗外的天狼星正在升起,曙光照亮了半个星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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