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们曾介绍过吉尔伽美什的故事(可见:Fate中的吉尔伽美什原型研究)有关吉尔伽美什的故事最早大约可追溯至公元前2100年,不过留存至今的文字记录要晚得多。最早的故事是用苏美尔文字写的,可能是乌尔城的宫廷诗人根据此前口耳相传了几百年的传说写成的。 吉尔伽美什是以一位公元前约2600年统治着乌鲁克城的真实国王为原型的。根据苏美尔王表的记载,他是乌鲁克第一王朝的第五位统治者,据说他的父亲卢迦尔班达是半神,母亲则是女神宁松(Ninsun)。这种神的血脉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在苏美尔,统治城镇的恩是王政和神权一体的化身,恩的意思是“主”,除了国王还是兼有大祭司的作用,是城邦守护神伊南娜愿的代理者。恩每年都需要与伊南娜举行一次神婚仪式,这场婚礼除了确保他的神夫地位,更重要的是为了确保土地丰产。恩如果能使五谷丰登,居民富足,那就不仅能在活着的时候享有居民的忠心,死后也能拥有更高的声望,会被视作半神受到崇拜,享受人们的祈祷和献祭。
恩的职责不仅是宗教事务上,也是城邦的军事首领,需要参与多个城邦之间的霸主地位斗争。当时,两河流域诸城邦的政治形势有点像古典时期的希腊,有许多城邦对霸主地位跃跃欲试,但没有哪个城邦拥有压倒性的力量。要在这种形势下繁荣发展,吉尔伽美什必须精通外交与战争,他在这两方面也确实表现不错。早在史诗成文之前,就已有一些口头流传的颂歌把他神化。有关吉尔伽美什的最早传说是一首称颂他如何战胜临近城邦基什国王阿伽(Akka)的武功歌,产生的时间要比以他命名的史诗早得多。
基什的国王阿伽派出一名使臣前往乌鲁克,要求吉尔伽美什对他俯首称臣,否则阿伽王便会发动战争。吉尔伽美什召集乌鲁克长老们商议对策,他本人自然极力主张抵抗到底,但乌鲁克的长老们担心基什城实力强大,主张投降。于是吉尔伽美什又召集城里的军事贵族们开会,他们都同意抵抗,并开始着手修筑防御工事。
见乌鲁克不愿投降,不久后阿伽王便率领大军包围了乌鲁克,企图在气势上压倒乌鲁克的守军。但吉尔伽美什丝毫不惧,他命令恩启杜搜集各种武器(在这个故事里恩启杜是他忠心耿耿的左右手),向阿伽王展示自己强大的武力。阿伽王惊骇不已,“头脑混乱,不知所措”。
吉尔伽美什还派出他的一名近卫出使敌人的营地,但使臣一出城门就被抓住,被基什的士兵送到阿伽王的营帐,这时恰巧吉尔伽美什的一名侍卫在乌鲁克的城墙上往外张望了一下,阿伽王就问那位使臣:“那位就是你们的王?”使臣轻蔑地说:“那人怎么配作我们的王。我们的王容貌如狮般雄壮,眼眸如野牛般威猛,长须如琉璃般闪亮。他一出现,便能将所有外国的军队打败,把你的王在营帐中生擒。”
阿伽王的士兵当然不会因为他的一番话就镇服,反而把他暴打了一顿。但恰逢此时吉尔伽美什“带着威慑人心的闪光”走上了城墙,同时城门打开,恩启杜率领全城的战士全副武装地出征。基什的士兵大惊失色,指着恩启杜问:“那人就是你们的王吗?”“那人正是我们的王。”恩启杜答道。他话音刚落,基什士兵就军心涣散,没过多久就被乌鲁克军打败了,国王阿伽也被活捉。不过吉尔伽美什并没有为难他,只是说自己昔日曾受过阿伽之恩,今天在太阳神乌图面前把往日之恩还报给了阿伽王,然后就慷慨大度地把他放了。阿伽也表示对吉尔伽美什心悦诚服,今天绝不会再冒犯乌鲁克。根据这一传说,在基什城取得独立后的许多年,巴比伦王国的王们都还自称冠有基什之王的称号。
这个故事大约是以苏美尔历史上各城邦之间的战争为基础的,不带有任何神话的元素,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吉尔加美什传说的剧情和细节都在不断丰富。除了《吉尔伽美什与阿伽王》外,苏美尔人还留下几个文本,包括《吉尔伽美什、恩启杜与冥府》、《吉尔伽美什与永生者家园》、《吉尔伽美什与天界公牛》、《吉尔伽美什之死》等。
《吉尔伽美什与天界公牛》残存至今的部分已相当零碎,难以分辨里面的内容;《吉尔伽美什之死》本来是一首长诗,现在只剩下了两个片段,大致意思是说:恩利尔告诉这位英雄,他注定无法逃脱死亡,但作为补偿,他将在有生之年享有人类所曾有过的最高荣誉和最强的军事能力。吉尔伽美什就这样度过了很多年,完成了许多丰功伟业,据说乌鲁克坚固的城墙都是他发起修筑的(其实城墙修筑的时间要比他早至少一千年),但最后他终于“躺下了,没有再站起来。”
接下去的一段诗文写道:吉尔伽美什已经来到地下世界了,处于那些地下神灵和比他早死的前辈英雄之间。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去的,有一大串妻妾、随从、乐师、侍卫陪着他一起来到幽冥。诗文还描写了吉尔伽美什如何向冥府神灵献祭,希望他们能善待这群新来的家伙。这个文本可能是为了铭记一次大规模的人牲殉葬,追随吉尔伽美什走完他最后旅程的人很可能被依照指令杀死了,以便让他们在死后能继续侍奉他们的主人。
《吉尔伽美什与永生之国》始于公元前二千多年苏美尔人的口头创作,是《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两英雄远征雪松林讨伐护林怪兽胡瓦瓦”的原型。两篇文本中的情节非常相似,不过后者有一些明显的改编。在苏美尔神话中,吉尔伽美什与恩启杜讨论,在决定命运的日子(即死亡)来临之前,他想远征永生之国来提高名声。恩启杜对他说:要进到这里是要和太阳神乌图商量的,因为这一篇长满雪松的神域属于神祇——智慧水神恩启让太阳神乌图从大地上取来新鲜泉水,造出了这个绿荫缤纷、硕果累累的人间乐园迪勒蒙,因为迪勒蒙是个“太阳升起的地方”,代表纯洁、干净、光明,是受诸神喜爱的幸福岛和喜乐地。
于是,吉尔伽美什向太阳神献上各式各样的祭品,向他请求入境许可。由于吉尔伽美什留着热泪的恳求(加上丰厚的礼物),太阳神勉勉强强地同意了,但同时提出,他要派出七个妖魔试验一下吉尔伽美什的能力。吉尔伽美什带着恩启杜和五十个年轻人踏上远征,那七个妖魔果然给他们造成种种麻烦和恶劣天气,但他们成功地打败了妖魔,翻越了七座高山。
然而就在翻过第七座山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因为疲劳还是瞌睡的缘故,在山谷中沉沉睡去,睡了足足六天七夜之久。恩启杜感到害怕,摇晃吉尔伽美什了好多次,终于把他唤醒了,然后又问了他好几次还要不要继续前行,还说:“我的主人啊,你请继续远征吧。至于我,为了向您的母亲传达您的远征和战斗的胜利,请允许我返回乌鲁克吧。”
但吉尔伽美什没有允许恩启杜回去,他说:“我的目的是永生之国,不是乌鲁克。”他还说,他的母亲宁松女神和父亲卢迦尔班达有命令,他不勇敢地战斗到底就不能回去。于是他们继续前进,好容易才走到永生之国的入口,砍倒了七棵雪松当梯子,然后冲进了胡瓦瓦的老巢,猛烈地攻击这个守林怪兽。面对吉尔伽美什和恩启杜暴风骤雨般的联手攻击,怪兽胡瓦瓦感到难以坚持,一边向太阳神求助,一边向吉尔伽美什求饶。吉尔伽美什本想宽宏大量地放过他,但恩启杜劝他斩草除根,于是两人砍掉了胡瓦瓦的脑袋,然后带着胡瓦瓦的尸体回到乌鲁克,献给了恩利尔和宁莉尔。
相比之下,《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没有提过进入雪松林需要太阳神的许可,也没有提过太阳神接受了入境申请,派出检验人员——龙、蝎人、蛇等七个妖魔考核一下吉尔伽美什的能力。史诗把永生之国拆分成了两个地方,其一是胡瓦瓦居住的雪松林,没有神祇居住,只是普通的森林。这里史诗砍掉了苏美尔版中与吉尔伽美什一行人同行的50名青年,却增加了一些长老们在吉尔伽美什出发前对他的劝告:“吉尔伽美什哦,你年轻性子急,你不知道……那胡瓦瓦的吼声就是洪水,他的呼气就是火焰,他的吐息能轻易致人于死地。”这样一安排,杀死胡瓦瓦的吉尔伽美什和恩启杜立刻就从争夺雪松资源的军事首领升级成了史诗级别的神话英雄。其二是吉尔伽美什的远祖乌特纳皮什提居住的太阳神域——乌特纳皮什提就是苏美尔大洪水神话主人翁祖苏德拉的阿卡德变体,他在大洪水后来到了迪勒蒙获得了永生——史诗中,吉尔伽美什在恩启杜死后踏上了寻找先祖的漫漫长路,从乌鲁克启程乘坐一条玛甘船逆流而上幼发拉底河,试图到叙利亚的马里这个古代地中海商路的大中转站前往迪勒蒙——这里的商路横穿沙漠后一分为二,一条向西南去大马士革,一条西行至黎巴嫩北部入口霍姆斯。但他们运气不好,船在幼发拉底河的风暴中倾覆了,只剩下吉尔伽美什一人逃出生天。他徒步向西行进,越过群山,走向玛舒山下那扇每晚开启以便接纳太阳的地下世界大门,遭遇了看守大门的蝎人夫妇。不过蝎人夫妇没有像在苏美尔版本中那样为难他,因为他们出这个行人有非同寻常之处,“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
我们还注意到,《吉尔伽美什与永生之国》的结尾祥和安宁,吉尔伽美什和恩启杜带着胡瓦瓦的尸体返回乌鲁克,献给了恩利尔和宁莉尔,没有引来恩利尔的怒火,也没有吸引女神伊南娜的注意,恩启杜更不是因为这桩事件种下祸根,他的死亡另有他故。在前文《太阳神乌图-沙玛什》中,我们曾提到《吉尔伽美什、恩启杜与冥府》的故事。这一诗篇主要介绍两件事:其一是恩启杜为何要进入冥府;其二是恩启杜的魂魄向吉尔伽美什介绍冥府的各种见闻。恩启杜入冥府的原因主要是这样的:伊南娜女神养大了一棵生命树,正待砍伐制作宝座和躺椅,却发现树根盘踞着大蛇,树梢上有鹫鸟筑巢,树种间还住了个女妖。女神为此伤神,吉尔伽美什便请缨为她消灭了这三害,使她一尝夙愿。作为报答,伊南娜送给吉尔伽美什鼓和鼓槌,吉尔伽美什高兴地使用了起来。不料一个不小心这两件礼物从地缝掉进了冥府。为了帮吉尔伽美什排忧解难,恩启杜自告奋勇,愿意为他下地府取回这两件东西。吉尔伽美什在恩启杜出发前曾仔细叮嘱在冥府的注意事项,但恩启杜一项也没有遵守,因此被冥神扣住,无法再返回人间。
如果把《吉尔伽美什、恩启杜与冥府》的情节与《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内容加以比较,就会发现恩启杜的死因,吉尔伽美什与女神的关系,吉尔伽美什与恩启杜的关系都存在明显差异。在《吉尔伽美什、恩启杜》中,恩启杜是因为没有遵守吉尔伽美什的嘱咐才被永远留在冥府的,而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恩启杜是被恩利尔下令处死的,因为他杀死了恩利尔的护林员胡瓦瓦。
再者,吉尔伽美什与女神伊南娜或伊什塔尔的关系在两个文本里也大不相同。在《吉尔伽美什、恩启杜与冥府》中,伊南娜的个性和战斗力与她平素的强悍和武德充沛大为不同,竟然无法收拾三个妖魔,不过吉尔伽美什对女神较为恭敬,出手替她排忧解难。但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伊什塔尔(伊南娜的对等神)在吉尔伽美什战胜胡瓦瓦后向他求爱,却遭到了无情拒绝,而且吉尔伽美什还对女神出言不逊,大肆诋毁,甚至历数女神之前的情人,说他们都因为女神的爱才遭到毁灭。伊什塔尔自然大为震怒,派出了天界公牛袭击乌鲁克,公牛却反被吉尔伽美什和恩启杜杀死。天神安努由于痛失强大的公牛,坚持两人中间必须死掉一个,而恩利尔决定让恩启杜去死。
《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恩启杜和吉尔伽美什是生死相依的朋友,丝毫没有主奴之分和贵贱之别,而在《吉尔伽美什、恩启杜和冥府》等诗文中,恩启杜称吉尔伽美什为主人,说明恩启杜的地位是仆从家奴或护卫侍者,而非地位平等的朋友。这些差异都表明《吉尔伽美什史诗》是用之前的版本基础上再加工,再创造才完成的。
到大约公元前1600年,我们现在所知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已具雏形,以阿卡德文写成。阿卡德人精选了苏美尔人留下来的吉尔伽美什神话,编绘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并在原来的基础上修补了一些细节,调整了一些人物设定,使情节更连贯。到了公元前11世纪,巴比伦书记员辛-勒格-温尼尼(Sin-lege-unini)对吉尔伽美什史诗进行了最后一道润色加工,从而创造出世界上最早的英雄史诗,它代表了旧巴比伦王国文学时期的最高成就,所使用的史诗模式至今仍为后来的英雄史诗创造者使用。
这些英雄史诗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总有一名英雄占据了故事的中心。史诗的目的不是为了阐述某个王国、某个城池或某个民族的命运,而是只关注某一个英雄的命运。史诗的目的往往也很单纯,“要么荣耀,要么死亡”。虽然有时也会岔开话题讲述一些别的话题,比如《吉尔伽美什史诗》里会提到人类诞生和大洪水的话题,但总是会回归到英雄的命运本身。后来希腊、印度、阿拉伯、西欧等地的诗人在《奥德赛》、《薄伽梵歌》、《埃涅阿斯纪》、《贝奥武夫》等史诗中所使用的技巧都与此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确实,巴比伦文艺作品的遗产是非常惊人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吉尔伽美什神话群中的许多元素,都对西亚地区各民族的文学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其后又通过赫梯和腓尼基人对年代晚得多的希腊神话产生影响,比如俄耳甫斯下地府、奥德修斯的漂流记等神话中找到对应的情节和桥段。希腊人称吉尔伽美什为吉尔伽毛斯(Gilgamosh),在一本公元前2世纪的《论动物的天性》一书中,他的身世被说成是命运之神安排下出生的一名私生子。他的外公是巴比伦的国王,在他出生之前曾得到一则预言,说自己的外孙注定会篡夺自己的王位,于是外公就把女儿关了起来。但由于命运之神的安排,公主还是怀孕了,生的婴儿就是吉尔伽毛斯。看守因为害怕国王惩罚,就把婴儿从囚禁公主的城墙塔楼中扔了下去。幸好正好有一只雕飞过,用翅膀接住了孩子,把他运送到附近的庭院里。庭院看守见孩子如此可爱,便收养了他,将他抚养长大,并称他为吉尔伽毛斯。后来他果然成了巴比伦的王。
希腊人非常喜爱吉尔伽美什,把史诗中的许多情节嫁接到(或者启发了)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事迹中。比如希腊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功绩就与吉尔伽美什有许多相似之处。就像吉尔加美什一样,赫拉克勒斯也杀死了一头可怕的林中怪兽(第一项功绩杀死涅墨亚的狮子);抓住天界公牛的牛角打败了它(第七项功绩夺取克里特岛的公牛);找到了一种能令人不死的神秘药草(赫拉克勒斯与巨人反叛事件);航行了和太阳每日路线相同的旅程(第十项功绩取回革律翁的牛群),穿越死亡之海前往一个遥远的岛屿厄律忒亚岛夺取革律翁国王的牛群;他还造访了女神赫斯帕里得斯姐妹的花园,杀死了花园中一条盘旋在圣树上的大蛇拉冬,夺走了由圣树产生的战利品(第十一项功绩摘取赫斯珀里得斯花园的金苹果)。还有人说,推崇同性恋情的希腊尤为喜爱吉尔伽美什和同伴恩启杜之间的生死情谊,雅典王忒修斯和同伴庇里托俄斯的关系与吉尔伽美什和恩启杜的关系有些类似,两人都去了冥界,但庇里托俄斯没能回来。据说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希腊联军英雄阿喀琉斯和他的堂兄帕特罗克洛斯的生死情谊与吉尔伽美什和恩启杜的关系也有些类似。阿喀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的情谊又进一步激发了后世的情感,到了古典时代中后期,据说许多希腊同性恋人都会去两人的墓前山盟海誓。
对今人而言,吉尔伽美什史诗远不止是一件文物,更是有史以来最具有戏剧性和张力的故事之一。在追寻荣耀与永生的过程中,吉尔伽美什遭遇了许多有关性与暴力、爱与死亡、友谊与离别的奇闻,并且就像所有伟大的追求一样,他看似也以失败而告终,但在失败中英雄增加了对自己的了解,从而日趋成熟。在史诗的最后,吉尔伽美什坦然接受了凡人注定一死的命运,但他决心要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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