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朔节假期的第三天,我恢复了正常。父母曾一度以为我挺不过去了,但小孩子的生命力强的惊人,很快就活蹦乱跳了,就好像前两天的反复呕吐从没发生过一样。清晨我精神百倍地醒来,大吃了两顿饭后,完全恢复了活力。我逐渐回想起了那晚的所见所闻,整理了思绪,做出了十岁的脑筋能做出的最高明的决定:找伙伴们聊聊。
下午,我叫上明明一起,顺着居民楼里曲折回环的阶梯,向上前往上层家族的居住区。城内有三座巨大的居民楼,围绕着宽广的天井,层层叠叠堆砌了八层之高。居民楼每层都有数十户家庭,超过一千两百人生活在同一栋楼里。三栋楼近四千名居民祖祖辈辈都是小城本地人,家家户户邻里相对,世代相依,共用外墙附近的厕所,走廊尽头的水槽,公共大厅的厨房,天井的仓库和洗衣房。居民们根据在小城里世代相传的工作划分楼层。清洁、务农、放牧的家族起得最早,他们生活在一二层,匠人和商户们住在三四层,我和明明家住在五层,与六层一样,居住着医生、会计、机械师一类需要去学宫修习的职业,七层住着乡塾和图书馆的教师们,八层居住着包括文书馆和观星塔在内,统管城镇各类事务的大家族,梅兰就住在那里。
我们跑过坚实的木质阶梯,苇编的鞋底咚咚踏过已经被经年累月的上上下下打磨得光滑平整的表面。不久后就是潮湿的雨季了,防滑的地垫已经准备在了各个拐角,这几天会逐一铺在各处楼梯和走廊。脚底有时会踏过几阶粗糙的楼梯,传来仿佛沙粒般的触感。每年都会有楼梯损坏,而木匠们则会立刻补上新的,年年如此。
这些梯子在这座古老的居民楼建成后,是不是已经全部替换了一遍?或者,是否有可能已经替换了很多遍?与阶梯不同,我的手心拂过光滑平整的墙面,建筑本身几乎没有任何磨损,霉斑和积灰只需要擦掉,与墙壁同样材质的地面为了舒适铺上了木板和地毯,但整个建筑的主体结构从未改变。走廊的方形窗口上的木质百叶窗打开着,视野越过将近四尺厚的墙壁,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区。从外地迁来的人们不能住进三座楼内,在附近建立起了自己的聚落。然而,并没有新的居民楼建立起来,即使最高明的工匠,也只能建立起两三层高的宅院或木塔。居民楼这样巨大的建筑,从未增加或减少。
五月的暖风从数百个同样的百叶窗注入这座庞大的建筑,带走了沉积在角落里的最后一点阴冷,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低下头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孩童的手心里捧住了暖融融的阳光,风吹过时有柔软的感触。“这真的是可以靠冥想来感受的吗?”我自言自语。不知为何,此时竟想起了那晚主祭所说的话。想象先贤进入灵境所要经历的冥想。
“你说啥?”明明的声音把我拉回了此时此地,“快点!军师!”
八层的走廊十分宽阔,靠近天井一侧的绿化带都装上了节日的花环,地垫也早已经铺好了。与下层门窗紧密排列的走廊不同,八层只有气派的大门和连绵的石墙和花坛,大宅的院落隐藏其后,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天井。在其中,梅家的大门尤其显眼,初次来到此地或许会被那紧闭的朱红大门的气势所震慑,然而孩子们只会觉得新奇。
管家给我们开了门。老管家至少七十岁了,腰板依然笔直,身体健硕,双眼有神,声音中带着无法违抗的威严。我们都很害怕他,好在老管家并不会斤斤计较,只要我们不闹出什么大事,他一概不加追究。
“你们来啦!”梅兰紧接着蹦蹦跳跳着跑了出来,招呼我们进屋。三个孩子穿过数百岁古老的重重庭院,直奔那所属于梅兰自己的小堂。耳边追来老管家的叮嘱,注意脚步,不要擅动哪些东西,不要前往哪些房间之类云云。
梅兰的小堂靠近后院,她的私人房间就在比邻。孩童时的小堂多是学习的地方,房间摆满了种类繁多的书籍,和几种孩童尺寸的乐器,而书架和案几构成的重峦叠嶂背后,隐藏着孩童们的至宝,世外之桃源,深渊尽头的秘藏,那个放着玩具和桌游的纸箱子。
不过今天并不是为了那些诱人的冒险而来。老管家给我们端来了茶点,我们围坐下来。我向梅兰说明了来意,希望聊聊那天晚上从主祭那里听到的东西。我没有提及最后涉及乙种第一级禁止的部分,也就是灵面的内部构造之类。
“啊?”梅兰露出了困惑和略感失落的表情,显然她原本期待着能拿出桌游,继续上周的冒险,“这些事去图书馆查不就好了。”
“图书馆不会有记载灵境的书吧,都是些绘本和用通用语写成的书,都是些小说、漫画、工具书、课本之类的。”
图书馆不可能查到“灵境”相关的历史和解答,只会把“功德圆满魂归古贤之畔的灵境”这样的教诲变着法地反复提及,再列举一堆或是晦涩难懂,或是千篇一律的公案,去佐证灵境的教义。
“但是,梅兰你们家不是文书馆吗,文书馆比图书馆更厉害吧!”明明说,作为统管文化教育、司法、仲裁、宣传、资料库等等社会职能的文书馆,确实是城里最厉害的。
“我们家只是文书馆的管理,文书馆又不在我们家!”梅兰不太高兴,“文书馆和观星塔一样,都在弘渊楼里!”弘渊楼是独立在居民楼之外的公共建筑。
“那我们去文书馆问问吧?”明明说,“占星师一定知道路。”
我也暗自心存三分期待,文书馆的公主大人,我们的占星师,能否分享一点点小小的特权,带我们进去一窥究竟。
“但是!”梅兰的语气中带着难以违抗的认真,“你们知道的,直到十六岁成年后才能申请去文书馆查阅文书,这是文书馆的规定。”
原则上来说,文书馆的规定是无法违抗的,但我们并非没有偷偷钻过空子。我们在仪式期间袭击了主祭,而那晚主祭和我们聊起了乙种禁止条目,这也触犯了文书馆的规定,那时的我们终究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因此总是心存侥幸。况且,我们仍可寄希望于梅兰的身份。作为梅家长女,梅兰终会继承其母在文书馆的总辖之职,所以提前几年去参观一下,想必也无伤大雅吧。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梅兰,明明,我有个计划!”我关上小堂的房门,顺便确认了老管家并不在附近,然后转身对两人说出了我的计划,“我们就说要去图书馆,让老管家放我们下楼,到了弘渊楼后,再假装迷路绕去文书馆门前……然后!关键一步!”
“拜托了!占星师大人!”我全身正坐,转向梅兰,“请您找个借口称想见见令尊令堂!”
“太小气了吧?”梅兰哼了一声,“别忘了桌游是谁提供的,存档笔记又是谁在做?”
“不用你说!”梅兰说,“那些布偶茶会我可都是好好参加了的!”
看着一筹莫展的我们,梅兰拿出了那本详细记录了桌游存档的笔记本,在我们眼前翻开。桌游并不一定能在一天内结束,我们只能在下次根据最后的记录复原并继续。精致的笔记本用洁白的棉纸制成,用于书写的墨水也细腻均匀,略带清香,开本正好切成适合孩童双手捧起的尺寸,这是大多数孩子都梦寐以求的文具,在乡塾中如同地位的象征。然而精美的工艺与其中隽秀的字迹和详略得当的笔记相比也相形见绌,梅兰不愧为文书馆管理者家族的女儿,无疑具有整理分析复杂信息,并进行判断、取舍、和表达的天赋。我们相信梅兰的公正,但总是喜欢试图在读存档时混淆视听,在读存档时指着这本本子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利益。
“从今以后!”梅兰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能怀疑我的存档!更不要在我读存档时打断我!”
我们只得从命,梅兰并不比我们年长,个子也只是稍微高一点点,但此时却有着如同乡塾教师一般的威严。梅兰的记录往往通用语和古文字混合,并配上了各种图形表格,恐怕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其中奥妙,如今的一句约定下,我们的占星师梅兰,从此成为了游戏中对信息的绝对掌控者。
三个小小的茶杯还冒着热气,孩子又跑了出去,老管家猜不透孩子们的行动,却又对他们的活力感到深深的欣慰。老管家小心收起茶点,弯下腰,仔细清理地毯上的饼干碎屑。他从梅兰的父母辈还是孩童时起就忠心耿耿地服务于梅家,他的父母和他父母的父母,也都是梅家的管家和仆从,他的子子孙孙也会传承衣钵。这是他的家族的工作,并不比下层的家族更高贵,也不需对上层的文官们低声下气。驱使他的曾是责任,后来是对一丝不苟的职业精神的自豪,目送孩子们从这个小堂小步跑出,渐渐长大,又迎来新一代的孩子,而今所有这些情感落在了与岁月浑然一体的慈爱。太阳西斜,老管家吩咐厨房开始准备晚饭,自己在院子里坐下,享受片刻闲暇。五月的暖风中裹着微微花香,远处飘来街上的人声和田里自动机的运转声,梅家的女儿和她的两个朋友在图书馆里,家主和她的丈夫还在工作,祖辈们在隔壁楼里参加儿孙辈的婚礼,先祖们在古贤之畔护佑着这一家,天气暖和了起来。
我们离开居民楼,来到街上。广场上已经看不到那晚篝火晚会留下的痕迹,这是一天中外面人最少的时候,只有几个闲散的老人在广场一角的树下,叼着烟斗,围坐在一方棋盘周围。弘渊楼在广场北侧,也是中空的正方形建筑,只是面积稍小,高度也只有五层。与三座正方形的居民楼围成一个更大的正方形。我们一路跑到最高层,那里正是文书馆所在地。看上去不过是一排不起眼的办公室而已,却是整个城里“最厉害”的机构。在楼梯拐角支开办公桌的钥匙管理员拦住了我们。
正如计划中一样,梅兰表示想见父母,而钥匙管理员也立刻认出了这个孩子正是总辖的千金。然而不巧的是,文书馆总辖和遗产科主任,也就是梅兰的父母,此时并不在文书馆内,而是出城去了。管理员面露难色,这个中年大叔可能在想,这几个孩子该不会跑出城去找总辖吧。或许我们可以借口在文书馆里乖乖等着,从而可以好好探索一番?然而这个提议被拒绝了,城外有着骇人的危险,大门也不会放孩子们出去的,相比之下,文书馆更无法允许不加管束的行为。管理员建议我们在二楼的图书馆稍作等待,按照预定,一小时后总辖就会回来。我们只得从命。
图书馆窗明几净的阅览室内,书架和阅览桌各占一半。大多数藏书都是最近出版的,流行小说区永远是满座,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那里,也有一些诗集和传统文学,专业书籍区很少有人,带图画的科普书和课本放在一起,而民俗历史等等少之又少。人高马大的书士大哥给我们推荐了几本可能涉及灵境传说的书籍,帮我们从书架最顶端取下,我们在阅览室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半跪在椅子上,半身趴在书堆里,一头扎进了通用语的字母之海中。
介绍民俗和历史的书籍满篇都是细密的小字,连一幅插图也没有,我很快就看腻了。旁边的明明已经昏昏欲睡,他作为会计家的孩子,对于数字和记忆十分擅长,但面对大量的字母,就仿佛让农业机去做货运机的活,功率再大也力不从心。梅兰正翻着一本名为《古贤之畔的涟漪》的童话,对于从小学习古文字的上层孩子来说,通用语写成的书想必十分幼稚吧。梅兰的发梢下午三点的阳光染成了通透的橙色,白皙的指尖微微透光,缓缓划过纹理细腻的书页,梅兰看得十分专注,低垂的眉目间复杂的情感飘忽不定。这本书讲了什么?我问道。
“一个孩子的故事……”梅兰说,“一个十岁的孩子,染病去世了,但他不舍得离开,他的灵在现实与古贤之畔间徘徊,他遇到了许多等待前往古贤之畔的灵,有很多孩子,也有很多老人,他们十分亲切地帮助他,指引他回到现实。于是,孩子看到了伤心的父母,看到曾抢过他的玩具的姐姐留下懊悔的眼泪,看到了乡塾里,自己的桌上放着一束束花……他也看到,失去了一个小小灵魂的城,一如既往地存在,到了秋天,自家田里收获时,自己的旧衣服传给了刚刚上学的弟弟,乡塾的朋友们也有了新的玩伴,他看到,自己的离世在这浑然的止境上留下的小小伤疤在渐渐痊愈,而他的灵也逐渐放下了对现实的留恋,走向古贤之畔……”
梅兰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是家里第五个孩子。”梅兰说,“有三个哥哥姐姐,出生前就夭折了,有两个哥哥没等来七岁生日,而我到了七岁时,梅家就只有一个孩子了。你知道吗,军师,所有孩子七岁前都是不起名字的,你在七岁前,也没被叫过名字吧?不管生活在多么干净舒适的环境,孩子们还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很难长大。这本童话,妈妈从不读给我听,但总有一本放在我的房间里……”
梅兰第一次说起这件事,当时的我一时语塞,我感到害怕,会不会有一天梅兰也会突然消失。或者明明,或者我自己。我想起了自己的病症,身为医生的父母说,这种儿童病查不出原因,也没有治疗手段,不知何时会发作,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保持我的营养和体力,并一点点摸索治疗手段。每年乡塾里都有永远离开的孩子,仿佛冥冥中决定了,有多少人能生活在这个名为止境的,永不变化的世界里。我的手臂上生了层鸡皮疙瘩,虽然阅览室通风不错,但还是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如果生活在灵境里,就不会死去了吧……”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故事里在前往古贤之畔前停留的地方,会不会就是真正的灵境呢?如果先贤们可以通过冥想进入灵境,那灵境中的人是不是也可以通过冥想回到现实呢……”
“嘘!军师!太大声了!”明明压低声音竭力喊道,“禁止!禁止条目!”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白的手心些微晃动,周围的景象似乎在旋转,一阵晕眩的感觉袭来。
“梅兰,明明,我生了场病,我怕我……不对如果这样就可以前往……”我语无伦次,“梅兰……”
嘭,脑袋被书本拍了一下,睁眼看到梅兰手里举起了那本童话,眼中带着怒气。而这时书士大哥叫了梅兰的名字。梅兰一愣,但书士大哥并似乎没有看到刚刚那一幕。
阅览室门前站着一位梳着马尾辫,穿着灰色野外工作服的中年女性,那是梅兰的母亲。而梅兰因为在图书馆用公用书籍打人而被狠狠说教,正是我们随她前往文书馆之后的事。
我们三个并排坐在文书馆的办公室的茶几后,梅兰一语不发,低着头,明明四处打量着房间。这里并不气派,也不有趣,办公桌上堆满了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表格文件,和各种各样枯燥无味的小玩意,一个自带金属支架的机械印章在成堆的物件中闪闪发光。总辖拿出两份文件扫了一眼,拿起印章握住把手用力按下去。三段转轴划过一小段优美的曲线,带动印章平整地压在纸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三个音节各司其职组合起和谐的音调,将一份简单的工作精准地重复了千万次。那是文书馆的官方印章,从出生证明到葬仪备案都要用到它,代表了允许存在于世的保证。总辖撸起袖子,倒了三杯甜茶递给我们,自己倒了杯咖啡,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抱歉,我家女儿添麻烦了,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总辖抿了一口咖啡说。
“想查查关于’灵境’的历史和传说?孩子,你知道这是乙种禁止吧,虽然你们是梅兰的朋友,如果涉及到禁止条目,我还是会吧你们送去’教育’的哦。孩子,文书馆的法律极为严厉,这不是我们制定的,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对于灵境的了解,教科书已经足够了,它是古贤之畔的别称,仅此而已,记住,仅此而已。梅兰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她当然知道,就算带你们来,也没机会进入档案馆。哈,你们两个被耍了。”总辖一脸轻松的表情。梅兰并没有耍我们,而是我错估了总辖是否会对自己的孩子网开一面。当我向父母问起医院的事,他们会乐于向我讲述,儿时的我以为,这是很正常的事,而掌握了最多秘密的文书馆或许也是如此。
“确实,我们知道很多秘密。但秘密之所以是秘密,自然是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透露。竹秀,哦,就是梅兰的爸爸,虽然和我同在文书馆,但因为身处部门限制,许多事也要对他保密。哎,你们不是很喜欢到处拍上爬下嘛,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与其来这个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找我,不如哪天让竹秀带你们出城去玩玩,他的遗产科经常需要野外考察,那可比研究历史传说有趣多了。”
“遗产科的考察往往不涉及禁止条目,或者说,不构成编入禁止条目的必要性。你们觉得遗产科是做什么的?不不,当然不是挖坟墓,也不是办葬礼。”总辖起身走到窗前,“你们看那个。”
是那座无窗的灰白色石塔,从弘渊楼五楼的窗边看去,这灰白色的巨大半球形近了很多,占据了大片视野。临近傍晚的山坡上,新生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摆,蔚蓝的天空铺着细细的卷云,熟悉的鸽群兜着大圈子,而这幅被窗框装裱的画轴上,石塔仿佛一整块忘记上色的白纸,突兀地嵌在其中。
“多年以来,不,甚至可以说数百年来,我们早已习惯了对这些遗迹视而不见。就像你们的小鼻子,一直存在于视野内,但大脑会主动忽略他们。如果你们长大后去专门学习考古专业,学宫的导师会训练你们看到出生以来就主动忽略的东西,比如那座山后很远的地方,实际上有座比石塔大得多的遗迹,甚至占据了半片天空,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轮廓,但人们看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对遗迹的考察不会涉及禁止条目,无法识别的事物自然没有被禁止的必要。而遗产科的工作,就是在这些遗迹里发掘可以被认知的东西。这个石塔离我们的城市实在太近了,总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而对于它的考察,至少近几十年来从未停止过。”
“我们生活的止境是有限的,是一张有许多破洞的地图,比起追求灵境那种不知其所致的东西,止境的大地足够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啦。”
伴随着总辖的介绍,我的视野中有一瞬间闪过一些光景,那是我见过的光景,十分熟悉,又害怕想起。我感受到自己的本能在抗拒去看它,因为这与眩晕症发作时看到的景象很相似。有一些看不见的事物突然出现在视野里,他们静止或运动,仿佛成千上万半透明的窗花。我自知那是不存在的事物,是不应该存在的事物。本能在不断告诫我,它们什么都不是,它们不曾是,也不再是。每当对这些事物细想下去,强烈的晕眩和反胃就会吞噬我的意识,伴随着高烧和呕吐,将我推向死亡的边缘。
然而,那一瞬间我确实看到了,数个比远方的雪山还高出几倍的矩形物体巍峨屹立在天空的尽头,有的笔直耸立,有的歪歪斜斜。巨大的结构之间,存在着密密麻麻的连接体,如同缠绕的藤蔓,或是肌肉组织。这震撼人心的物体是灰白色的,但已经与蓝天融为一体,就像天黑前的月亮一般,仅仅能看清轮廓。细细的卷云在它们腰间缓缓飘过,而那才是常识下我们所熟悉的东西。
眨眼间,我的视线便捕捉不到那巨大的结构了,或许刚刚看见的只是我的幻想,只是我尚未从眩晕症中痊愈的小脑袋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我搜肠刮肚,急于将我贫乏的认知与眼前所见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但很快就放弃了。儿时的我常常自诩懂得很多,脑筋很快,但是,当文书馆总辖为我轻轻揭开了掩盖浩瀚未知的幕布一角,我再一次被寻常的表象下的深渊所震慑。而这种冲击对我而言胜过一切说教。
“我什么也没看到啊。”明明说,“总辖大人说的像军师讲故事一样。”
“这可不是故事哦,明明。”总辖笑着说,随后伸出手指轻轻按住明明的鼻尖,“怎么样,看见自己的鼻子了吗?就是这样。”
“在学宫里,只有和文书馆相关的专业会教授这些,你们两个可能没机会学这个。但毕竟不涉及禁止条目,当作把戏偷偷告诉你们也无妨,哈哈哈。”总辖对着正在努力斗鸡眼的明明笑了笑,但目光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带着某种命令或者警告的危险神色。
“你学不了,你是医生家的孩子,只能学医科。”总辖说,“除非……”
“除非你离开自己的家族,迁入文书馆管理的家族。”总辖坐下喝了口咖啡说。
“这个好办。”总辖说,“首先,在学宫基础科拿到全优,并通过升级面试,毕业后帮你的父母找到其他继承人,然后……”
“然后?”对于学习成绩不甚理想的我来说,去学宫拿到全优就已经是天方夜谭了。
如今想起那时的对话,还是感到好笑,而我的妻子,已是现任文书馆中书科副主任的梅兰,也依然会为此生气。每年我们都会提起十岁那年的五朔节假期,和那天在文书馆与总辖的下午茶。如今总辖依然是总辖,而我在她的手下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才渐渐发现,我们很难分清总辖的决断哪些是深谋远虑哪些是耍小聪明。我常与梅兰说起,总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而梅兰也深表赞同。
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事,自从梅兰的两个哥哥去世后,总辖就找到了我的父母寻求合作,一方面因为我们是医生家族,另一方面,也因为那时与她的小女儿同岁的我已经出现了早期认知偏移障碍症,也就是儿童眩晕症的征兆。当我们这些孩子无忧无虑地奔跑时,他们则正在为揭开这神秘病症的真相而奔走。为此我的父母甚至被秘密授予了乙种禁止条目的全部查阅与调用权。好不容易挺过了十岁的我,如果因为触犯禁止条目管理法被关起来,对研究而言是重大损失,而我也可能就此小命不保。因此当我们为了探索灵境的真相而闯入文书馆时,总辖有了新的计划。小孩子的兴趣点是很容易转移的,只要给孩子看看更有冲击力的东西就好了。
于是总辖开始教导我如何利用认知便宜障碍症,去绕过“止境的壁垒”,看见了常人无法认知的遗迹群,并引导我对于遗迹的兴趣。她的女儿一定会成为下一任总辖,而如果她的女婿正如她的丈夫一样,继续遗迹调查工作,总辖多年以来的夙愿就有传承下去的希望。
“你知道人类的儿童十岁前存活率是多少吗?”在另一次午后的茶会上,作为文书馆临时数学顾问的明明推着眼镜说,“不到百分之三十。这太低了,军师,太低了。”
“认知偏移障碍症。”梅兰说,“我们一直认为,是自古贤时代传承下来的禁止条目和文书馆制度构成了维持止境永恒不变的’止境的壁垒’,让人们看不见不该看见的事物,不去在意不该在意的事,生活在有限而幸福的环境里。但根据认知偏移障碍症的表现,你明白的,实际上的壁垒,是种可以伴随代际传承的生理特征。它并非无法克服,但代价是……”
“早夭。”我说,“这并不自然,这仿佛是被个精心设计的枷锁。”
“我们分析了开展研究二十年来的人口数据。”明明说,“这种遗传病实际上维持了人口总数,灾疫之年,发病率较低,而平年里发病率会升高。至少根据可查历史记录,我们的人口总数从未增长过。”
“同时筛除了认知能力可能突破’止境的壁垒’的人,并且保证了遗迹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被永久隐藏。”我说。
“所以我们的遗产科启动了遗迹调查项目,”总辖说。十多年过去了,鬓角已白的总瞎依然扎着马尾穿着野外工作服,“竹秀提出了一个假设,这个假设本身就被编入了甲种第五级禁止条目,虽然你们还没被授以甲种许可,不过也是迟早的事。”
“我们曾假设,止境的壁垒,是古贤所设计的,让人类文明以一个稳定的状态存续在有限的夹缝里。而这种设计,至少在传说中的流放时代就已经形成了。而我们的夙愿十分单纯,孩子们有健康长大的权利,仅此而已。所以我想去揭开这种病症的一切秘密,不管古贤如何做出这种壁垒,我想绕开它,并找到破解它的方法。”
“如今,人造壁垒的假设已经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就是那个半球形灰色石塔,它实际是个半掩在土里的完整中空球体,入口在正下方的地下,几年前我们终于进去了,那个建筑被称为’灵冢’,那是古代先贤冥想的地方,但显然冥想没那么神通广大。孩子,有没有想到什么?这样的灵冢数量不少,几乎每个城市附近都有。我们仍然无法进入那些巨大的遗迹群,无从确认它们的功能。但就已知的证据判断,认知偏移障碍症是为了掩盖遗迹,那掩盖灵冢是为了掩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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