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投稿为小说《洄游》的第四部分。全篇已经写完,共五万五千字,现在尝试分篇放出。
我首先想说明的一点是,地下固然不是乌托邦,但那之外的地方并没有变得更好。如果将现在的我和那时的自己相对比,我不会认为离开地下是愚蠢的行为。和售货机的相处中,我终于理解了离开地下的意义:以无知、激情而决绝的方式离开,必然换来磨难、失落和长久的痛苦,而这又恰恰是为某种方式的回归所做的准备。
“所以,你明天要带那个耗子去下乏燃料冷却池,我没理解错吧。”售货机换回电子音和我对话,这让我有点迟疑,它到底想表达惊讶、同情还是幸灾乐祸,亦或三者均有之?
“为确保我们之间的沟通没有歧义,我要和你确认一下,耗子其实是个人,对吗?”
“啊——哈,你可真是聪明。”我想我这句话的讽刺至少表露无疑了。“没错,一个刚入职一年的新人。”
我看向它。确切来说,看向它的摄像头,并同时感到一丝忿忿不平:冷却池的危险,不需要一台故障售货机来教我。“你不该,”售货机继续夸夸其谈,“不该答应你的上司。要知道,让一个新人和你一起违规,这是他自己的失职。何况,那个叫耗子的员工……他的本名叫什么?”
刘浩。我张了张嘴,没说出回答。“谁知道,反正我们都叫他耗子。”
“好吧。他也不该接下这种差事。这是你们人类所说的职权欺压,对吧?”
它现在听上去倒是一本正经,正经得让人想不到几天前它曾经对着倒在地上的我大肆嘲笑。“他乐意着呢。”我摸了摸袋子里的银币,“那小子成天说自己缺钱,估计明天见了冷却池比他亲娘都亲。”
“啊,原来也是个蠢货,这下一切都明了了。”售货机换了一种油腻腻的声音,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俩真是大蠢带小蠢。至于那个组长,他就比较不一样了。”它停顿一会,像是某种聪明的年轻人要发表什么高见前故意停下一样(“注意!我要发表真知灼见了!”)“他是单纯没安好心,也就是说,他是坏。”
这个结论实在太准确又太没用,在我这里产生了强烈的效果——我大笑起来,而且一时半刻没有停止。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工厂禁区里有人的话,多半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洪亮笑声吓得半死。
“哇,你终于疯了。”当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售货机干巴巴地吐出这么一句。
我差点又笑出来,但深呼吸起了效果。“不不,你说得对。”我拿出那些银币,开始往投币口里面塞,“你这还有什么没过期的?”
“这么大方?”它的三盏指示灯都变成黄色。“你不是很爱钱吗?”
我继续往投币口塞银币。那些银币的光洁程度再次令我感慨——当我把它们捏在两根手指中间时,我甚至能从银币的反射中数出指纹的条纹来。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如此光洁的银币,在我的双手间倒了几个来回,竟没有一丝沾上油污汗渍的迹象。我不禁开始想象这东西如果被组长拿到管头那里,到底能估多少钱。
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样的猜想毫无用处。如果我那天没有藏起这些奇特的银币,我记在组长那里的抽成也只会比这些银币的面值多一点点——即使银币会被收走本身就证明了它们一定比面值值得多得多。
“只有创可贴。”售货机在一阵沉默后给出回答。“一次能赚多少钱?”
“你也想去?”我倒是有点好奇它问这个做什么,“实话实说,不清楚。每次下去后到手的不多,但组长说那两份分成替我存着一部分,等需要的时候会给我。”
哗啦一下,七八包创可贴从货架上掉了下来。“这种瞎话正好用来骗你这种傻子。“
我把那些创可贴从出货口拢了出来,两包收到袋子里,剩下的塞在附近一块石头下面。“我说,你在干嘛?”售货机显然对我的举动十分不满,“那些创可贴没那么防水。”
我叹了口气。很难和它解释为什么需要避免自己的包里突然出现这么多簇新的、过期了的同种商品——一两包或许只是撬开了一个办公室的抽屉,但五包以上会让人联想到一个货柜,甚至一个仓库。
“一样东西拿得太多就会被人问到底从哪来的。”我这样和它解释。“有人只盯着别人每天干了什么,生怕别人稍微有点什么超过自己,或者瞒着自己,对吧?环卫局里差不多都是这种人,所以发现什么最好自己藏着。”
连你也一样。我眯着眼睛,打量眼前这台不知为何智力超出平均水准的机器。售货机的指示灯变绿了,像电子账户里的绿色数字那样开始闪烁。
如果我把这家伙卖了呢?就我,就我自己,不经过组长?
这个想法不由得令我感到浑身颤抖,如果能成,那我是不是能一次攒够所有的钱?我将离开这个海港,向内陆进发——不,不是我曾经从地下爬出来时候经过的、人满为患的内陆城市;也不是衰败并充满污染的、死气沉沉的乡下,当然,我也绝不回到地下!我应该一直往北走——或者一直向西,或许我真的能去看看真正的森林,然后在一栋小屋里过几年自给自足的日子……种种未曾见过的幻影在我眼前一齐浮现出来,那一瞬间,所有选项似乎都可以伸手够到。
“我是不知道你在激动什么。” 售货机的出货口自动开启时发出喀嚓一声,“但你把那些创可贴退货给我,比放在石头下面强。”幻影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露指手套上的泥土和抗生素没能完全驱除的疼痛。
“你是最好的‘夹子’。”组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这些?”
我打了个哆嗦。即使在回忆中,那双眼睛的注视仍然令我呼吸困难。
我迅速站起来向四周张望:拐角处的那片阴影是否某人的不高明的跟踪留下的痕迹?刚刚那一声远处的闷响是损坏的建筑终于倒塌,还是尾随者开路时发出的声音?眼前这片小小的空地是否与我上次离开时候有什么不同?
该死的,我差点抽自己一耳光,刚刚为什么不先确认这地方有没有别人来过!
“我觉得你应该再去看看医生。”售货机听上去挺快活,“从你一会激动一会抱头的行为来看,三天前的那次撞击可能损害了你的一些认知能力和运动能力。简单来说,你不是已经发疯,就是走在发疯的路上。”
“有人来过吗?”我扑过去问它,“在我之后,你还和谁说过话吗?穿着和我一样制服的人?”
“哦,没有。”它的音色变为优雅沉稳的女声,“这对你瞒住别人来说是不是个好消息?况且,就算来了人,我也不会和它们说话。毕竟,现在我只是一台售货机……好了,赶紧退货吧。”
我将那些沾上了泥土的创可贴盒子扔进黑色货槽里,想了想,又把那张信息卡也扔进去。“看,”我看着黑色滑槽将那些东西吞没,“我把这东西还给你了。”
“本该如此。”这声音听上去像是售货机耸了耸肩。尽管它并没有肩膀。“看来你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你叫什么?”
我愣了一会。有那么一会儿,我不太能确定它在问谁。过去的种种称呼在脑中展开,它们离我太过遥远,彼此之间充斥着大片空白,就像在某个夏日下午,白色天空中朝不同方向坠落的半死不活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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