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属于《丝佩瑞尔年代记》系列的短篇故事。全文约为5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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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阻碍漫长海岸与米拉迪沃德洛玛尔腹地的沙海,几乎所有人想到的无外乎不毛之地、生命禁区等极度悲观的词汇。
生而为人一旦悲观起来,什么花花肠子都会冒出来。于是乎人们开始相信一些时髦的神话故事,试图以此解释沙海的成因,缓解改造大自然未果后无能狂怒带来的无力与焦虑。
有关沙海的神话传说包罗万象。气势宏大如从大裂隙里跑出来的陨石坠落说,历史悠久如曾经大陆的支配者毁灭沙海里光之国的故事,甚至还有哭了七天七夜把绿洲哭没的凄惨爱情故事等等。正常人可不会信这些玩意儿,因而沙海神话仅仅作为文学爱好者的私房作品在地下流传。
对于沙海成因的研究远没有形成学术气候,究其原因,主要是逍遥城里一票自称“地理学家”、“地理协会”、“历史学家”、“神话学者”、“考古专家”的懒汉没法借此学问填饱肚子。
当然,沙海环境恶劣也是阻挠他们求知欲至关重要的一点。傻子才吃饱了撑的跑去那种地方搞实地研究。
偶尔能从沙海边缘地带挖出树木残骸,或保存完好的奇怪生物脱水制品这一点似乎能够证明,此处曾经的确存在一片广袤绿洲。看似平静的沙海下埋葬了多少过往辉煌灿烂的文明已无从可知,人们只能通过流沙城的断壁残垣间管中窥豹般赞叹传说中的光之国是何等繁荣兴盛。
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总会有人、像人似的、不像人的生物顽强生活。危险如恶作地、黑烟森林,乃至噩梦岛周边的小岛屿和极北之地腹地,均有人类努力维生的踪迹,沙海自然不可能排除在外。
在米拉迪沃德洛玛尔平原区与沙海交界的地方,如今是赫赫有名的棉花产地。每到收获的季节,棉花绽放花孢,如同为沙漠披上一层白霜。人们给这里起了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白金海。
清晨,一艘艘老旧的巨型沙船从沙穴深处涌出,它们载着农具和工人趁毒辣的太阳没有发动猛烈的攻势,冲到棉花地前驻扎下来。人们撑开船的侧板,让载具摇身一变成为提供遮阳休憩的工棚。
工人们吆三喝四的围住几艘圆滚滚如西瓜虫般的铁船,几根水桶粗的大管子仿佛虫子的触手。这是商盟棉花商派来的运水船,膀大腰圆的工头拿着亮闪闪的刑具监视工人,防止他们盗水,或是借着连接处密封圈故障的油头贩私水。
水,是维持生活所需的必备物资。沙漠里,水更是成了衡量财富的唯一标准。无怪乎走出沙海,第一次看到迪比利斯环城水道和公共浴室的下乡人会个个面无血色,心态差一些的还会当场昏厥。这群从沙海远道而来,到命运神殿朝圣的乡巴佬眼中,罗兰斯特人简直奢侈到挥金如土的地步。
在白金海最有钱的不是人,是棉花,它们随时随地挥霍着本就匮乏的水源。
其次富有的是种棉花的人,他们沾了棉花的光,每天都可以沐浴在蒸发的水汽里,皮肤黝黑却不干燥,让那些牧羊和做其他营生的沙漠居民看着眼热,感觉他们简直生活在传说中的沙漠绿洲中一样。
收棉花的同样富有,他们没有缺水的概念,只因为有钱。
以流沙城为圆心,扩散至流沙城统治的沙海各处,人们衡量有钱无外乎两个标准:水、棉花。哦,对了,还有羊。
人们说假如造就沙海的是某位神明老爷,那他一定是羊的表亲。因为羊群吃草好似剃头匠手里的刮皮刀,让肥沃的土地暴露在阳光下。雨来了,又走了,大日头悬在天上把汪洋泥塘里的水分赶进龟裂的地表深处。羊是沙海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影响人们口袋里喝酒的票子,没了羊喝酒变得不那么豪迈。它们知道哪里有为数不多的绿洲,正是它们创造了绿洲。羊啃食着,把草原分裂成孤立的草场,草场变成斑秃的草皮,而后是宣扬独立的龟裂地块。地块越分越细,最后都成了沙子。
这种行为的确像神一样,把数量可怜的绿洲赏赐给当地人,让他们尝到点甜头,好继续供奉自己。
羊倌罗勒赶着和他一样骨瘦嶙峋的羊群在棉花田外的垄沟附近徘徊,这片因浇灌棉花而茂盛的蕨类草场是他赖以为生的小绿洲。
老罗勒皮肤黝黑,脸上深邃的皱纹甚至能夹死趴在上面休息的苍蝇。他瘦得可以看得清皮肤下肌肉的纹理,细且微微向一侧弯曲的脖颈上插着个仅做蒙皮处理就草率出场的脑袋。深邃的眼窝里发青的眼珠滴溜溜乱转,以此告诉身边的人他还活着。羊倌黑黢黢的手指因常年劳作已经变了形,活像十把小铲子。他用它们灵活翻开垄沟外的沙土,为羊群找到些许棉花田溢出来的水。
如何寻找和保存珍贵的水是每个在沙海里生存的人都应该掌握的基本技能,老罗了通常会用羊的内脏做成薄膜铺在垄沟挖好的坑里,第二天太阳升起前保准能长出一小泊水潭。假如老罗勒稍微有点做买卖的心思,光靠挖棉花田墙角卖水就能让他发家致富。可惜罗勒是土生土长的沙海人,不懂“荆棘”、“紫铲”、“菜斧籽油”这类新名词。放羊、挤羊奶、生羊羔、卖和羊有关的一切是老罗勒的全部生活。虽然他虔诚的信奉太阳之神,却从未前往流沙城朝拜。
吞下几小口浓缩到液体落地之前便气化的的蒸馏酒,老罗勒会不自觉拉开话匣子。这酒在白金海非常有名,工人们习惯用它清洗伤口、灭菌消炎,还亲切称呼这种烈口饮料为“消毒水”。酒过三巡的羊倌通常以这一句开始,以同样一句结束。他的听众们倒是毫不介意,只要棉花田边的垄沟存在一天,它们有草吃就不会介意身边出现个絮絮叨叨的奇怪两足生物。
这话是认识老羊倌的人共同的评价。倒不是因为他总喜欢和羊说话,也不是因为他喜欢把消毒水一饮而尽,人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原因发自肺腑,以至于形成严格肌肉记忆,成为条件反射般的理性行为。
对苍蝇抱有特殊感情在流沙城所能掌控的沙海居民里不算稀罕事,人们相信太阳之神同时还兼职苍蝇之神的零工,对此他们有非常自洽的逻辑链说服自己——
每当太阳之神热情的大脸出现在东方地平线外,光线搅动沙海震荡出波光之时,神明老爷的威能会诱使飞虫自寻死路的掉进露水形成的水坑。溺毙的生物中苍蝇居多,于是智商还无法理解“荆棘”为何物的老实人们,凭借丰富想象力断言正是太阳神的召唤令苍蝇争先恐后献祭自己,以确保苍蝇种族繁盛不衰。
老罗勒虔诚的信仰统治这片沙海的太阳之神。他对苍蝇与神明老爷之间的关系深信不疑,爱屋及乌的喜欢苍蝇到难以自拔的地步。他和苍蝇同吃同住是家常便饭,羊受伤感染的伤口也从不主动处理,任由苍蝇把蛆卵产在腐肉滋生的伤口里。每次见到溃烂的表皮冒出黑色小虫,老罗勒就会双眼放光,他会趴在地上扒开伤口仔细看着一枚枚扭动的虫卵和成虫在羊肉里爬来爬去。
只要老羊倌出现的地方,大团苍蝇总如影随形。它们和罗勒共享一份晚餐,甚至还试图染指工棚内邻座人寡淡的汤汁。久而久之,人们看见老罗勒赶着羊群出现的身影,便会不自觉的退避三舍。开始他还有许多故交愿意和他聊上几句。但话题的最后总会引向苍蝇和神明。愿意关心他的人越来越少,听他唠叨的只剩羊和苍蝇了。
曾几何时,他牧养的羊群方圆百里人尽皆知。不仅羊又肥又壮,连尾巴里都填着肥厚香醇的油脂,光靠羊的生意他年轻时吃喝不愁,甚至控制棉花田的商盟负责人还将他视如座上宾,试图拉拢他加入商盟。白金海附近提起牧羊人,就属罗勒厉害。
变化似乎真的发生在眨眼间,他从人们视野里消失了一段时间,有人说几天,也有人说是几十天,更有人信誓旦旦对众神发誓罗勒只消失了一天。当羊倌再次出现在休憩的工棚,他就如现今看到的一般,歪着脑袋,像一具行走的干尸。渐渐羊群和老罗勒一样瘦骨嶙峋,围绕在身变发出嗡嗡轰鸣的苍蝇倒是越来越肥,特别是其中一只总喜欢停在老羊倌肩膀上的红色苍蝇格外威风凛凛。半透明的腹部在阳光下闪烁如玉脂般的光芒,硕大的复眼绿得让人怀疑那是两颗精工雕琢的宝石,脑袋后和腿上的刚毛黑得发亮,翅膀扇动起来发出的轰鸣足以驱赶羊群。
“不行。”老罗勒坐在保护棉花田的栅栏外,倚靠一株独自茂盛的沙棘。恰到好处的阴凉让老人抓起羊皮袋喝起酒来。“不行。”他又说了一句,态度十分坚决。羊群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闲漫步,昨天种好的水坑顶不住烈日的烘烤,即将蒸发殆尽。老罗勒拿起羊倌的木杖,用力插在自己面前。那只红色的肥虫趴在木杖油亮光滑的杖头顶端,不时用前脚擦着多毛的头。
“不行!”老罗勒冲苍蝇摆摆手,“我说过,只能碰受伤的羊。就算现在没有羊受伤,也不能故意让它们受伤。你太贪婪了。”
羊倌瞪着苍蝇态度强硬,几只暗红色的苍蝇趁机飞上他的面颊,撒娇似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爬来爬去。老罗勒觉得很痒,嘴角不自觉颤动起来,苍蝇来不及飞走夹在了深邃皱纹里,一只的肚子随即裂开。带着白色小颗粒的粘液糊在羊倌脸上,他毫不在意,随手抓起一把沙子在脸颊上蹭了蹭。随即将那只苍蝇的尸体堆进小小的沙坑,不忘在周围点上几滴祭奠的烈酒。
老罗勒双手掩面,念了几句短暂的祝福文。那只为首的苍蝇始终趴在手杖顶端静静的看着羊倌,仿佛他们之间可以通过心灵沟通的方式交流。它跳了几跳,抖抖翅膀,发出恐吓的轰鸣。
“极冬跟我有什么关系。”老罗勒用手指在酒袋口抹了一把,将指尖上的烈酒没有蒸发殆尽前熟练的甩在手杖上。红色肥虫赶忙抱住露珠般的烈酒痛饮起来,一对复眼滴溜溜乱转。他醉眼惺忪对苍蝇说:“你是太阳神对吧,哪有神这么贪婪的。”
苍蝇想了想,嗡嗡的震颤翅膀,身上的纤毛跟着一起抖动。
“你保佑我的羊群平安?开什么玩笑,你只是个苍蝇。”老罗勒笑的合不拢嘴,口水顺着嘴角喷了出来。他有点醉了,本就黝黑的皮肤上覆盖一层深红。他摘下棉条盘成的帽子,把漏在手掌上的口水擦在光秃秃的脑袋上继续说:“是我的羊好,你才来的。”
红色的苍蝇继续跳着舞,一会儿飞起来在天上绕弯,一会儿又在手杖上爬来爬去。
“明年怎么了?”老罗勒继续自言自语,“为了明年的大丰收,你现在就要积蓄力量?棉花田年年都丰收,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个啥。”
远处的草地上,灰色的羊群还在悠闲吃草。原本白色的皮毛里住满苍蝇,更多的在空中飞舞,远远看去如同一团团沙海里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一只羊虚弱的咩咩叫了两声,横倒在草地上,其他羊见状,一哄而散,带起一大团黑色阴影飘在半空。
“走开!离开我的羊!”老罗勒见状,抓起手杖就跑了过去。“你们不能这样!”他喊着,不停挥舞双臂驱赶蝇群。羊倌趴在地上抱起不足月的羊羔仔细检查,万幸没有伤口。老罗勒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般把羊羔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天上盘旋的蝇群里闪着点点红光,不一会红晕的面积逐渐扩大,转眼间就变成一片血雾。
那只红色苍蝇悬在老羊倌面前,晃动肥胖腹部表达不满。
“不行。如果有羊意外受伤,甚至病死,都是你们的。但你不能这样,不能。”老人低着头喃喃的说,“它们还没有受伤,还健康得很,你不能这样。”
红色苍蝇碧绿色的复眼中闪过一丝狡猾和愤怒,它翅膀的嗡嗡声更猛了。就在老羊倌准备起身躲回树荫的刹那,它朝着老人的额头俯冲而下。
生活在沙海里的人过的大多是苦日子。当太阳坠入地平线时,他们拖着满身疲惫乘坐沙船前往附近某处遗迹改建的酒馆。人们要趁着沙穴封闭前花光今天挣来的工钱,好好快活一番。
羊倌罗勒失踪的消息成了最近酒馆里的话题。起先只是酒馆老板的好奇心,对于像他那样一个血液里都灌满酒精的家伙,居然一连几天没有来打酒。很快消息传到种棉花的工人耳中,他们也说许久没看见羊倌背靠沙棘树休息,或是徘徊在工棚附近的身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他的羊群也跟着消失在了沙海之中。人们说老羊倌兴许是死了,还有人半开玩笑的说他是因为太虔诚受到太阳之神感召变成了苍蝇。
嘲讽的笑声戛然而止,突兀的仿佛有人扼住酒馆里快活气氛的喉咙。
老罗勒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酒馆门前,熟知他的人不免露出厌恶表情,刚才还那他寻开心的人吐着舌头躲到角落里小口咂着闷酒。。
羊倌一只脚踏入废墟酒馆,身上散发的浓烈臭气已经熏得人们不住咳嗽起来。他瘦的形如枯槁,只有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还生龙活虎的折射出顽强的生命之光。他的步伐如同打摆子的病人,脑袋习惯性歪向一侧。尾随在罗勒身后的自然少不了苍蝇,数不清的红色小飞虫涌进屋子,恬不知耻享用起别人的盘中美餐。
“酒。”老罗勒说,他声音虚弱无力,喷出的恶臭让人联想起沙海里的古墓。老板以手掩鼻,赶忙丢给他一只酒壶,不知是太过惊恐还是错觉,酒馆的老板分明看到老罗勒说话时嘴里冒出几只苍蝇来。
在人们的骂声里,老人拿起酒瓶走出屋子,浓烈的臭味久久没办法消散。
他们惊讶的发现,在门外老罗勒的羊变得各个肥美,硕大的尾巴囤满脂肪。只是这些羊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奇怪,像充了气的皮囊下有大团大团的东西在羊体内蠕动。浑圆的身体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不时从口鼻里滴下些许裹着褐色卵包的粘液。
又过了数日,当老罗勒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他身上已经没了臭气。老羊倌赶着羊来到残垣断壁间的酒馆,他说话嗡声嗡气的,举手投足给人绵软无力的感觉。他拉耸眼皮,黝黑的肌肤跟他的羊一样膨鼓起来,闪着异样的光。
酒馆老板胆战心惊的拿出酒壶,他不小心直视了羊倌的眼睛不由尖声尖叫起来。老罗勒的眼睛已不似人类,原本眼球的地方挤满了无数个苍蝇的复眼。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复眼转来转去,盯着不同的方向,看着不同的人。
老罗勒拿着酒瓶喃喃自语,脸上挂着笑意,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极冬降至,是个收获的季节,我要赶着羊群去远方寻找丰美的草场和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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