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的炽烈之美伴随着隐秘的喜讯、传递万物潜藏无尽可能的消息展现于眼前时,启示即将揭晓。
——布鲁诺 · 舒茨《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
摘要:在本文中,我将从波兰导演沃依切赫·哈斯(Wojciech Has)于1973年放映的电影《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出发,与你们一起探寻和梳理这部超现实主义电影的叙事手法、表现的脉络和可能传达的些许现实世界中的影射。这部电影的主题、视觉要素和许多意象的载体让我在观影时不止一次地联想到了《血源诅咒》。所以我也将透过这部电影教会我的理解方法,来试图从一个不一样的角度浅析《血源诅咒》中超现实的、碎片化叙事的表现力。希望能够抛砖引玉,给你们带来更多不一样的思考。文章的重点会放在对电影的分析上,其中会包含对电影情节的剧透,对电影本身感兴趣,想要看一看的朋友们可以自行选择要不要阅读下去。
电影《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改编自波兰籍犹太裔作家布鲁诺 · 舒茨的同名小说。舒茨出生于1893年奥匈帝国城市多罗毕其的一个纺织品商店家庭里,这部小说是舒茨对于自己童年生长的家庭的回忆、对犹太社区的描绘、与对自己逝去的父亲的缅怀。整部小说以描绘多个语言高度诗歌化的短篇梦境组成,题目中“沙漏”的意象即是与死亡关联的时间。故事中舒茨病重的,与死亡和时间抗争的父亲在他的意象里被从家庭中剥离开来,成为了一种无影无形的,无法再与舒茨产生情感连接的存在。自从父亲的商店被舒茨的妻子与其他亲属继承以后,“父亲的职责从此以后就是将自己变成一面墙纸、一件破烂的衣衫、然后最终是一只像螃蟹一样的昆虫。它在家里漫无目的地爬行着,寻找着什么东西。”有一天,父亲在家中的餐桌上出现了——作为午餐的主菜,但它很快就逃离了餐桌和这个家,那也是小说中的舒茨最后一次与父亲见面。舒茨在完成这部小说后不久,就于1942年在纳粹占领下的波兰被德军杀害,而他的小说因为过于晦涩艰深而被人们一直选择性地遗忘到1957年才正式出版。
沃依切赫·哈斯从舒茨的小说出发,决定将这一系列梦境和高度意象化的语言转化成可视的镜头语言。为了还原梦境的感觉,哈斯在影片中完全放弃了具有逻辑的叙事,把影片的主体变成了由多个在场景和情节上都看似毫无关联的片段衔接而成。但哈斯又通过精心设计的镜头和场景将这些碎片化的梦境完美地衔接起来,构成了一场多彩、怪异但又令人意犹未尽的大梦。哈斯在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化剧情中,也为观众们暗中埋藏了许多重要的多次出现的意象和暗线,为我们的深层解读留够了空间。
影片开始于一辆列车上。我们的主角约瑟夫在盲人列车员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处不知道存在于何处,也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破败疗养院探望他病重的父亲。这座疗养院荒草丛生,破败不堪,一阵风吹来似乎都可以让整个地方化为尘土。主角从医生口中得知,自己的父亲正处于生与死之间的一种模糊不定的状态,他正在经历自己过去曾经经历过的时间,而这些时间本身又被打碎然后重组。这座疗养院内的时间本身也是错乱无序的:任何人都可以重新经历并演绎自己过去曾经经历过的时间。
见到父亲迟迟不醒来,约瑟夫开始了在疗养院里漫无目的的旅程。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中,约瑟夫会进入许许多多不同的场景,与形形色色的人物展开对话,并且多次遇到他的父亲。每一个场景和故事之间,完全不存在任何剧情的关联,甚至每一句台词之间也缺乏清晰可循的逻辑:影片就这样在没有刻意交代任何设定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引领观众进入了一场对梦的生动描绘。
约瑟夫在疗养院错乱的时空中漫游,他先是在一处空旷的大堂内错愕地看着刚刚睡醒的人们狂热地唱诗、起舞,然后在过道里见到了年轻的女孩碧昂卡,随后他从一张床底下爬过去,又突然来到了一座充斥着崇拜鸟类的土著的村庄。在村庄里约瑟夫又见到了他的父亲,正作为村庄的神父向人们宣讲着他的世界观。神秘的孩子鲁道夫出现在约瑟夫身边,开始向他讲解起一本百科全书。
在这一系列错乱的场景和人物交互中,约瑟夫的身上流露着一股明显的违和感,他虽然身为成年人,但他的言行和心理都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天真幼稚。佐证这一点的就是,约瑟夫在整部电影中遇到的所有人,都似乎在态度和言语上把约瑟夫当成一个小孩子来对待。电影中暗示的这一点对我们理解整部影片至关重要。
约瑟夫在错乱的时间中,变回了一个孩子,正在以梦的方式重新经历并再演绎他人生中的种种片段。这也就是为什么影片中碧昂卡多次对约瑟夫产生了性暗示,但又每次都像开玩笑似的仅仅停留在暗示层面;神秘的少年鲁道夫把约瑟夫视为自己最好的玩伴,在影片中和他玩起了扮演国王与大臣的游戏。约瑟夫像一个孩子一样对鲁道夫说,他将要亲手撰写最惊心动魄的剧本,并在未来将国王的身份传递给鲁道夫。这一情节很好地暗示了这部电影叙事的本质:约瑟夫在这场回到童年的混乱梦境中,正在潜意识里引导着这场梦的走向。
影片中的其他情节和设定也不乏对约瑟夫的“发烧梦”和“时间的错乱”这一主题的暗示:约瑟夫来到了一处放满人偶的展览馆。馆主告诉约瑟夫,这些人偶都是东欧近代历史上的名人,而他们都被困在了某个凝固的时间点中,他们或许正在反复经历着这一定义他们人生的重要时刻。而这一桥段的最后,一个人偶听到了一个关键词,开始复苏并摇晃,最终将自己的脸摔破,露出了里面的零部件。从观影体验的角度来看,整部电影尽情地还原了梦的纯粹和非理性的感觉。不论是在约瑟夫的童年梦境中,还是在我们童年的梦中,都充斥着种种纯粹的动机和情感,在它们的驱动下,我们的梦也充斥着夸张和完全随机但又情感极度丰富的情节。
约瑟夫从床底下爬行寻找道路这一决定充满了孩童的质朴和纯粹,而他在一系列梦境中所经历的,站在孩童视角感受到的真实世界又充满了粗野的残酷,所以他又转而在自己的意识里成为了一位国王,意图自己书写他将要经历的剧本。这一切在一个孩子的视角里变成了一场他无法理解,想要逃离,又想要通过发泄情感而转变导向的梦。虽然这部影片在对情节的表达上过于碎片化,逻辑过于脱离,会让人觉得十分困惑和焦躁,但影片所展现的镜头和场景美学与想象力很好地在感官上压过了这种叙事的混乱,让人即使把观影作为纯粹的审美体验也可以获得很大的享受。
而《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这部影片想要表达的更加重要的内涵,也必须藉由理解约瑟夫正处于童年的梦境中这一点来入手理解:那就是约瑟夫与他病重的父亲和家庭的关系。由于影片中的时间是错乱的,约瑟夫像是在支离破碎,又被随机重新缝合的时间中重温着自己与父亲在他们各自的一生中产生的连接。每一次约瑟夫见到的父亲都拥有不同的身份,一次是狂热的鸟类爱好者,一次是镇上教会的神父,一次是约瑟夫家中纺织品商店的主人。而每次与父亲见面,约瑟夫都急切地想要向与父亲交谈,而父亲却总是正处于与其他人的一场场意味深长的谈话中,对约瑟夫的出现与话语毫不关心。
约瑟夫显得天真、孩子气,他的举止笨拙而执拗,在他的眼中,世界是静止而狭小的。而父亲的举动充满自信,用自己的语言引导着其他人,在父亲的眼中,世界是流动而宽广的。父亲说的话语被刻意地写成了高度晦涩,诗歌化的语言。在作为孩童的约瑟夫眼中,他无法理解父亲的话语和任何动机,只是以孩童的视角经历着眼前或残酷,或晦涩难懂的梦境,并试图与自己的父亲建立情感的联系,但又一次一次地失败。而在影片的最后,约瑟夫最终回到了疗养院里父亲的病床前,依旧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从睡梦中醒来,与约瑟夫展开了第一次正面的对话:
约瑟夫,我一直躺在这里没人照料,电话线被剪断了,没人来看我。我的孩子离开了他正生病的父亲,到镇子里追女孩去了。约瑟夫你应当常来商店啊,店员们在盗取我们的东西,这个店要毁了,让它自行运行吧。看我心跳得多么厉害,我要油尽灯枯了。约瑟夫,有从家寄来的邮件吗。
我们或许都做过关于亲人,或者已经逝去、或与自己失去联系的所爱之人的梦:这种急切地想要与自己所爱的人建立连接,又似乎永远无法在情感上和对方产生共鸣的梦。在梦中这种疏离感,无法共通的情感会被放大,直到我们和自己所爱的人似乎不能再用同一种语言对话。在约瑟夫与父亲的关系的处理上,哈斯将布鲁诺·舒茨在小说中描写的自己与病重的父亲无法再产生任何情感连接这一点,通过描绘约瑟夫的一场压抑的,充斥着无数与父亲共同经历的支离破碎的事件的梦表现出来。
除此以外,哈斯还将约瑟夫关于父亲的这场梦的隐喻上升到了更大的历史层面:关于对纳粹屠杀,和波兰的犹太群体所经历的历史创伤的暗示。整部电影的视觉和场景要素都是建立在对犹太社区和犹太传统的描绘上。约瑟夫在疗养院内目睹的一场由病人组成的唱诗班,以及在镇上与父亲一同经历的安息日宴会,都为影片蒙上了一层浓重且压抑的宗教色彩。约瑟夫在在影片的最后,见证了自己父亲的最后一幕之后,约瑟夫进入了一种类似行尸走肉的状态,变成了和片头出现的列车员一样的,失去身份和目的的鬼魂,从此漫游在疗养院中布满蜡烛的墓地里。这一幕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与舒茨的死亡密切相关的犹太大屠杀。为什么约瑟夫会被行尸走肉的列车员引领到疗养院来探望他的父亲?为什么在经历过梦境中对自己父亲的缅怀的约瑟夫会遭受和列车员相同的命运?如果把约瑟夫与父亲的故事放大到整个犹太民族在二战时期经历的创伤这种语境下,就更容易理解了。
波兰在二战期间饱受纳粹的摧残,一度从东欧最大,也是文化最为繁盛的犹太民族聚居区,变成了犹太民族与文化最大的坟墓。在战争结束后,波兰又成为了被夹在苏联和西欧中间的一片动荡之地。哈斯拍摄电影的1970年代,波兰正处于苏联的统治下,一切与主流媒体论调相悖的影片都被禁止放映。在这样的复杂社会和历史潮流中,身处于波兰的犹太群体在几十年间所遭受的牺牲,与自我认知、文化归属上所经历的迷茫都是不可估量的。哈斯在影片中,或多或少地藉由约瑟夫对自己父亲的缅怀,和对父亲生前未能和他建立更多的连接,未能更好地尽孝的后悔,影射出了对整个波兰遭受磨难的犹太民族的缅怀。而影片中对犹太民族遭受的磨难与缅怀,是通过约瑟夫以孩童的视角来重温一场碎片化的压抑梦境的方式阐述给观众的。
舒茨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把他对战争的恐惧,和对自己的家庭以及生活的犹太社区的未来的担忧与期待,都通过诗意的语言写进了小说里。舒茨在写作时仍旧坚信生活会以某种更好的形式继续下去,喜讯会伴随着他所闻所见的世界的炽烈之美,和潜藏着万物无限可能的消息来到他的面前。而在舒茨死后的35年,这部小说由哈斯的镜头展现出来时,早已缺失了这种乐观和期待。变成鬼魂,从此永远游荡的约瑟夫传递给我们的情感和现实,更多的是对苏联时期波兰裔犹太民族的未来的迷茫和质疑。
《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对我而言,是一部理解超现实主义这种形式本身,和这种形式传递信息的方式与叙事潜力的至关重要的电影,也在我经历了数次观影和研究以后,成为了我最爱的电影之一。这部电影的视觉元素和许多隐喻的载体,例如疗养院与墓地、红色月光下的唱诗班、人偶等,让我不止一次地联想到了《血源诅咒》的视觉元素。而《血源》这个游戏本身也非常适合被放入超现实主义叙事的语境下来理解。
游戏本身自然而然地将玩家带入“梦境”这一概念和设定,并且同时没有交代任何有关于这个梦境以外的世界的做法,在手法上无疑同砂镜疗养院一样,人工搭建了一个由导演/制作者设定规则的架空舞台,切断了与真实世界,或是与任何可参考的理性逻辑的关联。游戏中场景氛围的大幅度变化,以及一些看似处于不同时空的场景,必须通过特殊方法才能达到这一点(例如亚楠、老猎人、噩梦前沿),也像是在一场碎片化的梦境中玩家由自己的情绪主导而主导梦境的走向。
而最重要的是,对于理解超现实语境下的碎片化叙事而言,寻找情感和氛围上的共鸣从而产生自我的解读,要重要于寻找逻辑。我们并不会关注格尔曼用什么样的技术制造出了人偶,而是会更加在意人偶所展现的那与人相比似是而非,但又真实而精巧的感情。我们并不会关注梦境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或者是否真实存在,也无从考证亚楠日出以后,梦境是否得到了终结,又或者以怎样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我们切实能够感受到的是,我们在这场梦中成为了猎人,在这个破碎衰败的世界与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抗争着,但仍心存想要看到日出的期望,在亦真亦虚的梦境里享受这个世界的真实而炽烈的美,就像布鲁诺 · 舒茨所写:
当世界的炽烈之美伴随着隐秘的喜讯、传递万物潜藏无尽可能的消息展现于眼前时,启示即将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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