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这是我最后一个冬天,但是在这个冬天到来前,我已经死了。在我死去的那一天,我看到星辰从坎大哈的夜空中坠落。
从塔什干到喀布尔的距离并不算长,但是却格外难熬,飞机永远在灼热的阳光下飞行。降落之后,迎接我们的是更加毒辣的阳光。太阳永远眩目,令人感到头晕,太阳无处不在,不论我们在我们的BMP战车上,我们的卡车上,还是在我们徒步攀登荒山的时候,太阳总是无处不在。
圣战者也是,他们出现在石头的后面,山坡的阴影中,还有任何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角落。他们敢用机枪扫射坦克,手榴弹投掷直升机,他们非常顽强,时而假意投降,时而又殊死顽抗。他们的土地有无数个名字:大夏、犍陀罗、呼罗珊、吐火罗、阿富汗……但是只有一个名字是共通的,这里是帝国的坟墓。
那是一个无法回忆的日子,我只记得那一天日光的灼烧和圣战者的子弹,我最恨的东西。我们坐在BMP的乘员舱里,透过射击孔疯狂地将AK-74的子弹射向我们看到的每一个角落。一辆战车被一发从天而降的火箭弹炸毁了,我们无法在这么陡峭的羊肠小路上继续前进,我们只能离开战车的庇护,朝着山上传来说话声的地方射击。
混乱中,一个排的同志们几乎都死了,一架苏-25攻击机飞来支援我们,却把炸弹投错了位置;四架米-8直升机试图接走我们,两架被他们缴获的防空机枪击落了,剩下的撤退了,留下我们等死。无论是子弹、手榴弹还是迫击炮弹都无法阻止这些杀人如麻的杀手们,我们被逼到绝境边缘,直到最后的的生还者神经瓦解,全部败下阵来。
剩下的几个活人,包括我自己被带到他们的酋长那里接受审判。那个酋长是一个又黑又瘦的老人,他冲着我们狞笑的时候,我能看见他嘴里只剩下几颗黄色的烂牙,他的一条腿已经无法直立,他的武器是一把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李-恩菲尔德栓动步枪。他一手提着步枪一手拄着手杖,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些可恶的入侵者……在我的地盘上撒野,不可饶恕……如果有中亚那里来的兄弟,让他们带着经文离开……俄国、乌克兰、亚美尼亚的,全部干掉……印沙安拉(注:意思是主的愿望)……”这是我仅仅可以听懂的他说的那些话,结尾处他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其他的人,装备着杂七杂八武器的士兵们带走了我们,我们被拖到外面,星光照耀下的荒野中。他们把我们按倒在地上,然后扣动了AK的扳机,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夜空中的群星,它们似乎在下降,就像我们的生命一样,就像战争的结局一样。
不知道在某个时候,他们发现了我,他们说我是唯一的幸存者,虽然我认为我已经死在那里了。他们说,我的心理状态极其不稳定,是一种创伤后的延续,我其实没有任何问题,我没有疯,我确实已经死在那里了。不然,你该如何解释,从那一天后我身边的战友死了一个又一个,一队又一队,但是我依然完好无损?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离开了喀布尔,离开了被诅咒的山丘和荒野,随着安-12运输机纷纷离开大地,我们将死去的士兵、坦克、装甲车和直升机的残骸甩在身后,我回到了故乡——然而就在那时,我发现我的家也已经死去了。普里皮亚季变成了另一次战争的原爆点,一次不可能产生胜利者的战争,这座城市是阿富汗的反面,一片无声的战场。
我走进开始被野草侵占的街道,只看见一栋栋空无人烟的楼房,原本的社交俱乐部现在都空无一人了。走了很久,我才遇到一个人,一个流浪者,我问道:“这里的其他人呢?”
“走了两年多了,核电站灾难后,都迁走了,去了斯拉夫蒂奇。事故就发生在那座游乐场开业前四天。”他指了指城市里多出来的那座摩天轮,“学校、大厅、房屋……人们走得太匆忙,甚至将不少物品留在了这里。”
“苏联人会离开这里,但是我不是苏联人——我已经是阿富汗人了,你也是。”流浪者直视着我的双眼,“从你的眼睛里我只看到了死亡和火焰,你的一切都已经死亡,你永远无法返回人的世界,只能和我一样在废墟里生活。来吧,你可以留在这里。”
阿富汗人,这个词对于我既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最初的时候,他们是我们的盟友,我们是去帮助他们的;随后,他们是不值得信赖的敌人,他们出卖我们的情报,把我们的武器卖给我们的敌人,让我们的战友死在我们自己制造的枪下;最后,我们也变成了阿富汗人,无法回到从前的阿富汗人。
“好吧,既然我们都是阿富汗人,那么我们也许可以一起活下去。”我伸出手抱了抱那个人,他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于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片死后世界里生活,我们靠着一台总是需要调整的盖革仪确定露营地。我们总是背着自己的猎枪,戒备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圣战者们还在这些废弃的楼宇间出没。时间过得越久,我们就感觉到自己正在缓缓融入这个世界,冬天变成了春天,春天变成了夏天。有的时候我看到眼前出现了奇形怪状的生物,又在我眨眼间突然消失;有的时候我走进一座废弃的公寓楼,发现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突然高了一段;本来是空荡无人的大厅里,突然传来普什图语的呐喊声……我的常识似乎在这种环境下归于虚无,但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情产生恐惧。
一种怪异的情绪却渗透在我们的体内,如同无处不在的辐射一样。在苦闷中,我在这个世界里徘徊着,幻想着有一天我可以离开这里。不过这些终究都是幻想而已
我走了进去,举起听筒,听见里面传来清晰可见的嘟声,不需要硬币,我拨打了母亲的电话号码。接下来是几乎无尽的等待,直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留言请按1,留言不需要收取任何费用。”
这是打给地狱的电话?还是天堂的?无论如何我应该说些什么,我开始说话,问母亲是否为我担心,父亲的顽疾是否好转,家里的弟妹状态怎样了。我又开始说我的服役经历,喀布尔、巴尔赫、坎大哈……我继续疯狂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直到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我结束了留言。
至少我要知道电话是通往哪里的,不论是地狱、人间还是天堂。我顺着电话亭后面那条黑线走着,眼睛里只留下了这东西。我不知道我在朝向哪个方向了,周围的一切越来越模糊,直到我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嘿!老兄……?嗯?”是那个家伙,电话线在他的方位上中断了——他的砍刀正插在黑色的电话线上。
我不由分说举起了猎枪,原来是他阻断了电话的消息,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他像无事人一样离开了。
“你……”砰!他的身躯瘫倒在地。我杀了他,又开始搜索他的随身物品,终于发现了一张地图。就这样,我又到了斯拉夫蒂奇。
从那以后我已经没什么顾虑了,我不需要住在苏联人住的房子里,大街就是我的家;我不需要和其他人一起排队,死去的阿富汗人不需要和活人一起等待;不管我的对面是谁,他们想要干什么,我都可以毫无顾虑地扣下扳机,阿富汗人就是干这行的,在我的眼中他们和圣战者一模一样。我开始感到狂喜,这就是死后的生活吗?
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20世纪进入了它最后的十年。至少在这里我还是能看见时间,我知道在我死去的时候,时间没有停止流动。我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时光飞逝,一年又过去了,终于到了今天,已经是1991年的最后一天了。废墟里发光的电视告诉我,我的国家也死了,不,它已经和我一起死在了坎大哈的星空下,从那一刻起,还在行走的我们都已经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既然死后我的世界也已经结束,那就让它彻底终结吧。
想到这里,我决心不离开我在废墟里的位置,我放下了那挺SVD步枪,从腰间拿出一把手枪,将枪口缓缓伸进了自己的口中……
好啦,《季节的四重奏》终于完结了,这是整个系列里的最后一篇,实际上是好几本书、电影部分内容的糅合,大体上有参考《第200号货物》、《锌皮娃娃兵》、《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和《路边野餐》,相信很多人也看出来了吧。写这一篇的时候,总有种无从下笔,动力不足的感觉在作怪,一边写一边在怀疑“这到底是啥”。话说回来一开始我差点把它写成了规则类怪谈,但是后来及时收住重写了。
不过总体来说这也许是这四篇说是短篇不算短,说是中篇又有点短的“怪谈”里最不“怪”的一篇了,因为它仅仅是一个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苏联士兵在混乱的精神状态下的所见所闻。文中的那些怪事也许都是他精神世界里的虚无而已了吧。下一篇大概会把《沙漠突击》的后续写上去,我不想浪费那五个人的故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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