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坤教授抬眼看着林,放下刚签完字的推荐信。“既然是面试联合学会,他们肯定会问一些更宏观的问题。”
“嗯... 您是指战争吗?”坐在沙发上的林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如果从影响力算应该是有三次吧,20世纪的世界大战,22世纪的机械战争,还有轨道战争?”
坤摇了摇头,但还是给了林一个宽慰的笑容。毕竟这是自己第一个收到联合学会邀请的学生。她还是太容易紧张了。
“不用像回答专业问题那样刻板。这不是技术性的问题。加入联合学会意味着更高的平台,需要更广阔的眼界去审视我们的整个文明。”对,文明。像是对自己的肯定,坤补充性地点了点头。
“那么是借鉴社会学的角度去思考吗?或者经济学?”林轻微皱了皱眉。“种族的纷争?母星地球资源的匮乏?”
“很好,这更接近一些。”坤的笑容变得更真实了些。“你知道面试你的人不仅有学会的技术官,也有学会的董事代表。所以你需要五分钟左右,通俗地讲好一个通识小故事,去表现你的语言和思维能力。”
教授停顿了一下,决定亲自口述一个模板。“我们的科学发展既不是线性的,更不可预料。我们曾以为科技会爆炸,至少在21世纪,人们都还保持着这么乐观。有技术突破的年份,往往之后伴随着半个世纪的黄金岁月。科技的进步带来生产力的提升,新的岗位也能代替旧的岗位。总的来说,新的疆域带来的机遇大于损耗,历史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把蛋糕做大’。蛋糕在做大的时候多少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些。但是技术爆炸并不可预测。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模型能够预言未来十年的趋势。与此同时,人类的寿命又局限了技术进步的深度,而文明的科技水平保证了生存需求,即使技术停滞。”
“所以,人类的第一场危机是陷入了‘中等技术陷阱’:没有足够的蓄力去开拓更广阔的技术边疆,社会转而倾向于埋头内卷。在地球上满足了一定程度的物质与精神文化需求后,人类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即使有一些小而美的技术进步,也都是在重塑社会分配、更好地美化了内卷环境。非常讽刺与不幸,这和当年的技术乐观主义的预言完全相反。”
林似乎对此感到了一丝困惑。“但我们走出来了不是吗?”她不禁看了眼教授办公室的落地窗。窗外的宇宙,巨大的伯利恒星环令人心安地躺在暗红色的星系幕布上。我们在新泽西空间站。离地球足足1600光年。
坤点点头。“这就涉及到第二场危机:文明意识的塑造。告诉我,作为科学家,在学界最高的荣誉追求是什么?”
“对啦。你看,这就是教育的力量。这句话来自几千年前,稍加拓展,它已经智慧地提出了一个文明、文明中的每个个体应该具备的价值追求。这种能为文明整体所付出、并且引以为荣的价值观必须塑造进整个文明的价值系统。人人为己没什么不对的,造福他人和社会却也因此更值得尊重。”
“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到,人是可以教化的。但人类文明的意识塑造,也是个非常危险而精妙的工程。我们曾耗费几百年在意识形态的问题上纠缠不清,甚至真刀真枪地干过。一些组织宣扬硬币有正面,另一些地方坚称硬币有反面。很荒谬,是不是?即使科技早在20世纪就将地球连为一体,但意识的割裂难以消弭,甚至在教育的加持下愈演愈烈。'和而不同'这句话,也甚至可以演化出几十个不同的版本——你可以叫它尊重,或者平等,或者其他的什么辞藻。社会不像我们这个维度的宇宙那样存在唯一解。如果没有一个中坚的力量或者外部压力去支持,一个文明是倾向于自我分解和散沙化的。”
林轻轻点了点头。“机械战争。即使没有出现真正的机械降神。”
“是的。所以你知道也有人把它叫做意识战争。机械觉醒到头来不过一场骗局。也就是那时候,我们终于勉强认识到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自己的意识,我们总是左右手毫无意义地堤防与互搏。学会也是在那时候成立的。不过在此之后,我们确实还有一场危机,或者说正在经历着一场危机。你能猜一下是什么吗?”
林直了直腰身。她似乎有了答案。“第三个危机就是学会本身。对吗,教授?”
坤的微笑终于变得圆满。“是的。学会。或者说这个'人-知识'的社会组织体。在我们这儿这么多年,你也不用我再赘述科研的重要性或者困难性。然而,我们能通过教育去弥合文明意识的撕裂,去塑造了冒险与科学精神,但完全不能解决人与技术技术结合后、固有的系统性的风险:科学没有所谓的道路。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宇宙的黑暗。”
教授的声音严肃起来。“过去的科学发现是基础的、有利的,可以被反复研究所参透的,而现在的科学实验更像是开盲盒。猴子能因为机缘巧合学会使用火,但不可能因为机缘巧合学会造飞机——你懂我的意思,我们发现真空跳跃技术完全就是个意外。”
“我们把这些发现归结于文明的幸运,但我属实不知道它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套系统发现并运行这么多年,学界依旧没有完全弄明白这个技术的原理。开启星门的能量从何而来?为什么当年土星的星门将舰队送错了地方?我想这也是学会需要你——一个研究能源、研究分子间作用力的博士生——的理由。人类一直围绕星门修修补补,但并没有真正掌握它,这一直令我感到不安。但我想,联合学会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隐隐认同,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高等技术陷阱':我们的思想与实验方式,跟不上我们的发现。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知道。而学会代表着人类文明,除了利用好手头的东西并承担无限的风险,别无选择。”
“或许有一天我们能慢慢解开这些谜题,但我们可能的代价是什么呢?”坤说着,拿起桌上签过字的推荐信,伸手递给林。后者小声道谢,小心地将这封宝贵的文件放文件夹。“就像历史上那场席卷全球的冠状病毒,谁能知道最大的后遗症,在十多年后,来自当年并没有完全搞明白作用机理的mRNA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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